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靈魂的“優(yōu)雅寫作”
——老藤小說論

■ 劉廣遠 李 倩

安置靈魂的“優(yōu)雅寫作”
——老藤小說論

■ 劉廣遠 李 倩

寫作者所進行的是康德所說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工作，文字是他們最好的面孔。觀察老藤的寫作方式，是能夠品出溫度，品出氣度的。老藤曾說過：“如何讓熟地不撂荒，讓余熱保持溫度，讓擁躉者不散去，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堅持文學優(yōu)雅的血統(tǒng)，摒棄那些轉(zhuǎn)基因的播種。因為這些文學擁躉者以文學為品位、為高雅、為自豪，一旦文學改變了秉性，變得非驢非馬起來，恐怕這些熟地也會一塊塊失守?！弊x他的作品，恰恰可以找到相似的痕跡，一是文學的優(yōu)雅，我們稱之為“優(yōu)雅寫作”，也即文學的風格與方式涵著理想的高貴、語言的風度；二是他的小說既是被讀者選擇，也是選擇讀者的。想起尼采說的話，“一個人著書立說，不僅希望被人理解，同樣也希望不被人理解……當著作本身要表示自己的觀點時，它的每一高貴的精神和情趣也在選擇它的讀者；與此同時，也就排除了‘其他的人’?！雹倨鋵崳旅孢€有話，“一切更為高貴風格的規(guī)則均起源于此：拒人以遠，造成隔閡，禁止‘進入’和了解——同時啟迪那些通過他們的耳朵與我們關(guān)聯(lián)的人的耳聰?！崩咸亠@然在寫作上是有“精神潔癖”的人，他寧可選擇高山流水，知己三五，也不拉大旗作虎皮，也不隨潮流逐浪波，可謂理想主義的堅守者。

一

小說中人物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而且常常是第一要素。無論外國小說中的人物，如堂吉訶德、簡愛、安娜·卡列妮娜、約翰·克里斯朵夫等，還是中國近現(xiàn)代小說長廊中的阿Q、駱駝祥子、翠翠、方鴻漸等，同樣令讀者難以忘懷，久久提起。我們知道，常常被記住或者印象深刻的人物，或者人物形象、語言撼動人心，或者性格特征、心理刻畫有獨到之處，或者成長過程、個性命運跌宕起伏。老藤筆下的人物為什么給讀者留下的印痕那么深？讓人久久不能放下呢？

老藤筆下的人物既不驚天，亦不動地，基本是沿著現(xiàn)實主義的邊緣行走在“江湖”之上，但是他們卻如影隨形地讓讀者難以忘懷，記憶深刻，我們仿佛跟著他們游走，游走在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之間。

老藤主要描寫兩類人物，一類是小人物或“小知識分子”，如下派村官鄭小毛（《熬鷹》）、民辦教師馮國梅（《麻櫟樹》）、即將退休的干部吳根生（《留白》）、信訪辦主任科員老賈（《波瀾不驚》）等，這一類人物基本屬于底層、邊緣、落寞的群體。文學長廊里似乎相仿的人物忙不迭地走來“歡迎”他們?nèi)腙?，志向高遠、郁郁寡歡的涓生（《傷逝》）、從崛起走向沒落的呂緯甫（《在酒樓上》）、陷于性的苦悶與生的苦悶的“留學生”（《沉淪》）、惶惶逃路而又兼顧教育的潘先生（《潘先生在難中》），他們在魯迅、郁達夫、葉紹鈞的筆下都掙扎過、努力過，然而最終是走向無奈而又落寞的路。而老藤似乎善于描摹“多余人”，似乎這些人物都是無助甚至于無奈，他們改變不了生活的本身和社會的殘酷，他們的路也似乎如涓生、如呂緯甫、如“留學生”，走向迷惘、走向沉淪，但是，老藤的絕妙是“曲徑通幽”、“暗度陳倉”，看似絕路卻是自在之路、自由之路。被父親逼迫考取公務員的鄭小毛（《熬鷹》）被下派到偏遠甚至公共汽車都不通的金花山村，被安排到70歲的老主任金兆天手下做副職。金兆天是一個傳奇人物，擅長“熬鷹”的老爺子金兆天把右派老范“熬”成了大學校長；把被開除公職的老皮“熬”成了蒙特利爾的工程師；用喂飽的鷹謙讓師長的鷹，把師長“熬”成部長。然而，“熬”鄭小毛是最艱難的挑戰(zhàn)，他準備帶著鄭小毛去獵鷹，結(jié)果被金雕“風鳶”剎了銳氣，再不捕鷹，從此不再獵鷹、“熬”鷹。金兆天的退卻，卻激發(fā)了鄭小毛拍攝鷹、保護鷹、保護金花山的勁頭。掛職一年后，他辭去公職，跟他的父親發(fā)短信說：我下山了，兒子在平地上能走得更遠。鄭小毛所行恰似“忠而見逐，情何以堪”的屈原，又似“內(nèi)不愧心，外不負俗”的嵇康，他記住了老爺子的話，“熬鷹是一陣子，熬人卻是一輩子?！编嵭∶臼潜贾怨偌Z、開公餉而來，然而在熬過艱苦后，卻掛“官”而去，他追求的是自主、卓越。他回答了世界對他的疑問——“小人物”如何掙扎得到自己要得到的權(quán)利和夢想？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自主”權(quán)力和更好地自我生活？想起社會學家古爾納德說過：

