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 撰 張志揚 整理
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遺稿節(jié)選)
萌萌撰張志揚整理
張志揚
這是一篇萌萌未完稿的遺作,斷續(xù)寫于2004年至2005年,非常難得地把她生命最后兩年的思想面貌及其文字活生生地呈現(xiàn)出來?!叭耸强赡芩烙谛呃⒌摹保臼且徊侩娪爸械呐_詞。一經(jīng)落到萌萌的文字中,卻變成了令人驚悚的問題:如果你不麻木,如果你不習(xí)以為常,如果你不知識技術(shù)化到牙齒,如果你對百年來的中國思想現(xiàn)實稍有反省,驚悚過后的深思豈能安穩(wěn)!
請看:
“在西方學(xué)術(shù)面前‘死于羞愧’?!?/p>
請聽:
“我知道,個人遭遇的痛苦再大,也只是‘切膚之痛’。而有一種痛苦,幾乎是你感覺不到的,例如它隱藏到‘知識’中,只要是西方的‘知識’都當‘真理’拿來掩蓋自己的傀儡:連跟班、買辦與臣服也變成了光榮;對于自己的文化、民族、土地與血遺忘了,卻自詡為進步;學(xué)習(xí)總是尾隨在西方遺留的思想中,永遠摸不到原創(chuàng)的邊際,居然也成為學(xué)問的楷模。所有這些都因‘知識’的增長而掩蓋了知識的羞愧。它使我有一種永遠爬不起來的感覺在靈魂深處悲鳴!”
四百年來,西方的“技術(shù)知識”已有兩種趨勢顯露于世:
長遠的一種是“宇宙論物義論”的“非人屬”趨向,即愈來愈“單子化”的“個人”亦步亦趨地走向“人是機器”。
現(xiàn)實的一種是一切來自民族共同體的“文化種性”全都消解到唯“力”是圖、唯“利”是圖的知識性的“無德無義無恥”之中。
前一種背叛“神性”引起猶太人羞愧。
后一種背叛“德性”引起中國人羞愧。
萌萌一生可說是中國近百年經(jīng)驗的化身。她本能地拒絕拿西方的知識學(xué)套制中國的經(jīng)驗。盡管她面對學(xué)術(shù)體制不得不借用西方的思想范疇揭示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但她始終恪守“回到經(jīng)驗本身”的敏感與忠誠,因而她總能保留經(jīng)驗“例外”的“問難”形式。“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便是萌萌生命的“最后一問”。
這里記錄的,還不是紀念者安慰萌萌在天之靈的“去羞愧感”,而是紀念者感受羞愧之羞愧的領(lǐng)悟:如苦難中生成的意志是“他性”的復(fù)仇還是歸根結(jié)底啟“他性”于“自性”中的雙重救贖;同樣,苦難的靈魂意向“他者”生成的質(zhì)感與取義如何能是光明而溫暖的;由此伸展的兩個“維度”恰恰呼應(yīng)著并支撐起萌萌的問題意識,那就是基于“德性”的中國式羞愧和基于“神性”的猶太式羞愧。
——萌萌之思,“薪盡火傳”!
萌萌
1
我就這樣回到寫作,從紛亂的生活中突然找到一個詞語粘連的頭緒,沿著它去擴展問題視閾或已疏離了的知識積累,去串聯(lián)像筆觸或音節(jié)一樣散漫著卻可能藏著契機的經(jīng)驗的點滴。比如“羞愧”。它偶然么,它會像我聽說的阿拉伯圖案從一個偶然的線條生長出纏繞得神秘而美麗的命運之花么?
也許有很多話想說,也許不說它們就消失在白天的喧鬧中了。夜晚總比白天寧靜、散漫、不確定。于是等著夜晚,等著即使流失也有聲響、有色彩、有凝固的形狀可以變成記憶的羽毛緩緩飄落的夜晚(夜的馳騁的光明,點亮多少黯淡的生活。很多年很多年了,有一個句子一直像氛圍一樣縈繞著我:“有一種生活,永不被黑暗吞沒。”)
常常是在夜的寧靜中,會突然有陡峭的氣息逼面而來,颼颼然,仿佛時間平滑的流動遇到什么阻力突然改變了方向,回旋起回憶或期待,莫名地,深深地,陷落。
一直喜歡一幅畫,依稀記得的畫面是綠色背景,幾個不同年齡段的在空間中拉開了距離,落寞在女人各自身體性的記憶里。有一枝花,嬌小,單薄,卻艷麗,并因艷麗而打眼,于是它盡管只占有最小的空間,卻仿佛輻射著整個畫面。但真正震撼我的,是一個身上已披滿了歲月風塵的女人,她應(yīng)該已年老色衰,卻并不直露年齡,她似乎超出了年齡的外觀——她正在舞蹈,節(jié)奏、旋律從她微微飄起的衣裙的皺褶中流溢著一種光彩,超出記憶或期待。
生命凝聚在這一刻,或這一刻就是生命。
花,女人,朦朧的脆弱,或柔韌得悠長而堅強的生命。
突然想起友人發(fā)來的“林昭”。那才是真正的堅強。
那完全是另一個生活世界的另一種語言,遠離欲望的物質(zhì)感,卻有一種貼近生活質(zhì)地的質(zhì)樸的粗糙;遠離思辯哲學(xué)的抽象,卻有一種理想的烏托邦的精神氣質(zhì)。歷史和政治天然地成為日常生活的中軸,層層覆蓋的是那個年代的氣氛、生活細節(jié)和特定的、直抵目的的密集的政治術(shù)語……我就是從那里走出來的,穿過被激情點燃的人群像穿過想象的俄羅斯的西伯利亞荒原。
2000年,萌萌與父親曾卓在武漢家中
但從什么時候開始,整個背景一點點褪去,生活被眼前喧嘩的語言渲染得飄浮、光怪陸離,像霓虹燈變形著、招引著人的享樂的消費的支付的欲望。技術(shù)魔術(shù)師般地改造了一切。革命成為恍如隔世的歷史的模糊的印記,連記憶都談不上。而一代人就這樣退出了歷史,連同過去的時代。
2
這部電影的名字忘了,情節(jié)也很模糊,該退去的都已退去,唯有一句話留了下來:“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p>
