太陽有軌

張欣

太陽有軌

張欣

順著U型小路往前走，前面便是那片空曠的草地了，大老錢望著眼前的空地，停了下來。草地上幾只小鹿正在吃草。說小鹿真是小鹿，耳朵茸茸的，連嘴角都是淡淡的米色。三只小鹿溫馴地低著頭默默尋覓。早晨的微風(fēng)安靜里透出些微清爽，太陽再高點(diǎn)，就又是一個艷陽大熱天，他就不能在外面這么閑逛了。德克薩斯州果然名不虛傳，才進(jìn)五月，溫度就上到二十六七度。他那中國東北的老家，五月還要穿毛衣呢。

大老錢站在草地邊不敢弄出動靜，他要等著小鹿走了再離開。美國到底好，連動物都喜歡。要是在家，哪里會這么近距離地欣賞小鹿。家里那地方，早晨還沒起來，先聽到樓下小販的叫賣聲，一條街全是賣東西吆喝的。還是這里清靜啊，連小鳥叫得都那么怡然自得。他抬頭瞄一眼樹梢上啾啾叫著的兩只小鳥。

草地上的小鹿也終于抬起了頭，左看看右瞧瞧，一溜煙跑進(jìn)了樹林里。

女兒家的車庫門轟隆隆地打開了，女兒女婿的車先后開出了門，正好差十分鐘七點(diǎn)半。

該澆草地了，大老錢望了一下手表，他要先把水龍頭打開，草地澆上，然后去弄早飯。一天的程序就開始了。他這是第二次來美國了，他像一個二管家，家里的那些事情基本上輕車熟路。

“噗噗噗”，草地上的噴水器轉(zhuǎn)動著，噴出一股一股的水柱，陽光下像耀眼的水晶，閃閃發(fā)亮。

“快去看爺爺澆水。”老錢老伴帶著孫子站在了門口。大孫子凱文早一個高蹦出去站在水管旁邊，弟弟代文還是站在門口觀望。

“躲遠(yuǎn)點(diǎn)，給水澆著?！睜敔斨钢堫^。這兩個小子夠淘氣，哥哥四歲，弟弟小兩歲?！罢鎵蚝纫粔氐模边B路過的老鮮子都這么說。

這里的人都挺熱情，路上碰到的也能交上朋友，這老鮮子還是老錢老兩口推孩子散步認(rèn)識的。指手畫腳，咿咿啊啊連猜帶比劃，竟然也能交談。東北鮮族人多，大老錢見著尤其親熱。老鮮子來自南韓，跟大老錢一樣，也是黝黑的皮膚，笑起來兩眼就瞇成了線，看起來比大老錢大五六歲。老鮮子在手心里畫，畫來畫去是個李字。大老錢樂，想想自己的名字沒那么普遍，就把老伴的名字在手心里畫。

“張”，老鮮子一臉的赫然，隨即在手心里畫了“三國”兩字。

不簡單，大老錢立刻豎起大拇指，老鮮子還知道《三國志》里的張飛呢。

這老鮮子有意思，老錢心里道，捏著手里的字條想，留了電話號碼，難道還要他打電話不成，他可是除了哈羅其他都不會。家里一來電話就如臨大敵，生怕接錯耽誤事，從不敢碰。

老鮮子還是熱情有加，每次見了就聊起來沒完，就差沒拽著他的衣襟了。

“胳臂上都是大包，蚊子咬的?！贝罄襄X老伴回來就要抱怨，“講起來就沒完沒了，幾輩子沒見著東方人似的?！?/p>

“蚊子怎么不咬我？”大老錢不明白。

“你皮厚，咬你也不疼。”

大老錢把地上的一個潮蟲用腳抿死，思緒也回到草地上。這里蟲子夠多。這蟲子，灰黑色，像他家鄉(xiāng)的潮蟲，可又不全像。動一下就縮成了團(tuán)，像個小鋼球滾來滾去。

旁邊的凱文伸腳踏了一下，也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幽敲从昧σ幻颉?/p>

水嘩啦嘩啦地澆，美國人真浪費(fèi)。這一片草地，白天澆，晚上澆，草長了，還要請人來割，一次四十五美元，兩星期一次，既浪費(fèi)水還花錢。澆水讓草長再請人來割，什么邏輯！

