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盡鉛華見從容
——品讀阿門“者”系列組詩

南溪生

洗盡鉛華見從容
——品讀阿門“者”系列組詩

南溪生

詩人阿門加入中國作協(xié)了。這當然是個好消息，可喜可賀。但我以為，對于一個人民文學獎獲得者，這其實已經(jīng)算不得什么榮譽。加入是遲早的事。不加入才怪呢。

何況，就算榮譽吧，這東西本就是個“身外物”。對于一個真正的詩人，他自己也未必十分在意。一個真詩人，更在意的是他的作品本身，以及他的作品在讀者這里的反饋。

我與阿門相識至今已經(jīng)近十年。從詩友到朋友，到現(xiàn)在同事，我一直是他詩歌的粉絲。一定程度上，也見證了阿門的詩路歷程，見證著他詩風的演變，以及他詩歌中有些東西自始至終的堅守。

最近一年來，他連續(xù)（幾乎是一氣呵成的）創(chuàng)作了差不多近二十首的“者”系列組詩，不少詩歌刊物發(fā)表和轉(zhuǎn)載了他的這些詩歌，反響很好。從一個讀者和粉絲的角度，我有幸拜讀了他的這些詩歌，并且，有了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

一

讀阿門十多年前的詩歌和現(xiàn)在的詩，有時會有一種強烈的反差感。

以前的阿門，更像是個浪漫主義詩人（盡管也有憤懣和孤獨）；而現(xiàn)在的他，更接近現(xiàn)實主義。他年輕時候的詩歌，色調(diào)更加明朗。一個顯著的特征是，以前他愛寫情詩，那種活潑、絢爛、充滿想象、天馬行空、美得令人眩目的詩行俯拾皆是。而現(xiàn)在，他的詩歌（以這些“者”系列組詩為代表）色調(diào)明顯沉郁了一些。他也幾乎不再寫情詩。

他現(xiàn)在的詩更多地落腳于一些具體可感的事、物和人，和一種似乎觸手可及的更可靠的情緒。他的詩歌里也不再有天使、海豚、姐姐這些如夢似幻的暖色意象，而多了諸如“時間”“死亡”“人生”這類冷冰冰的字眼，以及對人生、人性話題的思考和追尋。

這種轉(zhuǎn)變，自然與人到中年漸“知天命”的豁達通透有關(guān)，也與他自身這些年來的人生遭際不無關(guān)系。

還有技巧和修辭。打個比方，如果將詩人的作品比作一個女子，年輕的時候，因為愛美，化妝、敷粉、涂唇，這些都是少不了的。所以，作品可能更注重外在的形式，更在意技巧，更在乎修飾。然后人到中年，在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人事滄桑之后，在有了漫長的沉淀之后，詩歌就自然而然地由外及內(nèi)，轉(zhuǎn)向了對內(nèi)在的關(guān)注，對詩歌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本身的偏重。于是，涂脂抹粉就少了，修飾和技巧的痕跡少了，更多了一種鉛華洗盡后的坦然與從容。

現(xiàn)在他的詩，即便是嚴肅的話題，也少了以前那種“把趙家的屋檐放在肩上”的沉重感，多了一些“人生是一支煙，原諒我越吸越短”這樣的妙悟。他展示人的宿命和無助，開始有參悟的智者般的淡定、坦然，如：

我知道我是它的人質(zhì)/早晚有一天，它會逼我緩緩松開雙手/——讓我感慨：萬物終有時（《時間者》）

哪怕是內(nèi)心的疼痛、憤懣、悔恨，也少了以往那種和現(xiàn)實關(guān)系的緊張，而是以一種看起來很從容的筆調(diào)展現(xiàn)：

我的后悔/也只是寫在紙上，一聲嘆息后/一寸一寸地燃盡（《后悔者》）

而這些文字，已經(jīng)很難看出雕琢的痕跡，仿佛就是從筆端，從詩人的心間自然地流瀉出來，卻直擊內(nèi)心。

二

如果把一個詩人的詩路歷程看作一條河流，有些東西在變，在不停流動，那么，也一定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是詩人始終在堅守的。就像河流中的砥柱。

對于阿門，變的是他的詩風，是色彩，是愈見嫻熟的技藝——他現(xiàn)在就像是個高明的鐵匠，火候怎樣把握，怎樣使勁，往哪兒使，都胸有成竹，得心應(yīng)手，信手拈來。

而不變的，是他寫作的“姿勢”。

有詩評家把詩歌寫作分成三種“姿勢”，并據(jù)此把當今的詩歌寫作者歸為三類——堅守者、迎合者、推銷者：堅守者，他們在寂寞中以虔敬之心面對詩歌，堅持純正嚴肅的詩歌寫作；迎合者，他們迎合大眾的心理和口味，實施“賣點”戰(zhàn)略，想方設(shè)法吸引讀者的目光；推銷者，這類人干脆把詩作為生財謀生之道，把詩歌當作商品直接出賣。

