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茜
2010年的秋天,我有幸拜在胡迎建先生門下攻讀近代詩。先生著述富贍、博學宏通,學識與人格均為師表。先生與我教學上為師生,情感上如父女。求學期間,我曾數(shù)次登門拜訪,在先生的書齋中聆聽諄諄教誨,每每流連于其中的卷卷書香。畢業(yè)后卻是第一次登門,輕車熟路,上得樓來,門已打開,先生與師母已在門口等候,那種親切讓我倍感溫暖。
坐定后,先生問我近況,頻頻點頭。先生書齋取名“泊如齋”,寓意淡泊名利、靜心治學;窗上方掛一橫匾“湖星軒”,乃因其故鄉(xiāng)鄱陽湖中有落星石。先生19歲從事苦力勞作,然在那時從讀《唐詩三百首》開始學作詩,每有哀嘆身世、苦役勞作以及描寫鄱陽湖的詩作。29歲時調(diào)入星子縣政府為秘書,縣志辦主任、主編,其時編有詩集打印稿《學步集》。為進一步深造,考入江西師大中文系研究生班,師從胡守仁、陶今雁、朱安群等先生,研讀唐宋文學暨古籍整理專業(yè),治學更是如魚入淵,三十年來潛心向學,如今已是著作等身,桃李芬芳。兼為《江西詩詞》主編,亦二十年,詩友遍天下。先生為人謙和敦厚,說起成果來,一言帶過,倒是熱衷于在書齋與我談詩,希望我成為詩人。我天資愚鈍,唯恐有負所托。
先生在《湖星詩集》自序中說:“研詩與創(chuàng)作,猶如車之有兩輪,相輔而成,不知作詩之甘苦,論詩終如隔靴搔癢,難抉其奧,又何以尚友古人?!毕壬坑兴?,信手拈來,以詩紀游抒情,以詩知人論世,先后有《帆影集》《湖星集》《雁鳴集》《輕舟集》《瑩鑒集》等詩集問世。近年又琢磨吟誦之道,當場吟誦,音調(diào)抑揚頓挫。他說,吟詩的原則是平長仄短,加以鼻腔音即可,并不復雜,大有助于記憶。
先生認為,作詩要學有所本,從摹到創(chuàng),如法名帖,打下基礎,然后廣采諸家。從杜甫入手最好,有章法可循,開無數(shù)法門。李太白詩飄逸奔放、蘇東坡暢快曠放,但李蘇以才氣為詩,難以效法。楊萬里即認為:蘇東坡、李太白詩無待于詩法,神明變化不測;杜少陵、黃山谷詩有待于法而又不依賴于法。宋詩為唐詩一大變,而變之樞紐即在杜甫開創(chuàng)的變調(diào),韓愈為接力棒,力破盛唐余地。古風以杜、韓為正格。韓詩云:“我愿生八翅,百怪入我腸”。他把大、奇、怪、丑的意象,鮮血淋漓地寫入詩中,有金剛怒目式的崛奇美。先生讀研究生時所作《詠懷》詩中:“草木萌新綠,往事倏如煙。驚蹶還坐起,孤枕難成眠。蠅利無所戀,惟求學業(yè)奠。暗憫三十余,仍為分數(shù)戰(zhàn)。無力窮一經(jīng),何能悟新變。樹凋復滿綠,眼角爬紋線?!奔磳W韓愈《秋懷》。后作《詠湖口石鐘山》詩從鄱陽湖的形成寫起,筆鋒一轉:“涵泳星河漢,傾倒匡廬嶂。山鎖江湖間,儼然石鐘狀。撐持石巉峭,白鷗有依傍。石窟噌吰響,其聲激于浪。湖口如咽喉,吐納勢奔放。或洪波舂撞,鬼嚎聲凄愴?;蚯妩S可辨,豁眸送浩蕩?;蛄鹆?,天水共澄亮?;蚝蘼懵?,石腳瘦骨樣。神工驅鬼斧,劈此奇境貺?!睒O力夸張,連用“或”字領頭的排比,學韓愈《南山》詩。
先生還認為,古風重在紀敘,但忌平鋪直敘,宜有跳躍性,跌宕騰挪,并參插駢句。他的《游福建將樂縣玉華洞》詩中:“或流沙礫金,或瀉絲飄練。匝堆晶玉螺,鑲精美花鈿?!薄队螡h陽峰》詩中:“足踏落松針,棘曳迅行脛。茅叢露未晞,云錦花猶炯?!薄队未笊㈥P》:“鐵馬奮秋風,儒生上前線。從知世事艱,翻笑志士賤?!薄栋壮切匈浫窬邮俊穼懖輳]:“籬架葡萄累累掛,池臺芙蕖冉冉香。秋千擺蕩風拂拂,茅亭坐觀雨茫茫?!苯匀绱?。
