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啟功的書畫鑒定成就
朱萬章
有意思的是,作為書畫鑒定家的啟功先生至今沒有出版過一本關于書畫鑒定的專著,這與其他幾個全國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中的書畫鑒定家如張珩、徐邦達、謝稚柳、劉九庵、傅熹年、史樹青(1922—2007)、楊仁愷、蘇庚春(1924—2001)等是不同的。雖然如此,我們仍然可從啟功先生的零篇斷縑中深味其書畫鑒定之精髓。
啟功先生的書畫鑒定理論,不以專著見長,而以零散的文章或書畫題跋著稱。這些書畫鑒定理論,大多集中在其出版的《啟功叢稿》和一些回憶錄、雜著和書畫題跋中,后來選編的各類書畫鑒定文集中搜集的啟功書畫鑒定文章,大多來源于《啟功叢稿》。
啟功的書畫鑒定文章,最著名者主要有以下四篇:《董其昌書畫代筆人考》(1962年)、《戾家考》(1963年)、《鑒定書畫二三例》(1981年)、《書畫鑒定三議》(1986年)。其他的一些書畫題跋和短文也有不少涉及書畫鑒定者,此處不一一贅述。
總結目前所見各類關于啟功言論的出版物及其筆者所見啟功在古書畫中的題跋,他在書畫鑒定方面的理論建樹及其貢獻可以歸結為如下幾點:
啟功以其自身經驗,將書畫鑒定的次序總結為三點:首先是看風格習慣?!帮L格”是指時代風格和個人風格,“對風格的鑒賞和習慣的把握必須通過大量的閱讀和觀摩才能掌握,正所謂見多而識廣,博觀而約取”。啟功在書畫鑒定生涯中,經其法眼之書畫以數(shù)以十萬計,他自己認為“見的東西絕對超過任何古人”,因而能在此基礎上看出各個時代的風格及其一些主要書畫家的個人風格。書畫家的“習慣”也是可以通過見識其大量作品總結出來。啟功認為,“只要有敏銳的眼光眼力,再加上相應的藝術實踐和一定的領悟能力就能捕捉到它”;其次是看紙墨,這是古字畫之所以成為古字畫的先決條件和硬件條件。啟功認為,引入高科技的技術手段如電腦的筆畫復制和識別、化學元素的檢驗和鑒定等尤為必要。但還不能達到這些條件之前,經驗和眼力也是必須的;三是看旁證,就是對字畫所提供的相關線索和資料進行考證,“這就需要有廣博的歷史知識和文化素養(yǎng),更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的”。以上三點,其實是和張珩所提出的書畫鑒定的主要依據(jù)(時代風格和個人風格)和輔助依據(jù)(印章、紙絹、題跋、收藏印、著錄、裝潢)一脈相承的,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關于書畫鑒定有一定的模糊度的問題,啟功只在《書畫鑒定三議》之第一“議”中談及,其第二“議”為《鑒定不只是“真?zhèn)巍钡呐袆e》則是“模糊度”的進一步延伸。文不長,近千余字,但卻微言大義,蘊涵有很深的哲理,指出了書畫鑒定之個中三昧。
首先,在啟功看來,“任何一位現(xiàn)今的鑒定家,如果要說沒有絲毫的局限性,是不可能的”,因此,在鑒定的時候,自然便會有一定的“模糊度”。這種“模糊度”是由鑒定家的局限性所決定的。有的人隨著年齡的不同,經歷的變化,眼光也會有所差異。作為一個真正的鑒定家,應該抱著不斷學習的心態(tài)來對待這種“模糊度”。有些人認為“我獨無”這種“局限性”,這是鑒定中之大忌。啟功認為,凡有時肯說或敢說自己有“不清楚”、“沒懂得”、“待研究”的人,必定是一位真正的偉大鑒定家。事實上,啟功正是這樣的“偉大鑒定家”。
其次,鑒定不是簡單的分清“真”和“偽”,“如把真?zhèn)味痔椎綒v代一切書畫作品上,也是與情理不合,邏輯不周延的”。這一點,應該是啟功的書畫鑒定“模糊度”說的精髓部分,也有論者專文論及。為了深入闡述不能整齊劃一的書畫鑒定理論,啟功從法書摹本、古畫摹本、無款古畫、拼配、直接作偽、代筆等六個方面展開申述。條分縷析,言簡意賅。在啟功的回憶錄中,還講到一件有趣的鑒定往事:在剛跟著賈熹民學鑒定之時,初見董其昌很多畫,難以理解:明明是董其昌的落款,上面還有吳榮光的題跋,如《秋興八景》等,但里面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毛???比如畫面的結構不合比例,房子太大,人太小;或構圖混亂,同一條河,這半是由左向右流,那半又變成由右向左流;還有的畫面很潦草,甚至只畫了半截。開始,啟功認為這些畫都是假的,或代筆的畫手不高明。但賈老師告訴他,這并不全是假的,而是屬于文人那種隨意而為、信手涂抹之作。“特別是文人畫,并沒什么畫理可講。還有些畫,可能是自己起幾筆草,然后讓其他畫手代為填補,所以畫風就不統(tǒng)一了,因此不能把他們一概視為贗品”。這個例證對那些一看見畫中出現(xiàn)破綻就將其一律定為贗品的所謂把關甚“嚴”的“鑒定家”,無疑是一記當頭棒喝。
