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金山
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中國,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又絕對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代。思想解放潮流在中國大地上涌動,積壓了12年的人才集于一時,大學校園里躁動著能量的團塊。全國,文學社團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xiàn),文學刊物紛紛問世。這一形勢與五四時期可有一比,但社團和刊物肯定比五四那時候多。
《飛天》“大學生詩苑”,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創(chuàng)辦的。這充分體現(xiàn)了辦刊者敏銳的戰(zhàn)略眼光。有戰(zhàn)略眼光的刊物還是有的,比如《青春》、《詩刊》、《星星》,還有《奔流》、《福建文學》、《青海湖》等。《青春》是青年文學的一個窗口;《詩刊》創(chuàng)辦了青春詩會;《星星》較早發(fā)表了顧城的詩歌,并刊發(fā)評論文章;《奔流》1981年8月號為“全國大學生作品專號”;《青海湖》的“青年詩壇”重視大學生的作品;《福建文學》組織了“青春詩論”,開展了對舒婷詩歌的討論??墒牵v出專門的版面為在校大學生詩歌開辦一個專欄,并且?guī)缀跏遣婚g斷地堅持下去,就不容易了。然而,《飛天》做到了!當時《飛天》的總編輯是詩人楊文林。
提起“大學生詩苑”,不能不說到一個人,那就是詩苑最早的編輯張書紳老師。張老師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就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自從主持“大學生詩苑”以后,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培育詩壇新人上了。他所以看重當時還不起眼的大學生詩歌,基于兩點認識,一是大學生們思想新銳,二是大學生們善于接受新鮮事物,藝術(shù)手法新穎、現(xiàn)代,“給詩壇帶來了陌生而新鮮的氣息”。大學生詩歌代表了中國詩歌的走向、中國詩歌的未來。他專心致志地編輯“大學生詩苑”,為一代新詩人的成長,極其認真地做著鋪路奠基的工作。1989年,“詩苑”刊至100輯時,《大學生詩苑》合訂本出版。這套合訂本基本展現(xiàn)了八十年代在校大學生的詩作面貌和水平。從《編者瑣言》中我們得知,從1981到1989將近九年時間,有上千所高校的大學生向《飛天》投了40多萬首詩稿。作者涉及30個省、市、自治區(qū),涉及77級至88級的12屆文理科大學生,也涉及港、澳和旅美大學生。整個80年代的《飛天·大學生詩苑》都是張老師主持的,從拆信、讀稿,到選稿、定稿,每一個字都從張老師的眼前過,上班時間不夠用,回家還要帶上一書包稿子,差不多每晚都要看到11點左右,平均每年要看幾萬首詩,勞動的艱辛可想而知。張老師晚年眼睛不太好,我想是不是和那些年太辛苦有關(guān)?給詩苑投過稿的詩友都知道,張老師是每稿必復(fù)的,而且都有批語,是手寫的工整的鉛筆字。這也可以看出張老師對學生勞動的尊重,還有他的細心:用鉛筆寫的批語,是可以擦掉的,擦了后原稿還可以再寄給別的報刊嘛,省得再抄寫了。
我是1978年考進甘肅師范大學中文系的。這所學校的前身是北平師范大學,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遷到西安,再遷陜南,和國立北平大學、北洋工學院組成西北聯(lián)合大學,師大為聯(lián)合大學的教育學院。后教育學院獨立設(shè)置,更名為西北師范學院,遷往蘭州。西北師范學院建國后為教育部六所直屬師范院校之一,1958年始歸甘肅省管轄。1981年恢復(fù)為西北師范學院,后更名為西北師范大學。這所學校有悠久的校園文學傳統(tǒng)。我們進校適逢新時期伊始,一些進校前就發(fā)表過作品的同學,雖然不曾謀面卻知道彼此的名字,便自動串聯(lián)到一起,成立了中文系百花詩社。入校第一個冬天,下了一場雪,松樹披上了潔白的輕紗。欒行健同學詩興大發(fā),寫了一首詩《雪花》,里面有這樣的句子:“雪花兒,雪花/你在我滾燙的心上溶化。/我渴飲你生命的泉水,/在生活中植上愛情的幼芽……”在墻報上貼出后,引來校園里一場軒然大波,有的說壞,有的說好,一時間大字報鋪天蓋地。甘肅日報聞訊,派記者到師大采訪,然后在《甘肅日報》開專欄討論。專欄上第一篇支持《雪花》的文章是我寫的,登在1979年2月4日《甘肅日報》“百花”副刊頭條。這場討論持續(xù)了兩個多月,為甘肅文藝界的思想解放吹響了號角。