阿門無疑屬于第一類。他不迎合世俗，更不善自我推銷，所以埋頭寫詩曾經(jīng)讓他的日子捉襟見肘。但他不怨悔，正像他自己所說：

勸自己：簡單愛，減法活……/這些年，熱鬧是別人的事，我偏愛/沉默的事物：燈光，書刊，鉛筆，紙頁/以及無聲的大雪和詩經(jīng)（《過年者》）

因為甘于“簡單”，偏愛“沉默”，所以他始終堅守著自己的詩歌理想。這個理想，在我看來，是一種為詩歌而詩歌，一種對藝術(shù)純粹而執(zhí)著的追求。盡管，詩人仍這樣謙虛：“寫來寫去還是那首詩/從模仿到重復(fù)，我是我作品的抄襲者/雖無罰單/但離優(yōu)秀，越來越遠”（《抄襲者》）

盡管，詩人仍有這樣的悵惘：“也許之前的我，類似古代采詩官/只是語詞尸體的搬運工？/也許每一個語詞都有情人，而我/已找到拯救和同居的秘方？/也許一首詩的完畢，就像我女兒/有了我管不著的命運，甚至不再屬于我？/也許我太貪心，想一輩子寫詩/并給它足夠的寵溺是宿命？/也許多寫意味著重復(fù)，而超越舉步維艱/那就放棄，如同放下一負擔、一債務(wù)？……”（《寫詩者》）

然而，他又馬上給了自己這樣堅定的回答：“但這樣做，我會閑死。十字路口/我選擇，做一個喂養(yǎng)語詞的詩人”（《寫詩者》）

有人說，詩歌寫作，天分是不太可靠的。依靠天分寫作的詩人，也大抵很難摘取詩歌領(lǐng)域中最高的桂冠。一個有詩歌能力的詩人，才可以漸漸將天分轉(zhuǎn)化為寫作持久的可能。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海子將自己最大的敬意獻給了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亞，而將熱情和天分留給了荷爾德林、葉賽寧、蘭波。

詩歌能力，顯然包含著諸多復(fù)雜的要素。寫作的持久，也必然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但我以為，這種寫作“姿勢”的堅持，對詩歌完全出自內(nèi)心的欲罷不能的熱愛，是其中最要緊的。

阿門一直堅定地走在這樣的路上。

所以，詩歌帶給了他榮譽，詩歌讓一位失聰者找到了生活的方向，找到了尊嚴，找到了一條接通外部世界的特殊渠道，找到了一條通向理想生活和生活理想彼岸的軌道（阿門自己曾說，詩歌于他是“一條必然的自救之路”）。

三

如果在這個時代談?wù)撛姼枥硐攵嗌僮屓松桑蛘咂鸫a有些矯情，那么，詩人必須要具備寫作的誠意，這大抵是毋庸置疑，也是必須的。

讀當下詩人的一些詩，有時不免會生出一種疑惑：在詩人和這個詩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之間，你該相信誰。詩人？還是詩歌？

這么說，很顯然的一個問題就是，當下不少詩人和他的詩歌之間是分裂的，不統(tǒng)一的。就像他們分裂的人格。在他們的作品里，你仿佛永遠只能看見某種“大”，那種“大”或者“高”壓得人喘不過氣，叫人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阿門從不避諱自己內(nèi)心的“小”，他尊重自己內(nèi)心的情緒，并真實地呈現(xiàn)著自己的情緒，就像：“我中年時，就像中游的水/有些雜質(zhì)，傾倒月光與目光的少了/多了垃圾、浮躁、污染和虛名”（《治水者》）

就像：“抱恨終天，人前若無其事，人后/丟了魂似的，一顆半死的心/兩只懸空的手，三字姓名/被法院或公證處曝光，聲名狼藉”（《貪小者》）

正因如此，他有時在詩歌里展示的那種孤獨感、無助感甚至于悲劇感，愈加地打動人心：

我的后悔事，細碎、多余/像多年的暗疾，羞于說出/所犯的過失、錯誤，似浮塵、草屑/因無法阻止。可忽略不計（《后悔者》）

拿月亮當電燈/把沙發(fā)坐出一個坑/被睡眠拋棄后，就只能與自己抗爭/遲鈍，易怒，一不小心就觸動生命停止鍵的開關(guān)/之后有大把的時間長眠（《抑郁者》）

……

有詩評家所說，好的詩歌，它應(yīng)該讓人感受到血肉、骨架、呼吸和靈魂。按詩人西川的說法，衡量一首詩的成功與否有四個程度：詩歌向永恒真理靠近的程度；詩歌通過現(xiàn)世界對于另一世界的提示程度；詩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技巧完善的程度；詩歌作為審美對象在讀者心中所能引起的快感程度。

雖然，并不是每一首詩都必須要做到這四點，何況所謂的“永恒真理”本身也具有未知性和不確定性，但它至少對廣大的詩人們有著一種有益的啟示。從這個角度來看，我以為阿門很多詩作中對于人生的一些思考和探索，正是符合著這樣的定義的。

