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馬少華
賣炭翁與賣柴翁
文_馬少華
賣炭翁的故事大家都不陌生,那位老漢拉著一大車炭去集市上賣,原本想賣個好價錢,卻被幾個朝廷采購人員強買強賣,“半匹紅綃一丈綾”,就把那一車炭給拉走了。
這位老漢經白居易的妙筆,一千多年來出鏡率頗高,儼然成了被壓迫的底層小人物的代言人。不過,就在賣炭翁的故事發(fā)生的幾年前,還發(fā)生過一次類似的事件。相比之下,那次事件更激烈、更復雜,也更有說頭兒。
那次事件是韓愈記載的,主人公不是賣炭,而是賣柴,就叫他賣柴翁吧。
那天,賣柴翁用毛驢拉了一大車柴來集市上賣,剛把車停好,就圍上來幾個朝廷采購人員,說這車柴我們都要了。賣柴翁挺高興,心想今天運氣太好了,剛來就有生意,等會兒得買幾斤好酒回去。
賣柴翁正做美夢呢,就見那幾個人圍著這車柴看了幾圈,從包里掏出幾尺絹,隨手扔給他,說柴我們留下了,你拿了絹走人。賣柴翁一聽傻了,就給幾尺絹?這車柴可值好幾丈絹呢!不過哪兒能跟朝廷采購人員討價還價,幾尺絹就不少了,人家還沒跟你收稅呢!
如果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這位賣柴翁只不過是另一個賣炭翁而已,但是,這個故事才剛剛開始。
就在賣柴翁準備接受現(xiàn)實時,朝廷采購人員又說這車柴太重,我們得征用你的驢車,等用完了再還給你。
賣柴翁一聽,警惕心一下子就上來了,因為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事了,說是征用驢車,等進了門,驢和車就全被扣下了。賣柴翁越想越怕,就把剛收起來的幾尺絹又掏了出來,說絹還給你們,柴我不賣了。
朝廷采購人員一看,這還了得,竟然有人敢公然毀約!這不是嚴重破壞國家貿易嗎?于是輕蔑地瞟了他一眼,趕著驢車就要走。
賣柴翁急了,哭著叫道:“我這驢車可是全家人的性命??!柴我白送給你們都行,要是連驢車也沒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于是,他沖上去跟那幾個朝廷采購人員打了起來。
故事進行到這里,就從“被壓迫”的故事,變成了“反抗”的故事。當然,從朝廷采購人員的角度來看,這分明就是妨礙公務。要知道,妨礙公務歷來都不是小事,于是,執(zhí)法機關緊急出動,把賣柴翁抓了起來。
唐朝雖然還沒有網絡,但打抱不平的人一點兒都不缺,于是,朝野上下都卷入了這場爭論中,連皇帝都被驚動了。
當時的皇帝是唐德宗,從這個廟號來看,德宗皇帝是一位非常有德的皇帝,他沒有聽那幾個朝廷采購人員的小報告,而是把那位賣柴翁請來,賞了他十匹絹,當然,驢車也一并歸還。
應該說,這個故事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比賣炭翁的故事更有價值。然而,一千多年來,人們對賣炭翁耳熟能詳,對賣柴翁卻知之甚少,這是什么原因呢?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在歷史上,自唐宋以來,好像有一種趨勢—身處高位的人只要表達了對底層百姓的關心,馬上就能得到普遍的尊重,但對究竟如何改善百姓的困境,則根本不需要考慮,大家也不想知道。所以,寫幾首哀民詩,遠比做幾件造福百姓的事要流傳更廣。
造成這個現(xiàn)象的原因,一是老百姓好像更喜歡別人陪著他們流淚,而不是帶著他們改變什么,尤其是來自上層的同情,更能讓他們感到欣慰;二是我們的文人寫詩一流,但做事不入流,所以他們只能揚長避短,抒發(fā)一下感情,沒必要去頌揚賣柴翁的抗爭。
所以,白居易天天泡妞也沒關系,只要寫一首苦兮兮的《賣炭翁》,立刻就成了關心底層人民的良心,流傳千年;而韓愈“文起八代之衰”,寫賣柴翁不去寫他如何苦,卻只關心他“妨礙公務”,不被流傳也就怪不得別人了。
圖/小黑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