自主不僅是一種工作上或倫理上的需要，而且也是作為獨特集團的新階層（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社會利益的表征。強調(diào)自主是某一階層的意識形態(tài)仍然隸屬于其他集團，但正在努力擺脫加諸于其身上的束縛……對自主的這種要求代表著自我管理的政治沖力。②

鄭小毛作為“小人物”，也是有知識、有思想的人，他并沒有屈服命運的安排，雖然，他委屈地按照父親的旨愿考取公務員，委屈地被下放到偏遠的金花山。但是，他經(jīng)過“熬鷹”高手金兆天老爺子“熬”，“努力擺脫加諸于其身上的束縛”，熬成真正的“鷹”，而且，他是老爺子最后的心血“熬”制而成的。小說中寫道，老爺子看完鄭小毛拍攝的金花山美景，看到風鳶展翅高飛的特寫，他與鄭小毛有一段對話：

“你熬鷹比我強。”

“我哪里會比您老強?！编嵭∶缓靡馑剂?。

“我熬鷹，把鷹熬下地，你熬鷹，把鷹熬上天。”

（《熬鷹》）

鄭小毛作為時代的青年，勇于擺脫束縛，謀劃未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蜷縮于體制窠臼中，可能無法實現(xiàn)個人抱負和個人理想，如果斗膽估測文本的延續(xù)，鄭小毛的未來不管從事何種職業(yè)，他一定能成為自然生態(tài)的朋友，他一定擁有自由的氣度和自主的權(quán)利。

民辦教師馮國梅（《麻櫟樹》）的命運看起來多舛莫測，“從教幾十年，一向與世無爭”，命運似乎總是對她不公，然而正是“安靜得像片麻櫟樹葉”的她在拼著全部精力保護著麻櫟樹，最后，在她被辭退的時候，這棵僅存的麻櫟樹被砍伐了。

“這一刻，她感覺自己是一頭中箭的母豹，遠看著領(lǐng)地被一群鬣狗踐踏蹂躪卻又無計可施，反抗的唯一武器只能是目光，是冷的能逼退酷暑的目光?！?/p>

目光——我們常?？吹酱┩干n穹的目光，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的眼睛在說，“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約翰福音》8章12 節(jié)）普羅米修斯盜取了火，拯救了人類，他卻被綁在高加索山的巨巖上，目光猶如他盜取的火，明亮而灼熱，即使無助，仍蘊含著反抗和不屈。被欺凌、被損害的馮國梅的目光呢？是“中箭的母豹”的目光，所以，馮國梅并沒有倒下，她想起那首熟悉的旋律《好大一棵樹》：“頭頂一個天，腳踏一方土，風雨中你昂起頭，風雪壓不服”。正如魯迅所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藥》里夏瑜墳上的“花環(huán)”就是孕育的希望，革命者的鮮血雖然被民眾“吃掉”，但是有“花環(huán)”，就有希望，就有亮色。馮國梅無力再保護麻櫟樹，但是她的學生在她的教育下，已經(jīng)成長起來，正如“愚公移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馮國梅是不屈不撓的“麻櫟樹”，倔強挺拔、寧折不彎，迎著生活的磨難，迎著人生的壓力，一直前行?！恫懖惑@》中的無職無權(quán)的主任科員老賈雖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是依然一往直前，直面所有上訪人員。這些“小人物”，可能無法解決人生的所有問題，但是無愧于內(nèi)心，無愧于自我，他們比呂緯甫（《在酒樓上》）、魏連殳（《孤獨者》）有希望、有亮色，甚至比覺新（《家》）、倪煥之（《倪煥之》）走得更明晰、更自由，雖然也常常處于自省、自責的境遇，但是自己的奮力、個體的拼爭，能夠隱約看到前方的光亮，望到遙遙的遠峰。老藤正如魯迅，給夏瑜（《藥》）的墳上添上一個“花環(huán)”，他給予讀者以希望、以微光。

