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強華的詩

武強華

堵車了

堵車了

整條街上

只有一個女人在哭

靈車被堵在路中心

雪花落著，仿佛

人們都被堵在另一個世界的路上

很多人都急著趕往天堂

只有靈車上哭泣的女人

懷里抱著的那個男人

一直微笑著

一點兒也不著急

大馬營的秋天

沒有馬匹

這么多的糧草多么寂寞

無邊的黃，兀自

竄到了漫山遍野，遼闊

多么寂寞

給我一條紅圍巾

和一把鐮刀

讓我從山下的那塊麥地開始

收割。讓一個馬夫

從馬廄里出來，抬頭看見

麥浪里翻滾的那點紅

——就這樣

回到古代，多好

讓鐮刀撒野

讓馬兒撒歡

在山坡上

風聲令

響起來是一次

敬禮，注目是又一次

旗幟升到頂端，在操場上

迎風飄揚，是第三次

孩子們在升國旗

我在少年軍校旁邊的小樹林里做瑜伽

國歌，讓這個清晨

具有莊嚴的一致性

深呼吸，把身體俯下去

靠近泥土，再拉直

每一次，垂直凝視的天空

都比上一次更加清澈

給我愛和白由——

風一遍又一遍地在耳邊吹

撫慰虛構的影子，也撫慰

藍天覆蓋下更遠的河流和山脈

給我愛和自由——

旗幟在孩子們的頭頂

火焰一般，純潔

沒有表情

給我愛和自由——

風，幾乎以國家般的威嚴

命令我

魏晉墓室及畫像磚

地底下，突然就涼了

正午的光線被地面一分為二

想回過頭去抓住什么

已經不可能了

狹小的墓室從前容納過幾個人的寂寞

無從知曉。但一定有人

趕著牛羊，帶著酒香的稻黍

來此相聚。一定也有人

愛上了那個騎白馬的紅衣女子

甚至還有人久逢知己，在廊下對弈

不在意雨水正從屋檐嘀嗒下來……

這是另一個人間。古老的畫像磚

仍在開口講述，相愛或相知的人

也仍在一起。真實的生活埋在地底下

沒有腐朽。陰暗的墓室

即使再過幾千年，回過頭去看

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

夜深沉

夜已深

病房里只剩下監(jiān)護儀的心跳

母親仍昏睡不醒

仿佛在另一個世界，幽暗的湖底

麻醉劑封凍了湖面

冰冷的湖水里，只有我的母親一個人

掙扎著，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握著她的手，她更像是我的孩子

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夜

我哭著從雪地上回來

冰塊一樣的雙腳

被母親焐在腋窩下

而今夜，我的母親

她只是個熟睡的嬰兒

剛剛被切去乳房的胸膛

空蕩蕩的

流淌著從胸骨上滲出的血

卻喊不出一聲疼

沙塵暴

對我來說

這是個不錯的好天氣

今天，我什么也不做

不去參加飯局

在晚宴上陪著笑臉阿諛奉承

不去約會，近距離

看一個男人模糊不清的臉

和早已挖好的荷爾蒙陷阱

不去喝茶

對三五知己推心置腹

然后看他們默不作聲，隔岸觀火

不做家務，任何干凈有序的事物

都將在頃刻

落滿灰塵，慘不忍睹

不去吻我的男人

十幾年，婚姻的嘴唇

已被灰塵和煙草

提前榨干了水分

也不去看父母，再一次

聽他們說命不該絕

五歲那年，我抱住一棵樹

在飛沙走石中僥幸活了下來

晚上八點，沙塵將至

沒有比這更好的理由

能讓世界安靜下來，讓我

一個人，靜靜地

寫下這些并不光明的詩句

卻并不需要去祈求諒解

一夜大風

這是一次強悍而暖昧的偷襲

沙石、豹子、鬼魅、變形的汽車

怒吼的黑洞、突襲的男人、生銹的鐵石

整夜都輪番敲打著窗戶

喊著：打開，打開

好風。象征主義的詩歌。脫韁的白由

沖撞，撕咬，吶喊，像野獸

隨時可能打碎玻璃，沖進來

掀開我的身體，填滿

透明，脆弱

空空如也的另一面

我是易碎品

一面擔心著

突然之間徹底碎掉

一面期待著，破碎

像舌尖上的火苗，瞬間

點燃我

雨天

夏日的最后一天

一個陌生男人

聲音的裸體

在雨中奔跑

他停不下來

沙啞的嗓音

像一個孤兒

呼喚著死去的親人

我閉著眼睛

坐在地板上

聽到街上，雨點

被狠狠踩碎的聲音

大雨如注，卻無法阻止

那個被搖滾催情的詩人

像瘋子一樣，沖在

世界的最前面

肖像

那枝梅花就在那里

左上方三厘米的地方

靠近她的胸口和理想

她的心臟

下著雪，有一些迷離的白

在等什么呢

梅花含著她身體的一部分鹽

或是沙子。根莖都是粗大的懺悔

她的腹部沾滿了落葉

她

冬眠在自己的香氣里

像只候鳥

拒絕思想

和愛

詩人之死

再有幾十年

我才能活到那個著名詩人去世的年齡

但是，我已活過了一個詩人臥軌自殺的年齡

英年早逝的美女詩人

人們刻意回避了她的真實年齡

她可能比我大，也可能比我小

我沒有她漂亮，也沒有她寫的好

因此一點也不擔心天妒紅顏

五十歲之前，我沒有勇氣

把自己餓死在山林里

五十歲之后，進入更年期

如果我的子宮和乳房都完好無損

國家也不打算傷害她們

我可能也不會絕望

從任何一扇窗戶跳下去

但我不確定

多年以后

會不會因為寫詩

卻活得太久

而感到羞愧

邪惡的月光

今夜，就讓一個酒量有限的人狂妄一次

做個真正的詩人。作

蒼山飲酒賦，或豪飲洱海賦

做月光的同謀，坦露心跡

用瘋狂的念想殺死那個至死深愛的人

自此以后，江湖上應該有新的傳說

流浪詩人愛上月夜出海打魚的人

魚腹藏三尺白綾，上寫

歪詩兩句，并被誤以為神

與山神河神一起被祭奠

今夜，我和月亮都是披著羊皮的狼

但月光無罪

它只是白得有點邪惡，引誘我

想脫下羊皮

醉死在你的懷抱里

在云南看云

一些是你，一些是野獸

抬頭看天，看久了

我也分不清

哪個是你，哪個是野獸

狂野和溫柔都是致命的誘惑

別逼我去分辨

哪些是神秘的部落圖騰

哪些是癡情守望的棉花糖

大理的陽光

——致夏午

你可以帶走陽光，可以

帶走照在你身上的一萬米明亮

和藏在心里的十萬噸黃金

你可以帶走這些云

建一所房子，和心愛的人

住在里面。也可以把自己掏盡

重新發(fā)芽，重新開花

重新做一回人間的草木

你可以帶走蒼山的雨露和洱海的船

做一回南詔國的公主

征服大理的王

如果，這一切仍然不夠

你就留下來好了

把所有明亮的東西

鍥入石頭

和英雄出沒的浩瀚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