不,我也拿不準這句話是怎么說的,或許要說得更肯定些。我好像開始因這句話在恢復(fù)記憶。一個有錢有到擁有私人飛機的銀行家,五十多歲了吧,霍普金斯演的,陪他年輕美貌的太太到一個湖上度假,隨行的還有年輕英俊的攝影師等等。后來不知出于何故,幾個男人駕著飛機到另一個地方去,中途不幸失事墜毀于高山湖中。駕駛員死了。三個人雖然游上了岸卻陷于山林之中迷失了方向。其中一個因受傷,血腥氣引來了熊,死于熊口。最后剩下年老的銀行家與年輕的攝影師兩人,又冷又饑,還要逃避熊窮追不舍的威脅。這時,年輕的攝影師堅持不住了。銀行家說了這句話:“人有時會死于羞愧。”由于銀行家的沉著堅韌與智慧,殺死了熊,最后來到狩獵人的臨時小屋。銀行家發(fā)現(xiàn)了攝影師與妻子偷情的憑證。攝影師也最后露出了謀害銀行家的意圖。他一直在不平與嫉妒之中。結(jié)果,攝影師掉進了狩獵的洞穴,反而被銀行家救出。直到直升飛機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即將脫險的剎那,攝影師卻不想活了,也沒了理由活下去,除非接受銀行家的寬恕與施舍。
電影結(jié)尾,直升飛機將幸存的銀行家與攝影師的尸體帶回小島,一大群記者等待著。銀行家將刻有攝影師名字的懷表交給了妻子。一個記者上前問銀行家脫險的感想,銀行家最后說:“我感謝那些死去的人?!?/p>
那意思是,活著的人應(yīng)該感謝那些“在困境中死于羞愧的人”。
3
如果不把“死”直觀地看作肉體的死亡,而是當成生存意志的放棄,或一般意志的放棄,那么,這句話應(yīng)該刻在人生的逆境厄運之門上。因為,有一種逆境厄運常常把人置于“羞愧難當而瀕臨放棄”的絕地。
這種事就在周圍悄悄發(fā)生、蔓延。
或者,它已然發(fā)生在我的生活中。它才這樣地成為一個問題。
有一種絕境是絕對的,比如已無法抗拒的死亡,它是每一個人的絕對大限。除此以外,“絕境”對于每個具體人是不同的。
4
在絕境這個詞前我停住了,因為它太重,我不能不掂量自己是不是真的已到了承受的邊界。實際上,在過去的兩年多的時間里,我一直停留在這個詞前面,在每況愈下的困境中,一點點地擠壓自己的生存空間。絕境確實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個邊界概念,甚至是一個悖論概念,因為絕境的驚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有因羞愧而死亡,或絕斷;或活在頹唐的慢性死亡中。
很多年了,我一直記著一句電影臺詞“今后的日子將很慢很慢……”這是美國影片《弗蘭西斯》(一個電影史中性格迥異的女演員)中的女主角同她的男朋友分手時說的一句話。當時的場景已經(jīng)很模糊了,黃昏或暮色中,背景越來越暗,一對即將分手甚至是在作永別的男女剪影般相互凝視著。那一句話緩慢地、越來越低沉地從那個女人告別的靈魂里吐露出來,仿佛她的靈魂也在告別著她的身體。盡管她腳下還有漫長的歲月,但激情、抗爭、強烈的恨和愛,連同疾風暴雨般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瞬間爆發(fā),都已不復(fù)伴隨她的生活,她的最敏感的神經(jīng)和大腦的敏銳的反射能力都被政治“強暴”(關(guān)押進精神病院并強行手術(shù))強迫抑制了。這個仍美麗的女人已不復(fù)是她。她沒有失常,她只是被迫永遠地平靜了。在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在這一刻已經(jīng)死去。
她在這一刻死了,因為她放棄了這個世界的一切,連自己曾經(jīng)的至愛也被放手而去。
我想起幾行過往的詩句:
我的暴風雨剛剛平息
不要看我
凄清的寧靜一如我
深深垂下的嘴角
世界依舊
破碎的是我的衣衫
……
不要看我
我的臉上還留著
暴風雨的痕跡
這是迄今我一生中看過的最沉重的影片。這句話成為我一生中少有的沉重的表達,甚至成為自我逃避的隱喻。
還有一個人的經(jīng)歷,是在零散的閱讀中建立起尖銳到糾纏的復(fù)雜印象的:瓦爾特·本雅明。對于他的時代,他的生命的時間或者來得太早,或者太晚,以致他曾長時期尋找出路,直到孤零零地懸在絕壁上,直到有一刻實在支撐不下去了,松開了雙手,才以決絕的飛翔姿態(tài),永遠地留在那一刻的姿態(tài)中。
那個絕壁是戰(zhàn)爭中一個本來就不合時宜的人走投無路的絕境。
1991年,萌萌與尚揚(左一)、唐小禾(左二)、張志揚在北京尚揚畫室
夜幕再次降臨
星空落下帷幔
我們舒展四肢,仰天而臥
不論近在咫尺
或是遠在天邊
黑暗中傳來
溫婉靜謐的旋律
側(cè)耳傾聽、我們已遠離眾生
相繼而去
遙遠的聲音、切身的苦惱——
某位死者的某個聲音
我們作為使者送走了他們
而他們又引導(dǎo)我們走入永遠的夢鄉(xiāng)
阿倫特哀挽的詩行有一種靜夜流淌的特別的安詳、寧靜,同本雅明的決絕形成對比強烈的反差。
“我們作為使者送走了他們
而他們又引導(dǎo)我們走入永遠的夢鄉(xiāng)。”
這就是本雅明所說的微弱的彌賽亞力量的另一種表述,安詳、寧靜的力量或許正源于這里。我們曾經(jīng)相繼而來,我們將要相繼而去,而此刻的活著,總是一種銜接、一種傳承、一種微弱但不消失的救贖力量的顯示。
問題是本雅明不幸瀕臨了絕境。在那個邊境,進退維谷的處境超出了他的意志和能力。
“人的思想、意志和能力總是在最容易擊退的時候檢驗出來的。”
5
“落空、后悔、失敗感?!?/p>
像盤踞在心底的蛇一點一點噬咬著生活的勇氣和信心。
這是一種“情結(jié)”的征兆,或癥候。
其中的每一個詞語,都可能有具體所指,但也可以抽象為純粹的“意義”,奇怪的是,它并不停留在“意義”上,卻轉(zhuǎn)化為幾乎像“實指對象”樣的“生活整體”,使如此籠罩的人生突然變得不堪承受起來。
“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边@個命題既是對一種“困境”的陳述,也是對一種“心境”、一種“思維”的陳述。因此可以將此命題轉(zhuǎn)變成:“人是可能死于自設(shè)的語言陷阱的。”
因為在這里,“意識”的暴力與“語言”的暴力同謀,它們從內(nèi)部奪取了人們的意志。它們是隱蔽的心靈的捕手。