另一類人物是“職銜低”或“近似無”的官員或者所謂官員，這里區(qū)分如此之細，目的并不是確認人物的譜系，而是我個人以為老藤的所謂“官場小說”，暗含意旨并不在小說類型，更主要的是借助其標簽來觀察人性。“職銜低”或“近似無”的小官員有都柿溝貧協(xié)主席兼武委會主任葛明仁（《薩滿咒》）、無職無權(quán)的主任科員老賈（《波瀾不驚》）、牛頭壩村小學校長禇麻桿（《麻櫟樹》）等，所謂官員有藍城市委人大主任鄭遠橋（《西施乳》）、七官營子鎮(zhèn)黨委書記孟慶有（《換屆》）、退休的專員吳根生（《留白》）、合資公司工會主席老皮（《都市憂郁人》）等。通過稱謂，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人物名字的諧趣，葛明仁、禇麻桿、鄭遠橋、吳根生，這不是“革命人”、“鄭板橋”、“無根生”、“杵麻桿”的諧音嗎？這與晚清《官場現(xiàn)形記》中的區(qū)奉人（諧趨奉人）、賈筱芝（諧假孝子）、時筱仁（諧實小人）、刁邁彭（諧刁賣朋）、施步彤（諧實不通）等實有相似之路徑，令人會心默契，曬然一笑。其他如“老賈”、“老范”、“老皮”等，不就是指代符號嗎？猶如阿Q、K、小D等。也許老藤本無此用意，但分明有意無意之間，從表象上指代深刻的含義，人物身上已經(jīng)印上“前文本”的文化烙印或者閃爍著經(jīng)典文本的影子了。

老藤的所謂“官場小說”更多地具有獨立性、現(xiàn)代性、反思性、批判性。品格之一是獨立性、現(xiàn)代性。此類“官場小說”的所謂“官場”非常逼仄而缺少慣有的“官場文學”氣息，沒有滿足窺私欲望，不能尋找“職場秘籍”，少有激烈權(quán)力傾軋，所以，已經(jīng)非常不似慣常的“官場文學”的表達意趣，更多地看到“官員”閃爍著人性的本真良善、人性的率性單純。牛頭壩村小學校長禇麻桿（《麻櫟樹》）為了感謝馮國梅讓給自己的“轉(zhuǎn)正”恩情，一輩子都在努力為幫助馮國梅“轉(zhuǎn)正”而做努力；合資公司工會主席老皮（《都市憂郁人》）作為原廠廠長，為日企工作，被日企利用“維護治安”，老皮不斷為職工爭利益、為女工護青春，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次次失敗讓他無比沮喪。美女職工王梅找到自己哭訴，遭到性騷擾，老皮后來去找老板替王梅維權(quán)，而日本老板清水則哈哈大笑，對他說：“皮桑，你操錯了心，是王梅要和我好，不是我要和王梅好，誰都知道王梅是個人才，難道你吃醋了嗎？”老皮自己感到非常無助：

恍惚間，他看到了迎面的自己，自己是大門上的一張畫，像小時候農(nóng)村過年時家門上貼的畫，畫中人朱面飛須，披堅執(zhí)銳，可是一陣風刮過就撕破了。（《都市憂郁人》）

