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之鏡

text＿鬼金

還魂之鏡

text＿鬼金

1.果園里他們登上梯子，在嫁接。我囚禁在這紅色的火車里聞不到田野的氣息和那些人燒荒的氣味。我只會看到黑色的燒荒者留下的痕跡。

2.局部的河水還處在冰凍之中。那一抹的白色，證明冬天還沒有死去。

3.廢棄的綠皮火車，沒了輪子，沒有了軌道，靜止在那里。

4.黑色的塑料袋，黑色的頭顱懸掛在樹枝上。

5.羊群在石頭砌的墻內(nèi)，低頭啃著干枯的秸稈。

6.移動的信號塔下，圍滿了鐵絲網(wǎng)，禁止入內(nèi)。

7.黑色的鳥巢在樹上煮著黑暗。

8.兩個男人在鐵道邊，抽煙。其中一人的頭發(fā)飛揚。

9.從左面的車窗到右面，看到的景物是不同的。移動的火車和我。

10.燒荒的痕跡像尸布覆蓋在那里。

11.最后一個隧道，紅色的火車即將到達終點。漫長的隧道，近十幾分鐘，仿若幾個世紀。

12.樹站在無風之中，仍舊是樹。做一株無風之樹吧！

13.時間和空間。空間最后總是會變得狹小，直到消失。而時間可以讓很多事物永恒。

14.沒有什么可以焚毀靈魂的星河，沒有。也許某一天，肉身變?yōu)閴m土，但那星河里的一顆是你的，你的星。

15.這雨中，總有它缺席的部分。分開那些雨滴，在身體的左面。在雨中，靈魂出離。那些傘下的人，我隱藏在他們之中。尋找缺席的你，在身體的右面。

16.寂然的，夜或者內(nèi)心。移動的是憂傷。孤獨的要跑到另一個城市來談小說。我們確實是相對純粹的刻小說的人。在彼此的交談中，會有碰撞，心有靈犀，分享彼此文字的感受。會有文字帶來的幸福感。有時文字的快感要高于男女的性愛。或者說我們是精神上孤獨的一群人。同時也是這些人在守護或守望著那片高于蒼穹的星空。

17.我們是黑暗中的守護神，我們在點亮頭顱。微光才是我們的存在。黑暗中的微光高于宇宙，高于靈魂。

18.孤獨的人是親切的?？奁哪腥耸强蓯鄣摹H僅是肉身只是墮落，還是精神上吸引是迷人的。當精神到了高度和共鳴，肉身是水到渠成的。

19.手機黑屏和火車進入隧道有關嗎？我滑動解鎖，還是漆黑一片。我想也許是手機沒電了。

20.焚燒的荒地，像一條黑暗的道路，延伸在大地之上。這個季節(jié)適合播種，在黑暗的下面，泥土深處。

21.道路總是夾山間，而路邊那些無名者的墓碑，落滿塵土。黑色的山，因為低矮，已無積雪。

22.他們在談論茶葉和杯子，我想到的是杯子隨時都可能碎裂。他們像貴族一樣，而我這個貧民在火車上，把自己帶到遠方。

23.紅色的十字舉在屋頂，那是山下的一座基督教堂。在火車上，它一掠而過。吸煙的人看著窗外，除了山巒，還是山巒，遲到的春天還沒有蘇醒的跡象。

24.那種體驗生活的寫作是可怕的，我更愿意相信來自閱讀和想象和回憶的生活。這也是我的寫作主要來源。對自我的虛構(gòu)和非議所構(gòu)成的偽自傳的寫作，更能體現(xiàn)人性的張力。也更迷人。

25.這候車大廳的喧囂是我能容忍的，因為我要回到一個屬于我的地方。那里才是我可以棲息靈魂和肉身的歸宿。

26.偶爾的跟對的人懂的人聊，是釋放，宣泄，同時在碰撞中找到屬于自己需要的那部分。交流有時比閱讀更直接。在慢慢消化，然后屬于自己。

27.被人類坐滿的椅子，離開者的位置在垃圾箱旁邊。我搶占那個位置，讓疲憊的身體歇息一下。聞到那些人類的垃圾的臭味，我無法嘔吐，因為我也是人類的一分子。

28.昨夜雨。彼此的交談是快樂的。黑暗和文字里的人性被反復談論。屋外的燈，漸次歇了。我們的談論仍在進行。雨，還是雨，對于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彼此的談話沖淡了雨夜的孤愁。我們在這幾十萬睡眠的人中，我們是醒著的。我們是刻小說的人。我們還可以忍受人類的孤獨，但我們需要這樣的碰撞，像一次出軌。

