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瑛
蜀南物事
袁瑛
正經的秋天,在白露之后。燥熱消退,天高云輕,大地上的植物以一種壯實的姿態(tài)生長,尤其是扁豆。母親不擅種植,只扁豆合她的心意,隨手丟幾粒種子,還未及精心地澆水施肥,它就爬得到處都是了。又高產,一窩扁豆藤,可以吃到立冬。只可惜蜀南人視其為“發(fā)物”,吃了會引發(fā)一些病,它一直不受人疼愛。
我幼兒時期體弱多病,三天兩頭地吃藥打針,母親如驚弓之鳥,因此這發(fā)物扁豆,母親準我吃,已是在上小學以后。之前,我都是看著她們吃。外婆常年持齋,每一季地里出什么就吃什么,從吃鮮一直到吃罷,一樣菜要經歷煎炒蒸煮各種烹飪方式,外婆的素期才能結束。扁豆這樣的菜外婆是喜歡的。外婆喜歡不嬌氣的、肯結的、豐產的菜蔬,比如冬瓜、南瓜。南瓜甜膩不下飯,冬瓜一泡水,沒吃頭,還是扁豆最得外婆的心。外婆食扁豆,一喜食嫩,一喜食老。嫩者切絲辣炒,是最好的下飯菜;老者剝里面的豆豆米和著扁豆殼、洋芋、芋頭、白菜之類的蔬菜一鍋煮,菜上甑子蒸飯,拌一碟紅油海椒蘸菜吃,菜吃完,剩下的都是豆豆米,外婆把豆豆米倒在碗里,一碗一碗地吃。待我可以吃扁豆的時候,我喜歡的還是吃扁豆里面的豆豆米。
在我還不能吃扁豆的那段年齡,我和外婆外公住在一幢有點年紀的三合院里。龍門處的一株無花果樹,枝丫粗得呀,可以坐我這樣的七八個孩子。某一天它可能承受了十來個孩子的重量,這十來個孩子又一起坐在上面搖搖搖,“砰”的一聲,它終于斷了。外公聞樹斷之聲從豬圈站到屋檐吼了一喉嚨,十來個如大柚子樣噗通通掉在地上的孩子立刻變作驚鳥樣呼啦啦飛光!龍門出去是菜園子。去菜園子的幾步路上,栽有一棵柿子樹、一棵柚子樹,扁豆們,就在柿子樹和柚子樹邊落腳。當然,外公是不會讓外婆的蔬菜尤其是藤蔓的蔬菜爬上他的果樹的,他怕那些長起來沒頭沒腦的藤蔓會蔭死他的果樹,如果這樣,外婆和外公少不了干一場嘴仗。外婆很瞧不上外公少得可憐的果樹,常說,不知道栽來做啥子的,吃不夠吃,賣不夠賣,有那閑仗時間不如幫我栽兩窩菜。外婆患有嚴重的支氣管炎,一犯病,即使她靜靜地坐著也能出聲。但這完全阻擋不了外婆成為家里最勤快最能干的人。外婆的扁豆架子,看過的人沒有不稱贊的。一根藤絆一根雞蛋粗的兩人高的竹竿,順著墻微斜著靠在檐口,一步寬一窩藤,整整齊齊,高高朗朗。出太陽的天時看著最漂亮,有種朝天長的氣勢,把眼前的天空延伸得又寬又高??恐鴺淠就趥€坑坑丟點種子,那是母親這樣的懶人做的活。不過那樣的扁豆長來也好看,蓬蓬的、層層疊疊的,光看見翠生生的葉子。