正是為了擺脫這種語言陷阱,它構(gòu)成社會不得不走向開放的一個內(nèi)在原因(外在原因當然主要是技術(shù)化),也是反形而上學(xué)反價值壓迫的語言轉(zhuǎn)向的一個內(nèi)在原因。代價我們也看到了,那就是以相對主義、虛無主義做代價。這是人的生存兩難所致。不要以為具體問題解決了,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這是一個整體問題,因為它能賦予具體問題解決的限度與意義。有一種人特別是整體意義上的人,他對生活的要求是全面的,物質(zhì)的、美麗的、道德的、責任的、友情的、榮譽的、精神的。所以,即便他在物質(zhì)虛榮上有足夠的滿足,也仍然支撐不起他的精神榮譽甚至還有來自俄國民粹主義體恤弱勢群體的悲天憐人情懷。不僅如此,他還有連自己都弄不清楚的超越想象。
再回到原初命題上。
“后悔”是一種病。所謂病,不是指在哪一件事上后悔,而是后悔處在自為的狀態(tài)使哪一件事都可以成為后悔的導(dǎo)因。
兩個心靈的悖論:
——敢于承擔責任的人,常常用推諉于人的辦法緩解自身的壓力,從而使自己承擔變成被迫——又轉(zhuǎn)化為更大的壓力?!俺袚普啞袚惺鼙黄??!?/p>
——行為中不得不設(shè)定目的,而志趣、個性,包括想象的超越與氣質(zhì)的高貴,常常使目的落空,或變成多余,甚至反諷。
“落空”或“失敗感”,是用一個固定的目的作為判別標準,而自己的行為志趣常常在超越之中。換句話說,用世俗平庸的方式確定目的,用超凡想象的方式行使手段,結(jié)果目的丟失了,謂之落空失敗。有些目的是任何一個平常人平常方式都能滿足的。成千上萬的人都這么過著。如果真是這樣生活了,超常的生活也就隔絕了。而超常生活幾乎是從小立定的志向。這是人生的選擇,不要用一個抱怨或詆毀另一個。不要自尋煩惱。只要確認自己是獨立的個人,就不要類比,拿人之長較自己之短,因為任何類比都會成為自設(shè)的陷阱。這不是自欺?,F(xiàn)代社會太多樣,我只能選擇我要的,選擇了就選擇了。不能陷于類比中而喪失個體性。后悔是個體性對個體性的懲罰。
我選擇了、生活了,而且是超常地生活了。這就夠了。首先這是一個事實,而且它特別地表現(xiàn)出自身的不可歸納、不可規(guī)范的意義。
不是想象我該過怎樣的生活,而是我想象了我選擇的這樣的生活。神秘的是這樣,而不是怎樣。我盡力了。我就這樣走向神的面前,無愧。
在生存際遇的困境中“死于羞愧”。
知識即德性所形成的高貴氣質(zhì),在今天的不合時宜性,造成兩種可能:一種是高貴氣質(zhì)的潔身自好,但不得不安于清貧和寂寞;另一種是遷就世俗的欲望價值而扭曲。
在西方學(xué)術(shù)面前“死于羞愧”。
在朋友強勢學(xué)術(shù)面前“死于羞愧”。
在自己的學(xué)術(shù)絕境中“死于羞愧”。
如何尋找、堅守自己的學(xué)術(shù)出路……
6
不知何故,《紅色戀人》這部電影我竟看得傷感之極?!疤柍鰜砹?,一只鷹從地面飛向天空,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仿佛凝固在藍天上。誰也說不清它為什么飛,它需要什么……張國榮演的靳,被叛徒出賣了,敵人來抓他,他散步未回,敵人控制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為了保護他,突然掙脫從高樓跳下。靳在外面看到這種景象:高樓很高,可以在空中有很長的時間飛下,很慘烈,也很美麗。此后,靳每次犯病,處于昏迷狀態(tài),都念著那種在空中飛動而凝固的詩句。
沒想到,這種意象竟成為張國榮絕命的凝固的飛舞。
其實,我早已發(fā)覺,我的意趣的悲劇的本質(zhì),即相信在悲劇中有崇高的東西,而那是我的歸屬。如果不是恩賜,我將在夜行中想象我的太陽。文字就是陡峭山崖上的鷹,以最后的跌落為自己的生命。
7
我剛剛看見了、聽見了祈禱與祝福。
我試圖從這里出發(fā),哪怕往前走一步,我也就這樣試圖開始挪動我的兩條沉重的腿,而不在此時此地自我糾纏下去。我常常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我在糾纏什么,只是恐慌自己已失去了表達的無助。在這種無助中,時間空間早已錯位到模糊一團,失去了方位、目標和意義——
并不真的是具體事的猶豫,如果僅僅是具體的事情繁雜,也還是可以一件一件事具體地處理,在減少中獲得哪怕暫時的輕松感,不是的。
她捱著。
她看見一個背影,一點一點踏實地從不中斷地往前往上挪動,她拼命地撲騰起自己的翅膀追過去看一眼,然后因為用力過猛而掉下來;當有了一點力氣,就再一次撲騰,再一次掉下來。她似乎不斷可以獲得拔高的眼光,卻加倍地消耗著生命,不僅是氣力,而且是生命的信心。
如果僅僅是這樣的錯位也許還可以找到出路,不是的。
而是捱著、期待著,總有一個出殼的靈魂迷失在了抽象的想象中找不到歸途或棲息之地。它在黑暗中無目的地沖撞,無聲地喘息,它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它要去哪里,它想要什么,它只是焦慮著心慌意亂到失去了回頭看自己一眼的能力。它就是病了。
一個最初用時間可以填充的距離什么時候成了永恒的不可跨越的距離——這永恒的不可跨越成為無可挽回的生命的丟失,仿佛生與死的距離和丟失。它因此患上了也許不再能愈合的疾病。
8
文字是一種眼光或一種經(jīng)歷,它密集著在陡峭的區(qū)分中自我生長著繁茂,或者平面地空洞著疏漏于失去細節(jié)和質(zhì)感的貧瘠。
有一個遠去的身影不是參照,而是尺度,因為它從一開始就是這一個生命投射的想象的樣式、區(qū)域、色彩、節(jié)奏、頻率。除非生命有另一個開始。因為這一個生命的開始已經(jīng)孕含著尺度,而參照似乎可以說是另一個尺度的參照。尺度只是在不能普遍化的意義上才不能成立。否則怎么有親密的區(qū)分呢?親密的區(qū)分總隱含著有限度的尺度。
于是糾纏成為與生俱來的命運。真正的悲劇命運,因為不能逃脫。