如此形象的喻示，工會主席好似“朱面飛須”“披堅執(zhí)銳”的“畫中人”，“一陣風刮過”，就無情地被“撕破了”，他顯得是那樣的無力，甚至，他覺得都不如自己養(yǎng)的貓，可以流浪、可以奔跑、可以失蹤。無職無權(quán)的信訪辦主任科員老賈（《波瀾不驚》）頭發(fā)稀疏，事事辛苦，然而好事永遠輪不到他，艱難、困苦卻總是需要他頂上去。雖然他經(jīng)常為別人辦事，可是最后自己二女兒入學的困難申請補助竟然——只是以花了3000元請客吃飯，最后獲批3000元而已——簡直就是荒謬的諷刺。他一直窮苦窘迫，壓力巨大，卻依然無怨無悔，小說最后寫道，老賈面對訪民上訪時，鎮(zhèn)定地說：一池靜水，波瀾不驚。藍城市長鄭遠橋（《西施乳》）保持本心，注重名節(jié)，幾次面對女色，心動身不動；七官營子鎮(zhèn)黨委書記孟慶有（《換屆》）退回污染環(huán)境的造紙廠廠長二尿子行賄的兩萬元錢賄賂；金花山村老主任金兆天（《熬鷹》）為了保護金花山的自然生態(tài)，甚至有些偏執(zhí)，一直保持通向村外的羊腸小道狀態(tài)，而不修公路。觀察這些人物，我們發(fā)現(xiàn)了人性中“善”的自由彌散，而不僅僅是丑陋的“官場百態(tài)”，因為人性是文學的最后原野和最美田園，人的極其豐富性和無限差異性存在于世間，是因為文學需要人性，從而為人類展示一副溫情脈脈的信念，展示一種向善向美的精神。席勒在《審美教育書簡》中曾經(jīng)下了這樣的判斷：

人的發(fā)展可以分為三個不同狀況或階段，不管是個人還是全人類，如果要完成自我實現(xiàn)的全部過程，都必按照一定程序經(jīng)歷這三個階段，……人在他的物質(zhì)（身體）狀態(tài)里，只服從自然的力量；在他的審美狀態(tài)里，他擺脫掉自然的力量；在他的道德狀態(tài)（即理性狀態(tài)——原引者注）里，他控制著自然的力量。③

席勒在這里闡釋的自然性與社會性對立而矛盾的現(xiàn)狀，我認為也是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另一種理解的演繹。人性是豐富而復雜的，而“官員”也是人，他們的智識、閱歷、經(jīng)驗的獲得機會應該多于普通民眾，他們更早地從“服從自然”到“擺脫自然”，甚而達到“控制自然”，更好地向善、向美則是示范的方向。老藤的小說基本沒有按照“官場小說”的“揭露”、“鞭撻”習慣來鋪敘故事、描摹人物，而是“官員”回歸人類本性，把人還原成自然之本，又改造自然之勢。而且，并沒有一味塑造哪些暴戾的傾軋爭斗、描述哪些津津樂道的官場秘籍來引人入勝、吸引讀者。恪守理念又思想超脫的老藤以自己“優(yōu)雅”的方式來寫作，來“使文學飛翔”，這既是冒險，也是一種膽識。

品格之二是反思性、批判性。老藤對人物雖然具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期望，但具體到文本討論，他以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淵博的學識素養(yǎng)對客觀對象予以精準剖析——優(yōu)劣共生、善惡并存才是人的復雜性、綜合性、豐富性的本真體現(xiàn)。藍城市人大主任鄭遠橋（《西施乳》）由市長不能升任市委書記，進而轉(zhuǎn)任人大主任，頗感失落。他借著看病之機，四處游走，調(diào)整心態(tài)，想通過原任秘書李正打探一些消息而不得，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正背后反水，竭力“切割”，想擺脫他的影子。結(jié)果是鄭遠橋在組織人大投票的時候，小小地“懲罰”了李正，使他官職懸置，進而邊緣化。鄭遠橋雖然諧音“鄭板橋”，閑職之后，邊學金石之課，邊品河鲀之魚，其實，人性的游移和趨利避害，他是理解的，但是，從個體利益出發(fā)，他沒有寬容李正的“背叛”。孟慶有（《換屆》）主持鎮(zhèn)黨委換屆工作，雖然顯得客觀、公允，但是從私心出發(fā)拿下人大主席老單、把愛學習的鎮(zhèn)黨委副書記小田放到“待分配”的位置，而提拔了與自己有曖昧關(guān)系的女組織委員小胡。一方面是私心作怪、打壓異己，另一方面權(quán)性交易，提拔自己的下屬兼“情人”，也屬正常。略帶諷刺的是，前一任正派、公正的老黃書記，卻不被認可，大家對他的評價出奇一致——“裝！”“眾人皆醉我獨醒”，要么被排擠出這個區(qū)域，要么同流合污，反諷和批判的意味很濃。老皮（《都市憂郁人》）寄生在日本企業(yè)，原來曾是廠長，現(xiàn)在是工會主席，然而只是享受著和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一樣大的辦公室，卻優(yōu)哉游哉，無所事事。所謂工會主席只是形式上的“重要”，實際工作是應付會議、“維護穩(wěn)定”，說的不好聽一點，好似日本入侵時候的漢奸翻譯。所以，老皮雖然總在自責、反省，卻甘于這種“溫吐吐的白開水，沒個咸淡”的日子，生活顯得苦澀又無奈。葛明仁（《薩滿咒》）雖然保護了都柿溝的山山水水，但是，他魯莽沖動地“革”了仗義疏財?shù)牡刂鞯笫览椎拿?，酒醉后“強奸”了女巫蘭姑，在荒唐的年代，他自主不自主地做了許多“不可饒恕”的荒唐事。無論鄭遠橋、孟慶有，還是葛明仁、老皮，他們既有社會性屬性，又有自然性屬性，他們的丑陋、卑劣、陰謀都屬于復雜性的一面，他們不能完全恪守職業(yè)操守，他們也偶爾或經(jīng)常、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地觸碰規(guī)則、法律——雖然如此，但是，故事里沒有晚清譴責小說的那么陰毒、兇狠、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描寫的三類人，“第一種是蛇蟲鼠奴；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而老藤小說人物都不是十惡不赦、罪大惡極之人，他們是現(xiàn)實中存在的“鏡像式”的人物，是需要被拯救或者療治的客觀對象。正如羅振亞評價老藤《西施乳》時說：“這種悠閑其表、復雜其里、以靜寫動的感知與切入表現(xiàn)對象的方式，看似舉重若輕，實質(zhì)上卻將靈魂的喧嘩、情感的躁動傳達得滿爆而內(nèi)斂，它為官場小說的書寫開辟了另一種藝術(shù)可能性。”

