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永順土司的婚姻習(xí)俗及其特點*——以湖南永順老司城碑刻為中心的歷史人類學(xué)考察

瞿州蓮 瞿宏州

元明清時期，湘鄂渝黔交界地區(qū)是土司連片集中分布的區(qū)域，其中永順土司、容美土司、酉陽土司、桑植土司和保靖土司是該區(qū)域土家族的五大土司。作為湘西地區(qū)實力最強的永順土司，其之所以能夠保持家族強盛，其中婚姻起著重要作用?；橐鍪怯理樑硎贤了炯易逯匾纳鐣袨椋彩蔷S系其家族生命傳承的內(nèi)部因素，永順土司彭氏家族婚姻習(xí)俗及其呈現(xiàn)出來的特點，是土司貴族的生活習(xí)俗、文化教育及倫理道德等方面的一個縮影;同時，它也是明代永順土司發(fā)展歷程的折射，因此，將婚姻置于土司社會關(guān)系的網(wǎng)絡(luò)中考量，可以透視出永順土司社會與政治的歷史。由于有關(guān)土司婚姻方面資料在正史中記載極少，大多散存在家譜、碑刻等民間文獻中，加之特殊的歷史及政治原因，能夠留存下來的民間文獻又極為有限，致使土司婚姻研究成為學(xué)術(shù)界中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

明代永順土司最為強盛，下轄三州六洞，三州即南渭州、施溶州、上溪州;六長官司即臘惹洞、麥著黃洞、驢遲洞、施溶溪洞、白巖洞和田家洞。老司城是永順土司王城，我們有幸在老司城收集到了彭顯英、彭世麒和彭世麟(系彭世麒的弟弟)、彭宗舜、彭翼南等幾代土司及其妻妾的墓志銘。這些墓志銘較為詳細地記載了永順土司與周邊桑植土司、保靖土司、酉陽土司等土司及其下轄小土司的通婚關(guān)系，此外，我們還收集了一些摩崖石刻。上述金石銘文資料，為我們研究永順土司婚姻及其內(nèi)部關(guān)系提供了極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本文以老司城所發(fā)現(xiàn)的碑刻為資料，對明代永順土司婚姻習(xí)俗進行闡述，并結(jié)合當(dāng)時土司社會局勢，對其特點進行揭示，意在一定程度上還原明代永順土司的歷史史實。

一、永順土司的婚姻習(xí)俗

永順土司婚俗文化牽涉到土司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記錄了土司歷史的發(fā)展歷程，加之，婚姻習(xí)俗的變遷必然受到永順土司各種制度、規(guī)范及其觀念等的制約，因此，永順土司婚姻必須遵行一種禮儀認可的特殊形式，孕育著土司獨特的婚姻習(xí)俗。

(一)等級內(nèi)婚

永順土司為了維護自身利益，世代奉行嚴格的等級內(nèi)婚制，即一方面嚴禁土司與土民之間通婚，另一方面通過與同級土司或者下屬土司之間的聯(lián)姻，建立起政治上的聯(lián)盟，藉此確保統(tǒng)治政權(quán)的鞏固。

從永順土司碑刻中可以看出，明代永順彭氏家族與周圍土司結(jié)有姻親關(guān)系，其中與桑植土司向氏家族通婚最為頻繁，保靖土司、酉陽土司次之。桑植土司位于永順土司東北部，明代中期，永順土司彭顯英、彭世麒、彭明輔連續(xù)三代土司均與桑植土司存在婚姻往來。彭顯英時，永順彭氏與桑植向氏之間開始聯(lián)姻，娶桑植土司向?qū)捴闻疄閭?cè)室，“淑人姓向氏，諱捘契，故桑植安撫向?qū)捴闻旮κ?，歸先宣慰使正齋彭公次室?！雹佟豆收S次室淑人向氏墓志銘》(銘文拓片收藏于吉首大學(xué)歷史與文化學(xué)院資料室，下同)。其子彭世麒統(tǒng)治時，將兩個女兒嫁給了桑植土司，一女嫁給了桑植土司向綬，“女二:一適桑植安撫司安撫向綬，……”②《明嘉靖永順宣慰使彭顯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另一女嫁給了桑植安撫向仕奇，“女二，長適桑植安撫向仕奇……?！雹邸睹鞴收岩銓④娝紒吪砗罟适沂缛讼蚴夏怪俱憽?。至彭世麒之子彭明輔時，娶桑植安撫向仕英長女為妻，彭明輔之子彭宗漢則聘桑植土司向綬長女為妻，“徹自明輔蔭襲，長子名宗漢，今稱曾孫，母系桑植安撫向仕英長女。繼而宗漢聘桑植安撫向綬長女亦彭氏所生，俗以為回還姑舅姻締之好?！雹堋睹骷尉赣理樞渴古盹@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明朝后期，永順土司與桑植土司之間通婚關(guān)系一直保持著，彭翼南(彭明輔之孫)時娶了桑植土司向仕祿長女為妾，“三娶向氏，桑植安撫仕祿女，先候卒，無出?！雹荨墩a封昭毅將軍陞授云南布政使北江彭公墓志銘》。

