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玲
任性而憂傷的寫作
——讀葉彌長篇小說《風(fēng)流圖卷》
■ 黃 玲
從1994年正式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至今,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寫作時光走過第20年頭的時候,葉彌捧出了一部從構(gòu)思到完成歷時6年的長篇小說《風(fēng)流圖卷》。從小說“后記”可以得知,這是作家在太湖邊的鄉(xiāng)村近乎修行的半封閉狀態(tài)下完成的,如此浮躁的年月,這般緩慢而沉靜地打磨一部以“風(fēng)流”為主題的作品,葉彌夠自信,也夠任性。
葉彌曾在一個訪談中說:“長篇收納思想,短篇收納靈感?!雹佟讹L(fēng)流圖卷》是葉彌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它通過對“文革”前后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描寫,表達了一位“60后”作家對這段歷史的理解與判斷,更表達了她對個人與時代命運的深刻思考。小說分為上下兩卷,以“1958”和“1968”兩個年份的時間橫截面為故事背景,展開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生活在江南“吳郭城”一群普通人在社會動蕩年月的日常生活和命運沉浮,著力刻畫的是他們蓬勃的人性欲望在人性稀薄時代的痛苦、迷惘以及抗爭,生命的風(fēng)流與美好和時代的嚴酷與荒唐互為證詞,讀來讓人唏噓。
小說上卷中,愛美又有生活情調(diào)的大齡獨身女人常寶因人告密而被莫須有的罪名處死,詩人、書法家、園林學(xué)家、收藏家柳家驥因為陌生人一個惡意的玩笑而自焚,以及“我”的知識分子父親和熱衷革命的母親之間日漸深重的裂痕,這些都表明社會精神空間正變得越來越逼仄,并預(yù)示著一個荒謬時代不可避免的到來。小說下卷中寫到“文革”中造反派之間的武斗,各種燒殺搶砸的破壞與摧毀,社會秩序完全陷入混亂,各種陣營進入短兵相接的肉搏,當權(quán)派與反動派輪流變換,各種寫檢查、挨批斗都成了家常便飯,“我”的父親母親也因為思想上的分道揚鑣而導(dǎo)致情感上的徹底決裂……這些,是我們熟悉的“文革”敘事。
但《風(fēng)流圖卷》中更多的是我們不熟悉的“文革”敘事。說實話,一開始閱讀我確實被驚到了,因為小說的敘述超出了我原先對“文革”時期人們生活的認知與想象。對于一個70年代末出生的人來說,那段歷史雖然剛剛過去但卻從未親歷,沒有切膚之痛不說,也不可能有多么細密的思量。我們從父輩的口中,從歷史教科書中,以及成年后對相關(guān)歷史的自由閱讀中了解到的幾乎都是那些有敘述效果的、特殊的“文革”的外部事件,或荒唐、或可怕、或悲哀?!讹L(fēng)流圖卷》的筆觸卻伸進了“文革”生活更細致的內(nèi)部,它寫人們吃飯、睡覺、做愛等普通的日常生活,寫戀愛與欲望的隱秘內(nèi)心,寫青春期身體的微妙萌動,寫動蕩的世界對成長中心靈的各種投射作用。如果說歷史的個人敘事是一種“小歷史”,那么這幾乎是比“小歷史”更小的“微歷史”,但卻是歷史另一個真實的面向。歷史沸騰激蕩,但生活還在繼續(xù),對于每一個置身于那個時代的個體而言,誰說日常和內(nèi)心的生活不是更無法忽略的真實?