前者和后者之間沒有開闊的中間地帶,因為之間仍是區(qū)分;貧瘠和繁茂只有一步之遙。繁茂就是貧瘠斷裂的生長,它用超常的生命力吸取營養(yǎng),它植根在一個詞語直觀一種獨特經(jīng)驗的空間拓展、裂變中,生機勃然。
我的困難在于怎樣將政治的、經(jīng)濟的語言重新帶入我的文字表達?;氐饺粘5恼?、經(jīng)濟的語言又不流俗,才是眼下最困難的。
9
一個朋友的感覺是對的,你屬于那樣一種人,每走一段路總要回頭清理一下走過的路,是否出錯、怎樣走更好,因為你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而要走的路總是覺得遠不可及,怕走不到。而另一位朋友一直是一根鞭子,或者,我們都感到有一根無形的鞭子。他做的太多了。他做的恰恰是我們不能做的,而你做的,也是他不能做的。只是,你能這樣感覺他,他卻不能這樣感覺你,至少不能像你明顯地感覺他對你存在的意義那樣感覺你對他存在的意義。
也許我對你是另一種眼光,它好像在磨損某些急躁而粗糙的唐突物,又好像在延緩某些簡單突進的沖動。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的肯定,正如你也不相信我的否定一樣。你知道那其中的游移,既是你可能有的惰性或力不從心,也是你經(jīng)常有的因不自信而過度的自我反省。在這一點上,我們有同樣的毛病。
但如你所說:
我們有一個根本的不同,那就是我不傷感,更不愿在傷感上浪費精力與時間。人生既經(jīng)不起比較,也經(jīng)不起追究。這都是失意者后悔者的自虐。我們都受過別人不曾受過的特殊遭遇,它是不能拿來做任何形式的等價交換的,它僅僅屬于我們自己。因此,我們不表達,它就永遠無表達。在這里,除了自己對自己負責,誰能對你承擔責任?絕對沒有。這就是活著必須做事的意義來源及其動力。如果說監(jiān)獄給我留下了什么,就是它。恰恰沒有傷感。為此,我有意無意對將來的結(jié)果不聞不問,為了給當下的動機多留余地。換句話說,不讓將來的失望奪走眼前應(yīng)有的希望。這是我唯一的時間經(jīng)濟原則。因為我必須抓住我能利用的每一點時間做事。其實,我就是你內(nèi)心最真實的一面。所以你懂。別的,與我無關(guān)。就像叢生的欲望與回憶的理念無關(guān)一樣。你曾跟著天神的車隊越過天際,有過靜靜的一瞥留在回憶中。請別讓失落的羽毛也失落了回憶的曾經(jīng)。愿主保佑你。
你用什么辦法對待你的命運?
不亢不卑,無怨無悔。除此,就是那句你的名言:“退到99,為了守住1?!?/p>
你說:“我比你虛度了十年,而你用十年承擔著你做人的責任。這是我敬重你的地方。”有你這句話足夠了。然而你知道嗎?
為此,我必須繼續(xù)承擔著它的后果,把自己做成了一件作品。當然你會說,只需最后留下描述它的時間。其實我們都會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時間間隙中給了它一個描述和回憶。所以,不要設(shè)定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什么值什么不值。什么都不言才什么都在不言中。誰又指定了人的禍福?
在那次研討會上,我看到一種召回。重要的是在那兒。不是什么都消逝了。這在一年一年的荒疏沉寂之后,2004年吐露著怎樣的曙光啊。
當然,沉寂本身仍舊是在著。有一種在是可以呼之欲出的,有一種在卻要小心兌換。兩種在都已沉寂于近乎荒疏了的羞愧中。惟有能聽知道,那羞愧是對早已正統(tǒng)化了的概念王國的抗拒,因為你從來都不是它的被出賣了的新嫁娘;你是一株野百合,一株被夜哭的露水浸潤得慘白的野百合。
不要矯飾,不要虛榮,平實的是你的果實,有平實的敘述就有黑夜與白天。
或許這就是2004年的轉(zhuǎn)折吧。
10
一個健康的人會注意到自己生存的根基在于呼吸嗎?他健康得忘乎所以了。
在一個既定的正常的時間軌道上,時間的完整就像健康人呼吸的完整,從不浮上意識成為關(guān)注甚至焦慮的對象。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時間的焦慮成為常態(tài),我才意識到,時間破碎很久了!
每個人有每個人計算時間的方式。比如教學(xué),一學(xué)期兩學(xué)期;比如研究,一本書兩本書。似乎有形的成果成為時間“物化”的自然形式。一旦沒有“物化”,就叫“時間流失”。一秒時間像一根頭發(fā),一根一根地少,不覺得,突然一天謝頂了,“沒有時間”的恐慌才叫人悔之晚矣?!肮攘!?、“禿頭”,這些同人類一樣古老的故事,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時間凍結(jié)”,如今已說得蒼白無力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時間觀過時了?,F(xiàn)在人們幾乎是用“一聲笑兩聲笑”來計算時間的,快樂就行,“好玩不白過”。我的時間焦慮究竟陷落在哪個時間觀里呢?怎么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捱著、懸著?
它其實是時間的“精神形式”和“欲望形式”的差別。時間的精神形式培養(yǎng)著成就感,它想超越肉體的極限達到崇高、不朽。時間的欲望形式只滿足當下的快樂體驗,甚至只需要動物式的感官享樂。
尼采高筑起來的“權(quán)力意志”巔峰的生命快樂被他的瘋狂做了注腳,像巴別塔樣的倒掉了。契訶夫曾經(jīng)把大作家小作家比做大狗小狗,大狗叫,小狗也叫,小狗不會因為大狗叫就不叫了。今天可好,除了更欲望化的“貓”叫,沒有什么能叫得更歡的。“少壯”就是快樂,“老大”徒有傷悲,中間抽去了“努力”的“精神”價值定性,印證了“欲望造反邏各斯”現(xiàn)代性口號。
時代如此,認命不就得了,我還焦慮什么?