“人家那叫美化環(huán)境，造景。”老錢老伴指點(diǎn)迷津。

這他當(dāng)然懂，前兩天報(bào)紙上說歌星席琳·迪翁造景用水才嚇人，一年用水竟然可以裝滿十多座奧運(yùn)級的游泳池。怪不得百分之八十的世界資源都給美國消耗了，這么浪費(fèi)不消耗盡了才怪。這哪還是什么造景，造孽還差不多。哪趕上種菜？上次在亞洲店買點(diǎn)蒜毫，看把女兒樂得，說有十年沒吃到這東西，蒜毫炒肉那是香??！如果在這草地上種上一壟蒜，就能長出很多蒜毫。每天吃蒜毫炒肉也沒人不讓。

不能說沒人不讓，大老錢腦子里翻過洋女婿的臉。不能聞蒜味，給個蒜毫炒肉熏得老遠(yuǎn)。多香啊，連這個都不喜歡，真是不懂生活！

“讓你吃cheese，你也不干啊，”女兒道，“人家也會說，多香啊，不吃真傻！”

老錢笑，是這么回事兒，奶酪那玩意兒一股臭腳丫味兒。

水澆得差不多了，不然這小子老搗亂。大老錢把凱文拉回屋子；吃飯。

老錢老伴已經(jīng)把兩個孩子的早飯準(zhǔn)備好了。全麥面糊，蘋果醬，煮雞蛋，還有牛奶。這兩個洋娃兒真夠忙乎的，小的要喝全脂奶，大的只要百分之二十牛奶。都給他們折騰糊涂了。

說到底，美國還真是除了吃的，什么都好。大老錢喜歡這片土地，地廣富饒；也喜歡這里的人，禮貌又文明。所以回國了，又來了，還是這里好。這次是打定主意了，幫女兒把兩個孩子帶大。女兒女婿還準(zhǔn)備為他們倆老買棟房子，算是孝敬也算是投資。他這次要一顆紅心，一手準(zhǔn)備，扎根美國。

“美國什么不好，連月亮都更圓?！边@是老錢老伴愛說的口頭禪。

在這里養(yǎng)小孩也容易，尿布都是現(xiàn)成的，用過就扔，哪像她那時候，寒冬臘月在外面洗尿片，公用水管，鄰居見了還不樂意。這里孩子吃的就更不用提，牛奶、麥片、餅干樣樣齊全，還得是有機(jī)食品。水果醬各式各樣，備好的一盒一盒，只要打開來喂就行了。在美國養(yǎng)孩子實(shí)在省力，怪不得小貓一樣生完了一個再生一個。

吃過飯，老兩口推起兒童車，趁著太陽還沒升高，帶孫子們?nèi)ス珗@散步。

小孫子代文又要從兒童車?yán)锲饋怼?/p>

“坐好，不是要去公園嗎?！崩襄X老伴把他往車座里摁?！耙稽c(diǎn)兒老實(shí)勁兒也沒有，什么凱文代文，可惜了你媽那心思了——名字起得花一樣；開動帶動還差不多。”

代文扭了屁股，索性要出來走。

“不行，太遠(yuǎn)了，猴年馬月才能走到?！贝罄襄X也趕緊上來幫著把小孫子捆上安全帶。

旁邊有人領(lǐng)了一只大黃狗走過來。

“坐好，再不坐好，大狗來咬你?！崩襄X老伴嚇唬道。

“不咬。”凱文說?！肮凡灰??！?/p>

“怎么不咬，狗咬人才厲害。”大老錢順手拿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它要咬，爺爺拿棍子打它。”

美國人拽了狗趕緊沿著另一條路走開了。

到了晚上，兩個小家伙一人手里一支蒲棒草，舉到下了班的錢婷眼前。

“媽媽，蒲棒草?！贝哪搪暷虤獾馈?/p>

“是嗎？”錢婷很驚奇，她長這么大竟然都不知道這東西叫蒲棒草。心里一絲幸福感，家有一老，勝過一寶。父母能幫著自己帶孩子真是一種福氣。

“還有魚。”凱文驚奇地比劃著，“這么大！”

