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女性形象的真實性與悲劇性

■瞿清容

張愛玲小說中大多數(shù)都是女性，她筆下的女性形象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既豐富又復雜。從性格特點上看有歇斯底里的曹七巧，有自卑自賤的葛嶶龍，有自私、會打算的白流蘇，而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具有真實性和悲劇性。

隨著1984 年，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王超冰四位研究工作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將張愛玲列入中國大陸文學史的排行榜，繼而人們也慢慢認識了張愛玲，更有感于她筆下的女性形象，有歇斯底里的曹七巧，有自卑自賤的葛嶶龍，有自私、會打算的白流蘇等，這些女性形象也像張愛玲本人一樣填補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空白之頁。學術(shù)界也漸漸興起了研究張愛玲的熱潮，隨著女性主義的發(fā)展，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等地的很多學者都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度對張愛玲的女性意識、女性形象等作了深入的研究，在傅雷、柯靈、夏志清等人的研究成果上有了新的突破。 本文旨在借鑒前人的研究成果，從女性主義批評的角度進一步探討張愛玲筆下女性形象的真實性與悲劇性。

一、真實性

在中國文學史上，女性形象復雜而豐富。在古代文學史上，女性形象大多是被男性作家所建構(gòu)的，諸如曹植筆下的洛神，柳永等詞人筆下的情人或怨婦，他們大多貌美、多情、溫柔，這些女性形象符合男性審美觀，所以那時的女性形象多是代表男性的聲音，而并非真正的女性形象。“五四”時期，隨著西方現(xiàn)代現(xiàn)代思潮的涌入，中國的女性意識才得到啟蒙，女性文學也才得以建立，“五四”運動發(fā)現(xiàn)了人，繼而發(fā)現(xiàn)了女人，女性的聲音也就越來越響亮，真正的女性形象才慢慢被女性作家展示出來。

縱觀“五四”時期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她們有很強的時代感，她們的命運往往被放置在社會革命中去書寫和展示， 這時期的女作家雖說有很強女性意識，但在某種程度上， 她們還是迎合了男性的聲音和視角，并沒有跳出舊有的桎梏。 “以冰心為代表的閨秀派作家的小說，總跳不出禮教范圍。 以凌叔華為代表的新閨秀派作家筆下的新女性， 都擺脫不掉閨秀女性的傳統(tǒng)習氣。而以馮沅君和丁玲為代表的新女性派作家，則沉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后自由戀情主題之中”， 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她們在文壇上的實績，特別是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在文學史上的影響很大，小說中的莎菲是一個矛盾復雜的女性，她大聲喊出了女性的聲音，寫出了女性真實而又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 莎菲是一個叛逆的女性，她在是一個獨立、自主，擁有很強理性精神的女性，所以莎菲是當時的女中豪杰。

三十年代，在大革命的背景下丁玲、馮鏗、關(guān)露、葛琴、草明、白朗等女作家緊跟時代的步伐，以“革命”和“救亡”為主題進行了創(chuàng)作，她們筆下的女性形象大多是革命時代的英雄， 關(guān)注的是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興衰。一般女性所在乎的愛情和家庭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被作家所隱去了。 所以這個時期的女性形象是帶有男性特點的，她們像男性一樣具有英雄般的力量，像男性一樣為了國家而置愛情與生死于不顧。很多學者就說這個時期的女性形象反串了男性的角色，很多女作家為了宣揚時代精神而把女性形象“陽化”了。