扁豆成串成串地結,多得是,手揪一把,就夠吃一頓了。太陽曬得軟綿綿的下午,外婆抓個撮箕在手里,扳倒一根竹竿,揪光一窩扁豆,再扳倒一根竹竿,再揪光一窩扁豆,約有半撮箕扁豆了,好了,抖抖圍腰上的渣,回來了。抬個凳子,慢條斯理地撕扁豆筋。這是我最喜歡的活路,扁豆筋粗,很容易就從頭撕到尾,不像豇豆、四季豆等物,撕到半路就撕不起走了,沒快樂感。撕滿一小盆,剩下的,送人。她撕完扁豆站在后門屋檐下朝隔壁的胖郭媽喊一嘴:郭胖子,吃軟豆不?吃就來拿噢!胖郭媽高聲應著“要吃”,丟了手上的活路就跑來了。她家孩子多,又都是吃長飯的時候,菜總不夠吃,外婆每日都要這樣送菜給她。鄉(xiāng)村里,最漫長的是午后到黑夜的這一段時間,雞不言語狗不出聲,四周都安安靜靜的,做工的在田里老實做工,守家的在屋里老實守家。外婆擇完一撮箕菜,又端出一篩子米來選,我靠著她,兩只小手在她的米篩子里揉來捏去揉來捏去。她從不斥責我,選完一遍就抖一次篩子,把底層的米抖到面上,又選,慢慢地選,慢慢地選,選得天色一遍比一遍暗,一遍比一遍暗,有炊煙的味道飄來,有喚歸的聲音一聲聲起,她就開始去燒火煮飯。
蜀地冬日刁寒,隔日不是濃霧就是銀霜。白茫茫的霧一起,到午時都散不了,若有霜,田里地里所有的菜葉子都會覆上層薄銀,魚鱗黑瓦片也會覆上層薄銀,就連屋背后堆著的舊稻草也會覆上層薄銀。田埂上經年的草根被霜染成了白花花的硬胡須,會踩出嘎吱嘎吱的脆聲。壩上少見著人,偶爾有一個,也是提刀出來砍菜的,提刀走在去地里的田埂上或者提刀走在回家的田埂上。
披霜掛雪的村莊,銀白銀白的,房屋矮了下去,樹木矮了下去,人變得大了,仿佛童話世界。
蜀南冬,地里長的蔬菜是蔬菜里的喬木,比如萵筍青、娃娃青,大棵、壯實、肥厚。出門尋菜不執(zhí)把菜刀或彎刀,還真不好收拾那些長勢雄壯的青菜們。萵筍青和娃娃青以牡丹或者芙蓉花開的樣子,行列整齊地鋪滿壩上的稻田。這墨綠色的結實的花朵,拎一朵在手里跟拎一只大公雞般,寬闊腴厚的葉子跟雞的翅膀一樣掃在腳踝。蜀南方言里對不同的菜有不同的動詞搭配,對豌豆尖這樣嬌氣的我們說“挑”或者“淘”,對紅薯洋芋芋頭這些一窩窩生的塊莖說“挖”,對蘿卜說“扯”,對冬瓜南瓜說“切”,對青菜則用一個“砍”字,砍樹的砍,砍柴的砍,砍頭的砍。
青菜,是蜀南陰冷漫長的冬季里翻來覆去端上桌的菜。盡管它成菜方式實在有限:煮臘肉、燴青菜片、做泡菜,這三招就已是它全部功夫。青菜這物也怪,就得入了冬,經了霜,吃起來才入口。鄉(xiāng)間的說法是,青菜經霜能去苦味兒。“百度”一下就明白了,原來青菜為了抵抗寒冷,會把淀粉質的東西轉化為糖類物質。
天冷人就懶。人啊狗啊貓啊,都縮在灶門間取暖,我家灶門間的長條凳上,只坐著我。只有外婆四方忙碌,出出進進,忙得頭頂冒熱氣,忙得臉色紅潤潤。她喂豬、喂雞、喂狗、喂貓、喂兔子,同時照看我放進灶膛里燒著的紅薯和洋芋。她要不來看著那兩個紅薯和洋芋,它們肯定會被我燒焦。砍菜這活,凍手凍臉,不惹人愛,要分派。如果是外婆,外婆就喊一長聲:“缺把子(我外公),砍點青菜!”外婆喜歡用米湯煮青菜,即使是煮青菜臘肉,她也要用米湯,加水的米湯,不至于那么濃稠。青菜寡淡苦味,若以白水煮來,跟藥沒區(qū)別了。沒事找事做的外公,或許正在把某一扇門后的蜘蛛網(wǎng)用掃把仔細地掃下來,聽了外婆的分派,握把彎刀就出門了。隔一小會兒就聽見兩人斗嘴。外婆一邊收拾肥大壯碩的青菜,冰濕的青菜,一邊埋怨:“叫你砍青菜你就只砍青菜!”外公擲刀到磨槽內,響亮的“噼昂”的一聲,理直氣壯地還嘴:“你喊我砍青菜我就砍青菜,還拐(蜀南語,弄錯的意思)了哇?”