“這么多這么多，”弟弟也跟著比劃。

錢婷樂著把孩子摟住，“爺爺奶奶帶你去好玩的地方了吧?！?/p>

“還有大狗?！贝穆N著小嘴說。

“狗真討厭，美國人養(yǎng)什么不好，偏養(yǎng)條狗，還那么大?！贝罄襄X飯桌上沒忘了跟女兒抱怨。

“美國人愛狗，像兒子一樣，沒聽說狗兒子嗎？連總統(tǒng)都有狗，那叫第一狗，像第一家庭一樣?！?/p>

“狗有什么好的。”大老錢不耐，“還到處亂跑亂咬?！毙r候瘋狗差點(diǎn)兒把表弟的腦袋咬下來，血淋淋的，他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晚飯后睡覺前，是一天里除了早晨以外最涼快的時候。大老錢像箭一樣沖出門。說他像箭，這是大老錢老伴的語言?！翱刹皇?，跟逃跑一樣?！彼J(rèn)為大老錢是逃避洗碗的差事。

大老錢實(shí)在是為了聊天。他愛聊，從前在家，吃過飯就去跟鄰居聊天。熱鬧啊，一街的人，打麻將，聊大天。憋了一天了不聊哪行。

月亮依稀掛在天邊，小區(qū)里該出來的人都出來了。散步的母女倆，遛狗的老美，聊天的中國人。聚在一堆的肯定是中國人。

老錢朝著那小堆奔過去。

是老田夫婦，還有臺灣來的老莫。

“熱啊?！崩咸锾罄襄X嚷道。

“可不是，連絲兒風(fēng)兒都沒有?！?/p>

“奧斯汀算好的了?！崩夏?，他在這里住了十個年頭了，“德州其他地方還要熱?！?/p>

“我們是住夠了，簽證到期就走?！崩咸镱^皺著眉頭道：“整天給圈在屋里，出去走吧，也就這么點(diǎn)地方，不會開車哪里也去不了。又聽不懂，跟狗一樣，人家高興了帶你出去，你就出去遛遛，不然你只好待在屋里轉(zhuǎn)悠?！?/p>

“一個星期才買一回菜，”老田老伴揚(yáng)起右手食指，嘴差點(diǎn)沒撇到南墻，“忘了買的，只好等下星期吧。哪像在家，樓下就有賣的?！?/p>

“你們才來三個月不到，就待不住了，看人家大老錢，上次來差不多兩年，這次還要長住了呢?！崩夏f。

“有小孩就不一樣了，想閑也閑不下來，你不找他，他還要找你?！贝罄襄X打圓場道。心里卻想，你們實(shí)在是太閑了，自己可是每天忙得手忙腳亂，做飯，做家務(wù)，帶孩子，根本沒有時間想自己是像狗還是像貓。而事實(shí)上，他那個家也的確沒什么想頭。家徒四壁，吃的用的哪趕上美國。他來美國，一下子就從貧民跳到了中產(chǎn)階級。他干嘛不來，傻瓜才要回去呢。

老莫，并不老，五十剛出頭，身板高而硬朗。太太在中國內(nèi)地做生意，兩個女兒正上高中，明年考大學(xué)。他每天的任務(wù)就是照顧孩子的吃住，除此之外就沒什么事干了。一天的程序主要是給孩子做飯。不用做飯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去自助餐廳大吃一頓，然后去健身房猛跑一陣，洗完澡，換上一身干凈衣服，站出來聊天。

老莫愛聊，大老錢也愛聊，正好一拍即合，他們聊內(nèi)地，聊臺灣；眷村的牛油面包，“文革”的饑荒樹皮；臺灣的經(jīng)濟(jì)，美國的情形；蓬萊的仙境——老莫的老家是山東蓬萊。摩托車汽車聊夠了，老莫帶著大老錢去附近的拍賣行看拍賣。

“美國人什么都敢賣，幾個破桌子，亂椅子也拿出來賣。”大老錢不解。

“別看破，說不上就是古董，美國歷史短，沒幾年就變成古董了?！崩夏朴频亟忉?。他那臺灣腔國語聽上去有點(diǎn)慢吞吞，卻令人感覺特別容易親近。

大老錢于是放了膽子跟老莫誑，打魚摸蝦，上山下海，都是他的最愛。老莫也就帶著大老錢去湖邊，去山上。

“去完了湖邊，帶你去吃飯。”老莫那天提議道。

“那怎么行？”大老錢想推辭，“我還要給他們做飯呢。”

