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今天是星期二
□蔣子龍
今天一接班我就發(fā)現(xiàn)住院部的氣氛不對頭,老護士們的臉上都籠罩著一種嚴肅、神秘,甚至還有點惡作劇般的神色。醫(yī)院越大,秘密越多;咱初來乍到,不敢多嘴多舌,只能老老實實地聽老護士們使喚。
“小董,今天是星期二,快給‘特護’換衣服、換褥子!”
“小董,今天是星期二,快把01號病房打掃干凈,尤其是那塊玻璃,千萬要擦干凈!”
……
這真怪了!星期二是個什么日子?是耶穌受難,還是灶王爺上天?再說哪個101號病房?全樓就十個病房六十張床位,我怎么就沒聽說還有個特護病人?
“小董,你就別愣神了!”護士長把一塊抹布塞到我手里,領(lǐng)我登上了二樓,推開一扇寫有“病人止步”四個紅漆大字的玻璃門,眼前是座結(jié)構(gòu)奇特的“樓外樓”:寬敞干凈的圓形樓道,中間是個天井,光線充足,四周幽靜。天井四周的石欄桿上擺著鮮花和盆景,圍著天井有十間高級病房,編號是101,102……直到110,每個病房只有一張床,電視機、沙發(fā)倒都齊全。我簡直看傻了,醫(yī)院里還有這樣優(yōu)美的勝地,真像進了一座魔宮。護士長叫我只管擦101號病房的玻璃,還要擦得讓人看不出有玻璃一樣。我一邊擦玻璃,一邊打量那位特護病人。猛一看著實嚇了一跳,這與其說是病人,還不如說是死人:全身已經(jīng)萎縮,既小又干,活像個蠟人。腿上輸著葡萄糖液,鼻子插著氧氣管,床邊還放著心臟起搏器。我耐著性子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確實還有口氣。這是誰呀?當我分配到這個醫(yī)院以后,媽媽千叮嚀萬囑咐,說這里是大醫(yī)院,省里的頭頭都在這兒看病。醫(yī)院里很多人都跟省里頭頭有關(guān)系,你分不清誰是誰的人,不該問的別打聽??墒沁@一會兒我的好奇心實在憋不住了,用最小的聲音悄悄問護士長:“他是誰?”
“副省長!”急性子的護士長聲音像敲鑼一樣響,嚇了我一跳,急忙沖她擺手。
“小點聲,千萬別讓他聽見。”
“怎么,他要壞?”
“壞不了,再耗一年半載不礙事。”護士長一邊麻利地替病人換被褥,一邊嘮叨著,“科學(xué)這么發(fā)達,有的是進口好藥,進口設(shè)備,要給一個人維持一口氣還不容易。”
“進口好藥、進口設(shè)備那么容易搞到?”
“你搞不到,我搞不到,衛(wèi)生局長什么藥搞不到!”
這倒也對,給副省長治病,衛(wèi)生局長還能不下本錢!我又問:“他到底得的什么???”
“以前渾身上下都是病,現(xiàn)在什么病也沒了。因為他已經(jīng)感覺不出痛苦了,也可以說他已經(jīng)死了。不,比死人多口氣!”
“這已經(jīng)不是人道,而是殘酷了。他住院多長時間了?”
“一年多了?!?/p>
“???”我趕緊用胳膊堵住了自己的嘴。
“喲,她來了!死小董,光顧跟你說話了……”護士長側(cè)著耳朵聽了聽,三下五除二把病房整理好,使眼色叫我快躲進隔壁那間病房里??赡芤驗槲沂切聛淼?,怕我嘴不嚴說露了餡兒,給醫(yī)院惹出什么麻煩。
隨著玻璃大門的一聲響,樓道里傳來腳步聲。我隔著門上的玻璃看見醫(yī)院的院長陪著一個又高又胖的老太太走過來。胖太太神情莊重,穿戴考究,一看就知道是很有來頭的人。
護士長從101號病房迎出來,笑著說:“馮局長,您來了?!?/p>
噢,她就是衛(wèi)生局長!怪不得哩……
老太太慈祥地對護士長點頭微笑:“你辛苦了!”她不進病房,卻站在101病房的門外邊,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著那位比死人多口氣的人,轉(zhuǎn)身問院長:“這一周來怎么樣?”
院長道:“挺好,病勢平穩(wěn),從目前的情況看不會有什么危險?!?/p>
“讓你們費心了,不要怕花錢,你們當然會體諒我這個病人家屬的心情……”
原來她就是副省長的夫人,既然來探望丈夫,為什么又不進病房呢?難怪護士長一定要把那塊門上的玻璃擦得看不出有玻璃一樣。
馮局長莊重的臉上帶著感激的神情,又對院長囑咐了幾句,院長點著頭一一答應(yīng)下。站了還不到十分鐘,馮局長就由院長陪著離開了。
我發(fā)懵了,急忙問護士長:“哪有看病人不進病房的呢!”
護士長撇撇嘴:“她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老頭子這個人,而是老頭子嘴里的那口氣!有這口氣就能住在省長的小白樓里,就能……”
“這?!”我又摸不著門道了,真是醫(yī)院大,奧秘也多。
(原載《微型小說月報》201年第6期 山西李曉慶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