與以上女性形象不同的是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沒有什么高大之舉，“她筆下的女子，常常是世俗世界中自私的女子，在愛情糾紛中有心防，會打算的女子，在大時代的變動中又有些悵惘的女子， 與革命女子相距甚遠。這些女子，從未想要改變社會，只是小心謹慎地掙扎在生活地細節(jié)中”。 她們在文本中只是女人，不是英雄，也不是女神，她們顯現(xiàn)不出大奸大惡。 她們沒有獨立于男人之外，“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 女人都是圍著男人轉(zhuǎn)，女人總是與男人糾纏在一起， 女人一旦離了男人就會變得毫無價值，就會走向瘋狂和病態(tài)。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雖說是戴上了金錢的枷鎖，使得她的人生變得如此不堪，實際上，使她失去人性的根本原因是金錢的枷鎖鎖住了她的青春，她的情欲，她的自由，甚至于她的尊嚴。 金錢是直接原因，而情欲才是根本原因，要是她當初能嫁給朝祿或丁玉根或張少泉過普通而幸福的生活，生活對于曹七巧來說也許就是另一番模樣，但哥哥曹大年為了錢而把她嫁進姜家，嫁給殘廢的二少爺，有錢的日子并沒有使七巧幸福，一方面丈夫沒有人氣，她美好的青春白白浪費掉了；另一方面，因為她出生是在麻油店，姜家的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她，這也使得她失去了應(yīng)得的尊嚴，所以在她認為這些后果都是錢的原因造成的，以至于讓她戴著金錢的枷鎖一步一步走向歇斯底里。曹七巧可謂是一個可怕、可悲、可嘆的女性形象，讓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張愛玲寫的不是一個女人與時代和社會的沖突，也不是與封建家庭的矛盾，寫的是一個女人內(nèi)心痛苦的掙扎，曹七巧面對的不只是姜家這個封建大家庭，還要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情欲，但她又是無力的，所以她滑向了另一種極端的生命形式。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和葛薇龍與曹七巧有著相似的命運。 梁太太為了錢嫁給了梁季騰做四姨太，等梁季騰死后，梁太太已徐娘半老，可她內(nèi)心之中還有情欲，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欲利用各色年輕女子去吸引各色年輕男子，甚至自己的侄女葛薇龍也不放過，其實這也是一種瘋狂，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進行的瘋狂行動。葛薇龍一開始是個真正的學生， 擁有自己的思想，“只要是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 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絕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但她并沒有從梁太太給她設(shè)定的圈套中走出來，反而越陷越深，她也想過回上海，但她已經(jīng)陷入了那種虛偽的生活方式，陷入了對喬琪喬的感情世界。為了得到喬琪喬，不惜犧牲自己，所以她最終走向了沒有回頭的路。在《白玫瑰與紅玫瑰》中，嬌蕊愛上了佟振保而舍棄原來的家庭，但佟振保卻是自私虛偽的一個人， 讓嬌蕊白白愛了一場。

不管是曹七巧，還是梁太太或者葛薇龍和嬌蕊，從張愛玲沒有對她們進行二元對立式地道德批判，她往往通過參差對照的寫法來真實地展示女人內(nèi)心之中地掙扎、困惑和無奈，展示人性的復雜和生命的荒涼。 而是以女性話語對女性進行書寫，她筆下的女人是女人眼中的女人，而不是男人建構(gòu)的女人，也不是被一些女作家“陽化”的女人。讀者可以深切感知女人的內(nèi)心世界，女人如何為男人煩惱，又如何為了金錢或情欲做出巨大的犧牲，張愛玲真實地披露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弱點，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體制使她們不能擁有獨立自主的精神品格，她們看重金錢，又被陷入男人的圈子里。在那個時代，她們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都極度缺乏安全感，她們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她們焦慮，自私、自卑，但她們都不是大壞人，可以讓人原諒和同情，因為她們都生活在無法逃脫的困境，盡管拼盡全力反抗，但也落得悲劇的結(jié)果。 所以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在真實性的基礎(chǔ)上也就具有了悲劇性。

二、悲劇性

張愛玲是一個悲劇感很強的人，她的小說中大多彌漫著淡淡的悲劇色彩，就連結(jié)了婚的白流蘇和玉清也讓人聞不到喜劇的味道。 在張愛玲看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無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惘惘的威脅”。這種惘惘的威脅就是深藏在張愛玲思想中一種存在的虛無，一種生存的悲劇。 這種虛無或悲劇體現(xiàn)在她的小說中就是女人的悲劇命運。 女性形象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占據(jù)了大量的篇幅，這些女性形象大多都很平凡，很普通，她們都生活在世俗的世界中，為了生存而掙扎，始終不能脫離悲劇的命運。