外婆將手中的青菜一扔到地上,“噗”,有些冒火了,心想你老頭子還敢還嘴,放開了聲音嚷道:“咋不扯點蔥蔥蒜苗?”外公慢騰騰要走出灶門間:“你沒分派我咋個敢扯呢!扯拐了又遭你嚷!”外婆毛起了,聲音陡增,聲嘶力竭狀:“我砍青菜肯定是煮臘肉三,臘肉回鍋不用蒜苗哦?還是你的事,去,扯蔥蔥蒜苗!”外婆柔弱,懷怒說完這句聲音立即開始嘶啞,外公不惹我外婆了,默默又再出去就是。他們這樣的拌嘴,我們一天要聽一百二十次。劉媽聽見老人拌嘴,準會笑瞇瞇走到我母親身邊附耳語:爺爺故意的。蜀南這邊,喜歡依著自己的孩子稱呼人,比如劉媽就經常喊我外婆是“婆婆”,喊我外公是“爺爺”,這都是依著她兒子們在喊哩。母親也笑但不言語,兩人仿佛看兩個老孩子在玩游戲一樣。日子這么悠長悠長,要羅織些事情來打發(fā)呀。童年的時光,當時和現(xiàn)在都覺得那么久那么長,一天的時間長度在心里上抵得上現(xiàn)在的一年。一天漫長得呀,把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那一天還沒有過去,一點不害怕時間會飛快地跑過去。不像現(xiàn)在,今日的事情尚未盡興它就急不可耐地要翻過去了。要是能,真愿意一直置身于童年的時間里不出來了!
入夏,雖然已經入夏,也是一片雨就可以拴住人的腳的。尤其芒種后,停了農事,人得閑變懶,吹口風也能把人圈在家里。
這時節(jié),壩上,放眼望去,看哪里都在流碧溢翠,即使是田地里的葡萄,連那葡萄也跟碧玉珠子一般。秧苗長得正起勁兒,蔥翠挺拔。其間阡陌隱去,豆苗參差,參差著長過一壩的秧苗。
種得早的豆子,已經綴結了豆莢,癟的、鼓的豆莢,毛茸茸的。這鼓的癟的豆莢的豆子們也是綠的哩,一粒粒好像玉的顆粒。
插秧以后,要以濕泥護田埂。待泥土干結能承受起豆杵的力量,各家就開始杵豆窩。順著田埂長出一行整齊的短圓柱形豆窩。黃豆丟進去,青豆長出來,青豆長起來,慢慢長成黃豆。
年輕人是喜歡嘗鮮的,看不得豆莢里的豆子脹得鼓囊囊的。
隔離劉媽就是這樣嚷他家老二媳婦的:就想吃新鮮,豆子剛剛飽米就扯來堆起吃!老二媳婦沒聽見就罷了,聽見了,怎么也要憑空回兩句。
上院子玉璋舅舅家的三姐,雖與我一輩,年歲卻和母親差不多,和母親最要好,掐把小蔥兩人也要湊著擺會兒龍門陣。三姐也好吃新鮮,也好攛掇著母親一塊兒整新鮮吃。春天的香椿,秋天的新米,以及各色樣的蔬菜水果第一成熟的時日,三姐總興致勃勃地約著母親去弄來吃一回。
三姐家人多,三姐嫌家里雜,可外婆總說三姐本身就是只板栗色的麻雀。這只板栗色的麻雀哪里都不愛去,就愛在我家檐口跳上躥下。
我家屋檐下放著一口長方形的大石頭水槽。水槽邊有一株大芋頭,葉子撐得高,顏色又翠,跟荷葉一般好看。外婆叫它大芋頭,全家人都叫它大芋頭。其實它是風景芋,跟地里種的毛芋頭是不一樣的。它被放在大水槽邊,一整天都在喝水。誰去水槽邊用水,都會潑一些在它身上。三姐來,就愛和母親坐在屋檐下,什么活兒什么話兒都搬到這里來。
三姐驚叫:“哎呀呀,芋頭都被你們灌死了,婆婆!”
