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苗蠻子
法治之路并非一蹴而就
文_苗蠻子
近來,“法治”一詞很火,大有全民談法之勢。到底什么是法治呢?照字面意思理解,法治就是依法治理。那么問題來了,治誰呢?
這個問題,今人不難回答。在現代語境中,法治的關鍵在于治權;換言之,是限制政府及其官吏濫用公權“胡作非為”。
其中道理,中外先賢早就看得清楚:當政府成為壟斷所有暴力手段的社會管理機構,固然使人類社會擺脫野蠻叢林法則而進入“文明社會”,但同時,政府也成了對人民福利的最大威脅。政府官員一旦濫用權力,人民勢必遭殃,因此有必要從制度上對權力進行嚴格的防范。
現代法治的要義,在于規(guī)范和限制權力,釋放并保障人民權利。但在中國漫長的帝制時代,并不是這么回事,“法”主要是用來治民的。
比如,在先秦法家商鞅那里,就認為“夫法者,民之治也”,此即治民之意。為了更好地治民,這位法家還總結出了一套為后世國君奉為治國寶典的“弱民理論”(《商君書?弱民》)。
這套有點“奇談怪論”的馭民之術的要義是:使人民處于弱勢,壓抑民眾的欲求、智能、意愿、權利,一個國家才算治理有方(“有道之國,務在弱民”);國君想在戰(zhàn)場上搞定敵人,先要在國內搞定人民,搞定人民才能搞定敵人(“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先勝敵者,必先勝其民者也”)。要是搞不定像虱子一樣的人民,不僅“國弱”,甚至還會有垮臺的危險(“官之治不勝其民,此謂六虱勝其政也”)。
商鞅為何跟老百姓過不去呢?因為在他眼里,“民眾而奸邪生,故立法制……以禁之”。這頗有點“攘外必先安內”的意思——如果內部都搞不定,哪里有能力搞定外部?不被敵人吞并已算萬幸了。
當然,也有與商鞅“唱反調”的。同時代的法家韓非子就主張“明主治吏不治民”,因為“聞有吏雖亂而有獨善之民,不聞有亂民而有獨治之吏”(《韓非子?外儲說右下》);明朝的呂坤也說:“變民風易,變士風難;變士風易,變仕風難。仕風變,天下治矣?!保ā渡胍髡Z?治道》)
而以吳育、富弼為代表的宋代士子,反復伸張“恩歸主上,法在有司”(《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對政治系統的精神功能和治理功能做了切割,即君主主導整個政治系統的道德部分,以維系其權源地位,而行政、司法則歸有司。并且,對于“居職館閣,任事省府”的高級官員,也“自有成章”來處理。在這里,頗有些現代憲治的影子了。
古代精英這些論述,看起來與現代法治不謀而合。有人據此而津津樂道于中國古代也有過法治的因子和憲制演進傳統。但細究起來,古今法治之“同”,僅是貌合神離而已。
盡管漫長的封建社會里,也會出現一些明君賢主,但從來也不會出現真正的法治?!岸鳉w主上,法在有司”即表明,“法治”的上面,還有至高無上的“君治”,皇帝永遠有法外開恩的特權?;实凼欠裰斒亍俺烧隆保總€人良心,這顯然是極不靠譜的。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只是君王點綴百姓夢中的心靈雞湯。“法治”不過是人治的外衣,實際運行的是“治下不治上”“治外不治內”“刑不上大夫”的人治邏輯。這,大概是“權大于法”的濫觴。
顯然,在家國同構的家天下時代,為國家服務就等同于為君主服務。國家創(chuàng)立法度,其實等同于制定“王法”,是“帝王的家法”,目的在于以法治民。古代精英不管發(fā)表什么高見,不過是“習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終究難免淪為維護和執(zhí)行人治的工具。諷刺的是,對“霸王之道”推崇備至的商鞅,最后也落得個五馬分尸、曝街示眾的下場,成為人治的殉葬品。
歷史證明,特權是法治的天敵,皇權是中國法治史上的最大障礙。再好的人治,都不可能是法治。法運即國運,法治興則國家盛,法治廢則國家衰。這方面,晚清君主立憲制的半途夭折便是明證。