29.3點40分我即將離開這座小城。因為他們的存在讓我深藏的黑暗之心多了盞燈。回到我的城，我會在心里遙望這燈的存在。我會純粹一些活著，愛著，不談論政治，但可以談論人類?；野抵系募澎o同樣托著一片星空。你拒絕仰望，但它仍舊存在。

30.那日頭在我的角度比路邊的樹僅高出半尺，我離開這個小城，人類的小城。我看到我的命，在小鎮(zhèn)里像個蝴蝶標本，它只能在夢中辨認我微寒的面孔。那是另一個蝴蝶標本，沒有復活的可能。日頭在緩慢降低，在黑夜來臨，它沉入地底，像我必然要行走的旅程，到達終點。

31.我們談論到來自春天的恐懼，來自可能的暗殺，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憂患，春天并不會因為我們的談論而加速來臨。還沒有綠，沒有花朵舉手發(fā)言，更多的是沉默和喑啞。那些即將彈出枝頭的舌頭會被閹割。蝴蝶和蜜蜂，在哀悼一個季節(jié)的葬禮。那水泥建筑里的人被囚禁著，和灰塵一起生長。唯一的窗是夜晚，孤寂的月亮。那些環(huán)形山看上去也同樣的暗淡，看不清晰。那些談論的人，低頭吸煙。他們看到焚燒，看到槍殺，看到別離，看到血，看到鯨魚集體死亡?？吹健麄冊跓熿F里看到逃離的靈魂，看到靈魂出竅的人，他們的肉身已被掩埋。是的，他們聽到了泥土砸在身體上的聲音。他們停止吸煙，停止談論，他們被隔壁偷聽的人告密，并逮捕，甚至可能被處死。

32.我的小說里的主人公都是我的偽自傳。那個喜歡寫詩和讀書的中年男人?；蛘哒f我在這個背景里尋找精神的存在，我表達一種精神苦悶。或者說我在書寫偉大的情欲和性欲。肉身和靈魂的糾結(jié)。其實對于一個懸于半空的人，近二十多年，這樣的糾結(jié)是宿命的。我一直在想如果不寫字的話，我也許會是一個流氓。我心里隱藏著對這個世界的憤怒。是寫字讓我變得有了一些包容，柔軟的內(nèi)心。這柔軟同樣隱藏了我的兇狠。但兇狠偶爾還是會暴露出來。很多時候相信宿命，安于命，也用命去經(jīng)歷著。

33.遠山。頂峰積雪。低矮的屋舍淹沒在灰色地帶。孤寂的靈魂，彼此出竅。 紅色的，而不是綠皮火車，在靠近邊境的那個比鄰獨裁者帝國的小城。慢車，每一地方都要停下來，仿佛在傳遞著來自帝都的消息。

34.紅色的火車靜止不動。它曾穿過隧道，在人類的頭頂。那些人談論著政治，談論著那個人。在這白晝我看不到星空。即將的路上，還會有隧道和黑暗的寂靜。不時有人在車廂的連接處吸煙，微小的火，羸弱的心臟，也許會在隧道的寂靜中像紅色的火車一樣，在前進的路上，靜止。醫(yī)生叮囑的藥還在藥瓶里，我晃動著，聽藥粒發(fā)出的聲音。沒有水，我不想吞咽下去。即使疾病仍給人死亡的恐懼感。

35.很純凈，像個信徒。這春天也許真的需要信徒，需要純粹的愛和寬容。延遲的把人類推向死亡。八百萬種死法。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唯一。你在你的城是孤獨的。你是野獸。你是囚禁自己的人。你在制作蝴蝶標本的時候，順便克隆了另一個自己。游離和出離。你喜歡這樣的方式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蛘哒f你也是人類的碎片，在更深的深淵中，磨你的鏡子。你可以還魂的鏡子。??！我稱你還魂之鏡。你帶著你的鏡子上路，荊棘叢生的人類之中，你用鏡子讓他們還魂。你照見他們，他們在鏡子里哭泣。是的，他們哭。他們將跪拜你，你是他們的神，而我是我自己的神，肉身是我唯一的信徒。

36.那堅固的墻是蜂巢的形狀，一棵樹被匿名者砍伐，傾斜在墻上。

37.你是我的鏡子，和，神靈。做愛，是回歸。也是皈依。歸于本性，歸于真。

38.你是書的信徒。你是鏡子的信徒。你黑暗的信徒。你是小說的信徒。你是靈魂的信徒。你是雨天的信徒。你是孤獨的信徒。你是深淵的信徒。你是墨鏡的信徒。你是椅子的信徒。你是荒誕的信徒。 你是詩的信徒。你是隧道的信徒。你是河流的信徒。你是樹木的信徒。你是火焰的信徒。你是斧頭的信徒。你是橋的信徒。你是十字架的信徒。你是星空的信徒。你是路的信徒。你是玻璃的信徒。你皈依萬物，萬物歸于塵土。萬物皆你。

