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
本來好好的,一切都像江布拉克的天氣。云該在天上飄還在天上飄,風(fēng)該在麥田跑還在麥田跑,還有我們這群來自烏魯木齊的什么學(xué)者呀文化人等等,該吃該喝該說該笑沒誰像瘋子傻子。誰知一覺醒來,高速公路堵車了,堵得那個陣勢就是把北京最牛的交警派來都沒法子。
路堵起來就不像路了,像災(zāi)難片里的停尸場。那些平時在路上像野驢一樣狂奔的汽車,遇上堵車就老實得像得了老年癡呆癥,哼哼唧唧地不再騷情,只有一點兒一點兒顫顫巍巍地往前蹭。
不光車怕堵,人也怕堵。人一旦哪個地方堵起來準會犯病,要是堵得厲害,恐怕連命都不保。我認識的好幾個人都是被血栓堵了大腦心臟,結(jié)果不是偏癱就是去了殯儀館。
不管是開車的還是坐車的,一碰上堵車,都感覺心也被啥堵了。我們一車人本來還陶醉在江布拉克的美景中,做著與江布拉克有關(guān)的好夢,卻一下全都被突然襲來的堵車潮鬧得沒了情緒。
破壞情緒的事情天天都發(fā)生在城市里,誰知現(xiàn)在卻在高速公路上發(fā)生了。
車堵得很長,像我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的壞心情。
我把頭從車窗伸出去,努力往兩頭看看,好像哪頭都沒完沒了。估計我們這一車的人好幾個小時都要被困在高速公路上了。
滿路的車只能無聊地趴著,車上的人也只能無聊地坐著。只是人不像車那么老實,寂寞的時候,人總能給自己找到一些快樂的理由。人聰明地知道,心情的好壞能讓同樣長度的時間變得不一樣。
狄老是個機智幽默的家伙,像維吾爾族傳說中的阿凡提大叔,講起故事和段子能讓你笑得前仰后合。于是由他開頭,大家開始講故事。講故事就講故事吧,可偏偏有些人就不會講故事。像熊主席就會唱歌,他唱歌好聽我們都不反對,可他唱完了偏又謙虛地說自己是拋磚引玉。我看滿車的人除了他的嗓子還有些玉的圓潤,其他的不要說是磚頭,恐怕連土塊都比不了。
我知道熊主席唱完就該我唱了,可不知咋回事,我硬是沒有唱歌的心情。
上午在江布拉克轉(zhuǎn)悠的時候,我接到一個小兄弟的電話,他告訴我他父親快不行了,讓我快給他聯(lián)系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唉,我這個年齡,有項頂重要的社會活動總是沒法推脫,那就是參加婚禮或葬禮。這些年不是去參加朋友兒女的婚禮,就是去參加朋友或朋友父母的葬禮。細算起來,參加葬禮的次數(shù)倒比參加婚禮的次數(shù)要多得多。
小兄弟比我小好多歲,他父親確診癌癥晚期,那天他苦著臉來找我商量,說他在處理老人后事方面啥也不懂,總感到害怕。我說沒事,有我呢。
顯然,我的承諾成了這個小兄弟的依靠。從接到小兄弟的電話起,我就不停地聯(lián)系殯儀館的人,可當時就是聯(lián)系不上。我想聯(lián)系不上也罷,反正江布拉克到烏魯木齊也就二百來公里,我們中午往回返,下午早早就到了。
熊主席唱完歌就開始在話筒里喊我。我心里一下就長出一百個不情愿來。熊主席不知道這些,認為我在拿架子。我心想自己又不是歌星明星,拿個啥架子,只是我咋樣也拿不起唱歌的心情。
我是個愛唱歌的人,這么多年靠一把破吉他和一副莫合煙嗓子,在些亂七八糟的圈子里也混得有點顏面。頭兩天還在奇臺賓館蔣子龍的客房里為北京來的大作家們展示過唱歌才能。一句話,唱歌是我的強項??蓮婍椧憩F(xiàn)也得分個時候。
有小兄弟這檔子事攔著,我咋樣表現(xiàn)我的強項呢?