“那你先做好，別吃。我?guī)闳コ灾胁??！崩夏苷\懇。

吃過了飯，吃冰淇淋。

“總?cè)ジ思页燥垼嗖缓??！崩襄X老伴勸阻道。“你又不能回請人家。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又不是不知道?！彼桓吲d，不全是因?yàn)樽约航o扔在家里帶孫子的緣故。

“他太寂寞了，吃飯也算是陪陪他。”大老錢悠悠地道，“臺灣人有錢。而且心腸好。四川地震，老莫媳婦捐了很多錢，還以老莫的名義捐了兩千，兩個女兒也各捐一千塊呢。吃飯那點(diǎn)錢不過是九牛一毛?！彼男睦锘^老鮮子的影子，也是一個見到人就沒完沒了講話的人——寂寞啊，可惜自己跟他語言不通。

臺灣人很古樸，大老錢下了結(jié)論，沒受過“文革”破壞，都是最原始的人。他在美國幾個最交心的朋友都是臺灣人。他這次長住美國，等到自立門戶，如果再能找個額外工作干干，就能掙錢了，到時候一定回請老莫，那不是小菜一碟？

星期天晚上大老錢聊天回來，準(zhǔn)備把垃圾桶推出去，第二天是收垃圾日。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鄰居院子前黑黢黢地立著個什么東西，他好奇，走過去仔細(xì)一瞧，是個桌子。他用手掂量了一下，挺沉，木頭的。美國人真浪費(fèi)，這么好的桌子就扔了。如果拿回去，他們老兩口另辟爐灶的時候就可以用上。他使了使勁，還能搬得動。他像螞蟻搬家一般，小心翼翼地把桌子搬回到了院子里。

“放后院吧，喬丹看了又要叫了，什么都往回?fù)??！贝罄襄X老伴提醒道。

“這桌子真好，杠杠的，真木的?！贝罄襄X憋了嘴贊揚(yáng)著，“就可惜沒有腿?！?/p>

“沒腿怎么用？”

“那好辦，我有辦法?！彼参恐拮印?/p>

第二天，女兒女婿上班了，大老錢在后院撇開膀子大干起來，先把桌子底下的橫梁拆下來，做腿，再用螺絲擰上。電鉆嗡嗡地響，汗珠從大老錢的額頭亮晶晶地往下流，仿佛甘甜的露水流入心田，他心里都在唱。

這大飯桌漂亮，中間還帶離合的，打開來就是個長桌子，中間一溜花紋。到時候往客廳里一放，就是個正經(jīng)八百的大飯桌。他們盡可以在這桌子上擺個七碟八碗，平時女兒和孫子們也可以來，愛做什么做什么，炒大蒜也沒人嫌。

幸福生活不就是這樣嗎？好吃好喝好心情，那就是幸福了。

這兩天風(fēng)大，“外公給做風(fēng)車”，代文跟著大老錢的屁股后面轉(zhuǎn)。代文喜歡風(fēng)車，站在鄰居院子里的風(fēng)車前就不肯走。

“外公給你做。”大老錢答應(yīng)他。

他把電話旁邊放著的Post-its小紙本拿過來疊，粉色，黃色，插在院子圍欄上還挺醒目耀眼。風(fēng)一過，就跟著轉(zhuǎn)，像真的小風(fēng)車一樣。代文樂得直拍小手。

“外公給做風(fēng)鈴?！贝脑俳釉賲?。

“風(fēng)鈴可不好做，又沒有材料?！?/p>

代文不肯，鬧著要風(fēng)鈴。

大老錢隨手一指百葉窗上的拉繩，“這就是風(fēng)鈴了，看，還來回悠呢。”

錢婷下班回來。

“媽媽，看，風(fēng)鈴,”代文小手夠了百葉窗拉繩。

“那不是風(fēng)鈴，是窗戶繩?！?/p>

“是風(fēng)鈴，要媽媽搖。”

“這怎么成了風(fēng)鈴？”