39.而后，虛脫。你被鑲嵌，被擠壓，被隱藏在墻里。你呼喊，細雨，輕寒。你的面孔模糊。陰天，皈依空寂的人，靈魂在奔跑。在人類的頭頂，在接近星空的高度，歸于恬靜。你滑脫出那個子宮，你被呼喊招魂。這黑暗的荒涼的世界。嘆息。一聲?？赡戕D(zhuǎn)身想回去的時候，那門已然關閉。嬰兒。號啕。溺死在大地的鏡子里。

40.孤獨的人在走。走。走。走。也許走可以治愈黑暗中的隱疾?？匆姾涂床灰姷模际侵匾?。在走的過程中，倒立，雙腳直抵天空。黑暗中的繩索，你是一個用頭顱走鋼絲的人。

41.突然，眼前浮現(xiàn)那茂密叢林里的劍麻，它可以刺破黑暗，同時也可以變成繩子捆綁這個世界。

42.細節(jié)，毛細血管般，深藏在語言之中，要找出它們。

43.其實我們活著就是拿命在經(jīng)歷著。

44.在黑夜，我對著鏡子，找到那藏在盒子里的剃須刀片，慢慢切斷我與這個世界的臍帶。

45.很多時候，病著，才會讓一些事情變得充滿意義。甚至是病態(tài)。

46.路過那年看到春蛇的碼頭，黃綠的蛇，在水中游曳。那些看到蛇驚叫的人。開始有人驅(qū)趕著蛇，直到它逃離到一堆碎石中間。仍有人在碎石堆那兒，企圖把蛇驅(qū)趕出來。一年過去了，再一次路過，我想起那條春蛇。黃綠色的。

47.悲音。在火車上，我?guī)е愕脑娂Ｄ愕耐旄?。在這春天即將結(jié)束，你逝去。你的悲歌在車輪碾壓的聲音里回響。你，是的，你，剛剛逝去，我不相信的死?！芭笥眩泔嬒乱恍┖诎?，因而變得明顯可見?！蹦愕木渥?，你的。我抬眼看著窗外，想我的用命經(jīng)歷的人生，也是人類本身。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窗外，屋頂舉著紅色的十字架，羊群在石頭堆砌的墻內(nèi)。火車在奔馳，在河流，山川之間。你的北歐春天結(jié)束了嗎？你的離開，冰雪開始融化。進入另一個季節(jié)。我看到火車經(jīng)過的高山，頂峰積雪。

48.三條不同顏色的魚。紅白黑。在玻璃的魚缸里。看見和被看見。彼此。它們的聲音是呼吸，而我的聲音已被巨大的冰塊冷凍。在身體的四周，像某年某月某日的一個夏天，在一個寺廟看到的下午的葬禮。炎熱。還是炎熱。為了掩蓋正在進行時的腐爛的尸臭，送冰的人來了。他們抬著冰，像當年那些修長城的奴隸。它仿佛被砌墻般圍在冰塊里面。這只是我的回憶，那些悲傷的面孔模糊不清。紅白黑。那三條魚在游動。它們不知道我在記述它們的存在。就像我記述的哀悼，也是它們所不知道的。冰塊。黑暗。還有死亡。

49.下午，即使窗簾緊閉，也不是那么黑暗。近乎一種灰。女人黑色裙子，肌膚白嫩。也許拉開窗簾會緩解一下呼吸。女人倚靠在黑色的門上，看著屋子的雜亂。但在她的目光里，屋子是空的。墻壁上掛著一條魚，鑲嵌在木框里。她還是拉開窗簾，外面的建筑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壓力。她只留了一道縫隙。那建筑是一座塔。日光的原因，塔的陰影傾斜在屋子上方。女人不能看見陰影的塔的存在。

50.那些樹被支撐著，否則大風刮過，它們可能傾倒或被連根拔起。樹因為還有根的存在會繼續(xù)生長，可是那些支撐它的被連根鋸斷的樹木就可憐了。它們在支撐過后，會被當作柴火燒掉或者其他。

51.白色的魚，死了。你紅斑的肉身歸去。

52.3月末的酒店荷塘還有冰在人工橋下。部分殘荷在冰里面。部分荷塘已然融化，稀濘。斷根。斬首般邀請即將到來的季節(jié)。大枯之美。

53.失去了白色的大河，如今河水滔滔。那靜止的河流，再一次復活。

54.我是這城里喝黑和紅色的人。一個在石頭里埋藏種子的人。老礦區(qū)已經(jīng)坍塌，空洞的地下，幽靈行走。那些樹和荒草是它們從地下長出來報信的，與烏鴉信使相遇。