對于歷史,人們總是充滿著追究真相的動力,但葉彌的興趣顯然不在于挖掘歷史真相,她甚至不屑于對這段人人痛陳的歷史做多少控訴和反思。她只是把歷史時代作為敘述背景,而真正要講述的是人性,是要為人性的合理欲望奮力一辯。稍微了解一點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文革”前后是一個壓抑人性的年代,最諱莫如深的就是個人享樂和人性欲望。葉彌選擇在最不能表露個人欲望的時代大書個人欲望,在最不能談?wù)撓順返臅r代思慕享樂,在最恥于追求物質(zhì)的時代傾心物質(zhì),以此凸顯人性抗爭的力量,像一個倔強而任性的孩子,無比執(zhí)著地表達著她心中人性至上的價值倫理。
同葉彌的其他小說一樣,《風(fēng)流圖卷》不重視故事情節(jié)的營構(gòu),敘述中的隨意打岔幾乎到了讓讀者失去耐心的地步,對于一部長篇小說而言,這似乎有點危險,但葉彌有她的考慮。恰如其篇名,閱讀小說猶如翻閱畫冊,葉彌更像是一個畫家,隨性潑墨出幾十個人物或詳或簡的故事,留下一幀幀風(fēng)流人物的形象無比清晰。所謂風(fēng)流,在葉彌看來就是在人性被壓制的時代依舊能正確認識人性的自然與美好,聽從自我內(nèi)心的需要,努力追求并維護個人想要的生活。
對美食、美景以及生活中一切美好事物的喜愛甚至貪戀是人的本性,小說首先就是從人的這些日常生活中的自然欲望來圖解人性的。相比男性而言,女性總是更喜歡關(guān)注形而下的日常生活,更容易沉迷于塵世的煙火,對衣食住行和生活情調(diào)的熟稔使葉彌在這方面得心應(yīng)手,細節(jié)表現(xiàn)豐富動人。軍醫(yī)院漂亮的女藥劑師常寶,她熱愛美,懂生活。小說寫她在被逼得準備投河自殺前還能注意到河邊玉蘭一樹燦爛的白花,還能為樹下的一泡尿皺眉,并因此一時竟忘記了尋死。在投河被救后回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了一小鍋水,朝鍋里扔了一大塊老姜,并放了一大勺紅糖。她的屋子外面種滿了不同季節(jié)的花草,她的屋里每一樣?xùn)|西好像都有香味散發(fā)出來,以至于“我”第一次去常寶家時就被她的情調(diào)與美吸引,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的愛戀。即便是成天革命改造不離口、喜歡批判別人小資和沒有覺悟的謝小達,在丈夫出差回來的夜晚也可以暫時忘記解放全人類的大事,而本能地表現(xiàn)出一個妻子和女人的柔情,做出一頓充滿詩情畫意的晚餐。成了女政要后,思想覺悟再“高”也無法阻止她對美味的桂花冬釀酒的貪杯。
此外,精致典雅的享樂文化原本就是蘇州文化的重要方面,在此成長起來的葉彌要在小說中鋪陳點生活中的奢華享樂那真是駕輕就熟的事?!拔摇钡母蔂敔斄殷K,奉行“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的人生信條,喝酒喝的是茅臺酒,喝茶喝的是綠梅雪水泡的茶?!八搭^發(fā)要放自制的玫瑰花油,給鼻子使用鼻煙壺。喝茶用的是大彬紫砂壺,冬天暖手爐是張鳴岐的,壓書用了一塊子風(fēng)玉牌??诟怪挥谜f了,褲襠里的家什也從不克制。每天還要用中草藥泡腳丫?!雹谒依锔鞣N值錢的古玩字畫、金銀首飾更是不計其數(shù)。吃喝玩樂,極盡奢華,享樂既是身體的需要,也是靈魂的需要。
《風(fēng)流圖卷》對于日常生活中的美和物質(zhì)享樂極力鋪陳,并為此不惜犧牲情節(jié)的緊湊,松弛隨性,自在瀟灑。它敢于在小說敘述中宕開一筆,寫磚雕的精美、花朵綻放的恣肆,寫魚的做法、茶的泡法,寫忠王府的鹵雞、五香豆干和賭場,寫柳爺爺中西合璧的園林式建筑“二八齋”,寫憐花巷的各式高人,寫太平盛世吳郭城里雅致閑適的詩意生活……經(jīng)常是不知不覺間筆觸就滑向了對美的欣賞和對塵世生活的迷戀,字里行間充滿了蘇式的優(yōu)雅與唯美,筆墨流連處從容明凈,讓人幾乎忘了身后肅殺的政治背景。也許葉彌就是想以小說中俯拾皆是的細節(jié)告訴人們物質(zhì)享樂是人性正常欲望,它們非但沒有罪,而且是迷人的,值得追尋的人生樂趣之一。