“外公說是風(fēng)鈴?！?/p>

錢婷只好說，爺爺弄錯了，這不是風(fēng)鈴。下次去HEB媽媽給買個風(fēng)鈴。

風(fēng)鈴買回來了，小孩拿在手里來回晃，鈴鈴鐺鐺地很有興致。

喬丹下班回來，代文正在后院騎小腳踏車。

“爹地，蟲子?！彼钢厣系南x子。

“對，RollyPoly，”喬丹說著，用手一觸，小蟲子立刻蜷縮成一個小球，滴溜溜跑?！翱?，它會自我保護(hù)呢?！?/p>

吧唧，代文上去一腳踩了過去，再用力抿一下。地上留下一道灰黑的痕跡。

“代文，為什么要把它踩死？它不會咬人的?！眴痰ん@奇地看著兒子，他那小胖腿跟那用力地一抿動作很不相襯，甚至有些disturbing。

父子倆回到屋子里。

“爹地，那不是wind-chimes。”他指著窗戶繩。

“對，不是風(fēng)鈴?！眴痰せ卮鹬鴥鹤?。

“那也不是?！彼麑χ鶄€窗戶加上門一溜指著下來。

喬丹露出模棱兩可的神情。

錢婷看在眼里想解釋，又憋了回去。

她今天有些累了，只想提早休息。上了床，正想閉會兒眼，一陣嘩啦啦的聲音傳來。她睜開眼睛，沒看到什么特別的；瞅瞅外邊，也沒下雨，再仔細(xì)聽聽又沒了。于是重新躺下，剛要睡過去，又是嘩啦啦一陣響。她終于耐不住，起身去窗外查看。

原來是那張桌子。綠草地上立個飯桌，顯得有些突兀。錢婷想起來母親說的大概就是這張桌子。也許是怕下雨，大老錢又在外邊用黑色大垃圾袋套上了。風(fēng)一吹，大垃圾袋便嘩啦啦響。錢婷趕緊把垃圾袋拿下來，喬丹可是耳朵比自己還靈一百倍，給他看到了，連桌子也一道扔了都說不定。

她回到屋里，正想再合一會兒眼，喬丹卻走了進(jìn)來。

“代文怎么怕起狗來了？”他一臉的不悅，“你父母來之前，他是個自由自在的孩子。剛才帶他出去，鄰居家的GreyDane，他也怕。那狗最溫順了?！?/p>

錢婷腦子里閃過鄰居家的大灰狗，身上還帶花紋，喜歡站在臺階上公主一般四下遙望。

“他一見到狗，不但怕，還要人抱起來?！眴痰だ^續(xù)道。

錢婷明白，她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那天給他放BabyEinstein—《居家附近的小動物》，代文平時最喜歡看的一集，小狗小貓，他會指名道姓要“小狗”?？墒乾F(xiàn)在給他放，他卻大喊著，不要！甚至把頭扭到一邊，不再看。小狗的鏡頭一出現(xiàn)，他就要摟著媽媽的脖子要“背背”。

“還有那些post-it紙，都給疊風(fēng)車了?！眴痰ひ荒樀牟粣偅澳鞘怯浭掠玫?，哪里經(jīng)得住風(fēng)吹，吹得到處都是，影響環(huán)境?！?/p>

錢婷不語。

“自從你父母來，影響太大了。先不說每天廚房味道熏人，叮叮咚咚像進(jìn)了工地，壞習(xí)慣壞毛病更多。孩子都給帶壞了?！?/p>

“當(dāng)初你也同意的?！卞X婷終于忍不住，“說是讓我父母帶，中文會說得好?！鄙洗胃改竵?，孩子還小，問題不大，誰也沒想到如今會生出這么多枝節(jié)。

“我不同意行嗎？你以為我會愿意別人到家里一住一年六個月的，連私人空間都沒有?！?/p>

“自己的父母怎么是別人呢，”錢婷聽著刺耳，語調(diào)不自覺地升了上去，“再說他們來不是也幫了我們嗎？”

“我不需要他們的幫助，這都是你自己的主意?！眴痰ず诹四槪澳銘?yīng)該知道沒有人會愿意這樣做的，難道還一定要撕破臉皮才行？”他意猶未盡，“這對凱文和代文也不公平，我們做父母的應(yīng)該給孩子提供最好的環(huán)境，可是現(xiàn)在卻是一塌糊涂。”

這就是吵架的前兆了，她望著丈夫的臉，心里一顫。喬丹眉頭擰著，額上露出一絲白發(fā)在眼前飄蕩。

他也不容易，工作壓力大，回到家也沒個安靜的地方，還要為這些瑣事煩心。她張開的嘴巴又合了上去。她光想著是自己的父母，忽略了婚姻里的更重要環(huán)節(jié)。而說到孩子，就點(diǎn)到了錢婷的痛處，誰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有一個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呢？可是父母已經(jīng)來了，總不能讓他們回去吧，還要給他們買房子呢。