先生長期關注當今詩壇,他覺得,不少山水詩的弊病一是布點過多,分散主題,面面俱到,沒有重心,導致空泛;二是只知為寫景而窮形極相,但缺少主觀性情的抒發(fā),詩中無我,無個性的張揚,襟懷的吐露。他垂示所作《游五老峰下李氏山房歌》最后一段:“平陸丘巒走蜿蜒,萬象不可瞞五老。我盼一年半年閑,坐觀風云棲此間。但愿心神能澹定,天地奧秘悟二三?!庇帧囤M州通天巖行》記敘明代王陽明、聶豹、后有蔣經(jīng)國過往此地的遺蹤,最后議論:“高賢遺躅猶可覓,德治能手今有無?坐看巖壑靜窈窈,傍崖佛殿香裊裊。玉蘭舒卷天地心,道旁蕪草倩誰掃?”嘆今日有無前賢那般的治政能手,道旁蕪草則象征社會上的亂雜現(xiàn)象,不知有無能手為之掃除。先生認為,如果只是寫美景,贊美景,必然單薄無意味。
先生并認為,議論最好聯(lián)系現(xiàn)實。他的《天問閣遐思》聯(lián)系哥白尼太陽中心說,又聯(lián)系到當代宇宙天體學:“一自誕生哥白尼,始知地球繞日馳。爾來科學創(chuàng)輝煌,或可了卻靈均疑。如今層出新奧秘,星云黑洞誰能窺。何日飛船翔宇宙,一釋人類之好奇?!庇帧兜谴湮⒎屙攲ひ滋眠z址》尾聯(lián)云:“眼底奇男今有幾,橫流物欲使人哀。”亦聯(lián)系當前現(xiàn)實而發(fā)議論。浙江大學李保陽點評說:“尾聯(lián)尤其精警,非尋常模山范水之作可與并論。”
當今貪腐現(xiàn)象,民眾為之痛心嫉首。他在《游大散關有懷陸游》一詩最后即說:“如夢醒思今,猶有百慮煎。盛世萬蠹貪,海疆兩夷纏。鏘鏘警鐘篇,還待鴻筆彥?!睆娜f蠹貪婪寫到鄰國兩夷即越南、菲律賓兩國蓄意侵占我南海島嶼。以為如此方有憂患意識。
先生又以律絕舉例談體會,認為要努力從生活實景中觀察。他的《德興途中告別少華山》首聯(lián)云:“斂熱日如丸,飄飄霧靄間。”觀察早起時的太陽,在霧中收斂了熱能與刺目光線,如同圓丸一般,因有此句。在華山觀日出:“風浸似冰青女近,日升如璧紫霞低。”在武功山金頂觀日出,有詩云:“眼底塵寰沉睡醒,天邊噴薄金玉丸?!蹦皇潜M力寫出不同形態(tài)與感受。
先生認為,當今詩壇作品,不少律句松懈,一句僅一意,失之于滑而無曲折,所以他作詩注意一句含二意。如“黃沙漫舞風催涕,漏瓦寒侵雨濕燈”(《四十初度詠懷》);“波涌江河浮日白,石攢矛劍斫天青”(《安徽銅陵杏山葛仙洞》);“嵯峨峰筍拄天立,濃密叢篁夾岸青”(《廣西宜州壯族山寨風情一日游》);“壩鎖狂瀾輪轉電,波浮層翠峽奔雷”(《重陽后一日游寶峰寺過小灣水電站》)?;蛞痪渲星坝斜倔w,后出現(xiàn)喻體。如:“林莽鳴蟬雷陣吼,芭茅封徑劍刀棱”(《游大游山》);“密松翠沁衣襟冷,嶙壁高留日色溫”(《游甘肅興龍山時在午后》);“幽徑穿林松鼠竄,澄潭臥月鷺鷥翔”(《長春凈月潭國家森林公園》);“層林影浸金溶水,一線天開斧劈山”(《泰寧金湖游覽未畢,即乘快艇返碼頭》)。均一句中出現(xiàn)兩組主謂結構。
作詩要重視煉字,有時可運用通感手法將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進行轉換,達到特殊效果。杜甫詩“鐘聲云外濕”、“高城秋自落”,即以常情常景寫出奇警的效果。先生也有意識為之,五律句如:“清音敲靜閟,人影帶微喧。晝短叢林瘦,峽深萬綠存”(《自水繞四門入金鞭溪》)。即煉“敲”“帶”字,運用通感手法。