對于人性欲望的辯護,小說用力更猛的是風(fēng)流人物的風(fēng)流韻事,這也更能體現(xiàn)葉彌的任性。面對“文革”,別人都在寫精神壓迫,唯有葉彌執(zhí)意寫肉體抗爭,試圖用性與愛來觸碰那段堅硬的歷史。
小說借著兩個瘋女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口無遮攔地喊出“孔朝山,我要和你睡覺”開場,大膽而直接地把人性中最私密的情欲光明正大地拋了出來。小寶的父母一窮二白,卻毫不掩人耳目地在大白天興高采烈地玩男女游戲;“我”的父母在每一次離別之后的團聚中都會表現(xiàn)出身體的熱切渴望;“我”同學(xué)唐娜在與男朋友上床之后,說出了愿意用一生為此買單的誓言;“我”獻身于杜克的第一次身體探索、“我”與張風(fēng)毅的第一次防空洞性愛、“我”與耿耿的一夜情;“我”奶奶高大進與老絲瓜大膽放縱的種種風(fēng)流不羈;柳爺爺放浪形骸一生,自焚前還要與女仆定彩風(fēng)流一夜;張柔和、秧花兩位女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與自己心上人的一次肉體結(jié)合;“我”母親謝小達在緊張革命工作之余也不忘與仲代表的身體歡愉;還有那性趣濃厚的王來恩老婆,以及王來恩樓上精于陰陽之道的老夫妻……你會發(fā)現(xiàn),小說里無論是革命者還是非革命者,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普通百姓,無論是處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還是已近暮年的老夫妻,在性的問題上,所有人都表現(xiàn)得那么地如饑似渴又甘之如飴。
他重新回到屋子,望了眼床上女孩的臉。女孩閉著眼睛,臉上帶著甜甜的笑,露著兩個淺淺的酒窩,像一個熟睡中的嬰兒。
在動蕩嚴酷的年代里,這似乎也不難理解。政治風(fēng)云變幻,人生捉摸不定,對于每一個個體來說,也許唯有身體的歡愉才是不可靠的世界中最為可靠的依賴。但小說如此密集而用力地描寫談性色變年代里人們的種種性事,看起來確實有些觸目驚心。同為小說家的魯敏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葉彌善于小題大做,“把羽毛弄成鐵,把頭發(fā)絲弄成鋼管”③。確實,為了表現(xiàn)人性的天經(jīng)地義,敢于把人們的身體欲望進行這樣極致推演的,也只有葉彌了。
當然,這不只是身體的尋歡作樂,葉彌讓她的人物在性中獲得和表達愛與尊嚴,也在性中生出面對生活的勇氣與信心。小寶父母藉此與貧寒的生活對抗,高大進藉此與理想現(xiàn)實間的人生落差對抗,孔燕妮藉此與青春的迷茫對抗,張柔和、秧花藉此與愛情的不可得對抗,王來恩樓上的老夫妻藉此與荒謬的時代對抗,王來恩老婆也是藉此與生活中的墨守成規(guī)對抗等等。性的美好在于它能讓人時刻意識到自我身體溫軟、真實的存在,這在世道變來變?nèi)サ臅r代顯得異常珍貴。
然而,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個人的螳臂當車終究敵不過瘋狂時代對人性的圍剿。“我”的父親孔朝山與母親謝小達的感情生活是小說中一條貫穿始終的主線,葉彌正是用這條主線,凌厲地講述了人性在時代面前驚心動魄地潰敗。孔朝山是個留美的醫(yī)學(xué)海歸,英俊瀟灑,人見人愛。他清高冷靜、特立獨行:“個性喜歡清靜獨處,不喜歡與人往來,他與別人隔著一層。他幫助別人,傾聽他們訴苦,給他們尊重的微笑,路上見了,會主動停下步子,謙遜地微笑,但從不與他們往來。