保靖土司位于永順土司南部，與永順土司是同宗關(guān)系，彭士愁長子彭師欲系永順土司的始祖，次子彭師暠系保靖土司始祖，永保土司之間保持著長期的通婚關(guān)系。明代中期，彭顯英將女兒嫁給了保靖宣慰使彭文煥，“氏生二女，長曰蘭潔，適今保靖宣使彭文煥?！雹佟豆收S次室淑人向氏墓志銘》。彭世麒時將女兒嫁給了保靖宣慰使彭九霄，“……長適散毛宣撫覃斌，次適保靖宣慰彭九霄?！雹凇度史糠蛉四怪俱憽?。至明后期，永順土司彭宗舜和彭翼南統(tǒng)治時，分別娶了保靖宣慰使彭九霄之長女和彭藎臣之女為原配，“君諱宗舜，……君配彭氏，保靖宣慰使彭君九霄之長女?！雹邸睹鞴蕬堰h將軍永順宣慰使司宣慰使忠軒彭君墓志銘》。又載:“侯乃淑人保靖彭氏出，……元娶彭氏，保靖宣慰藎臣女，無出?！雹堋墩a封昭毅將軍陞授云南布政使北江彭公墓志銘》。

酉陽土司位于永順土司的西南部，冉氏家族長期執(zhí)掌權(quán)力，與永順土司通婚頻率在明代中期和后期發(fā)生了變化。明代中期，彭世麒的妹妹嫁給了酉陽土司冉西坡，據(jù)《摩崖石刻一》載:“弘治己未歲仲夏，余邀同世親冉西坡游此，得魚甚多，其日游者徙者千余，俱樂醉而歸。思壘記?！雹荨赌ρ率桃弧?。此處思壘系彭世麒的號名?！赌ρ率倘酚涊d“正德三年，余與嫁酉司妹同游時水泛。故記”⑥《摩崖石刻三》。。又據(jù)《歷代稽勛錄》記載:“彭世麒系弘治五年即任，嘉靖十一年卒?！保?］由此推之，摩崖石刻所反映的是彭世麒時史實。再據(jù)彭世麒側(cè)室劉氏墓志銘可知，彭世麒又將女兒嫁給酉陽土司冉儀(冉儀系冉西坡嫡長子)，“女二，長適酉陽宣撫冉儀?！雹摺睹鞴逝硎缛藙⑹夏怪俱憽贰Ｃ鞔笃?，永順土司與酉陽土司之間通婚更為密切，彭翼南娶了酉陽宣撫小女為二房，“次娶冉氏，酉陽宣撫玄女，受封淑人，生長子永年，繼侯職。”⑧《誥封昭毅將軍升云南布政使北江彭公墓志銘》。彭永年(彭翼南之子)的女兒嫁給了酉陽土司為妻，據(jù)《冉氏家譜》載:“眉坡公子十二人，又娶妾彭氏，永順宣慰使女，生子應(yīng)龍?！保?］287此處的永順宣慰使系彭永年。彭元錦(彭永年之子)之女也嫁給了酉陽土司冉御龍為妻，“酉陽土司冉御龍娶永順土司彭氏女?！保?］133此永順土司系彭元錦?？梢?，在彭世麒、彭翼南、彭永年(彭翼南子)、彭元錦(彭永年子)統(tǒng)治時，永順土司均保持著與酉陽土司的通婚關(guān)系。