觀察老藤的敘述，顯然不同于以往的“官場小說”，而是具有清新、雅致的氣息。老藤筆下的這些人物，充滿復雜性、矛盾性，具有善的本性，且是深層的善；又有惡的表征，但是淺表的惡，符合人性的普遍性特征。創(chuàng)作者并沒有因襲固有的“官場小說”模式，把那些該譴責的、該控訴的、該指斥的，用夸飾、黑幕、秘籍的方式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或者刻畫，而是展現(xiàn)人性丑陋、陰暗部分的同時，更多地彰顯人性中的善良、光亮的色澤，使文學體現(xiàn)文學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彰顯文學審美性與道德歸屬性，體現(xiàn)文學的“救贖”功能。馬克斯·韋伯的一種觀點對我們有著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藝術(shù)變成了一個越來越自覺把握到的有獨立價值的世界，這些價值本身就是存在的。不論怎么來解釋，藝術(shù)都承擔了一種世俗救贖功能。它提供了一種從日常生活的千篇一律中解脫出來的救贖，尤其是從理論的和實踐的理性主義那不斷增長的壓力中解脫出來的救贖。④

世界變得理性而殘酷，工具理性和機械文明逐步踐踏著藝術(shù)?？梢詺w為藝術(shù)范疇的文學，對世界的把握，提供一種“救贖”，是文學藝術(shù)應該具備的屬性和承擔的職能。老藤的小說從某種意義上說，與卡夫卡的《城堡》是類似的，描繪了世界充滿無限可能性、現(xiàn)實的不可預測性，也承載著對人性的詮釋和解讀的功能。

二

小說中的敘述方式是小說的重要標志，而敘述中常常暗含著寫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精神思想，看似閑筆，勝似形式。老藤小說中的敘述手法，融合現(xiàn)代性與傳統(tǒng)性，以“優(yōu)雅”的姿勢駐留，讓讀者久久難以忘懷，猶如空谷回音，余音繞梁。