我以前聽說一個名相聲演員,在他父親去世的當天晚上,還忍著悲痛為觀眾獻上了精彩的表演。我啥也不是,我就是我,一個貌似啥時候都充滿快樂、卻時時隱藏著憂傷的二毛。
我找了個去前面看看為啥堵車的借口,郁悶地下了車。為了表明我會很快就回來,我把外衣、手機旅行包都撂在了車上。
排成長龍的汽車好像都在高速公路上睡著了,好多司機也都趴在方向盤上打著瞌睡,也有精神好的一邊抽煙一邊望著車窗外的荒野。反向的車道上一輛輛高速而過的車輛,引得堵在路上的人們流露出一片羨慕之情,同時又加深了人們的無奈和焦慮。
我穿行在高大的卡車中間,像穿行在鋼鐵壘砌的充滿汽油柴油膠皮味的巷道,一股無情的現(xiàn)代文明氣息包圍了我,讓我對眼前的世界充滿了恐懼。
涼風(fēng)讓我打了個激靈,我有點后悔自己的沖動行為,干嗎要騷情地下車呢?車外并沒啥好風(fēng)景,更何況即便我搞清了堵車的原因,又能咋樣呢?
人就是這樣,總想搞清一些自己根本就無法左右的事情。比如誰要當國家主席,誰又貪污了幾個億,誰又搞了幾十套住宅,誰又搞了幾十個別人的老婆等等。細細想想,這些事和我們有毛的關(guān)系!就像現(xiàn)在,我們的車堵在路上,我小兄弟的老爸躺在病床上,我就是跑到最前面弄清了堵車的原因,還不是束手無策,最終還是得老老實實等著交警來疏通道路。
可我又不能馬上回車上去,因為我現(xiàn)在確實還不知道到底為啥會堵車,我要是馬上回到車上,可能會有好多人問我到底為啥堵車,我們啥時候才能走呀,這樣合情合理的問題,我要是回答不上來,人們又會說,那下去干啥去了,中午在江布拉克羊肉吃多了跑騷嗎?
我擔不起這樣的責(zé)問,也受不了這樣的責(zé)罵。我像個騎在老虎背上的懦夫,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還裝得像個硬漢,給自己點著一根煙,酷酷地往前走。
一路上我看到好幾輛和我們差不多的大客車,也看到從大客車上下來的無聊的人群,可他們好像都比我聰明,只在車邊晃來晃去,不往遠處走。
我到了治超站的休息區(qū),一下感到心情好了起來,空空的廣場上就我一個傻逼和一個高桿燈呆呆地站著。除了路上看不到頭的車輛,就是遠處發(fā)藍的東天山。
吹著下午有些涼的風(fēng),看著路上趴著不動的卡車,我突然覺得這些年我們生活的許多地方真的發(fā)生了報紙上天天都說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想想原來我也不止一次地來過奇臺,那時的奇臺也就是幾條破街,幾棟不高的樓房,馬車和毛驢車在哪條街上都可以看到??涩F(xiàn)在,走在奇臺的大街上,感覺和走在烏魯木齊的大街上并沒多大的異樣,只是從奇臺文化廣場上那些唱戲的老人臉上和唱腔里,才能感受到奇臺和烏魯木齊的區(qū)別。
以前我從烏魯木齊到奇臺,坐的都是老黑頭(老解放牌汽車),公路也窄窄的,坑坑洼洼的,要走上半天才能到??涩F(xiàn)在的高速公路真是高速呀,同樣是二百多公里的距離,汽車兩個多小時就到了。還有江布拉克,以前誰也沒把那樣的荒山野嶺當回事,可現(xiàn)在,一到節(jié)假日,烏魯木齊的人都排著隊開著車往那兒去,說是回歸自然。
自然當然是人的好去處,可今天的人們卻越來越不自然了。人們拼命地索取著自然中的一切,為的就是讓人們變得超越自然。我們要錢、要官、要速度、要享受、要石油煤炭、要我們能要到的一切,可我們卻很少想,以后誰會要我們。
高速公路上的車龍不知啥時候開始動彈起來,他們一輛接一輛向治超站的甬道爬去,過了治超站的甬道,那些巨大的鐵家伙像沖出籠子的困獸,大聲吼著向太陽的方向奔去。