第三,造成“模糊度”——或者說書畫鑒定“不正不公”的原因,主要是世故人情。啟功最初將其歸納為皇威、挾貴、挾長、護短、尊賢、遠害、忘形、容眾等八個原因。后來,啟功將其修正為七個原因,去掉“忘形”說?!盎释笔侵腹糯实鬯埠?、所肯定的東西,誰也不敢否定,這在書畫真?zhèn)螁栴}上,便出現(xiàn)很多冤案;“挾貴”是指貴人有權有勢有錢,誰也不便甚至不敢說“掃興”的話;“挾長”是指礙于長輩的情面不便說出實情;“護短”是指在鑒定書畫時那些模棱兩可的觀點大家往往不愿指出其真相;“尊賢”是指對先達的老前輩的觀點即便是錯誤的,也不要指出來;“遠害”是指因為利害關系,鑒定者不愿說出實情;“容眾”是指要容納眾人的意見,不可“一言堂”。前六點是指造成不公正的原因,后一點則是指鑒定者對待鑒定的態(tài)度,應該時時警醒自己,
在指導性的理論建樹之外,啟功在書畫鑒定方面的主要貢獻還在于個案的研究。這些個案研究,涉及書畫家代筆人、名跡斷代、碑帖考證、戾家考等各個方面。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重要的成就:
1、董其昌代筆人考
啟功認為,“書畫的偽作與代筆不同。偽作是他人偽造某人之作,某人完全不知,也沒有責任可負;代筆是請別人代作,而自己承名,責任應由承名的人自負”。書畫家出現(xiàn)代筆人,不外乎兩種原因:其一是書畫家自有本領,而酬應過多,一人的力量不足供求索的眾多;其二是書畫家原無實詣,或為名,或為利,雇傭別人為幕后捉刀。董其昌的代筆人的情況,是兩種情況都有的。
啟功通過文獻梳理與作品對比、考證,認為董其昌(1555—1636)的書法代筆人有吳易(楚侯)、楊繼鵬(彥沖),一些比較精湛的代筆畫作則是趙左(文度)、沈士充(子居)所為,其他的繪畫代筆人則有葉有年(君山)、趙泂(行之)、?,摚ㄧ嫜?、吳振(元振)、楊繼鵬(彥沖)等。但這些僅僅是已知的,正如啟功所說:“其未經發(fā)現(xiàn)者,尚不知凡幾”。啟功還認為,董其昌“以功力言,書深、畫淺。所以他平生的作品中,書之非親筆的,別人偽造為多,董氏的責任較輕;畫之非親筆的,代筆為多,董氏的責任較重”。此外,還有一些作品既非作偽,又非代筆,而是董其昌坐享其名的,即把別人的作品加款或加題跋而改為自己的作品。這類作品雖然不多,但在鑒定董其昌作品時是不能不引起重視的。
啟功對于董其昌書畫的代筆人考,在董其昌研究史上,無疑是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長期以來,關于董其昌作品的鑒定,一直是古代書畫鑒定的一個疑點、難點。對傳世作品極多的董氏作品進行科學鑒定,是我們研究董其昌的關鍵一步,而其代筆人的厘清,則又是鑒定的第一步。因此,當我們在考察董其昌書畫風格時,是不能忽視那些曾為董氏捉刀的代筆人的。當我們遇見董氏半真半假、亦真亦假的作品時,便不會一概而論地將其定為贗品或真跡,而是要考慮其代筆人因素。啟功所考察的問題雖然很小,卻為書畫鑒定解決了一個如何對待代筆人的問題,這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范例。
2、碑帖考證
在啟功的大量個案研究中,碑帖的考訂及其研究是其強項,也是其書畫鑒定的突出貢獻之處。這些碑帖的鑒定研究,雖然大多為題跋小文,但正是這樣的只言片語,往往微言大義,解決了不少在碑帖研究史上令人困惑的問題。
啟功自言年二十余,獲觀《宋拓泉州閣帖》影本,并以王若霖閣帖考正、沈子培寐叟題跋考之,知為宋拓泉帖。一日謁銅山張勺圃先生,談及閣帖,因舉此泉本,先生大加嘆許,“自此每進而教之”,“功之略聞法帖源流,實自茲始”,因此,從小便表現(xiàn)出對碑帖濃厚興趣與超??艰b能力的啟功在其一生中,對碑帖的考訂、鑒別、研究一直成為其學術生涯的重要組成部分。當我們考察他在書畫鑒定學方面的成就時,碑帖的鑒定是不可繞過的重要一節(jié)。