老藤的小說耐磨、耐讀、耐品，強大的隱喻功能，令讀者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西施乳”（《西施乳》）本身就是一個隱喻。隱喻什么呢？一則明喻美食如美人。既能引人迷醉，又能引君入甕，鄭遠橋主要請兩人吃“西施乳”，一次是省城主要領(lǐng)導戴老，一次是考核干部的喬老爺，這兩個人都是對鄭遠橋的仕途能夠起定奪作用之人，兩次小吃都是越劇名角、美女老板王梅陪同，精妙絕倫的安排都取得預期效果，戴老邊吃邊吟：“河鲀好比西施乳，吳王當年未必嘗”；喬老爺更是感覺這道菜鮮美無比，美妙絕倫，竟然喝了七瓶紅酒，可謂盡興，當然，鄭遠橋的仕途越走越順，在喬的考核下，由副書記升任市長；在戴老的幫助下，曲折過后，由人大主任兼市委書記。二是暗喻人生猶如哲學的辯證法，“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雖然，戴老品嘗“西施乳”贊嘆不已，然而戴老中毒卻為鄭遠橋所不知，所以，他本來由市長升任書記的步驟就轉(zhuǎn)折了，轉(zhuǎn)任人大主任。然而他善于退守，對省里下派的市長組織人大進行投票，竭力做好推舉工作，以及王梅暗中從京城相助，竟然一年后，又從人大主任兼任市委書記，可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三則隱喻范蠡泊舟，功成隱退。鄭遠橋舉薦了美女王梅，但是并沒有借機占為己有，也恰恰如此，隱退不貪功，不圖一時回報，王梅以退為進，嫁給京城高官，幫助鄭遠橋提升，以示報恩；同時，鄭遠橋也沒有對“發(fā)小”美女鄭小杰“下手”，這兩個美女同時幫助“退隱”的他，他才能成功。當然，小說中鄭遠橋?qū)崒俣Ψ欠?，竟然對兩個美女都能把持自我，可謂成大事者，隱忍能力超越常人。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泵珴蓶|曾如此贊嘆“鷹”。小說中的鷹乃浩瀚蒼穹中自由翱翔之鳥，其隱喻之意不言而喻?！栋菌棥分械摹苞棥?，一種是被規(guī)訓，一種是無法被規(guī)訓。鷹經(jīng)過“熬”，規(guī)訓之后，從自然到歸化，自然性消失，那么原始力、兇猛性也將消失；而不能規(guī)訓的鷹，是真正的鷹，屬于自然，屬于天空。鄭小毛的辭職，恰恰是金老爺子、金花山、鷹共同“熬”的結(jié)果——也是鄭小毛要實現(xiàn)最大的生命意義和精神價值——即生命最本真、最自然、最充沛的狀態(tài)?！堵闄禈洹分械鸟T國梅就是“麻櫟樹”的化身，麻櫟樹在她在，麻櫟樹不在她不在。麻櫟樹在牛頭壩村頭傲然挺立、遮沙避雨，然而抵擋不住村長的斧頭。這里，麻櫟樹是故事的招風幡，樹的存亡喻示主人公的命運，隨著馮國梅被“卸磨殺驢”，麻櫟樹也被老村長砍伐去做壽材，但是，小說的結(jié)局是開放的，爺爺保護的松樹還在，她教育的孩子還在，希望不還是在嗎！《都市憂郁人》中有一只貓，這只貓陪伴著主人公老皮，“貓的目光從來沒有絲毫的卑瑣，……貓只能依偎親近，這是因為貓有原則、有尊嚴，如果你深深地傷害了貓，貓就會與你永遠保持距離。”貓是有原則的，寧自在為生，也不接受豢養(yǎng)。當老皮給日本人做工會主席，被熟人啐一口，而不得其故的時候：

尼姑慧云師傅說了一句偈語：生靈生靈，自在為生，率性為靈，豢養(yǎng)，有時候是一種摧殘啊。（《都市憂郁人》）

后來，貓消失了，慧云說：貓是都市憂郁詩人，詩人的靈魂總是在流浪，你能拴住一個流浪的靈魂嗎？以貓來諷喻老皮，以貓來點化老皮，貓尚能知道自在的生存、自由的可貴，何況人呢？弗萊在《批評的解剖》談到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他說：

如果既不優(yōu)越于別人，又不超越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這樣的主人公便僅是我們中間的一人：我們感受到主人公身上共同的人性，并要求詩人對可能發(fā)生的情節(jié)所推行的準則，與我們自己經(jīng)驗中的情況保持一致。這樣便產(chǎn)生“低模仿”類型的主人公，常見于多數(shù)喜劇和現(xiàn)實主義小說?！案摺焙汀暗汀辈⒉灰馕吨趦r值觀上有上下之分，而純粹是概略的提法，正像《圣經(jīng)》批評家或英國教徒所做的那樣?！湍７履Ｊ矫鑼懭祟惿鐣姆绞角『梅从沉巳A茲華斯的觀念，即在詩人看來，人類的實際境遇是普遍的和典型的狀況。……在低模仿作品中，花園讓位與農(nóng)場及人們揮鋤辛苦地勞作。在哈代小說中，農(nóng)夫或砍柴火的鄉(xiāng)下人，便是人類自身的寫照，“默默忍受，遭人鄙視”。⑤

弗萊的原型理論已經(jīng)把小說的模式闡釋得非常清晰，這種“低模仿”模式的主人公存在方式與普通人類相近，現(xiàn)代而“優(yōu)雅”，他們的生存方式與周圍的物象是具有相似性的，因而自然物與社會物能夠共生共在。老藤小說采用這種模式，是原型范式的實踐者和追隨者，正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霍桑的《玉石雕像》，都引起巨大反響和良久震動，令人久久癡迷。