永順土司除了與上述幾大宣慰司聯(lián)姻外，還與宣慰司下轄的宣撫使、長官司等小土司家族建立了婚姻關(guān)系。從老司城碑刻中可以看出，永順土司與湖南的兩江口長官、臘惹洞長官司、下洞、上洞長官司，及湖北散毛宣撫司、卯洞長官司等保持著通婚關(guān)系。兩江口長官司，系保靖土司下轄三個長官司之一，位于永順土司的西南部，保靖縣西北，它與永順土司一直保持著較為密切的通婚關(guān)系。明代中期，永順土司連續(xù)三代土司與兩江口長官司有通婚關(guān)系，彭顯英娶兩江口長官司長官彭武長女為嫡室、次女為側(cè)室，彭世麒娶江口長官彭勝祖次女為嫡室，彭世麒弟弟彭世麟也與父兄同，娶兩江口長官司之女為妻?！疤缛诵张硎?，兩江口長官司長官彭武次女，……嫡室彭氏以世交重姻好，幾勸正齋曰:‘吾妹幼而慧秀，父母慎擇所歸，君□為之再聘可也?！竽父肝渌煸S以歸。次歲，太淑人入門，年十七?！改卸?，長即世麒，字天祥，號思齋，從俗先娶彭氏，系母侄女?！文惺厉?，字天瑞，號謙齋，娶向氏、彭氏，與公同?！雹帷睹骷尉赣理樞渴古盹@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同時，彭世麒嫡室彭氏墓志銘也載:“彭侯甫冠，以禮聘娶江口長官彭勝祖次女，年十三歸事彭門?！雹狻度史糠蛉四怪俱憽贰Ｅ砻鬏o時將女兒嫁給了兩江口長官司長官彭惠，“正德十四年(1519)兩江口彭惠因與永順宣慰彭明輔聯(lián)姻，娶其女為妻，從而得永順司以兵力相助?！保?］39－40明代后期，通婚雖不如中期頻繁，但是，仍然維持著兩個家族的聯(lián)姻，彭翼南統(tǒng)治時期，娶江口官舍彭志顯之女為四房夫人，“侯乃淑人保靖彭氏出，……四娶彭氏，江口官舍志顯女。”?《誥封昭毅將軍陞授云南布政使北江彭公墓志銘》。

臘惹洞長官司，系永順土司下轄六洞之一，位于永順土司的南部。在明代中期，與永順土司通婚密切，彭顯英時將女兒娥嬌嫁給了臘惹洞長官向勝祖，“次曰娥嬌，適臘惹洞長官向勝祖。”①《故正齋次室淑人向氏墓志銘》。另一女兒嫁給了臘惹洞長官向仕壟(向勝祖之子)，“女二:一適臘惹洞長官司長官向仕壟，……”②《明嘉靖永順宣慰使彭顯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彭世麒時娶了臘惹洞長官向源之長女為次室，同時彭世麟也娶了臘惹洞長官司之女為妻，“母男二，長即世麒，……再娶向氏，亦太淑人幼驗其聲，令聘之，系臘惹洞長官司向源長女也，……次男世麟，字天瑞，號謙齋，娶向氏、彭氏，與公同?！雹邸睹骷尉赣理樞渴古盹@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

上洞、下洞長官司，屬于桑植宣慰司下轄柿溪宣撫司之下的兩個長官司，位于永順土司東北面，與永順土司也有姻親關(guān)系，譬如，彭世麒的次女嫁給了上洞洞長向友旺，“女二，……次適上洞洞長向友旺?！雹堋睹鞴逝硎缛藙⑹夏怪俱憽?。其弟彭世麟的女兒彭達禮，嫁給了下洞洞長向天爵，“生女彭氏達禮，適下洞洞長向天爵。”⑤《明正德永順冠帶舍人彭世麟墓志銘》。

此外，永順土司還與湖北散毛宣撫司以及卯洞長官司也有婚姻往來。散毛宣撫司系施南土司下轄三大宣撫司之一，卯洞長官司系散毛宣撫司下轄五長官司之一，位于永順土司西北部。彭世麒時將自己的長女嫁給了散毛宣撫覃斌，“生男女有六，長適散毛宣撫覃斌?！雹蕖度史糠蛉四怪俱憽贰Ｆ涞芘硎厉肴⒘嗣聪蚴蠟槠?，“妾鷂麻向氏，卯洞向氏?！雹摺睹髡掠理樄趲崛伺硎厉肽怪俱憽?。

由上可知，永順土司家族的婚姻是等級內(nèi)婚，土司之間的通婚已成為土司婚姻的一個慣例。而且我們也注意到，永順土司與其相鄰?fù)了鹃g婚姻往來居多。

(二)姑舅表婚

明代永順土司統(tǒng)治時，姑舅表婚是一種普遍的婚俗之一，即姑家的女兒嫁給舅舅家的兒子。在方志中稱之為“骨種婚”或者“還骨種?！痹摲N婚姻在相當(dāng)程度上是一種間接交換體系。