想來想去，她的心情有些煩躁起來。說實(shí)話，她也不是一定需要父母的幫助。實(shí)在是他們比較喜歡這里，她也就順著他們的意，順?biāo)浦垡话蚜T了。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大人變成了小孩，而孩子變成了父母。她要順著父母，不全是討他們的歡心，而是不想違背他們的意愿或讓他們傷心。

門口的小燕子來回穿梭。

連小燕子也是母鳥來回奔忙叼蟲子給小燕仔吃，沒見過窩里還有老燕子的。看來自然原本就是這樣的，美國人不是也如此嗎。美國同事瑪麗生孩子，媽媽來了三天就給她趕回去了。

不過，話說回來，人怎么能跟燕子比，人是高級動物，當(dāng)然不一樣，再說誰讓自己是中國人呢，中國人就是要不可避免地面對這些棘手的問題?？墒菃痰げ皇侵袊?，她沒有理由要求他跟自己一樣，就像不能要求他像熱愛奶酪一樣熱愛蒜毫。

她因?yàn)樾乃祭镉辛宋⒚畹南敕?，飯桌上就跟平常有些不一樣。周末，兩個孩子都給喬丹帶去公園了。

“這個菜怎么又這么咸？”錢婷點(diǎn)著盤子里的肉絲芹菜土豆絲。“芹菜和土豆怎么也能炒在一起？”

“我嘗了嘗，沒味兒，就又?jǐn)R了把鹽?！贝罄襄X訕笑著，他知道女兒總嫌他做的菜咸，鹽多了損失鈣，他不是不知道。

“不能嘗，該放多少就放多少，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放，哪兒還有準(zhǔn)？”老錢老伴也開始數(shù)落。

“就是，有什么嘗的，你的舌頭早沒感應(yīng)了?！?/p>

“那也做了這么多年，把你們都養(yǎng)大了?！贝罄襄X眼角上了慍氣。

“那正好，回家待著享清福多好。”她沒說的話是，“也省了在這里惹氣。”

大老錢臉色有些不好看。

“把你們養(yǎng)大了，翅膀硬了?！?/p>

“養(yǎng)我們也是自私，養(yǎng)兒防老，說到底還不是為自己。”錢婷像中了魔，“你可以待下去啊，看我們吵架，對你有什么好處？”

錢婷——潛艇，她覺得自己倒真像一艘隱藏在海底的潛艇，突然冒出水面，帶著一種充滿爆發(fā)力和破壞性的氣浪。氣浪升起來，由不得她的主使。

“行了，行了，少說幾句，怎么不聽呢。”老錢老伴催促著，一邊用手去推大老錢的肩膀。人老了就有些怕孩子，她不敢勸阻女兒，只好敦促丈夫。

事到如今，吵架形如黃河浪，勢不可擋。

“給我買機(jī)票，我自己有錢，回頭就走。”大老錢說完，抬腿開門沖了出去。

外邊炙熱，正是中午的大太陽。

“大熱天上哪兒？也不戴帽子?！卞X婷終于若有所失。

“不用管他，愛上哪上哪兒?！贝罄襄X老伴說，然后又不由地站起身來，“我去看看?！?/p>

“媽，別去了，這么熱天?！卞X婷攔住媽媽，心想別一個走了，另一個找的也不見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大老錢還沒回來。

錢婷想起電影《推手》里的那個老頭，在家受了氣，跑到中餐館去打工，結(jié)果把人家盤子砸了，最后被警察送回來。

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呢。

老錢老伴到底忍不住，換下拖鞋，出門去找大老錢。她知道大老錢一定躲到那個他們常去乘涼的地方，小樹林里的那塊空地，旁邊還有大石頭。

這一塊空地，好久沒有看到小鹿了。天太熱，連鹿都不來了。大老錢坐在石頭上，心里泛起一絲惆悵。看不看鹿又能怎樣？人為財(cái)死鳥為食亡，他不就為了美國的生活好嗎，真是財(cái)迷心竅，他干嗎清閑日子不過偏要到這地方受氣，在國內(nèi)他又不是活不下去了。最讓他生氣的是女兒竟然也跟女婿一個鼻孔出氣。說什么干擾，壞影響，他把他們帶大可從來沒嫌過麻煩干擾。什么壞影響，他的幾個孩子不都長得好好的，他沒做什么特別的，也沒看有什么壞毛病。美國人就是不一樣，走就走吧。這里有什么好的，話不會說，天能熱死人，哪趕上家里，想去哪兒去哪兒，夏天也涼快。趕明兒就走，老子不干了。