先生認為,七絕重在輕巧空靈,不必用典。他的早年之作《過蚌湖》:“淺水灘邊小艇嘈,沙鷗驚起腳魚逃。天光云影悠悠晃,水碧如油草礙篙。”朱德群評云:“首句寫湖邊小碼頭雜亂無章而又繁榮興旺的景象;次句‘逃句不但使人覺得置身淺水灘邊,且使人直覺置身水底;第三句‘晃字雖未直說,卻使讀者知人已在船上。‘礙字看似尋常,倘無水上生活經(jīng)驗與對生活的細致觀察,絕難想象出來。”又《閩北道中》:“路自林中牽不斷,峰從霧里露崢嶸?!薄盃俊弊謱懧分窢睢!稄埣医缃鸨尴罚骸坝谙嘟坏酱似妫n巖拔地比高低。壑抽萬木森森處,中有清清不斷溪?!辟嚾A先認為:“抽字警絕。壑由抽拔之木而顯幽深,由壑深而顯森森之氣。將深壑森森、中有清溪之景象盤活,猶如一幅幽壑清溪之山水畫?!?/p>
先生告誡說,對古代優(yōu)秀詩人要心存敬重之意,有“敬意”才能切實體會到古人創(chuàng)作的功夫,才能認真學習到一點古人的長處。今日作詩如果不學古人,不重繼承,僅靠其靈感一閃念,終難成大氣候。先生在《湖星集自序》中談過他的觀點:“創(chuàng)異標新,人之所好,奢言改革,終如沙上造塔。詩不學古謂之野,古之大家如杜少陵之沉雄、黃山谷之奇崛、近世陳散原之奧瑩,吾輩雖不能得其萬萬分之一,然取徑于此,庶無野狐禪之譏,然決非泥古擬古,泥之則腐,擬之則贗。生于斯世,當有斯世之面目氣息?!北仨氃趯W古的基礎上再談創(chuàng)新。強調(diào)學古,并非擬古、泥古,摭拾古人陳詞,而是多讀古詩,方知其妙處,而亦知在我之先,有古人常用之意、慣用之詞,則力求不用,知有所避與有所創(chuàng),觀察生活,體驗生活,然后有所悟,可望推陳出新。他曾作《論詩》云:“妙象還從高著眼,蕪辭莫自作聰明。寒風一掃繁枝葉,初綻梅花始玉清。”他的《王漁洋誕辰三百七十周年感賦》云:“詩壇萎靡三百年,一瞥幾為瓦礫填。吟風弄月無興寄,模山范水紛雕鐫。漁洋山人侶神韻,萬法之中得真詮。羚羊掛角求無跡,鳳翔千仞龍潛淵。山之空靈在云水,花之風神孕鮮妍。書無氣韻墨豬似,畫韻意趣如悟禪。而今我輩為詩者,慎勿為物形跡牽。襟懷涵詠在高遠,光靈蕩摩神理綿。”中國社科院楊義院士在其《感悟思維與詩詞創(chuàng)作》文中引述并評論說:“曾寫過《民國舊體詩史稿》的江西學者胡迎建,這一首詩從《王漁洋》神韻說入手,談論感悟思維方式的廣泛滲透,貫穿于書畫各領域?!?/p>
先生最后說,倘無詩,人生精神將枯涸。詩可以藻雪精神,凈化心靈,使人得到高層次的文化享受。創(chuàng)作中,冥思苦想,一旦吟安一字一句后,如釋重負、心境開朗。
泊如齋擺滿了所作的字畫,有山水,有淡梅、墨荷,古樸與詩意流淌其間。先生談及少年時即習字,年青時為生計勞碌,無暇翰墨丹青,生活穩(wěn)定后終于圓夢。他39歲起練字,49歲時學畫,而今在業(yè)界也小有名氣。先生談及自己時所說,“而今鬢添星霜,不知老之將至”,在他身上看不到歲月帶來的暮氣,有的反而是孩童般求學的朝氣和學有所獲的欣喜。
師徒二人,一壺清茶,不覺間從下午13時談至日暮,使我如沐春風。先生曾在43歲生日賦詩明志:“市海藏身自在天,偏將校注誤華年。苦吟豈是求名世,宏論慚無欠立言。江闊來朝租艇渡,春深何處看花妍。卻從四壁縹緗里,今古詩心試鑿穿。”他期望余生堅守在“泊如齋”這片“自在天”,在鬧市之中守護一片凈土、澄明一片詩心。如今,先生已過耳順之年,但那份堅守如玉壺冰心,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