從現(xiàn)存發(fā)現(xiàn)的永順老司城碑刻中可見，姑舅表婚在土司婚姻中廣泛存在。以永順與桑植土司、保靖土司及兩江口長官司通婚為例加以說明。從前述的永順土司與桑植土司的通婚情況中可知，彭顯英娶桑植土司向?qū)捴闻疄閭?cè)室，其子彭世麒將女兒嫁給了桑植土司向綬。而向綬為土司向世英之子，向世英又是向?qū)捴?，可見，彭世麒的女兒是嫁給了其舅舅向世英的兒子，正如彭顯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碑文所說是“俗以為回還姑舅姻締之好”⑧《明嘉靖永順宣慰使彭顯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永順土司與保靖土司之間的通婚，也存在著事實上的姑舅表婚，上文中可知，永順土司彭世麒將女兒嫁給了保靖宣慰使彭九霄，其孫子彭宗舜娶了保靖宣慰使彭九霄之長女為原配，也就是說母舅彭明輔(彭世麒之子)之子彭宗舜娶了姑姑的女兒為妻。在永順土司與兩江口長官司的通婚中，姑舅表婚形式同樣存在。譬如，彭世麒娶了兩江口長官彭勝祖次女為嫡室，其子彭明輔將女兒嫁給了兩江口長官彭惠。而兩江口長官彭惠系彭勝祖的孫子，也就是說彭明輔將女兒嫁給了母舅彭世英(彭勝祖之子)之子彭惠。

上述碑文資料是永順土司區(qū)盛行姑舅表婚的直接實物證據(jù)，當(dāng)然，該資料也驗證了改土歸流時流官的《文告》《禁令》和其他文獻記載的真實性。譬如:永順土司改土歸流后，永順府第一任知府袁承寵，于雍正八年(1728)頒布的告示中寫道:“骨種、坐床惡俗，急宜嚴禁，以正風(fēng)化也。查土司舊俗，凡姑氏之女，必嫁舅氏之子，名曰骨種。無論年之大小，竟有姑家之女，年長十余歲，必待舅家之子成立婚配。不知律條甚明，亦應(yīng)杖懲、離異?！保?］卷十一由此可見，姑舅表婚盛行于永順土司區(qū)。

(三)同姓為婚

在土司統(tǒng)治時期，同姓為婚是非常盛行的。該婚俗的形成除了與明代土司生存環(huán)境有關(guān)外，更重要的是受土家族的信仰觀念所決定的，“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6］124即通過“累世為親、親上加親”，實現(xiàn)土司大家族的穩(wěn)定。

明代永順土司“同姓婚”這一婚俗，最值得提的例子當(dāng)屬于與保靖土司的聯(lián)姻。前述中我們知道，永順土司與保靖土司本是同宗，均是彭士愁的兒子，從現(xiàn)存的老司城碑文看，兩個土司之間通婚十分頻繁，明代后期比前期通婚更為密切。譬如，明代中期，永順土司彭顯英與其子彭世麒時，分別將其女嫁給了保靖宣慰使彭文煥和彭九霄。明代后期，永順土司彭宗舜和其子彭翼南，分別娶保靖彭九霄和彭藎臣之女為嫡妻。另外，永順土司與兩江口長官司的通婚，在“同姓婚”中也具有代表性。兩江口長官與保靖土司本是堂兄弟關(guān)系，由此可知，永順土司與兩江口長官司之間也應(yīng)該是同宗關(guān)系。譬如，彭顯英娶了兩江口長官司彭武的兩個女兒為嫡妻和側(cè)室，其子彭世麒繼續(xù)娶兩江口長官彭勝祖次女為嫡室，同時，彭世麒的弟弟彭世麟也娶兩江口長官之女為妻，到了彭世麒之子彭明輔時期，將女兒嫁給了兩江口長官司長官彭惠。可見，明代中期，從彭顯英直到彭明輔，連續(xù)四代均與兩江口長官司保持著密切的通婚關(guān)系。

土司同姓婚不僅有碑刻作為直接實證，同時，在現(xiàn)存的歷史文獻中也有大量的反映。永順地區(qū)方志記載:“同姓為婚，嫁娶背負?！保?］卷四“連姻不嫌同姓，今已漸有知禮者。”［5］卷十一以上事實表明“同姓婚”在湘西土司時期十分盛行，這一習(xí)俗與漢人的同姓不婚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