譬如他對于生命的脆弱和不可預(yù)測的感知，從身邊親人朋友的離去，以及到：

從馬航失聯(lián)到韓輪沉沒，那么多的人/一下子被海洋，這巨大的墳?zāi)垢采w/仿佛水滴消失在水中，尸骨無存/這讓我悲傷，恍惚，麻木……（《去世者》）

在沒有空隙的時間之間，生命是一種暫時現(xiàn)象，而死亡就是一種永恒真理。所以詩人最后發(fā)出這樣的喟嘆——“死亡，是一張不漏的網(wǎng)/時間之灰啊/早晚埋我于故土”。

還譬如他從一枚落葉的身上察覺到的“時間的真容”：

隔著窗門，已能清晰看到/落葉的身上，季節(jié)的影子——/時間的真容。打掃和清理自己/這一刻，冷，又酸楚地熱（《落葉者》）

這些，是否有著如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所描述的那樣，“像是真理撲動的一角”？

四

詩評家崔勇曾有一個比方，詩人是消費時代的一根刺，鯁住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只是習慣吞噬而不知道歌唱的喉嚨。而優(yōu)秀的詩人和他的詩歌應(yīng)該持續(xù)不斷地刺痛這個消費時代的陣地。

按這個說法，那些頌歌和甜膩的愛情詩當然不是刺，那些純粹“小我”的表達也不是，那些赤裸裸標榜“身體寫作”甚至“下半身寫作”的更不是。

詩是時代的神經(jīng)末梢。

好的詩人，他應(yīng)該長著敏銳的觸角，他們對于現(xiàn)實世界要有異于常人的敏感。他既關(guān)心自己的內(nèi)在體驗，也關(guān)注外部世界，并把這個接收到的來自外部世界的信息，在有了自己的內(nèi)在體驗并經(jīng)過“發(fā)酵”之后，以詩人特有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傳遞出去。而他傳遞的情緒，也應(yīng)該有一種時代性和普遍性。

讓人欣慰的是，阿門身上的這對觸角依舊敏銳，在他的詩作里，這樣一根刺也從來不曾消失。雖然阿門自己在詩歌《內(nèi)疚者》中說，“以前我的詩，肉里有刺，喊疼，發(fā)炎/現(xiàn)在，落寞如雪，在故鄉(xiāng)的掌心悄悄融化”。我則以為，變化一定有，但現(xiàn)在這一根刺也并不是真就“悄悄融化”了。

他的“者”系列組詩，大多是來自于自己生活經(jīng)驗的表達，是個人情緒在獨特情境下的體驗，但這種情緒和體驗往往是很多人共通的。

譬如，他對于人性的懷疑：

這些人，你不陌生，甚至太熟悉/像牙齒，貌似整潔、堅硬、親密/張開卻是一口陷阱（《跑路者》）

在物質(zhì)化的，金錢和利益至上的時代，人的信義呢？人的良善呢？在它們面前，不值一提，不堪一擊。那些為了錢，不惜坑蒙拐騙、連朋友親人都不放過的“跑路者”，讓詩人感到人性的“惡”、虛偽和不可靠，讓詩人感覺到了疼。

而對于那些把身家性命都押在這些“跑路者”身上，結(jié)果“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人們，詩人在詩歌中以“打水者”的隱喻給予了深切同情：

以為兄弟很鐵，親戚很親/以為亂中能取勝，能至少/用竹籃滴下的水，積少成多/抑或，打上空氣里的氧氣，心安理得/但東倒，西也歪……（《打水者》）

譬如，對于人生的意義，特別是人到中年后的“驀然回首”，他以自己獨有的感受展現(xiàn)了很多人普遍會有的一種惶惑、不安和惆悵：

走來走去還是那條路/從單位到家庭，我是我日子的/抄襲者，雖無厭倦/但離浪漫，越來越遠/活來活去還是那種命/從自強到自責，我是我命運的/抄襲者，雖無沉溺/但離寧靜，越來越遠（《抄襲者》）

人生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被詩人殘酷否定。對于缺乏人生理想的茍活者，對于日復(fù)一日的命運“抄襲者”，這不啻于一道抽在他們心里的鞭痕，生出熱辣辣的疼痛。

五

和我一樣，看了他的這些“者”系列詩歌的讀者或許都有興趣會問這樣一個問題：阿門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這樣一個系列組詩？而且據(jù)說很有可能還要繼續(xù)。

我私下里揣測：可能是他以這樣一種方式對自己某一段特定時期的心路際遇的一次系統(tǒng)梳理？或者，是他因不滿于自己“寫來寫去還是那首詩”而主動謀求一種轉(zhuǎn)型和突破的嘗試？或許二者都有。

不管何種，我以為，對于阿門自己，這在他自己的詩歌生涯中必將是一次具有“里程碑”式意義的事情。其意義絕不下于幾年前他推出的中國第一部“網(wǎng)戀長詩”《天使與海豚》。

當然，這個里程碑，也或者意味著他詩歌創(chuàng)作之路找到了一個新的起點。那么，詩人自己有福，讀者、粉絲們也有福了。

那么對于一座城市呢？

我以為，一座有底蘊的城市是不能沒有詩人和詩歌的，沒有了詩人的吟唱，城市就缺少一些靈魂和生氣。從這個角度講，洗盡鉛華的詩人阿門，找到一個新的起點的阿門，我們對他的期待自然就又要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