許多人看穿了這個時代,把凡是能換算金錢的能力完全轉(zhuǎn)向了金錢的換算。他們?nèi)玺~得水過得有滋有味。也就是說,生命的時間形式迅速改裝成欲望形式。理由也很充分,“思想者”是肉體健壯者。既然如此,何不讓肉體先健壯起來,然后再思想。于是有“原始積累”、“渴望墮落”、“富而后工”的理論應(yīng)運而生。
我為什么還焦慮?
“猶太人”曾經(jīng)是“苦難”的同義語,但是今天,他們懂得了,與其靠世界末日的審判,不如靠現(xiàn)世強力的決斷。原來羅丹的《思想者》是一個隱喻——“智力”以“強力”為手段。否則,就像??履菢影选爸橇Α眲澋饺怏w孱弱的譜系上去了,乃是人類的一個“病灶”。這豈不是說,今天的猶太人有權(quán)力制造巴勒斯坦人的苦難了?就像當年日爾曼人有權(quán)力制造猶太人的苦難?
欲望可以使生命強壯嗎?精神會使生命孱弱?
窗外,夜幕中幾近透明的白色的云彩如霧一般地在燈光迷離的城市上空緩緩地涌動,給人不真實的感覺。
11
一切都已成為久遠,永不再能回來?;貞浀奈淖?,或更準確地說是在文字中復(fù)活的回憶的片段,使人傷感。文字和回憶在這里竟然都是問題,因為無處落腳。
文革。插隊。人們已說了那么多。
三十年前投注了整個年輕生命的一切都應(yīng)該還在記憶中。它們是不可抹殺的經(jīng)歷,但經(jīng)歷就是記憶么?我似乎又不得不面對經(jīng)驗和語言的關(guān)系。
那么暫時放下所有使人纏繞揪心的問題,先找到一個詞、一個句子,甚至先找到一個具有模糊意象的氛圍。
比如“讀書”。
1967年夏天??釤岬奈錆h剛從“7·20”的血腥武斗的平復(fù)中走出來。
而對于我這樣一個從運動一開始就受“懷疑一切”的影響、只是因各種具體機緣才或深或淺地參加運動的中學(xué)生來說,這種平復(fù)是又一次讀書的開始。因為沒有介入任何組織而無法介入已白熱化到大規(guī)模武斗的派性斗爭,但又密切地關(guān)注運動的發(fā)展,“7·20”前我一直住在當時“造反派”的據(jù)點和象征“湖北大學(xué)”(現(xiàn)在的湖北財經(jīng)學(xué)院)的三十號樓一樓的樓梯間里,在那里守著一堆從圖書館偷來的書讀。
那是一段因流血事件不斷而緊張而近乎恐怖的日子。關(guān)心局勢發(fā)展的人主要是造反派,每天到湖北大學(xué)看大字報或互相打聽各種大道小道消息。
極度的沸點和極度的冰點總是摻合著的。
這個季節(jié),正是山里盤苞谷的季節(jié)。盤苞谷就是給苞谷松土,是輕松的婦女活,只是熱,因為苞谷已經(jīng)比人高了,山坡的風,都擋在了地外邊。在八月的苞谷地里,一人負責一垅或兩垅,稀稀疏疏地往前盤。
泥土的苦澀的香味。二姐、林家叔叔、前房子、桂榮子、二狗。
帶著似乎只有衰老的記憶才會因一絲氣息、一點味道、一抹色彩就心動到心悸的感覺,因為那一絲、一點、一抹中已經(jīng)有了久遠的蘊藏,抑或純?nèi)皇且驗橛肋h、無法追回的丟失。
今天是“7月20日”。三十七年前的今天,1967年7月20日,從清晨起,拿著長矛的百萬雄師的隊伍以長長卡車的陣容從閱馬場不斷地呼嘯而過。下午,我才從“新湖大”三十號樓的后面走后門匆忙撤出,在三十號樓的樓梯間,我已經(jīng)住了好些日子了,同一堆從圖書館搬來的書一起。那多半是外國經(jīng)典名著。但最后撤離時,我如果有一點可能,想帶走的只有四卷毛選。但終于沒有,我只來得及只身空手離開。而且在最后一刻,不得不將隨身帶的鋼二司某一宣傳隊的通行證(我在“文革”中唯一的)丟在了校園后門的草叢里。
那時我太年輕了,只是一個十幾歲的中學(xué)生,黑短裙、白色細紗布無袖娃娃衫上印著綠色的錢幣大的圓點,在當時跳出環(huán)境的活潑的著裝使人無法判斷我的身份,是學(xué)生還是一個運動的參與者:造反派或保守派。
我試圖記敘一個事件。就是記敘,沒有任何評價、感嘆。
12
過去的一頁當作命運翻過去,接下去,只要真誠,每人都會背著“欠負”使后來的生活變成救治或救贖(不是報復(fù)),人類是這樣,個人也是這樣,而這,我認為它是力量的正當性來源,否則,要么不是力量,要么是非正當?shù)纳踔列皭旱牧α???上?,我們在很多時候判斷不了它,只有背負它,別無選擇。
破產(chǎn),仍是有產(chǎn)或曾經(jīng)有產(chǎn)人的專利?;蚨嗷蛏俚慕疱X畢竟只是剛剛離你而去,但如果它接踵的后果是貧窮、疾病、衰老呢?貧窮當然還只是一個相對概念,但如果疾病已經(jīng)不堪承受、衰老在疾病加身時已不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呢?貧窮是會在疾病、衰老的威脅中一點點逼近的。
……
在一個重復(fù)的困境中,有多少時間已經(jīng)凝固得沒有生機。不僅是沒有生機,而且是僵硬,僵硬到窒息、到腐蝕、腐爛生命的不幸。
不幸就這樣堵塞了心靈。
而那俯視不幸的靈魂呢?它是成為不幸的同謀者,還是賜福于不幸……
于是,再一次,在真正自我救治的意義上,我不得不再一次面對不幸和不幸的區(qū)分。再一次回到期待的門檻。
生活中確實有無數(shù)任何意義都無法跨越的困境,它就是這一刻的疼痛,這一刻的饑餓,這一刻的屈辱,這一刻的瀕臨死亡的絕望,這一刻已然面對的死亡。除了轉(zhuǎn)身或抬腿的跨越,它是任何意義都無法拯救的事實。它淤積、堵塞著殘存的生命。
它是痛苦的石頭。只有跨越。
我很想能留下一組特別的文字,在生命的這一段困境,只有你每天注視和傾聽我,甚至只能是注視。因為幾近失去生命意志的無語,被拒絕傾聽。
善良的無能、軟弱是這樣被拴在責任或欲望的戰(zhàn)車上卷入資源再分配的殘酷的戰(zhàn)爭。每個人都不是因為沒有而貧窮,而恰恰是因為有才貧窮。
戰(zhàn)爭是一個久遠的字眼,同文明最早的紛爭連在一起。是文明攜帶的詛咒。終于從征服大地海洋的原始形態(tài)轉(zhuǎn)入社會、轉(zhuǎn)入文明人的內(nèi)心。它成為一個人的戰(zhàn)爭,在真正意義上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所謂承擔,所謂身體性的擔當,就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身體性的擔當本身就包含靈魂的自我注視,它注定必須承擔撕扯的疼痛。激情的理性或理性的激情,都是身體的戰(zhàn)爭形態(tài)。一個人需要戰(zhàn)勝的,是自己。他需要節(jié)制、收斂的欲望和強大的精神。為著戰(zhàn)勝自己。
政治和歷史是軸心,也是張力空間,甚或,它就是一個人為著表達生存的意義不得不走進的戰(zhàn)場。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戰(zhàn)場。你可以逃避,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某一個場景悄然退出,但只要你還沒有真的全身而退,它就隨時會彌漫起政治和歷史的硝煙。而意義的表達就是攜帶著這硝煙的脫穎而出。
也許最使我難受的是,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承擔自己的愿望,更不用說想象,我已經(jīng)永遠喪失了我想象的能力。
我有什么能使別人失望或不失望的。它純?nèi)皇亲晕业臓顟B(tài),乃至命運。
已經(jīng)不再有“不尋常的時刻”,一切已然是常態(tài)的生活,因此,失望或說絕望就是必須習(xí)慣的事實。只有習(xí)慣了,才不再讓失望或絕望浮上心的表層。所謂心如死水。
我還需要同意或不同意誰來陪伴我去翻騰心里的浪花嗎?