二、永順土司的婚姻特點

婚姻是土司社會關(guān)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婚姻關(guān)系不僅僅是婚姻當(dāng)事人雙方的生理和感情的聯(lián)系，同時還涉及宗族之間的利益關(guān)系。永順土司彭氏家族在婚姻中呈現(xiàn)出的一些特點，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多種社會關(guān)系綜合與權(quán)利平衡的結(jié)果，它是一種特殊的歷史文化創(chuàng)造行為。

(一)以政治為婚姻運作手段

基于上述分析得知，永順彭氏家族的聯(lián)姻是一種以土司家族整體利益為目的的政治聯(lián)姻，通過與周邊土司家族的通婚，使彼此之間在政治、軍事上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隨之也產(chǎn)生一系列較為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其中包括政治利益上的矛盾和沖突。

在保護地方利益方面，姻親集團能夠一起行動。以下以永順參加保靖土司與兩江口長官司之間爭奪權(quán)力和土地的戰(zhàn)爭為例。明王朝通過制造保靖土司與兩江口長官司之間的矛盾，達到以保靖土司牽制永順土司，順利地實現(xiàn)了對永保土司區(qū)的控制。兩江口長官司，“東至史禹山與永順分嶺為界，南至大河與保靖分江為界，西至龍崖洞八面山，抵酉陽司為界，北至紅崖河抵永順司為界?！保?］卷六位于酉水河上，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而，明王朝及永順土司、保靖土司均想控制該地。兩江口長官司與保靖土司是堂兄弟關(guān)系，自明永樂九年(1012)保靖宣慰使彭勇烈病逝后，保靖土司與兩江口長官司之間開始了長達百余年的仇殺，“其后，勇烈之弟勇杰嗣，傳子南木杵，孫顯宗、曾孫仕瓏，與大蟲可宜之子忠、忠子武、武子勝祖及其子世英，代為仇敵?！保?］7996－7997永順土司出于自己的利益需求，盡力通過與兩江口長官司聯(lián)姻，將勢力深入該區(qū)域。正是借助姻親集團，永順土司參與了保靖與兩江口之間的爭斗。爭斗較大有兩次。一次發(fā)生在弘治元年(1488)，兩江口長官司彭世英襲位，保靖土司彭仕瓏從中阻撓，引起了兩家所轄土人亦各分黨仇殺。因為永順土司彭世麒及其弟彭世麟都娶了兩江口彭勝祖(彭世英之父)之女為妻，于是出兵幫助兩江口長官彭世英與保靖土司進行廝殺，為平息該次爭端，明廷從中進行調(diào)停，并調(diào)清水溪堡官兵守之，明廷議定:“令世英歸所據(jù)小江七寨于仕瓏，止領(lǐng)大江七寨，聽仕瓏約束?！保?］7997在朝廷干預(yù)下，此次爭端得以暫時平息。但矛盾并未最終化解。事隔三十一年之后，即正德十四年(1519)，因為爭奪土地，兩江口彭惠與保靖彭九霄又起爭端，該次爭端規(guī)模很大，持續(xù)時間較長?！皵?shù)年不息，死者五百余人，前后訐奏累八十余章?！保?］7997由于彭惠娶了永順宣慰使彭明輔之女為妻，于是，彭明輔出兵幫助彭惠。直到正德十五年(1520)，在朝廷干預(yù)下，將大江之右五寨歸保靖，大江之左二寨屬辰州，設(shè)置了大喇巡檢司，由流官主事，兩江口長官以土舍職協(xié)理司事。至此，保靖土司與兩江口長官司之間爭端得以平息。

該事件表面看來是保靖土司與其下轄的兩江口長官司之爭，實質(zhì)上卻是保靖土司、永順土司與明王朝之間，為爭奪兩江口要地而展開的較量。在這場戰(zhàn)爭中，永順土司為了壯大自己實力，利用與兩江口長官司姻親的勢力，與保靖土司相抗衡。然而，明王朝為了控制該區(qū)域，有意支持保靖土司制衡永順土司，使永順土司處于被動不利局面。明王朝卻運用以夷制夷的策略，成功控制了兩江口交通要道，成為該區(qū)域爭奪中的大贏家，可見，永順土司婚姻在永順土司的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中占據(jù)了重要地位，呈現(xiàn)出鮮明的政治特點。

(二)形成“由近及遠”的婚姻交換圈

由于永順土司的婚姻受政治因素的制約，這決定了其婚姻對象的選擇只能限定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nèi)，出于消除由于地域的鄰近而容易滋生的緊張關(guān)系的需要，永順土司在保持其等級內(nèi)婚的同時，也更傾向于與其鄰近的土司間有更多的婚姻往來。

