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

盛芬

在中學(xué)語文教材（包括初中語文教材、高中語文教材，以下所出現(xiàn)的“中學(xué)語文教材”皆是）中，作為課文入選教材的詞的篇目不在少數(shù)。縱觀這些入選篇目，作者幾乎為男性，蘇軾、辛棄疾、范仲淹、晏殊、柳永……作為詞界的一朵奇葩，李清照是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唯一的一位女性詞人，在眾多的男性詞人中一枝獨紅。中學(xué)語文教材收錄了她5篇作品，或作為課文，或作為課外要求自學(xué)的古詩詞。當(dāng)把這幾篇被收錄的作品放在一起看的時候，筆者發(fā)現(xiàn)，李清照在不同的詞中運用了同一類意象，但這些相同的意象在不同的作品中具有不同的作用，承載著詞人不同的感情。筆者嘗試把這些意象進行歸類并分析，以期使讀者了解李清照在使用意象表達感情時的方式與特點，從而能更好地了解李清照的人生際遇及其情感變化。

一、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李清照詞收錄情況概述

在不同版本的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皆有李清照的作品收錄，有的收錄的是相同篇目，有的收錄篇目稍有差別，下面以人教版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所收錄的作品為研究的對象。

在人教版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李清照作品收錄情況如下：

七年級上冊，課外古詩詞部分收《如夢令》；九年級上冊詞五首，收《武陵春》；九年級上冊課外古詩詞部分，收《醉花陰》；高中語文必修四第二單元宋詞部分，收《醉花陰》《聲聲慢》；高中選修《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詩歌部分第一單元推薦作品，收《一剪梅》。

從收錄的篇目來看，是不算少的，下面對這幾篇中涉及的相同意象進行分組比較并分析。

二、不同詞中相同意象的對比

（一）相同意象之“花”意象

在眾多詞作中，“花”是出現(xiàn)頻率非常高的一種意象，如“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張志和《漁歌子》）；“荷花開后西湖好”（歐陽修《采桑子》）；“雪里香梅，先報春來早”（歐陽修《蝶戀花》）；“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晏殊《破陣子》）……

李清照作為一位女性詞人，把“花”帶進她的詞作中，應(yīng)該是更合乎情理的，“花”可以很好地代表其女性身份、表達其細膩情感。我們暫且不管在她所有的詞作中有多少是運用了“花”這個意象，僅就人教版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選入的幾篇來看，基本上每首詞都有“花”的存在：“誤入藕花深處”（《如夢令》）；“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武陵春》）；“人比黃花瘦”（《醉花陰》）；“滿地黃花堆積”（《聲聲慢》）；“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剪梅》）。

1.清麗荷花。

《如夢令》這首詞為李清照少女時期所作，寫的是她出外游玩，于溪亭處暢飲，直至“沉醉”得不認得回家的路。當(dāng)沉醉的她準備蕩舟回家時，竟“誤入藕花深處”，驚起灘上悠閑的鳥群哄然亂飛。這首詞用通俗易曉的語言給我們描繪出一幅讓人莞爾的畫面，少女的天真快樂展露無遺。在這首詞里出現(xiàn)的“花”意象是“藕花”。藕花外形或含苞欲放或花瓣舒展，色彩或粉或白，粉白相間。不論是從其外形或其顏色來看，荷花與少女何其相似：有融入荷田中，人花難辨的采蓮少女（王昌齡《采蓮曲》），還有溫柔嬌羞的蓮花女郎（徐志摩《沙揚娜拉一首——贈日本女郎》）。荷花所具有的生物特征與正處于少女時期的李清照形象不謀而合。另一方面，荷花在古詩詞中作為一種意象出現(xiàn)，一般帶有明朗的感情色彩，如“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這種明亮的色彩又與李清照當(dāng)時游玩的歡快心境是相互映照的。因此，藕花在這里，不僅是少女形象的襯托，更是少女心情的呼應(yīng)。

2.飄零落花。

在《一剪梅》中，花的意象則又有所不同?！兑患裘贰纷饔谠~人婚后，在一個荷花凋謝、竹席嫌涼的時節(jié)，詞人與丈夫趙明誠異地分居。作品上闋寫了在深秋之時自己的活動：輕輕換掉薄紗羅裙，獨自泛上一葉蘭舟，在小舟上仰望天空的云，想著那遠方有誰將把錦書寄來……下闋則由景入情，抒發(fā)了自己無限的相思與閑愁。在這首詞中，“花”與“水”兩者則一方面作為一種現(xiàn)實存在的現(xiàn)象，其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呼應(yīng)了上闋中“紅藕香殘”與“獨上蘭舟”；另一方面，花落水流也象征人生、愛情、離別等，人們無法改變這些，正如無法左右花落和水流，表達出了“無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之感，以及“水流無限似儂愁”（劉禹錫《竹枝詞》）之恨。“花”在這首詞里不再是亭亭玉立的姿態(tài)，而是徑自“飄零”著的。從其狀態(tài)，我們也可體會李清照的失落與無力。