我一直記得那句話:今后的日子將很慢很慢。我一直宿命地覺得有一天這句話將伴隨我走向死亡。如果我不得病,又沒有勇氣斷然結(jié)束黯淡的生活。
我不能再那樣熬夜,疲于奔命地去追趕彌補;但首先更不能因為沒有信心、因為丟失得無從下手、無處立足而用捱的方式放任可以利用的時間。
每一次的祝福似乎都能給我另一種眼光來描述自己的當下,而似乎只要換一種眼光,生活就全然是另一種樣子。
事實和意義是這樣生死攸關(guān)地矛盾、糾纏……
讓我想想,再想想。
等待一個結(jié)果,無論是什么結(jié)果,都是生活的一種樣式,它的意義只在你接受的姿態(tài)。
你的姿態(tài)可以使它全然不同于世俗的或常態(tài)的眼光。于是你的姿態(tài)本身成為生活無與倫比的豐富性的證明。
祝福我吧,今夜。
我解讀過《歷史哲學(xué)論綱》和《拯救復(fù)仇》,當然懂得“記憶與行動”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應(yīng)該成為“一種正在遺忘的記憶”,因而它才能轉(zhuǎn)化為潛能以便給行動以力量;否則,“曾經(jīng)”就是一塊“石頭”、一座“牢籠”,激起的不是怨恨,就是復(fù)仇,而且是得不到拯救的復(fù)仇。所以,本雅明注意到,沒有轉(zhuǎn)化的“曾經(jīng)”,只能是這樣的“永恒輪回”:不是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商品生產(chǎn)主導(dǎo)的“始終重新等同”,就是神經(jīng)官能癥心理機制主導(dǎo)的“重復(fù)沖動強迫癥”。
本雅明的這個分析判斷是很深刻的。我的經(jīng)驗雖然沒有理論先行,卻無疑本著的是同樣的原則,只是更直接表現(xiàn)為厭惡,即不愿糾纏在過去固置了的心境中,糾纏即固置。我像逃避瘟疫樣的只想盡快逃離過去時,為了抓住每一點現(xiàn)在的活生生的時間,只有贏得它,拯救了自己,所謂復(fù)仇也就自然在其中了。這就是我為什么不糾纏曾經(jīng),而牢牢抓住現(xiàn)在的原因。只有現(xiàn)在打開了,一切心理癥都會澄清的。不要用“曾經(jīng)”捆住現(xiàn)在的手腳,這就是生命的原則。
至于拯救的形式,我看,只能是文字,首先是《被問題審視的記憶》這樣的文字,然后是《斷裂的聲音》與《情緒與語式》這樣的形式,后者是為前者鋪墊的,而不是相反。
為什么要心境平和,因為它能從容應(yīng)對,而且根本上是為了集中注意——做最應(yīng)該做的事?;A(chǔ)在腳下,想象在頭中,它們應(yīng)該像平行線樣各施其能。
必須承認,時間改變了,主題改變了。朋友已經(jīng)在距離中,而且只在距離中。
必須確定自己的主題。寫作無疑是第一位的。它確立的是自身,帶出的是自己的世界和這世界應(yīng)有的聲音,否則這聲音是消失的。要相信這聲音我聽得最真切、最是人的魂魄所系。
13
我做過對“復(fù)仇”的研究,劉小楓在《緒論》中對“怨恨”依據(jù)舍勒也做過深入的研究。也就是說,我們應(yīng)該有相當?shù)慕忉屇芰ο膺@兩種基本情緒,從而使我們的內(nèi)心減少它們所積壓造成的“曲率”——負面理解彎曲度;尤其是自身不平衡的情緒沖突。這兩點都是別人的揭示/我的概括。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選擇的存在合理性,否定它幾乎就要否定這個人的存在方式。在選擇多樣而道德維度薄弱的今天,除了犯罪,我們幾乎無法判斷一個人的選擇的不合理性。否則,這個世界就無寬容可言了。這是個理論問題,也是個實踐倫理問題。你可以要求自己做得更好,甚至把做人看得比做學(xué)問更重要,但不能這樣要求別人取同一尺度。道理并不難懂,可情緒卻難以轉(zhuǎn)彎。
我視為生命的文字為何離我而去?