外婆說:“它是草木,哪里喝點水就灌死了的?倒是聽你們擺龍門陣它耳朵聽起繭子了!”
三姐就嘎嘎笑:“婆婆嫌棄我了?”
外婆一副被三姐說準的樣子:“??!嫌棄嘍!”
三姐就又嘎嘎笑。
夏天的雨,要么傾盆倒下,就像外公和外婆吵架,勁仗大,可一會兒就過去了。也會是“梅子黃時家家雨”,潤得石板上都生了青苔。
雨天人閑。
外公照例要出去的,抓個草帽蓋上頭,屁股后面跟著只狗。屋門口是家里的大田,約有兩畝地,又方正,外公把這田看得最重,一天要去那田邊逛三五遍。這大田,外公連豆窩都不讓杵,怕豆子長起來蔭著秧苗。外婆尤不滿:那豆子桿能長上天?連青豆都不夠吃,還等黃時候!除了大田,家里的田還有幾塊,秧母田、龍門田、潮田、三角田、走馬巖。除了大田,每塊田的三面或者四面都杵了豆窩點豆子。外婆的計劃是,既要保證家里吃青豆,也要讓她有黃豆收。屋檐上的千擔是做什么用的,只拿來擔谷草太浪費了,它長長的時間里都被收回來的豆稈以“騎大馬”式跨著。青豆老成黃豆,哪日天氣晴朗,恰外婆得空,就卸下一千擔的豆稈,在地壩里摔摔打打,很容易就把她懷里的小罐裝滿。黃豆沒有青豆好吃,外婆卻喜歡它能夠被儲存。磨豆花的時候,她會抱一罐豆子出來,說:這是去年收的豆子哩!
外婆是家里的糧倉。
外婆不愛出門。
清早外婆不愛出門,早上總有露水,秧苗上的豆苗上的,一條田埂沒走完,外婆的褲腳就濕透了。中午外婆不愛出門,飽懶餓心焦,中午吃了飯,外婆要瞇會兒子覺,就在廚房的藤椅上,搖搖扇子,不睡覺也要閉會兒眼睛。下午外婆不愛出門,外婆說,一早都沒能走出門,現(xiàn)在出門干什么?
小個子的外婆手里,從來都拎著活兒。她拎著畜生們的吃食穿梭在寬闊的檐廊下。這個微雨的清晨,天氣陰涼,壩上寂靜空,院子里也安靜有序。劉媽悄聲靜氣地在納鞋底,她剛開始納,麻繩還很長,麻繩穿過鞋底的聲音也就很長。她的三個兒子在睡懶覺。三姐早來了,她和母親去壩上扯回了一大筐的青豆桿,堆在廚房門口的屋檐下,堆在她們的腳下,開始剝青豆。剝青豆需要很長的時間。剝一鍋青豆花的青豆更需要很長的時間??墒?,在壩上,越是花時間的農活做起來越不像農活。它的舒服程度竟讓你覺得一直沉浸在里面才好。我跟著父親去碾過米。是水磨。磨房里圓圓的大石槽,大滾子在石槽里不疾不徐地轉圈??繅Ω?,是木條長凳,坐著來碾米的男子,抱著開水,抽著紙煙。因為磨房在小河上,房子里特別涼快,漢子們就停在磨房里吹牛。他們吹的牛,我聽得半懂,但是,我特別愿意在磨房,竟感覺時間在磨房外凝固。那么匆忙要把一件事情結束干什么呢?
三姐和母親對面坐著剝青豆。先聽著青豆拋進瓷盆中的叮咚聲,漸漸聲音就沉悶起來,慢慢聽不到聲音。劉媽可能收了鞋底過來剝青豆了,聽不見麻繩穿過鞋底長長的嗤嗤聲。外婆還在忙碌照顧那群畜生,她照應三姐的話是從豬圈那邊傳來。雨不大,屋檐水半天才有一顆掉下來,噗,打得風景芋輕輕搖晃。
袁瑛,作家,現(xiàn)居四川眉山市。曾在本刊發(fā)表散文《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