我站在路邊,像個期待著情人的漢子,期待我們采風(fēng)團的大客車。
一輛又一輛的卡車貨車小轎車從我眼前冷冷沖過,它們留下的黑煙讓我窒息,撒下的煤灰讓我流淚。不過,我想到馬上就能回到一起生活了幾天的采風(fēng)團里,回到溫暖的大客車上,回到城市去幫小兄弟料理他父親的后事,心里又有了一些溫暖。
我就帶著這點溫暖,站在一點點變冷的公路旁邊,眼睛像雷達一樣掃描著一輛輛沖過我眼前的汽車。
太陽又向西山落了好大一截,可我還是沒看見我們采風(fēng)團的大客車。
我反身向休息區(qū)的超市走去,希望在那里能等到大客車。我判斷的理由很簡單:一是車上的幾十號人在車上困了那么長時間,一定都要解決問題,超市邊就有公共廁所;二是車上的瓶裝水在我下車時就消耗殆盡,必須去超市補充;三是司機發(fā)現(xiàn)我沒回車上,肯定想我會在休息區(qū)等。但我這些自認為很合理的判斷在幾十分鐘的等待里,依然一無所獲。后來我竟等來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那個男人跑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被丟了。一開始我覺得納悶,后來一想,我可不是被丟了嗎。我趕緊說,我就是那個被丟的人。那男人說,你坐的車在前面南泉子收費站等你,你趕緊去吧。我說,我咋樣才能去南泉子。我又說,你給我搭輛車可以吧。那男人沒說話,我跟著他走到治超站的地磅前,他過去給站在那里的值班警察說了些啥,值班警察就給一輛剛從地磅上下來的大貨車司機說,把他帶到南泉子收費站。我謝過那個來喊我的男人和值班警察便麻溜地爬上了貨車的駕駛室。
開貨車的是個維吾爾族小伙,胖乎乎挺壯實,頂多二十出頭。我坐定之后,趕緊從褲兜掏出一包煙來遞給他。他用維語腔調(diào)的漢語說,車上不能抽煙,你也不抽。我收起煙轉(zhuǎn)頭一看,車座后的鋪上還躺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瘦臉男人,我判斷那一定是他的師父。
瘦臉男人顯然剛剛睡醒,一臉慵懶,問我,你哪個地方去。我說,去前面的南泉子收費站。他又問,為啥從這個地方上車。我說,我坐的車把我丟了。開車的胖司機說,南泉子嘛不遠,前面就是。我問,有多少公里?他說,二十多公里吧,一會兒就到了。
我搭的卡車往前沒走兩公里,前面又堵車了。胖司機一臉的無奈,我卻著急了。我著急前面一車人在等我一個人。瘦臉男人說,有啥辦法呢,辦法沒有。我轉(zhuǎn)臉看他時發(fā)現(xiàn)他的鋪上撂著一個手機。我說,手機用一下行嗎?他說,用吧。
我給車上的劉慧敏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已搭上了一輛貨車,正往南泉子收費站趕時又遇上了堵車,讓他們不要等我了,放心吧,我會順利回到烏魯木齊的。
打完這個電話,我心里好像輕松了許多,盡管二百公里以外的烏魯木齊還有事在等著我,但我現(xiàn)在已處理好了眼前的一件麻煩事。
卡車又開始往前走了,我也開始試著和車后的瘦臉男人聊起天來。
從聊天中得知,這輛卡車是瘦臉男人自己花錢買的,天天都在這條高速公路上跑。當我問他會不會超載時他說,超載干撒呢,劃不來嘛,多掙那幾百塊錢還不夠給交警交罰款,再說超載對車嘛也不好。反正嘛車我自己買的,錢嘛掙得差不多就行了,錢嘛一輩子也掙不完,著急干啥呢。