之所以要這樣提問,是感受著“父啊,你為何棄我而去”的悲傷氣氛。因為我把文字看作更高的生命體。時間、純潔是肉體,而文字是靈魂。時間、純潔仍可以糾纏,文字卻事實上淡出了。這是因為我把文字看得太高而出手力不從心所致,但這還是表面的原因,更深的危機在于,我早就處在學(xué)術(shù)生命的關(guān)口上。原來我憑著思維的直觀和跳躍的語言很快地進到了你的獨特的學(xué)術(shù)地位,下面緊接著的應(yīng)該是理論的鋪陳和思維的縝密來展開它,因而需要開闊的閱讀和深入的思考,然而,它既違反我的天性,又恰逢世俗事務(wù)的分割,于是阻斷在自己的斷口上,也因此掩蓋在表面事務(wù)的承擔上了。其實,即使我有充分的時間,深入也是艱難的。每個人都有這樣人生的關(guān)口或命坎,只是我來得早些,你來得晚些。它已經(jīng)來了,我知道。所以今天用不著太后悔。如果當處關(guān)口之時,我能及時進行哲學(xué)思考或視野向劉小楓說的文學(xué)評論如《愛與死》和哲學(xué)隨筆轉(zhuǎn)向,情況可能要好得多。但我太愛哲學(xué)了,為哲學(xué)殉情以至于此。
其實也許就是一個純?nèi)慌既坏脑蚋淖兞艘粋€人的一生。
這大概是一個從未有過的困難時刻,好像一切應(yīng)有盡有的困難都集中到生命的脆弱之點上。如果轉(zhuǎn)去二十年,如果身體無病痛,如果有一個得心應(yīng)手的專業(yè),如果內(nèi)心無糾纏,如果經(jīng)濟不拮據(jù),如果朋友理解如初,如果不這般世態(tài)炎涼,如果——只要有其中一個“如果”成為支點,怎樣?生命就叫輕松幸福了?或許,但生命就不再成其為檢驗。
“在困境中死亡的人,大多死于羞愧。因為他們面對的不是困境,而是,我為什么會落到這種困境中?!奔葱呃⒂诼淦牵貏e是下坡似的落魄。
還有最后一句話:“他們是我的朋友,是他們的死拯救了我?!?/p>
不管是哪一種死,都能幫助我審理生活。
你知道我的心情嗎?
我因為責任而把自己變成了責任本身,所以你不得不沉浸在為責任承擔的事務(wù)中。沉重的責任與繁雜的事務(wù)已經(jīng)重塑了我的生活甚至它就是我的生活,好像生來如此。
但它并不是或不該是我的生活,能夠反身自問嗎?還沒有來得及抽身反省,又被不幸意識逼入“羞澀”中:“我為什么落到了這般境地?”于是懊悔怨恨像夜霧纏繞,像噩夢經(jīng)營。本來沉重繁雜的生活又添上灰暗的色彩。生活成為沼澤,而且是陰霾密布的沼澤。
如果事實上或心理上接受了這種生活——當然在“觀念”上是不接受的,做這種“判斷”并不難——難的是“不接受”之“觀念”后的殘留物,即不經(jīng)意地陷于這種生活的“暗示”——它總像鬼魂樣的悄悄襲來,防不勝防,無法擺脫。
對這種狀況,做任何小的修改或彌補都已無濟于事了。
我必須有一把利劍,首先斬斷“羞澀”下的意義纏繞,讓事情還原為單純的責任事務(wù)——就事論事而已。
剩下兩件事要做:一件事是重新解釋(即重新釋放責任事件自身的意義維度),這方面我們已經(jīng)做了很多準備了;再一件事是清理頭緒,實施減少原則。
除此以外,還有兩件小事:
1.不要把日常語言變成禁忌,或者換一種說法,不要賦予日常語言以嚴重的性質(zhì),不做受傷性的提前防衛(wèi)理解,把日常語言置于警惕的氛圍。
2.讓自己必需的生活環(huán)境寬松起來,首先是最小圈子的信任與寬容,說簡單些,包容錯誤,讓錯誤變得可愛,一笑了之。
僅僅是一句話,我必須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的心情緩解下來。否則,我能做什么事?
14
時間被想象成本錢:“沒有回升的時間猶如沒有翻本的本錢?!睍r間因此而暗淡。
時間的暗淡就像在黃昏中臨近的夜幕籠罩(窒息)著本可沉思而收獲的時光,使一切與生攜帶的生命饋贈都提前葬送了。
所以,如此被比附的時間已是比肉體死亡得更早的時間,也就是說,時間隨著特定時間形式(如青春、容顏、可滋潤的文字成就、可購買補償?shù)慕疱X等等)的消耗而消耗殆盡。至少,拮據(jù)的時間仿佛沒有任何購買力的空頭支票,它不但是零,更在零以下成為心理負數(shù),因為它顯示的是貧困、落魄、潦倒之類更糟的生命虧空后的透支。
其實,整體并沒有這么嚴重。但有時的感覺傾向所選擇的詞語似乎在故意營造如此頹唐的意義氛圍,不知是提前防備還是反向加強的自虐,甚至也可能存心嘗試著預(yù)支的苦汁,想象在前。不管怎樣,這是一種病態(tài),它侵蝕毒化著當下時間。
一定要用意志力保持時間為其時間,只有這樣的時間才具有治療性或救治性。這種時間是本源性的時間,它是真正的“存在”,而不是被特定化了的“存在者”。簡單地說,人一定要跳開被局限著的自身而回復(fù)其自身,
這看起來是意志,其實是境界,是被某種思的眼光凈化了的心境。
這種心境,任何時段都是必須具備的,不管是青年、中年和老年。所以我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中的“青山”,不是翻本的本錢,不是富裕的時間,甚至不是好身體,而是遇變不驚的平和心態(tài),即不亂的方寸。愈是困厄,愈是需要它,即便外部的手段喪失殆盡,有此心境便有此觀照和呈現(xiàn)的能力,意義便有了。所以,它是最貼身的本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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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文字具有真正立此存照的意義,它是陷入時間糾纏而沒落的生命的感同身受的清醒觀照,是這樣觀照著被迫尖銳出的問題的眼光。在這種糾纏之中的人,往往是沉溺著消失到無聲無息的;在這種糾纏之外的人,或者隨波逐流著時間,或者總是走在時間的前面,因而都沒有時間的問題。
其實這都是極而言之。沒有人沒有時間的問題。只是時間問題往往轉(zhuǎn)化成其他的問題而將自己沉積在無言甚至無意識的層面。
懊悔、復(fù)仇、救贖、珍惜、感激。
最極端的時間報復(fù)就是自殺、他殺和放棄。它們是懊悔或復(fù)仇,決斷地背離了珍惜和感激。救贖呢?它在哪里?