互文性是老藤小說的另一屬性?！霸谶@個空間里，無論是吸收還是破壞，無論是肯定還是否定，無論是自我引用還是自我指涉，文本總是與某個或某些前文本糾纏在一起。同時，讀者或批評家總能在作品中識別出文本與其特定先驅(qū)文本的交織關(guān)系?！雹拚缛f提斯的《堂吉訶德》之于菲爾丁的《約瑟夫·安德魯斯》、荷馬《奧德賽》之于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后文本總有前文本的痕跡，而且，喬伊斯的《青年藝術(shù)家的肖像》與《英雄史蒂芬》還形成“內(nèi)文本”的自我指涉關(guān)系，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老藤小說中隱藏著自我引用和自我指涉，構(gòu)成互文性。何香蘭（《留白》）的“北京話”把吳根生引上革命的路。“何香蘭說一口標準的北京話，字正腔圓、音色悅耳，仿佛有磁性。”吳根生著迷地跟著學，決意同自己的海蠣子味方言決裂，引來村民笑話?！澳裂虺亲钣袑W問的喬二叔說：根生做的是官事，官事就要講官話、帶官腔，在衙門里坐堂滿口海蠣子味成何體統(tǒng)！”喬二叔一錘定音，沒人再議論。而《薩滿咒》里演繹著同樣的故事，“一身戎裝的葉梅開口極富女性的柔媚，那口字正腔圓的京話讓都柿溝的百姓如聞天籟，充滿新奇”。于是，血氣方剛的葛明仁被吸引了。

我們嘗試著比較一下《薩滿咒》與《留白》的相似片段：

她在開會講話時，我總是專注地看她，我很喜歡她的聲音，聽她講話就像聽戲，能聽出味道來，但我只是喜歡這種腔調(diào)，至于講了什么我并不感興趣。（《薩滿咒》）

吳根生毫無怨言，他喜歡聽何香蘭講話，他把每一次開會都當成一堂講話課，仔細體會何香蘭講話的技巧、發(fā)音和語氣。（《留白》）

葛明仁、吳根生分別因為喜歡聽“北京話”，而走上“革命”道路，而且兩個人后來都是“行署專員”。他們都是即將退休或者退休后，去看老領(lǐng)導，一個是想和老領(lǐng)導合影留念，一個去為老領(lǐng)導討來一桶都柿酒。而兩位離退的老“革命者”，當年無神論者葉梅開始吃素、打坐，而且終身未嫁，是“顛覆性的變化”；而何香蘭不再說官方意義的“北京話”，而說自己方言“唐山話”，吳根生跟她學了一輩子“北京話”，最后，突然夢醒，覺得方言也不錯，于是對不按規(guī)章猛騎摩托車人吼了粗重海蠣子味的方言：“你彪啊你！” 我們可以看到，非常吊詭的是，葛明仁、吳根生是因為“北京話”而走上“戴官帽”的路，他們是心中有自己遠大的理想呢？還是偶然地走上這樣的一條路呢？答案是顯然的?！案锩摺眳⒓痈锩际桥既坏摹㈦S性的，那么革命的路線、方向一定是必然的、正確的、不容置疑的嗎？小說留給讀者無盡的思考和開闊的想象。

這樣內(nèi)文本關(guān)系（intratexuality）在老藤小說中大量彌漫。葛明仁（《薩滿咒》）因為對蘭姑一句承諾：看好樟子嶺和藍甸，把這些地方分別申報為國家級森林公園、濕地公園，為都柿溝留下了這片原始森林與原生態(tài)濕地?！栋菌棥分欣蠣斪咏鹫滋旖吡ΡＷo原生態(tài)的金花山的樹、野生動物，為此寧可拒絕修公路?！堵闄禈洹分凶孑厓纱笋T玄黃、馮國梅分別看護著牛頭壩村的松樹、麻櫟樹。自然是人生存之本，破壞還是養(yǎng)護？砍伐還是保護？小說揭示出工業(yè)文明與生態(tài)文明的相互矛盾，經(jīng)濟利益與自然存在的不易調(diào)和，體現(xiàn)出一種關(guān)注、一種焦慮。我們仿佛從一個文本讀到另一個文本，從一個人物看到另一個人物，我們逐漸看到作家憂郁的神態(tài)和負重的思考，猶如魯迅筆下人物都閃爍著“狂人”的影子，莫言筆下孩子都有“黑孩”（《透明的紅蘿卜》）的痕跡。