瘦臉男人正說著,卡車又停了下來,好像前面的道路一直沒有徹底疏通??磥磉@次停的時間還很長,瘦臉男人示意我下車。我下了車,他也跟著下來,我忙掏煙遞給他。我們倆點著煙舒坦地抽著,這時,我發(fā)現(xiàn)停在卡車邊的是一輛開往烏魯木齊的大班車。我趕忙過去和司機搭訕,問能不能搭他的車去烏魯木齊,司機說上來吧。這樣,我又換了輛去烏魯木齊的客車,只可惜我在向瘦臉男人道謝的時候,竟忘了問他的名字。
回到烏魯木齊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找了公用電話打給劉慧敏,她告訴我他們也剛剛到,我的手機和背包交給了陳曉波,她還告訴我陳曉波住在煤炭賓館,讓我去那兒找他。我趕到煤炭賓館時,陳曉波他們還沒到,又出去等了一會兒,他們才回來。
拿到自己的手機,打開一看,上面有一群未接電話?;亓诵⌒值艿碾娫挘弥⌒值艿母赣H下午四點多去世了,需要我趕緊過去。
我從車上下來后,車上發(fā)生了好多事,這些事是后來狄老和阿依努爾告訴我的。大致情況是:我下了車之后,車上該唱歌唱歌,該說段子說段子。一直唱到男人的尿憋了,說到女人的小肚子脹了,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都需要下車解決問題。男的先下了車,在高速公路下對著荒涼的戈壁灘一會兒就解決了問題。女的下車后比男人稍麻煩些,聰明的女人想出拿幾把傘擋成了臨時公廁,不一會兒也解決了問題。就在這個時候,路居然通了,大家在司機的催促下慌慌張張地上了車。正當大家準備用繼續(xù)歌唱來消磨時光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二毛還沒上來,狄老就開始給二毛打電話,但二毛的電話總沒人接,后來二毛的同座發(fā)現(xiàn)二毛的手機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上衣在二毛坐過的座位上。
二毛沒帶手機,車上的人就開始著急,高速公路上又不能停車,司機只好跟著松動的車流往前走。車往前走,車上的人就隔著車窗往外看,希望能在路邊看到二毛。一種不安的氣氛頓時彌漫在整個車廂,誰也無心再歌唱了。車一直走到治超站,車上的人還是沒看到二毛的影子。到了南泉子收費站,狄老和《民族文匯》雜志社的工作人員下車和收費站交警聯(lián)系,告訴他們車上丟了個人,而且說丟的這個人既沒帶手機又沒帶錢,況且天又晚了,那個人只穿了件短袖T恤。再后來,天氣似乎也隨著二毛的離去驟然轉(zhuǎn)涼了,《民族文匯》的馬主編也急壞了,給他在阜康的朋友打電話,要他朋友開車在阜康收費站等他,他要下車坐他朋友的車回來找二毛。幸虧那時二毛打通了劉慧敏的電話,一車人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狄老一路緊緊攥著二毛的電話,就希望二毛能給自己的手機打個電話,可二毛就是沒打。
盡管在這次意外的堵車中,我給大家本來就因堵車而起的煩心又添了更大的煩心,但當?shù)依虾桶⒁琅瑺柛嬖V我,大家在我丟了以后那種焦急的心情和付出的各種行動,我的心一下就熱了。在我與大伙失散的幾個小時里,人們一下對我有了那么多猜測和擔心,這讓我這個采風(fēng)團里不起眼的人,一下躍為一個焦點人物,得到了那么多人的關(guān)心,我真的很謝謝他們!不過大家不用擔心我,我在二十出頭時就有過用七塊錢從蘭州跑回烏魯木齊的經(jīng)歷。江布拉克到烏魯木齊區(qū)區(qū)二百來公里,對二毛來說尕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