3.清瘦黃花。

《醉花陰》作于詞人與丈夫分離的一個重陽節(jié)，此時趙明誠正與友人出游。重陽佳節(jié)，夫君遠游，面對分離，為消離愁，她不禁黃昏把酒，卻終究“人比黃花瘦”。黃花即菊花，開于秋天，而秋天是極易傷感的一個季節(jié)，正是“自古逢秋悲寂寥”（劉禹錫《秋詞》），這是作者愁緒的來源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散發(fā)著惆悵氣味的季節(jié)，正遇上一個人的“佳節(jié)”，孤獨之感又加深很多。但在這一詞中，作者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孤寂以及對丈夫的思念，而是用菊花與自己相比，指出自己比那西風(fēng)中的瘦菊還要瘦，真切闡釋出“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情感。正是“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這三句，創(chuàng)造出一個凄清寂寥的深秋懷人的境界。另外，用“黃花”比憔悴之人，也是很合理的，因為從外形來說，黃花的花瓣，不似荷花那樣圓潤豐腴，而是非常清瘦的，這正符合一個因思念而日漸消瘦的思婦形象。

4.凋零殘花。

另外兩首——《武陵春》和《聲聲慢》皆作于詞人失去故國和親人這一時期。如果說之前的詞作抒發(fā)的是詞人孤單與思念之愁，那么這一時期的詞就是詞人孤寂凄涼心境的真實寫照。在《武陵春》中，“花”是作為一個時令結(jié)束的標(biāo)志而存在，說明充滿勃勃生機的春天已經(jīng)結(jié)束?！盎ㄒ驯M”，花開歡欣，花落惆悵，黛玉葬花就是最好的例子。看著百花凋零，自己也正如這凋零的花朵一般，無人欣賞、無人憐惜，于是做什么事都興味索然。這里的“花”意象既是時令的一個介紹，同時也是詞人自身境況的一種說明。

《聲聲慢》是最能代表李清照晚年心情的一首詞，其中郁結(jié)著詞人南渡以來深重的人生苦痛，淋漓盡致地表達出詞人晚年掙扎、清冷、孤寂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悲傷、苦悶、憂懼的內(nèi)心世界。這時再看見那些黃花，才發(fā)覺花兒也已憔悴不堪，落紅滿地，比之以前的“花已盡”，這次把花朵落在地上的狀態(tài)描寫了出來，不僅是幾株花朵，而是滿地“黃花”呈現(xiàn)出“堆積”的樣子，可見數(shù)量之多，場面之震撼。越是壯觀，越表達出風(fēng)之急劇，環(huán)境之惡劣悲涼。詞人這時再也沒有了那種“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的雅致，而是不忍多看眼前的這般景象。對“黃花”狀態(tài)的描寫，突出了詞人所處環(huán)境的凄涼。

（二）相同意象之“酒”意象

借酒抒情是我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比如李白《將進酒》中的“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白居易《問劉十九》中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范仲淹《漁家傲》中的“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但這些作品的作者大多是男性，男性飲酒，我們司空見慣，而女性酷愛飲酒并創(chuàng)作大量“酒詞”，就不得不讓人側(cè)目了。李清照就是這么一位奇女子。

1.淡酒閑情。

李清照在少女時期就開始飲酒，這時候的她是明朗歡快的。在《如夢令》中記載，曾經(jīng)在外面游玩，一時飲酒過量而迷失于荷塘深處。在這首詞中，“沉醉不知歸路”一句， 寫得尤其清新自然。作者面對美麗迷人的自然美景，自然酒興大發(fā)，開懷暢飲，不知不覺地醉了。此一酣態(tài)醉意所產(chǎn)生的審美意境，是酒與景、情交織在一起，人與自然、飛鳥相融為一體，從而構(gòu)造出一幅傍晚蕩舟圖。這首詞的動人之處便是在這一個“醉”字上，它表現(xiàn)出了李清照少女生活的悠閑逸致，生動而真實地展現(xiàn)了作者任情任性、爽朗不羈的性格特征。

2.濃酒悲情。

人教版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另外一首涉及“酒”意象的則是《醉花陰》，前面提到過，這首詞的寫作背景是與丈夫分離的重陽佳節(jié)，人逢佳節(jié)倍思親。詞的上片描述了所處時令，以及自己的悲涼境地—“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天氣轉(zhuǎn)涼，自己卻孤枕難眠。重陽節(jié)把酒賞菊本是應(yīng)景的一個節(jié)目，可這時的詞人只能自飲自酌，這時的酒便不再有為節(jié)日增添歡樂的作用，而成為了發(fā)泄悲傷的道具。酒是離愁別恨的象征，一個鮮明生動的悲涼思婦形象躍然紙上