麻櫟樹（《麻櫟樹》）、西施乳（《西施乳》）彌漫的味道，讓人迷醉、讓人警醒；薩滿咒（《薩滿咒》）、西施乳（《西施乳》）是互相融合著彼此相似的神秘色彩的象征符號；被譽為“憂郁詩人”的流浪貓（《都市憂郁人》）、金雕“風鳶”（《熬鷹》）都是換上裝束的神秘、神奇的寓言性動物；鄭遠橋（《西施乳》）、孟慶有（《換屆》）都以退為進，步步為營，都獲得自己想到達的目的，我們可以充分領(lǐng)悟到文本自我構(gòu)成、相互指涉的關(guān)系、一以貫之、互相勾連的系統(tǒng)，作家的思維觀念、精神意旨是一脈相承的，暗守著傳統(tǒng)的秩序和現(xiàn)代邏輯。

閱讀老藤的博客，看到一篇隨筆《孤獨的蛤蟆》，頗有感慨。而且這段文字的觀察細致，相信讀者會自有感悟。所以，不揣借用之嫌，大段貼出，以請察之。老藤寫道：

經(jīng)過數(shù)日觀察，我摸到了這只蛤蟆鳴叫的規(guī)律。它的叫聲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段，清晨、黃昏和深夜。清晨，蛤蟆的叫聲清脆高亢，少有咕咕之音，叫聲中洋溢著一種青春的旋律?！S昏，蛤蟆的叫聲粗獷厚重，帶著胸腔的共鳴，帶著威震四夷的雄才大略……蛤蟆的聲音持續(xù)不疲，急切而不失節(jié)奏，它在呼喚心中的伴侶，在渴望一群活躍的黛色的蝌蚪，那將是它的血脈，是延續(xù)生命的寄托?！钜梗蝮〉慕新曌兊枚檀俣啙?，像不時響起的連發(fā)土槍，似充氣有余的皮鼓，又如壯漢負重的短嘆。此時的蛤蟆想必心情復雜，面對露重水涼、星冷月寒的際遇，鰥夫怨婦之情不可不發(fā)，孤枕難眠之苦不可不抒，所以，這叫聲里帶有幾絲傷感，帶有幾分不平，也帶有幾種莫名的情緒。

根據(jù)記述，老藤經(jīng)過三周觀察，發(fā)現(xiàn)這只蛤蟆清晨、黃昏、深夜鳴叫，但是在白天是不叫的，為什么呢？他說：“我想明白了，蛤蟆是聰明和寬容的，如果白天黑夜都是它自己在吼，不但自己辛苦不說，百蟲聞聲而逃，蛤蟆捉不到食物，最終也會餓死?！辈坏氈掠^察，而且深刻領(lǐng)悟。老藤的小說已經(jīng)破繭而出、獨成格局，曲雅風清、高山流水，寓理于音、寓教于文，他的寫作中的巧局、對話、哲思等等都值得慢慢品鑒，因為他的寫作已經(jīng)鋪成一望無垠的枝繁葉茂的原生林，釀成醇香四溢的歷久彌思的老窖酒，需要慢慢地游蕩、慢慢地觸摸，慢慢地吮吸、慢慢地品嘗。想起《熬鷹》中的金老爺子說金雕“風鳶”：“不入陷阱，不入羅網(wǎng)，必是含仁懷義之獸，風鳶，捕不得”。的確，自然之神物，未來必將是主宰自然，思如是。

注 釋：

① ［德］尼采：《上帝死了：尼采文選》，戚仁譯，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1997年，第4頁。

② 轉(zhuǎn)引自［美］舒衡哲：《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chǎn)》，劉京建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 34頁。Alvin Gouldner，The Future of Intellectual sand the Rise of the New Class（New York，1979），p.34.

③［德］席勒：《審美教育書簡》，第 24 封信。轉(zhuǎn)引自朱光潛《西方美學史》（第 1 版，下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 年，第 452 頁。

④ 轉(zhuǎn)引自王萌：《新時期以來官場小說研究》，山東大學博士論文，2013年，第175頁。Max Webber:Essays in Sociolog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p.342.

⑤［加］弗萊：《批評的解剖》，陳慧、袁憲軍、吳偉仁 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46頁、第220頁。

⑥ 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3頁。

（劉廣遠：渤海大學文學院教授；李倩：渤海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