啟功關于碑帖鑒定與考證的專文,主要有《<急就篇>傳本考》、《<平復帖>說并釋文》、《<蘭亭帖>考》、《“絕妙好辭”辨》、《孫過庭<書譜>考》、《舊題張旭草書古詩帖辨》等,其他的碑帖鑒定則多散見于書畫題跋中。
3、其他書畫考證
其他書畫鑒定的文章也多集中在題跋中,所涉及書畫家有顏真卿、李白、柳公權、董源、米芾、趙孟頫、黃公望、祝允明、仇英、文征明、董其昌、沈士充、黃道周、朱耷、吳歷、査士標、王翚、音布、劉墉等諸家。這些題跋大多集中刊載于《啟功叢稿》(1981年)和《啟功叢稿·題跋卷》(1999年)中。此外,在一些其他書畫題跋類書中(如《五桂山房藏古書畫題跋選》等),亦可不時見到在兩書中散佚的書畫題跋。
這些題跋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以文獻和實物為依據(jù),旁征博引,文筆簡約,深入淺出,體現(xiàn)出一個熟諳文史掌故、飽讀詩書的學者的為文特色。這既表現(xiàn)出一個學者的睿智,也折射出一個鑒定家的見多識廣。他的行文沒有任何波瀾,完全是平鋪直敘,娓娓道來。這些文章既有冷靜的分析,也有慎密的思辨,這是和他長期在學術研究中的歷練分不開的。有論者認為“啟功先生的文章能夠達到至簡的境界不僅緣于知識的廣博精深,更緣于寫作的極端認真”,并引用啟功先生自己的詩句“教書復著書,日日翻簿錄。半字百推敲,一義千反復”來進一步印證此說,是很有道理的。我們從他的書畫鑒定題跋中,便可深切地感受到這點。
1998年,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爆發(fā)了一場圍繞《溪岸圖》真?zhèn)螁栴}的激烈爭論。在美國方面,主要以方聞與高居翰之間的爭論為代表。方聞將《溪岸圖》斷為五代,而高居翰則將此畫定為張大千作偽;國內學者的觀點則基本一致,認為此畫為五代宋初的作品是可以肯定的,而不可能是一幅偽作。為此,啟功撰寫了《論董元的傳世畫跡》一文。該文圍繞幾件董元傳世作品展開討論,并闡述其作品真?zhèn)?。啟功認為《溪岸圖》上的名款出自宋代以前人之手,這就證明了該畫的年代。那些認為《溪岸圖》是張大千作偽的說法是可笑的,不值得去討論。該文是啟功所撰寫的專門討論書畫真?zhèn)蔚姆夤P之作,因而在其書畫鑒定生涯中具有重要的意義。
作為一個學者,啟功和其他在文博界和書畫鑒定界尚有盛譽的書畫鑒定家一樣,不僅有著豐富的實踐經驗,遍覽全國各地博物館、美術館、文物商店等文博機構所藏古代書畫,還有著一套自己的鑒定理論。他的書畫鑒定學體系,成為20世紀中國書畫鑒定界的一筆寶貴精神財富。
自古以來,有關書畫鑒定與收藏的學者代有才人。他們或者以書畫著錄的形式留下鑒定心得(如高士奇、吳榮光),或者以書畫題跋留名后世(如項元汴、梁清標),也有少量的鑒藏家留下關于書畫鑒藏的論著(如米芾、阮元),但真正在書畫鑒定方面構建完整的理論體系的學者,則是在20世紀以后才開始出現(xiàn)的。啟功和張珩、徐邦達、謝稚柳、劉九庵、傅熹年、史樹青、楊仁愷、蘇庚春等書畫鑒定名家一起,為現(xiàn)代中國書畫鑒定學的形成、發(fā)展與理論體系的構建,作出了杰出貢獻。
在以上所提及的書畫鑒定家中,他們的理論各有千秋。就啟功而言,他既擅長書畫創(chuàng)作,熟諳書畫筆法,又在文史研究方面卓有建樹,因而表現(xiàn)出迥別于他人的書畫鑒定學體系。啟功在學術方面,他家學淵源,曾師從著名史學大家陳垣(1880—1971年),精研文獻考據(jù),治學嚴謹。他在史學、文學、古文字學、文獻學、版本學、金石學、詩詞學、紅樓夢學、碑帖鑒定學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正是因其具有這些其他很多書畫鑒定家不可比擬的學術底蘊,使其在書畫鑒定學方面形成自己的特色:廣征引,博聞見,文獻考據(jù)與書畫實物相印證,主觀經驗與客觀依據(jù)相結合。這是啟功的特出之處,體現(xiàn)出他兼具嚴謹?shù)膶W者與見多識廣的鑒定家等雙重身份,同時也是一個兼具傳統(tǒng)學養(yǎng)與現(xiàn)代學識的新型鑒定家。
(朱萬章,中國國家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