在武陵土家族地區(qū)共有五大宣慰司，即容美、永順、桑植、保靖、酉陽，《容美紀游》記載:“惟桑植、永順、保靖及蜀之酉陽，勢位與之相埒?！保?0］1－2此處“之”指代容美土司。從上述可知，永順除了容美土司外，與其他三大宣慰司均有直接的通婚關(guān)系。以永順土司為中心，其通婚圈形成了“等腰梯形”狀結(jié)構(gòu)，梯形上底的中間是永順土司，北端是桑植，南端是保靖，臘惹洞長官司位于永順與保靖之間。下底北端是容美土司，南端是酉陽土司，中間是施南土司。上洞、下洞長官司位于“等腰梯形”北腰上，即桑植土司與容美土司之間，兩江口長官司位于“等腰梯形”南腰上，即保靖與酉陽之間。永順土司的通婚圈就在此范圍內(nèi)運作。由上可知，永順土司與其距離相對較近的桑植土司通婚最為密切，其次是臘惹洞長官司、兩江口長官司、保靖土司，再次是酉陽土司，最后是上洞、下洞長官司及施南土司下轄的散毛宣撫司和卯峒長官司。由于容美土司實力最強，對永順土司威脅最大，距離也最遠，從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實物資料和文獻資料來看，永順土司與容美土司間沒有建立通婚關(guān)系?？梢?，永順土司與周圍土司間的通婚，按照“由近及遠”的原則，形成了“等腰梯形”狀的結(jié)構(gòu)穩(wěn)定的姻親網(wǎng)，通過該姻親網(wǎng)構(gòu)筑了永順土司周邊的安全屏障。

(三)婚姻中女性不拘輩分

在土司婚姻交換過程中，政治因素成為決定永順土司婚姻的首要條件，也就是說，婚姻對象必須在其他土司宗族中考慮和選擇。至于婚姻交換中女性輩分的錯亂，并沒有成為土司婚姻的阻隔，雖然碑刻中材料不多，但是它卻有力地證明了婚姻中女性不拘輩分的婚姻形式的存在。

從前述永順土司與桑植土司的通婚中，我們已經(jīng)知道，永順土司彭顯英之女，即彭明輔的姑姑嫁給了桑植土司向綬，彭顯英長子彭明輔娶了桑植土司向仕英長女為妻，而向綬系向仕英的兒子，也就是說彭明輔娶了向綬同輩的姐姐或者妹妹。從彭明輔的妻子家族來看，彭明輔的姑姑與其妻子同輩了。另外，由上述永順土司與臘惹洞長官司之間通婚事例中可知，永順土司彭顯英的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臘惹洞長官司向勝祖和向仕壟，而向勝祖是向仕壟的父親，也就是說彭顯英兩個女兒嫁到臘惹洞長官司后，由原來的姐妹關(guān)系變成了婆媳關(guān)系。

對這些顯然與漢族文化相沖突的婚姻個案，土司不但沒有有意回避，而且還將其刻于石碑上，這表明了該類“輩分錯亂”的婚姻是被當(dāng)?shù)赝了疚幕菁{的，沒有給土司帶來任何困擾。今天湘西土家族地區(qū)仍然流傳著“亂親不亂族”的民間諺語，這表明了該種婚俗在今天土家族地區(qū)仍然存在。

(四)男女成婚年齡小

土司承襲事關(guān)整個土司政權(quán)的穩(wěn)定，當(dāng)然也影響中央王朝對該土司區(qū)的控制。因此，土司婚姻的選擇也圍繞承襲而展開，明王朝對土司承襲年齡的規(guī)定，直接影響著土司成婚年齡。

明代永順土司從彭天寶歸順明王朝，至彭泓澍止，共計十三任土司，承襲均在同宗范圍內(nèi)進行。其中，司位傳給孫子的有2 例，兄傳弟僅1 例，其他的均是父傳子。從《歷代輯勛錄》［1］記載來看，除了前五任土司嗣位年齡較大外，前三任是四十歲以上，后兩任是二十歲以上，其他的八任土司均是在11—18 歲之間。尤其是從弘治二年(1489)對土司承襲人的年齡做出如下嚴格規(guī)定:“令土官應(yīng)襲子孫年五歲以上者，勘定立案;年十五以上，準令襲;如年未及，暫令協(xié)同流官管事?！保?1］626之后，土司承襲年齡大多是在十五歲左右。為了保證土司襲位穩(wěn)定，土司男女成婚年齡也必然與此相適應(yīng)。加之，明初朱元璋時，規(guī)定以《朱子家禮》的婚齡為全國的法定婚齡，即男16—30，女14—20。［12］216這個婚齡規(guī)定直到清代末年沒有改變。為此，永順土司成婚年齡不僅偏小，而且女性年齡比男性年齡更小。