3.苦酒哀情。

晚年李清照的生活大多是在孤寂中度過，酒便成了她孤單時的伴侶，越是凄苦，越是依賴酒，最能代表李清照晚年心情的當(dāng)屬她的代表作《聲聲慢》。此作屬于悲秋之作，在“乍暖還寒”的深秋時節(jié)，詞人企圖通過飲“三杯兩盞淡酒”來稍微緩解一下痛苦，卻遇上“晚來風(fēng)急”，處于“淡酒”遇到“急風(fēng)”的環(huán)境，酒已經(jīng)失去了先前可以排憂的作用了。如果說之前對丈夫的思念可以借酒來暫作緩解，而如今的酒卻沒辦法將心中的哀抵擋片刻。這三杯兩盞的淡酒，舊識的大雁，滿地堆積的黃花，點點滴滴的細雨，都郁結(jié)著詞人南渡以來深重的人生苦痛，淋漓盡致地表達出詞人晚年掙扎、清冷、孤寂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悲傷、苦悶、憂懼的內(nèi)心世界。整首詞不見一滴淚，讀來卻讓人感覺辛酸無比。這杯“酒”，也許只有李清照知道它的苦。

（三）相同意象之“舟”意象

除了賞花、飲酒，李清照的另一個愛好便是“泛舟”。在不同的年齡、所處的不同的環(huán)境，李清照皆會泛舟，僅人教版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所涉及到的那幾篇作品中，就有關(guān)于李清照三次泛舟的記載。

1.興盡回舟。

第一處提到“舟”，是在《如夢令》中，“興盡晚回舟”。這時候的詞人已泛舟游玩了很久，直到自己玩盡了興。既然盡興，那就該打道回府，卻哪知玩得太得意忘形，忘記了自己來時的路，以至于“誤入藕花深處”。我們從這兩句詞中，便可以想象得到，此時坐在小舟上的少女是怎樣一種動作與神態(tài)，她絲毫沒有迷路時的慌亂與懊惱，有的可能只是調(diào)皮可愛的表情以及一串爽朗開心的笑聲。這次泛舟，泛出的是詞人的游樂之趣。

2.獨上蘭舟。

第二處泛舟，便是《一剪梅》中的“獨上蘭舟”。這時候的李清照不再是天真無邪的少女，而是已經(jīng)“嫁作他人婦”。少女時期情感單純，游玩帶來的樂趣已有很大的滿足感。如今有了另一半，便多了一種思念的情感。她在越來越清冷的深秋，思念丈夫而又不能見。為排解這種濃郁的相思之情，她獨自一人上了曾經(jīng)給她帶來無限歡樂的蘭舟?？蛇@時的她已不再是那莽撞的少女，搖舟疾行，而是在小舟上仰望天空的云，又陷入無盡的相思中。這次泛舟，載著的是詞人靜靜的相思之情。

3.也擬泛舟。

最后一次提起泛舟，是在《武陵春》中。這一次詞人已經(jīng)是思而不得的境地了。之前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如今只剩一種相思，一處哀愁。此時的詞人做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來，只呆坐著，看著眼前之景之物沒有任何變化，可人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人了，想說點什么，沒等開口眼淚便先流出來了。詞人不愿如此下去，便想著春天尚在，不如去泛舟散散心。但轉(zhuǎn)念一想，那小小的舟怕是承載不了我如此沉重的哀愁?！耙矓M”一詞說出了詞人出游的想法只是一時所起，并不強烈。這與前面“倦梳頭”相對應(yīng)，即使是泛舟也不能讓詞人的心情明朗起來了，說明愁之深。這次也擬泛舟，說的是物是人非之哀。

三、同象不同情

“物是人非事事休”真的是李清照人生歷程的最好寫照。從上文分析的幾組相同的意象，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們雖是同一意象，可它們營造的環(huán)境、承載的感情卻是不盡相同的。從對李清照入選中學(xué)語文教材的這幾首詞相同意象的分析，我們至少可以總結(jié)出意象運用的一些特點：

1.作為意象的對象，其本身的特點必須與所要表達的情結(jié)與意境相符合。比如《如夢令》中的荷花意象，其特點與當(dāng)時詞人所處的歡欣氛圍是相協(xié)調(diào)的，其形象也與詞人當(dāng)時的形象具有一致性?！蹲砘帯防锩娴狞S花、《一剪梅》中的梅花等也是一樣，符合了當(dāng)時寫作情景與情感。如果在《如夢令》中不用荷花而用黃花，或者《醉花陰》中改黃花為荷花，那么意象與情景就沒那么協(xié)調(diào)。

2.一些意象在長期的使用過程中，形成了其特定的內(nèi)涵。這就如同提到“秋天”這個意象，我們會給詩詞作品定上蕭瑟、凄冷的基調(diào)。在入選的這幾篇詞中，“黃花”意象也有類似的特點。不管是“人比黃花瘦”還是“滿地黃花堆積”，“黃花”都給人以悲涼之感，讓人憐惜。

3.相同的意象在不同的詞作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狀態(tài)，也表現(xiàn)出作者不同的情感狀態(tài)。如“舟”這個意象，在《如夢令》中，是疾行的動態(tài)，表達的是詞人活潑的性格與歡樂的狀態(tài)；在《一剪梅》中，“舟”是兀自飄蕩的常態(tài)，表現(xiàn)的是詞人思緒飄揚的狀態(tài)；在《武陵春》中，“舟”是沒有成行的靜態(tài)，顯露的是詞人興味索然的狀態(tài)。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