說歸說，他心里到底是不甘，國內(nèi)干了一輩子，到頭來什么也沒有。姓了一輩子錢，最缺的還是錢。不過美國他照樣也是什么也沒有。就跟眼前這塊空地一樣，如今不也是光禿禿的，草都干死了。

夜晚了，大老錢又站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老莫朝這邊來。

“我要回去了?！彼炔患暗馗嬖V老莫。

“回去了？什么時候？”老莫似乎并不驚奇。他不是早說過，中國現(xiàn)在可是經(jīng)濟(jì)越來越好，二十年后的中國說不上就是世界最強(qiáng)之國。美國算什么，經(jīng)濟(jì)下滑，不可阻擋，人民幣兌美金已經(jīng)破了6.8，兩年前還是八比一呢。在這里掙錢也沒那么值錢了。更何況蓬萊的海市蜃樓可是他一直向往的，說不上哪次回去就能碰上呢。他其實(shí)也早有去大陸的打算，只不過給孩子綁住了。等女兒們上了大學(xué)，他就可以自由了，去中國內(nèi)地跟妻子會合。

他們兩個山南海北里應(yīng)外合，說得頭頭是道，美國可不正是外強(qiáng)中干，連留學(xué)生都越來越少。沒看如今留學(xué)的都奔南韓去了，學(xué)費(fèi)便宜，教學(xué)相宜，風(fēng)景又獨(dú)特，可不是把美國得意的留學(xué)生意都搶了？

大老錢更加堅(jiān)定了信心，回去是英明的決策。

老田夫婦周末去逛yardsale，老田太太識貨，說院售里總能淘到東西，有時還能買到名牌，而且特別便宜。老兩口走著逛著卻走丟了。從早上九點(diǎn)出去，下午四點(diǎn)才摸回來。還是中餐館的老板送回來的。

又到了晚上聚堆聊天的時候。

一聽老錢說要回去了，老田夫婦倒是一愣，他們倆雖然驚魂未定，但還不至于真走。倒是大老錢說走就走，一錘子定音，令人驚異。就像那整天吵著要離婚的離不了，倒是從不談離婚的，反倒一拍兩散離了。

又到了收垃圾的日子。

收垃圾的車轟隆隆坦克一樣開過來。大老錢老伴招呼著，“趕緊把那桌子扔了吧，留著也沒用?！?/p>

“他們要嗎？”大老錢懷疑。

“收垃圾的什么不要？”大老錢老伴從來是處事果斷。“快去拿，不然一會兒開走了?！?/p>

大老錢連忙奔進(jìn)后院。這桌子死沉，搬不動，他懷疑那天他一個人怎么把它搬進(jìn)來的。索性拽吧，反正也沒用了，他像一只老牛，把桌子豎起來，悶頭往外拽。桌子像個大鐵圈順著草地滾，滾過的草地上給壓出一道深痕。大老錢老伴懷里抱著一堆桌子腿，跟在后面，像抱著小孩。

垃圾車轟隆隆停在門口，兩個老美從車上跳下來，從兩個中國老人手里接過桌子。

“這個也不要了。”大老錢把裝了螺絲釘?shù)男】诖惨话堰f過去，這些螺絲釘那天他卸了兩個多小時?！安灰?，留著也沒用?！彼匝宰哉Z著，看著那些東西劈里啪啦地給扔進(jìn)垃圾車后。

噗噗噗，幾秒鐘前還是那么大的一張桌子，幾秒鐘后已經(jīng)變成碎片碎末了。

“怎么就那么絞了?！贝罄襄X心里一陣痙攣，還以為會送給別人用呢；好好的一張桌子放到垃圾車后面幾下就給機(jī)器絞得粉碎。

他立在草地當(dāng)中，桌子劃過的痕跡像一條黑色長蛇在草地上穿行，幽森綿長，像熱辣辣的陽光一般刺眼。

張欣，作家，現(xiàn)居美國紐約。曾發(fā)表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