1980年秋,原設(shè)在三個地區(qū)的高師班合并到師大,師大有了全省最強大的學生創(chuàng)作陣容。隨著創(chuàng)作群體的擴大,我們幾個朋友商量著得有個陣地呀,好把大家凝聚起來,就于當年11月創(chuàng)辦了詩刊《我們》。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們在封面加了個副標題“大學生習作集”。但麻煩還是來了,系總支主要領(lǐng)導(dǎo)把我叫去,讓把所有刊物交到系上,一本也不許向外散發(fā)。適逢《飛天》“大學生詩苑”于1981年2月創(chuàng)刊,創(chuàng)刊號發(fā)了全國八位在校大學生的詩歌,劉芳森、于進、崔桓和我的作品也在其中。更沒有料到的是,《青海湖》從這期《我們》中一次就選發(fā)了12個同學的13首詩歌。作品自己說了話,《我們》的身份這才合法化了。
前面說過,那絕對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代,人人都想干些事情。吳辰旭、老鄉(xiāng)、高戈他們當時還年輕,成立了一個全省性的文學社團——甘肅省青年詩歌學會。相應(yīng)地,催生了甘肅省青年詩歌學會甘肅師大分會。大家推選我擔任會長,《我們》遂成為會刊。后因為不讓跨行業(yè)跨地區(qū)成立民間社團,甘肅師大分會遂改為甘肅師大青年詩歌學會。1996年,為了作者的廣泛性,詩歌學會改名為文學聯(lián)合會,會刊《我們》名字沒有變,一直延續(xù)至今。
我們當時的校園文學活動搞得風風火火,與我們的兩位顧問老師很有關(guān)系。孫克恒老師在北京大學讀書時,就是北大詩社的中堅,1957年分配到蘭州高校,后來一直在師大工作。從百花詩社時,孫老師就是我們的顧問。他經(jīng)常給我們做詩歌學術(shù)報告,對我們的作品悉心評點、指導(dǎo)。后來,九葉詩人唐祈先生也調(diào)到了師大。唐先生20世紀50年代就擔任《人民文學》小說散文組組長,《詩刊》創(chuàng)刊后任《詩刊》編輯,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流落到北大荒,后又下放江西崇義山區(qū)。三中全會后落實政策,回到中國作協(xié),恰遇在甘肅師大任副校長的蘭州故舊樊大畏。樊當年在蘭州從事地下黨工作,唐祈是搞進步劇運的學生。樊校長邀請?zhí)葡壬礁拭C師大工作,唐祈也很懷念青年時學習、工作過的蘭州,于是就到了甘肅師大。唐祈先生也是我們的顧問,給我們作學術(shù)報告,講西方現(xiàn)代派,講中國40年代的詩歌,給偏遠的蘭州送來一股新鮮的風。每期的《我們》,先生都細細閱過,并且在一些詩句下面畫線圈點,當面指出好在哪里,不足是什么?,F(xiàn)在想起來真是幸運,在課堂學習之外,又從兩位顧問老師那里受到那么多教益。
《飛天·大學生詩苑》創(chuàng)辦于蘭州,我們可謂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可以到編輯部當面聆聽老師的指點,聽他們對大學生詩歌的看法。那時候,我們一天想著的就是創(chuàng)新。記得有一次張老師和我們閑談起“大學生詩苑”的來稿,說:“大學生的詩歌都比較朦朧,甘肅師大的稿子是最朦朧的?!痹娫返倪x稿是非常嚴格的,特別是對在詩苑已經(jīng)發(fā)過作品的作者要求更高,逼著你要長進。我在“大學生詩苑”發(fā)過兩次詩歌,大學畢業(yè)后在“詩苑之友”又發(fā)表了一組散文詩《趕路人的傳說》?!霸娫分选笔?983年5月創(chuàng)刊的,也是張書紳老師編輯的,創(chuàng)辦的初衷大概是要對大學生作者們“扶上馬再送一程”,也有對大學生詩歌創(chuàng)作作一些追蹤觀察的意思。
接替張書紳老師主持“大學生詩苑”的是老鄉(xiāng),接下來是辛曉玲,后來是郭曉琦,一茬茬傳下來,“詩苑”的旗幟高高飄揚到今天。“大學生詩苑”的編輯老師們,對大學生作者培養(yǎng)的責任真是盡到家了?!按髮W生詩苑”在大學生中,特別是在80年代的大學生中影響是巨大的。公劉和謝冕先生都為“大學生詩苑”寫過專論。《飛天》幾任主編、編輯和關(guān)心大學生創(chuàng)作的老師們的心血沒有白費,從“詩苑”走出去的很多作者,成了新時期、新世紀中國詩壇的中堅,不少人成了領(lǐng)軍人物,包括詩歌創(chuàng)作界,也包括詩歌批評、詩歌理論界?;赝?0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情,總讓我們感情激蕩,心懷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