一方面，女性擺脫不了自身的欲望（物欲和情欲），曹七巧一生都被物欲與情欲所支配和控制， 甚至改變，她帶上了金錢和情欲的枷鎖，一步步走上瘋狂，以至于連人性都被泯滅。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一生都生活在物欲與情欲的桎梏中，葛薇龍最終陷入了虛榮心與情欲的圈套中，她們都失去了獨立的意識，做不了命運的主人?！读羟椤分械亩伉P最終嫁給一個老頭子做偏房，不得不順從命運的安排。 《傾城之戀》的白流蘇嫁給范柳原的主要目的也只是經(jīng)濟上的安全，婚姻靠的不是愛情而是一場戰(zhàn)爭，這不能不說是一場悲劇，雖然是圓滿的收場，卻讓人感到愛情的虛無，現(xiàn)實的沉重和人生的偶然?！吧篮碗x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葱?，多么小”，命運是一種不可知的力量，這種不可知的力量把人生一步一步引向悲劇，但這種不可知的力量不是來自外在，而是來自自身。亞里士多德曾有著名的“過失說”，他認為有一種人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這些人陷入厄運的原因不是他們?yōu)榉亲鲪海且驗樗麄冏约悍噶隋e誤，不管是曹七巧還是梁太太，或者是葛薇龍都沒有把持住自己的物欲或情欲，被來自人本身欲望的不可知力量所支配，他們一直都在與這種力量相抗爭，以求達到一種平衡，但這種不可知的力量又往往是很強大的， 人是不可抗拒的，所以，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大多都走向了抗爭的失敗，也就走向的生命的悲劇。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的悲劇不僅體現(xiàn)在女人擺脫不了自身的欲望和命運的牢籠，也體現(xiàn)在他們當時在社會和家庭中處在一種邊緣化即“他者”的位置上。 “從這些女性形象來說，可以看出她們其實和現(xiàn)實中的女性作家一樣都共同受到整體宗法父權(quán)的歷史文化牽制”，中國的婦女在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中都處于被排擠的地位，男人可以擁有事業(yè)，擁有社會，擁有政治，而女人只能擁有家庭，女人只是以男人為依歸，女人始終附屬在男人身上，在《圣經(jīng)》當中女人是為男人所造，女人來自于男人，女人不能獨立于男人之外，“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林幸謙稱張愛玲筆下的女性群像是一個亞文化群體，所謂亞文化群體也就是指女性在父權(quán)體制下是屬于從屬地位?！而欫[喜》的場面歡樂喜慶的，但張愛玲還是在文本中展示了女性處在尷尬的邊緣，婁先生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婁太太的不夠，婁太太的發(fā)型和穿戴他都不滿意，但他回國后竟然沒有另娶，小說中婁先生因此在旁人眼中顯得特別偉大，有時還要讓著婁太太，婁太太也會因此多說話，可她究竟還是非常害怕得罪自己的丈夫。 同樣，文中還出現(xiàn)了兩個尷尬的女性，玉清的兩個表妹梨倩和堂倩，她們歲數(shù)很大卻沒有把自己嫁出去，為了把自己嫁出去，甚至連自尊心都喪失了，可以看出女人的命運是跟男人息息相關(guān)的。 女人如果沒有在適當?shù)臅r候嫁出去， 就像商店中過時的服裝，想被人看而不得，想被人買更不得，女人要得到別人的尊重，就必須嫁人，必須生兒育女，這充分體現(xiàn)了女人對男人的依附，封建父權(quán)體制對女性的迫害。

張愛玲把女人的種種悲劇推向讀者的眼前，形成一種悲劇美。在描寫女性被壓抑、扭曲的形象時，張愛玲還寫出了女性悲劇的深刻根源，女性種種悲劇的產(chǎn)生主要是由于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和女性自身的欲望及弱點。張愛玲把女性形象塑造得更加深刻的原因在于她不僅看到了社會體制上存在的問題，也認識到女性自身的不足與缺陷。 到底怎樣才能擺脫女性的悲劇命運，是徹底地改變社會？或是女性要重新樹立一個全新地自我？張愛玲沒有在文本當中給出回答，在她看來這也許是永遠不可能的， 因為她的文本中始終充斥著一種宿命的悲觀，一種永恒的虛無。

實際上，五四時期的西方現(xiàn)代思潮的涌入并沒有真正改變女性的“他者”地位，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始終彌漫著封建傳統(tǒng)的陰暗氣息，他們沒有真正獨立自主，沒有逃脫“原罪意識”地控制，但這些女性形象在很多讀者看來又是真實可見的，她們不是英雄，她們只是平凡世界中的平凡女子，她們也在為生活而掙扎，為愛情苦惱，但她們始終逃脫不了命運的折騰。 時至今日，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但女性的命運仍然讓人擔憂，張愛玲沒有對她筆下的女性形象進行批判或指責，只是以一種同情的筆觸寫出了女性命運的蒼涼與悲哀，進而引發(fā)人們對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引發(fā)女性對自身命運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