55.早起，讀詩。天陰，輕寒。黑暗中隱藏的刀子，刺殺了魚缸里的魚。我讀著那些句子，看到寫作者在深淵，飲酒，聊天。他們陰郁的面孔，憂國憂民了。而不是墮落。酒過三巡，微醉。其中的人說要上路了，去看看之前埋下的種子。而深淵里仍要有人堅守著，在磨鏡子，還魂之鏡。在他們回來的時候，鏡子是一道門，需要打開。

56.慢下來才可以看到風景，纏繞，滲入，遠近，細部，放大，縮小，內(nèi)視，遠觀，眺望。最后，歸于心。

57.白色的涂料，只能染白衣服，無法染白身體里黑暗的靈魂和黑色的惡。

58.紅色的火車。隧道，一個接一個的隧道。黑暗的隧道。

59.水中的倒影慢慢變得虛幻模糊，更遠的水域是遼闊的。大船離去。他們被滯留在水域中間的類似島嶼的地方，沒有彼岸。倒影看上去他們是走進水中的人。

60.有一種悲，不僅僅是悲傷，悲慟，而是絕望之后的一種游離的狀態(tài)。在文字間縈繞。是欲哭無淚的。

61.有時候?qū)懼鴮懼鴷唤瘡闹衼?，醒著是痛苦的，睡著更加痛苦。只好停下來，調(diào)整心態(tài)。焦灼的，緊張的，都是有害的。無聊的心態(tài)才好玩。

62.那些砌在墻上的不是石頭而是面孔。他們要從墻里面逃出來。你協(xié)助他們爆破井，在坍塌的廢墟上，月亮升起。冷寂的夜，星星也是可以取暖的。也許可以來一場雨。流星劃過。子彈般射擊你。井之后的背景是荒原。你上演你一個人的戲劇。

63.把人物扔進井里，看他掙扎，起來或起不來?？此蝗缢?。一次不夠，在他要爬上來的時候把他踢下去，再看?？此难凵?，對，眼神很重要。甚至可以把人物置換成你，去體驗那種心理。直到絕望地坐在井底，看四壁血淋淋爬過的痕跡。憤怒或者其他的情緒。砰……

64.把醉還給酒，把珠還給櫝，把死還給生，把字還給紙。

65.那些刻小說的人我致敬你們你們把字刻進肉里刻進骨頭里血液里最后燒你的時候升上天空的不是青煙而是密密麻麻的字你們開始在天空上繼續(xù)刻，刻……偶爾路過你們墓碑的人有鮮花，致禮也會有一句，傻逼！

66.早起竟然在寫一個雨中葬禮的路上。很慢很慢，感覺時間可以殺人。愛與死。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雨中的早晨，父親出門去參加村里一家喝農(nóng)藥殉情的女兒的葬禮。只因父母反對，那女孩就喝了農(nóng)藥。父親回來的時候雨還在下。說了什么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父親在回來的路上撿到一個白鐵皮的水桶。

67.就像靈魂樂那樣，寫你真正要從心里說出來的某種東西……某種你想到的，在你心里的，你看到的和你感覺到的實實在在的東西。

68.故事對于我僅僅是背景和舞臺，人物在舞臺上表演。小說變成戲劇的一部分。

69.我喜歡兩萬多到三萬之間的中篇小說。從2014年12月22日到現(xiàn)在還沒寫完。只因我不想讓其中的一個人物死，今天想讓他植物人吧。結(jié)尾自然也改變了，放一放，處理結(jié)尾。五千到九千字結(jié)束。

70.其實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病房里，只是我們自身的抵抗力是否會被疾病吞噬，消滅。是病人也可以是醫(yī)生。

71.也許是屋子里熱，他把門打開，門又彈了回去。他再次打開，又彈了回去。他氣憤地用腳踢了門一下，腳踢疼，門卻定在那里不動了。像一個發(fā)呆的人站在那里。他還是拿過一個垃圾筐擋在門下。那一刻，仿佛有風吹過。

72.失敗或落魄的氣質(zhì)反倒看上去很美。那是用生命漚出來的，距離腐爛還有一段距離。在這段距離中，靈魂小于肉身。

73.有時候滯是一種黑暗，囚禁在里面，看不到外面的風景。那么只好回到內(nèi)心，看內(nèi)部的風景，雨，云，樹木，青草。你點亮自己，燭光般給自己準備所謂的燭光晚餐。你是膽怯的，像《地洞》里的那只小動物，你怕更大的光讓你的黑暗坍塌。謹慎地，你在挖掘，鑿著墻壁，罅隙透過來的光變成你跟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你恪守著你準則，不把肉身和靈魂出賣給外面的世界。你皈依空寂，獨善其身。你皈依你，澄明，朗澈，在滯中守望。來路和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