曾經(jīng)是一個時間的身體性概念。
歷史在曾經(jīng)中走出觀念形態(tài)回到身體性的經(jīng)驗。
一個朋友說只有古希臘、羅馬才有歷史。而后面的“歷史”因為基督教的緣故已不再是歷史,而只是概念的歷史。
另外,德性是一個古典的概念,與現(xiàn)代無涉。
我們已身處一個廣告的時代。
16
要表達的,已硬結(jié)于心,是在各種紛繁的人和事的摩擦后濃縮了再濃縮的那一點心情,并不傷心,或還說不上是真的傷心,毋寧說是一種退縮,退回到最初的想象,它是純?nèi)蛔约旱?。曾?jīng)的錯位、瘋狂、撕扯的疼痛,不就是為著回到這一點最深的寧靜么?這一切本來就與別人無關(guān)。因而這獲得的寧靜也是別人無法剝奪的。
這寧靜已足以讓我感謝上蒼了。
這寧靜使得一切其他的得失可能重要,也會常常泛起各種情緒的浪花,卻并不會根本性地影響寬容、豁達地對待生活。
需要做的,是簡化事務(wù),各方面的事務(wù);是學(xué)會拒絕;是盡可能減少情緒波動地隨遇而安,贏得盡量多一點的時間。
也許時間也沒有那么緊迫,或者人不能那么緊迫地感受時間的大限,以至當下的緊迫還要在比較的時間尺度的剪裁中加倍緊迫著。
我真想生活能夠輕松一點。
17
如果一個語言事件就是一次地平線的升起,那么很久了,我只是一個隔著山想象著大海神秘地托出日出的人,我為了那一刻的“看”而趕路,在深夜的翻山越嶺的途中,一個曾經(jīng)經(jīng)驗、而終將再經(jīng)驗的想象支撐著想象,但只是想象而已。我常常到該趕路時已經(jīng)疲倦得一步都不再想挪動。不僅沒有句子,而且沒有詞。沒有誰的詩句中說的絆倒自己的鵝卵石,因而連絆倒的警醒都沒有。
我的生活被生硬地分成了兩塊。一塊是白天的事務(wù)和各種雜事的充塞,是責任的擔當,它期待著黑夜;一塊是黑夜的疲憊和懈怠的彌漫,白天的期待還沒來得及真的升起就隕落了。在真實的和比喻的意義上,我都是一個在黎明前躺倒的人。然后周而復(fù)始地重復(fù)著這樣白天和黑夜的期待和失落的斷裂。
如果“看”才是真正的生活。我一次又一次地丟失了,失落在懈怠的想象中。
就是昨夜,不,前夜,我有了另一個對一種狀態(tài)的描述。
黑洞,從黑夜走到光亮。
一次次走進黑洞,因此黑夜、夜、黑成為生命的隱喻,但終要走進光亮……
18
深夜,也是因為本來就沒上床,只是在沙發(fā)上迷糊了一覺;也是因為又習(xí)慣性的驚醒而心悸,人清醒了,干脆打開電腦,想安靜地在文字中恢復(fù)心跳的平和……
文字總是不期然地在的。
一個“從此沒有將來時”的經(jīng)歷,是一次過去的死亡經(jīng)歷,還是一個沒有過去的死亡經(jīng)歷,其間的區(qū)別在哪里,是我一直沒有真正弄清的。但有一點是沒有差別的,即當下,每一個迎面的當下都敏感著生存的差異,并在差異中生長著感受、思想,仿佛每一個當下都緊張著死去與活著的新生。而一個驚恐著死亡的生命反而因驚恐而更多地丟失了當下。將來時成為催逼得丟失的緊張或緊張得疲軟的催逼。于是死亡成為生命預(yù)支的經(jīng)歷。
無法安慰的是每一個人都要或遲或早或少或多或輕或重經(jīng)歷的生離死別,惟其因為沒有任何可以分擔的離別,才這樣揪心地痛楚。咬臍的疼痛竟然在65年后這樣地彌散著痛苦的強度和無助。
無數(shù)次,我看見了淚水……
19
我已經(jīng)坐了半個小時,除了有想說點什么的愿望,完全不知道也不能夠說什么。這種無力早已表明,這個世界在我之外,是我無法進入的領(lǐng)域。
如果結(jié)局就是這個樣子了,那是一種神明:這個領(lǐng)域也不屬于你。
或許,對于你或我,“大地”本來就應(yīng)該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說到這里,我仍然怕說錯,仍然在心里祈禱:“留下點什么!好人不應(yīng)該是無力的。”
我知道,在監(jiān)獄里,你的許愿、你的承諾,使你獲得一種界限,它幾乎類似一種阻止的聲音:“別做?!彼?,你才決心退到九十九。你基本上是按照那個聲音做的,才能堅持到今天。但,這只對我有效。你無法也無權(quán)判斷他人。
現(xiàn)在我懂了,你以前說了那么多“退到九十九”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信守余生的承諾,做你能做的事,即做你的承諾意志主持得了的事。
感謝上天!
你內(nèi)心一定有一種聲音。
20
也許我可以說我已經(jīng)放下了今天經(jīng)歷的被幾乎剝奪干凈的恐懼,只是一點一點地做事,一件接一件地做,就這樣到晚上。晚飯吃得很晚,晚飯后和兒子一起看電視,8點50又回到電腦前。在電話里再同媽媽說了會兒話,似乎是為了讓自己再適應(yīng)下午突然來的決定、適應(yīng)又一次即將同老人告別的感覺……9點36分開始看稿,到11點。然后自己看書,一個鐘頭,很匆忙很專注地看。再然后,為了找另一本書,竟找到了1994年9月開現(xiàn)象學(xué)會前后的一些零星的東西,找到那年9月20日在稿紙上涂抹的一首名為《記憶》的小詩——
我不知道到哪兒去尋找你
深秋正午的陽光折射在西北古城簡樸的
沙發(fā)上
更遙遠的
是那渡江而去的狹長得幽遠的
樓梯的盡頭像冬日暗夜中的一抹白光
或者就在這里
在這個空氣中彌漫著原始的
苦澀清香的清晨
香椿樹正在抽芽
在沒有季節(jié)的季節(jié)里生長
而你總能看見我
只要你愿意
這一刻
你的眼里正涌動著我的潮水么
在這片緊貼著潮汐的土地
我屏息傾聽你的呼吸
0點40分了,我還不忍放下過去的記憶。最近越來越多地想到生活中隨手擱置的東西太多太多,無從收拾,以至早已成為生活的負擔。而生活,還在這樣迎來送往地流逝,無暇駐足無處駐足。
(文中黑體字為萌萌原文本中的標紅字體)
萌萌,學(xué)者,已逝世。主要著作有《升騰與墜落》《人與命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