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另 維
甲子園同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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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國華盛頓大學福斯特商學院有個傳統(tǒng),當交換生被錄取時,學院會通過電子郵件隨機介紹一名本校學生給他們,男女搭配,負責幫助他們適應新環(huán)境。
2014年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我收到了學校發(fā)來的一封郵件,里面隆重介紹并托付了日本交換生Masayuki給我。我發(fā)了郵件給Masayuki:“歡迎你來西雅圖,你的名字用中文念是‘將之’,很好聽?!?/p>
3分鐘后,我們互加對方為社交網(wǎng)站上的好友,隨意地瀏覽了一下對方的成長歷程,點幾個贊,算是認識了。
8月,暑假還剩三周,我想去什么地方轉(zhuǎn)轉(zhuǎn)好了,就這樣我來到了日本。將之發(fā)送郵件給我,說明天找我玩,在大阪地鐵站見。
第二天見面時,將之穿了一件黑色T恤,水洗藍牛仔褲,他的皮膚很白,胸肌和肱二頭肌撐滿衣服,動作靈敏且充滿力量,打破了日本男人在我腦袋里瘦弱枯黃的印象。
將之的步子很大,我跟著他在日本的地鐵站里左拐右拐,跳上一列輕軌時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
“我們?nèi)ツ睦??”我問?/p>
“去看全日本高中生的夢想,甲子園!”
“甲子園殺人事件?”
他做了一個暈倒的動作。
2
不知從哪一站起,上來的乘客都頭戴鴨舌帽,手拿小彩旗,男女老少衣著統(tǒng)一,都是深藍、雪白、草綠等鮮艷的純色作底,上面印著兩三個漢字,是動畫片里運動隊隊服的樣子。我腦中飄過那些年癡迷過的《灌籃高手》和《網(wǎng)球王子》。
“這些乘客都是去看比賽的?什么比賽?我們也去吧?!蔽覂裳鄯殴猓治枳愕傅卣f。
“沒有人告訴過你‘甲子園’是什么嗎?”
棒球在日本的風靡程度,猶如籃球在中國,而高中生聯(lián)賽比職業(yè)聯(lián)賽更加受人關注,日本幾乎所有的小學、初中、高中都有棒球隊。每年春秋兩季,高中生們都會打響本地戰(zhàn),戰(zhàn)勝七八支球隊后,進入縣級(省級)比賽。比賽實行循環(huán)淘汰賽制,大多數(shù)人哭著回家,剩下全縣第一、第二名進入總決賽,在夏天的時候來到甲子園比賽。
從1924年的第六屆起,全國總決賽一直在甲子園球場舉行。
來到甲子園球場,我看到不少橫幅和海報掛在樹上、欄桿上、墻上,有的主角是漫畫人物,有的是真正的高中少年,他們或充滿殺氣或笑容洋溢。天氣很熱,樹蔭很少,到處都是汽水販售機,懸掛在高處的電子大屏幕上寫著校名和部分球員的姓名。人很多,大人牽著小孩,老師帶著學生,無一例外地戴著棒球帽,穿著代表某個學校的衣服。
我們坐在艷陽下,遠遠注視著球場:警報拉響,球員入場,雙方的啦啦隊各在一個看臺區(qū)上敲著鼓,吹著號,高舉彩球和塑料瓶,有節(jié)奏地唱歌或喊口號。解說員的情緒隨賽況高低起伏,電子大屏幕上播放著球員年輕的臉和他們狂奔的樣子。
我正在將之的幫助下努力理解棒球的規(guī)則。將之的英語交流沒問題,講起術語就詞不達意了,他有點兒著急,一個勁兒地比畫,動作非常標準。
他果然也是棒球手,從小學打到高中,終于當上了校隊首席三壘,他們隊的最好成績是打到全縣第三。
“夢想結(jié)束了,人生還沒有,只能轉(zhuǎn)移目標,去大學里學市場營銷?!?/p>
將之說要帶我感受日本的棒球傳統(tǒng)—看比賽,吃咖喱。在咖喱店正排著隊,他的小眼睛忽然一亮,扔下一句“那是我以前的老板,我去打個招呼”就跑了。
我只好一個人排隊買雞排咖喱,可咖喱店店員的問題我完全聽不懂,正著急時,一個中年男人上前幫我翻譯了一下。
買好咖喱后,這個精瘦的中年男人指著我背包上的“UW”(華盛頓大學的簡稱)的吉祥物,漲紅著臉,連說了幾句“你是從UW來的?我曾在那兒生活了一年”。
我向?qū)⒅榻B了這位奇怪的中年學長,他們竟是校友,都畢業(yè)于神戶商學院。神戶商學院和福斯特商學院建交那年,學長作為第一批交換生在西雅圖待了1年,如今已結(jié)婚,有一個3歲的女兒。
驕陽似火,我們就這樣坐在日本甲子園,手舞足蹈地聊起了西雅圖,聊那里終年連綿不絕的雨和長得很像富士山的雷尼爾山。
3
學長當年住在貝爾維尤鎮(zhèn)的一對老夫婦家,現(xiàn)在他是株式會社的職員……聽說我是偶然造訪,且只待一天,學長堅持讓我們上他的車。
于是,和將之碰面5小時后,我又坐上了另一個陌生人的車。天是陰的,空氣依舊悶而潮濕,我們進入了神戶,感覺和大阪沒什么兩樣。
下車時,我眼前是一座堤壩,水從排水孔里傾瀉而出。不遠處有橋,穿校服的小學女生坐成一排說著悄悄話。
“如果你喜歡有生活感的地方,那就是這里了,我小學時每天放學都來這里打棒球?!?/p>