對領(lǐng)導(dǎo)也是這樣,謙遜,但不唱贊歌,保持著一段距離?!雹芩麘z香惜玉、充滿血性:在人人把三十歲的單身女人常寶當異己分子而避之不及的情況下,他敢于在她投河時毅然出手相救,在得知常寶因王來恩告密而被槍斃時狠狠甩了王來恩一記耳光。他生活講究、溫文爾雅:“幾乎每天早上,他都要早早地喝一碗淡鹽水,起身出去跑步,回來刮胡子洗澡,喝蜂蜜水。每個星期吃三天素。他進食不多,細嚼慢咽,說話也是慢聲細語,不大聲地笑,不忘形地沮喪和生氣。盡量多地保持沉默。晚上回來必定要把明天穿的衣服折疊整齊,睡覺前要打坐,清除雜念。他的枕頭和被子總是要經(jīng)常拆洗、晾曬,干干凈凈,上面留著太陽的味道?!雹菟幻模惠p信,不迷信,不媚俗,崇尚輕松自在的生活。但就是這樣一個風(fēng)流倜儻、品味出眾的知識分子,在那個年代卻無法獨善其身,因為他的妻子謝小達是個狂熱的革命主義者,追求政治前途的蒸蒸日上,強悍地代表著那個非人性的時代向孔朝山頻頻發(fā)難,一點一滴地摧毀他內(nèi)心的自信與驕傲,讓他逐漸變得膽小和軟弱。從最初的爭吵,到后來的分居及至最后的離婚,隨著彼此思想追求的漸行漸遠,孔朝山在這場婚姻里節(jié)節(jié)敗退,直到他從軟弱變得冷淡,并對一切都不再講究時,才行尸走肉般地融入了時代。小說中有個細節(jié):謝小達成了炙手可熱的女政要后很少回家,在一次難得的大年夜團聚前,孔朝山洗了一個漫長的澡,然后去巷口跂而望歸,雖然在后來的團聚中話不投機,但他還是出于本能地渴望與她身體溫存,被謝小達非常狠心地斷然拒絕后,這個清高的知識分子竟然不顧女兒阻攔追了出去,并毫無尊嚴地跪在雪地上企圖挽留。這般情景真讓人無比痛心。
除了孔朝山的潰敗,裸著身體在自家天井里曬太陽的常寶被以用惡毒方式攻擊偉大領(lǐng)袖的罪名槍斃了,緊接著熱愛享樂的柳爺爺由于痛恨改造而自焚了。及至后來的“文革”中,小寶媽在做愛時被武斗的流彈擊中身亡,王來恩樓上的老夫妻跳了河,高大進和老絲瓜服了砒霜雙雙赴死。那個“寧愿切兩塊黃瓜片貼在臉上做美容,再拿雞蛋殼里剩下的蛋清慢慢抹臉,也不高興到居委會學(xué)習(xí)時事政治”的唐娜外婆,在被剃了陰陽頭,胸前胸后掛了牌子游街一天后就回來跳了井。就連一心向善、慈悲為懷的出家人明心和如一最終也是下落不明,難逃劫難。
災(zāi)難如影隨行,看上去人性的堅守終無法抵抗政治變幻時代對個體現(xiàn)實人生無情的戲弄。但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雖寫各種風(fēng)流人物悲慘的結(jié)局,但著墨更多的卻是之前風(fēng)流生活的歡暢。他們的潰敗也絕不是人性的終結(jié),從更年輕的孔燕妮、唐娜、杜鵑、張風(fēng)毅、杜克、秧花、林納德、溫德好等一代人身上,我們就可以看到人性的滿血復(fù)活。嚴酷的時代確實在不斷圍剿人們的各種欲望,但恰恰是通過這般圍剿讓人們更看清了時代的荒謬。用凄慘寫歡暢,用死亡寫新生,用圍剿寫不可圍剿,葉彌就是這樣一路較勁,一路耍狠,讓人性的風(fēng)流在時代肅殺的背景下愈演愈烈。
不過話說回來,盡管小說寫得如此任性,但葉彌依然有著極好的敘事控制,這跟它的敘述視角有關(guān)。《風(fēng)流圖卷》是以“我”(孔燕妮)的視角展開敘述的,孔燕妮的成長無疑是與孔朝山的潰敗并行的另一條小說主線。上卷中的孔燕妮才15歲,下卷中是25歲。從15歲到25歲,單從人的成長而言,從懵懂幼稚到思想獨立,可以說這是人一生中思想可塑性最大的十年。從這個意義上說,《風(fēng)流圖卷》又是一部成長小說。從成名作《成長如蛻》開始,葉彌對于人內(nèi)心成長的命題從未放棄思考和探索,她的人物經(jīng)常在小說里經(jīng)歷著各種各樣的“成長”,也折射了作家自身這么多年來思想的蛻變。