以鄭觀應、郭嵩燾、王韜為代表的晚清洋務改良派,雖然看到了君主專制下君民隔閡、上下不通的流弊,試圖借西式君民共主制度改良本國政體,卻又小心翼翼,深怕觸動專制權威,于是經過一番折中調和,清式君主立憲成了這樣一個怪胎:規(guī)定凡事由上、下院議定,但仍奏其君裁奪,由君權來代替法權。
本來,根據立憲國家的慣例,組閣需要分享君主部分治理權,負責國會選舉等具體事務。但晚清改良派所設計的議院,依然不過是皇權派出機構,目的只是緩和君民關系和上下級關系;而且,議院成員主要由皇族把持,以致被時人譏笑為“親貴內閣”“皇族內閣”。滿洲貴族集團抱殘守缺,不愿分享權力,立憲步伐阻滯不前,最終立憲救國成了水中泡影,本已搖搖欲墜的帝國也迅速坍塌。
大清覆滅,皇權垮臺,并不代表“法治”就此一片坦途,膨脹的權力乃至特權仍然存在。如果說,在專制時代,法治的關鍵在于“反皇帝”,那么當今法治的要害,則在于規(guī)范與限制權力:政黨要依法執(zhí)政,政府要依法行政,在法律范圍內活動,不能法內減少自己的責任、法外增加人民的義務,否則權力違法使用,就應受到追究。
回到前文,法治并不簡單只是“依法律治理”。法律既可能傾向強者,也可能傾向弱者,因而有“良法”與“惡法”之別。法治追求的是良法之治,什么是良法?要義在于法律要體現憲法至上、公平、公正、正義、平等,并且存在普遍性與客觀性。而以立法謀私,比如根據部門或地方的狹隘利益來制定的法律法規(guī),法律不公正平等、朝令夕改,等等,都可能導致惡法之治。
然而,“法”終究是人制定的——更直白些說,是由“權”制定的;更關鍵的是,執(zhí)行“法”的是“權”,法治又怎能成為“良法之治”?法不能不靠人而自動施行。如果擁有權力的政府及其官員能自覺嚴格依法行政,當然最好。可是,政府官員為什么要遵守法律?人都有私欲,何況是手握權力的政府官員,而權力本身就具有自利的一面。
如果說“權力要用權力來約束”,那么,只有權力相當才能相互制衡。那誰有這種制約政府的權力呢?
不少人很自然想到了“人民”。問題是,政府本由人民讓渡部分權力所組成。如果人民的權力與政府的權力相當,政府豈不就成為不必要的東西——人類又回到了無政府狀態(tài)的野蠻叢林社會?何況,人民選舉雖能產生政府權力,卻很難制約政府,更未必能迫使政府守法。
在現代思想家們看來,“法”之所以能“治”,在于政府內部的分權制衡,特別是司法獨立;在于由一個中立的、專業(yè)的機構來判斷立法和行政決策是否違反了憲法。司法和執(zhí)法部門不受制于行政決策者和立法者,法院就可以中立地判定官員的行政是否違法,執(zhí)法機構也可以將違法的官員繩之以法。
至此,我們似乎可以這樣總結:善治來自吏治,吏治來自法治,而法治的精髓在于分權制衡,司法獨立,以及基本法(即憲法)至上。沒有這三點,法治只能是治民不治吏,憲治更無從談起。
法治是政治文明的基礎和保障?;赝袊倌攴ㄖ位瘹v程,其中有著太多的心酸與曲折。直至近三十年法治變革,法治建設才稍有起色。而十八屆四中全會重啟法治進程,提出依法治國的核心在于依憲治國、依憲執(zhí)政,重中之重在于處理法律和權力,特別是黨權和司法權的關系,昭示出一種回歸法治正軌的趨勢。
在如何規(guī)制權力上,四中全會提出了一系列舉措,比如實行審判權和執(zhí)行權相分離,設置最高巡回法庭,知產法院法官獨立辦案終身負責制;健全依法決策機制,建立重大決策終身追責制;推進科學立法、民主立法,拓寬公民有序參與立法途徑等等。而對于黨權和司法權的關系,明確黨的領導不等于包辦代替甚至凌駕于法律之上。這些舉措或表述,已然向著現代法治的精髓趨近。
法治成為當下熱詞,表達了國人奮力實現法治化的轉型宏愿,以及規(guī)訓政制的公民理想。今日中國,朝野對法治已逐漸達成共識,然知易行難。權力并不天然被馴服,反而會有掙扎甚至反撲。而當下中國的法律體系、法律監(jiān)督機制,以及政府依法執(zhí)政的能力,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因此,法治化之路,道阻且長,國人仍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