從上文可知，就女性成婚年齡而言，土司彭顯英時，側(cè)室向氏，系桑植安撫向?qū)捴闻?3歲就嫁給了彭顯英;另一側(cè)室彭氏系兩江口長官司長官彭武次女，17 歲嫁給了彭顯英。彭世麒時，嫡室彭氏系兩江口長官彭勝祖次女，13 歲就嫁給了彭世麒，其側(cè)室向氏，系臘惹洞長官向源長女，15 歲嫁給彭世麒，“臘惹洞長官向源之伯女也，年十五歸于侯?！雹佟睹鞴收岩銓④娝紒吪砗罟适沂缛讼蚴夏怪俱憽贰?/p>

就土司男性成婚年齡而言，土司彭顯英23 歲時娶兩江口長官司長官彭武長女為嫡室，“年二十有三，公先年娶彭武長女為嫡，后無出?！雹凇睹骷尉赣理樞渴古盹@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另外彭宗漢、彭宗舜兩任土司的成婚年齡，碑文中雖然沒有直接記載，但是，我們根據(jù)墓志銘③《明故懷遠將軍永順宣慰使司宣慰使忠軒彭君墓志銘》《誥封昭毅將軍升授云南布政使北江彭公墓志銘》《明嘉靖永順宣慰使彭顯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和《歷代輯勛錄》［1］等資料可以推知，彭宗舜成婚年齡大約是18—20 歲左右，彭宗漢成婚年齡系16—18 歲左右。

筆者認為女性比男性成婚年齡小的原因有二:其一，與上文所知的明代對土司承襲年齡規(guī)定和男女成婚年齡規(guī)定有關(guān);其二，與女性生育特點有關(guān)。因為原配不能夠保證生育或生育男性子嗣，容易導(dǎo)致承襲混亂。因此，土司女性尤其嫡室成婚年齡甚至比明代法定年齡還要提前，這樣可以保證女性有更多生育可能，同時，為了確保土司承襲人，土司納妾也就成了一種慣例。

(五)婦女在家庭中地位較高

明代永順土司的婚姻，一方面受到漢文化婚姻家庭觀念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受到本民族土司制度和習(xí)俗的制約，二者相輔相成，彼此相連，共同確立了永順土司的婚姻家庭觀念，土司家族中男尊女卑的觀念相對較為淡薄，婦女在永順土司社會中得到認同，在土司家族中深受尊敬。

承襲制度是土司制度中的核心制度，為了確保土司制度穩(wěn)定，明王朝對于土司承襲范圍和順序有明確規(guī)定:“其子弟、族屬、妻女、若婿及甥之襲替，胥從其俗?！保?3］1752即明代土司的親屬承襲次序，是先嫡后庶，先親后疏，是從俗而定的，必須要依次進行，不得越序。在明代土司承襲中妻妾繼襲、子死母襲的例子均有。由上述制度規(guī)定可見，女性及女性家族在土司承襲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這就意味著，土司妻妾的家庭出身就非常重要，不僅成為繼任土司的后盾，而且能夠為其繼位提供保護。

從碑文可知，永順土司所娶妻妾均出自另一土司貴族家族，接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能夠相夫教子，成為土司“賢內(nèi)助”，受到族人尊敬，土民們贊賞。彭顯英側(cè)室彭氏僅是其中一例，據(jù)《彭氏墓志銘》記載:“不以久遠富貴怠志，課童戒婢各盡力，于諸物務(wù)服，勤婦道，楷范嚴明，諸母以下，竦然敬畏。正齋嘉興，故能一切內(nèi)外事屬，悉付綜理，備無難色。成化丁酉十三年，始生長男世麒，秀異過人，未四歲，教之字義小詩?！炊苫∥矗攴绞?，世麒授襲剛?cè)?，正齋府君卒。是年庚戌，母年三十有三，諸孤幼小，輔導(dǎo)如一，群庶大小事事，質(zhì)問以□表儀?！悄钢?，得以成子之忠也?！丫尤噍d，益堅其志，斷金之□，明霸之義，太淑人無愧于天下，后世之為人婦者?！?訃聞親屬，遠近黎庶，風(fēng)雨齊來，臨棺咸不憫其喪?！雹堋睹骷尉赣理樞渴古盹@英側(cè)室彭氏墓志銘》。上述銘文難免具有夸張之處，但在字里行間中可以看出，彭氏知婦人法度，相夫教子，十分賢德，33 歲開始守節(jié)，深受族人和土民們贊譽。