《風(fēng)流圖卷》中孔燕妮的成長是從身體覺醒開始的。身體的發(fā)育是每個生命都會經(jīng)歷的一次神秘而令人充滿悸動的自然饋贈,在15歲那年玉蘭花開滿枝頭的初春,孔燕妮感受到了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成長信號,此后十年,她念茲在茲的就是對身體的探索。傾聽父母床第的呢喃,在唐娜的帶領(lǐng)下在鏡子前認識自己的身體,開始對男女之事的敏感好奇,與心上人杜克第一次感受異性身體,偷聽奶奶與老絲瓜夜半纏綿,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愛戀她多年的張風(fēng)毅,撞見母親與仲代表的亢奮激情,主動爬上養(yǎng)蜂少年耿耿的床體驗愛的溫柔等等。一次次與身體有關(guān)的探索都在提醒孔燕妮天性的不可違,也讓她從性欲出發(fā)遇見了愛情,世界再殘酷也壓制不了愛情的生長,時代再可怕也能從體內(nèi)蓬勃的自我中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溫柔。這個前世里就熱愛床第之音的女子,一心追求愛情的喜悅與塵世的幸福,用自己的大膽與倔強,向嚴酷的時代求證人性的美妙和不可掠殺。
與身體覺醒伴隨而來的,便是靈魂的覺醒。15歲時,孔燕妮可以被母親拉著看常寶被槍決,可以在母親的威逼下違心地寫悔過書,可以倒在母親腳下,摟住她的雙腿,希望獲得她的憐愛。她無條件崇拜投合時代的母親,一次次討好她,向她示弱,因為彼時母親對她的態(tài)度直接關(guān)乎她的生活質(zhì)量。而25歲的孔燕妮卻可以跟母親冷靜談判,可以在父親遭遇婚姻失敗的狼狽境遇時站出來保護他,可以對母親的情人大聲咆哮一句“滾”。十年前她從父親那里尋求精神力量,十年后她卻要給脆弱的父親以力量。跨越十年,孔燕妮的心理一步步走向獨立和強大。
在以抗爭的姿態(tài)與時代較量的時候,作家可以無所顧忌,任性潑墨,對嚴酷的時代說不,然而混亂年代成長起來的靈魂如何對無根之花的命運說不?我們可以高舉人性的旗幟在世間尋歡作樂,然而短暫的歡愉過后,無根的靈魂又如何能擺脫接踵而至的虛無感?沒有信仰的年代,身體真的可以成為我們虛妄人生中最后的信仰嗎?
葉彌沒有回答。
也許所有的風(fēng)流在命運面前注定是一場不自量力的還手,這一點葉彌從一開始就知道,但她依然愿意寫下這個長篇,寫下晦暗中的美好,無趣中的生趣,也寫下虛無中的抗爭,并懷有洞察結(jié)果的澄明。這也正是葉彌小說的動人之處。
葉彌在《風(fēng)流圖卷》的“后記”中寫道:“我現(xiàn)在過的是十分充足的現(xiàn)實生活,忙碌勞累,一群狗貓,一雞三鴨,無數(shù)花草,四季蔬菜,還有梨棗桔柿桃蘋果楊梅枇杷各色果樹……但我知道,我是一個沒有現(xiàn)實生活的人,一切全在幻想中生存。”6葉彌就是這樣篤定而又矛盾,既對自我肉身所行走的人世充滿由衷的愛戀,又對粗俗煩亂的現(xiàn)實生活充滿焦慮與不甘,小說寫作也許是緩解這種內(nèi)在緊張不錯的方式,在《風(fēng)流圖卷》任性而憂傷的敘事中,在對塵世肯定與否定的進退之間作家確也完成了一次自我靈魂的擺渡。
注 釋:
① 葉彌:《我注定是個流浪的孩子,是文學(xué)收留了我》,《文學(xué)報》2014年7月3日。
②《風(fēng)流圖卷》,《收獲》2014年第3期,第123頁。
③ 魯敏:《葉彌的腔調(diào)》,魯敏的新浪博客,2014年5月31日。
④ 《風(fēng)流圖卷》,《收獲》2014年第3期,第111頁。
⑤ 同上,第173頁。
⑥ 葉彌:《風(fēng)流圖卷后記》,《東吳學(xué)術(shù)》2014年第4期,第62頁。
(作者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
(責(zé)任編輯:強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