學長說完,將之跳了起來:“我也是!每天放學在這里打校際爭霸賽,那時還只有這么高?!彼檬直犬嬃艘幌?。
我順著小女生們的目光看去,穿著同款校服的男生們正成群地朝沙灘走來,他們戴著手套、拿著球棒走在堤岸上,身側(cè)的灌木叢開著白花,身后是神戶舊舊的矮樓。
男孩們應該是“05后”了,甲子園棒球賽也已經(jīng)第96屆了。日本真的是一個相當重視傳統(tǒng)的民族。
我們又回到了車里,一眨眼已經(jīng)看不見岸堤,學長踩足油門,說:“你不能錯過神戶的那一幕!”窗外的風景開始模糊,我們到了一個靜謐的小港口。
小港非常安靜,人也少,我眼里的神戶從“老日本”變成了“小歐洲”,我拍了幾張照片打算離開。
學長搖搖頭,讓我再等等。
我百無聊賴地站在水邊,與學長聊他的中年生活—他也意氣風發(fā)過,讀好大學,作為交換生遠赴美國,學成后又進入日本最好的公司工作,但工資不高不低,他一個人養(yǎng)活全家,時常感到壓力很大且沒有盡頭。我想起了“留學無用論”—花很多錢,不知道畢業(yè)多久才能賺回學費,還要飽嘗舉目無親的孤獨。我越想越憂傷,抬頭間,滿眼都是夕陽的余暉,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夕陽。
不知何時,太陽躲了起來,天空被它的霞光映成了橙紅色,橙紅的光普照著碧水、沿岸的歐式建筑和摩天輪……太陽又落了一點兒,剎那間,世界被籠罩在紫紅色里。神戶的靜謐和頭頂盛大的紫紅交相輝映,我仰著頭興奮地奔跑,方才陷在什么樣的焦慮里,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學長在精彩時刻打斷我:“上車了!下面的更精彩!”
夜色初上,我們驅(qū)車來到了一座小山下。
山不高,爬起來不累,但站在山頂?shù)牟t望臺上,正好能將全城盡收眼底。山風輕繞臉頰,萬家燈火在腳下,心情豁然開朗。
我問學長:“你為什么要一口氣帶我看這么多地方?”
“不知道,像是本能的驅(qū)使。如果我在你的家鄉(xiāng)只待一天,說著只有你聽得懂的語言,而且我們曾經(jīng)同校,你會想帶我四處看看嗎?”
我認真想了想:“還真會。”
中學時有個成績、家境都跟我差不多的鄰居家的女孩,后來在鄰城念了個三本的學校。在媽媽東拼西湊我的留學費用的那年,鄰居阿姨拿出等額存款,為女兒付了一套房產(chǎn)的首付,并嘲笑媽媽說:“4年下來,我閨女肯定落一套房子,你閨女將來找工作有十成把握嗎?工作多少年才能賺到我這套房子?”
3年過去了,我當真連實習崗位都還沒著落。放眼將來,拿不到工作簽證我就沒有在美國工作的資格,而能給簽證的雇主就那么幾家,大多數(shù)人畢業(yè)了只能回國,然后不時感嘆下:“不吃不喝6年的工資是在國外上本科期間一年的開銷?!?/p>
畢業(yè)的彷徨,對未來波瀾不驚的生活的抗拒,對近在眼前的留學4年后變成一個笑話、讓媽媽備受奚落的恐慌……讓我在大三那年休學逃出學校,美其名曰:尋找人生的方向。
夏夜的山風輕柔又溫和,下午看到的滿街的陳舊小樓,這一刻變成了遠處一個個色彩斑斕的光點。我問學長:“想起自己多花許多錢,多吃許多苦,到頭來還是回到小地方,和沒那樣付出過的人住同樣的房子,賺同樣的工資,承受同樣的壓力,你會感覺郁悶嗎?”
“不會,如果不去西雅圖,我會以為生活只有一種方式:考好大學,拿學位,考進東芝、本田……雖然最后還是這樣了,但我知道地球另一邊的風景和那里存在的可能性。去西雅圖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游學,于是后來又找機會去瑞士交換了一年。我相信,哪怕乍看起來大家是一樣的,但一個了解、爭取過其他可能性的人,他的內(nèi)心世界比‘大家都在這樣生活,所以我也只能這樣’的人更加豐富和廣闊。而內(nèi)心有多廣闊,人就有多少潛能。如果有一天我實在太過厭煩當下的生活,我知道怎么改變它。”
我想了一會兒,覺得還需要時間去領悟這番話。
學長翻出女兒的照片,遞給我:“我已經(jīng)在準備了,等到她10歲,我會送她去瑞士學習一年。她將來英語肯定說得比我好。”
我想我已經(jīng)明白的是,這種視野對人生的影響,是跨代的。
學長又拿出一張老照片:青澀的他站在一對白人夫婦中間,背景是Kerry Park,俯瞰西雅圖夜景的圣地。這是多年前的他和寄宿家庭的合照。
“不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彼[起眼睛,讓思緒淺淺地溜走了。
4
9月底,我回到學校,新學年開始。
我忙著向新同學作自我介紹,忽然砰的一聲響,將之出現(xiàn)在我旁邊的位置,神情激動:“這感覺太奇妙了,在西雅圖的教室里遇見認識的人!”
我也很興奮,當即商量起下課去吃西雅圖螃蟹,然后看夜景。
他忽然想起什么,從書包里摸出一個包裝精致的小袋子,說:“對了,學長讓我?guī)|西給他的房東,我看不懂美國地址,交給你吧?!?/p>
袋子里是幾包藍色小袋的飲料和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親愛的美國媽媽,我希望你還像以前一樣喜歡這些飲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