由上可知，永順土司家族婦女深受“忠孝”觀念的影響，［14］并用它規(guī)范自己和指導(dǎo)子女行為，為維護家族內(nèi)部團結(jié)和對朝廷“忠誠”起了重大作用，因而，不僅受到了朝廷加封和表彰，而且，得到丈夫的尊重、子女的愛戴和家族、黎民們的尊敬和贊賞，在土司家族中地位較高。

三、結(jié)語

對于維護土司統(tǒng)治而言，婚姻往往是土司結(jié)成聯(lián)盟的最好方式。出于政治運作的需要，永順土司形成了嚴格的等級內(nèi)婚、姑舅表婚和同姓婚三種特殊婚俗。加之受社會力量尤其是政治制度的制約，迫使永順土司聯(lián)姻大多局限于土司貴族之間。這種以土司家族整體利益為目的的婚姻，彰顯出政治聯(lián)姻的總特點。由“政治婚”的特點，永順土司婚姻又派生出如下幾個特點:其一，就永順土司外圍而言，為消除由于地域的鄰近而容易滋生的緊張關(guān)系，構(gòu)筑邊境安全屏障的需要，永順土司形成了由近及遠的“等腰梯形”狀的婚姻圈，以及婚姻中的女性均“不拘于輩分”的特點;其二，就土司內(nèi)部而言，為維護土司內(nèi)部穩(wěn)定，由于受明代婚姻年齡和土司嗣位年齡的雙重影響，使土司男女成婚年齡偏小，同時，為土司繼任者提供堅強后盾需要，土司母親家族勢力強大尤為重要，這就決定了婦女在土司家庭中地位較高。

然而，不同的政治利益的驅(qū)使，憑土司借姻親集團展開的爭奪威脅地方穩(wěn)定，為此，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對土司通婚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尤其是對跨境婚姻是嚴厲禁止，《明會典·兵部四》載:“土官土舍婚娶，止許本境本類，不許越省。并與外夷交結(jié)往來，遺害地方?！比缬泄蔬`，“削奪官階、或革職閑住，子孫永不許承襲?！北M管如此，永順土司除了與湖廣行省內(nèi)土司聯(lián)姻外，還與四川行省的酉陽土司聯(lián)姻，可見，永順土司為了自身利益需要，有時也要作出一定冒險。在某種意義上說，土司婚姻對象的選擇就是土司建構(gòu)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的過程。由此可見，土司婚姻對象選擇主要取決于土司的社會關(guān)系，而不是土司個人的喜好，正如恩格斯曾經(jīng)指出的那樣，在這種婚姻中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不是婚姻當(dāng)事人個人的愿望。［15］75永順土司為應(yīng)對局勢變化在婚姻對象選擇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靈活性，凸顯出土司婚姻極強的政治功利性的特征，因此，通過對土司婚姻的研究有助于我們對土司地方社會與政治的理解。

［1］〔清〕彭肇植.歷代輯勛錄［M］.嘉靖十二年(1807年)刻本.

［2］〔清〕《酉陽冉氏家譜》［G］∥川東南少數(shù)民族史料輯.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3.

［3］田敏.土家族土司興亡史［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

［4］王承堯，羅午.土家族土司簡史［M］.北京:中央民族學(xué)院出版社，1991.

［5］〔清〕張?zhí)烊绲茸胄?永順府志［M］.乾隆二十八年(1763)刻本.

［6］田發(fā)剛，譚笑.鄂西土家族傳統(tǒng)文化概觀［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

［7］〔清〕黃德基修，關(guān)天申纂.永順縣志［M］.乾隆五十八年(1793)刻本.

［8］〔清〕洪繼青等纂.龍山縣志［M］.嘉慶二十三年(1818)刻本.

［9］〔清〕張廷玉.明史·列傳·湖廣土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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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明〕申時行.明會典·兵部四·土夷襲替［M］.北京:中華書局，1989.

［12］朱杰人.《朱子家禮》:從文本到實驗——以婚禮為例［C］∥文與價值:朱子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暨朱子誕辰88 周年紀念會論文集.2010.

［13］〔清〕張廷玉.明史·志·職官一·兵部［M］.北京:中華書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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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