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春艷 / 王湛
我不會成為城市的代言人
——鄧一光訪談
□歐陽春艷 / 王湛
記 者:知道自己獲得郁達夫小說獎時的心情如何?
鄧一光:我覺得挺開心的,獲獎了,而且是郁達夫小說獎,而且是不知不覺獲了一個獎。
記 者:那你眼中的郁達夫是什么樣?
鄧一光:我離郁達夫已經(jīng)很久遠了,在上世紀70年代,讀過郁達夫的作品,一開始讀到的就是《沉淪》。
記 者:近幾年文學獎項出爐,幾乎都伴隨著爭議聲,你對文學評獎的機制以及爭議等問題怎么看?
鄧一光:有爭議比沒人搭理好,至少有人惦記著,吵兩嘴不是什么壞事。如果連爭議都沒有,就連真實都沒有了。我對評獎關注不多,也不太了解其中的機制。我不看電視不讀報,沒有QQ微博微信,恐怕沒有什么資訊可談。
記 者:深圳確實有一個百合合唱團,《你可以讓百合生長》的故事來源于此嗎?
鄧一光:小說的現(xiàn)實起因的確緣于一個合唱團,團名就叫百合少年合唱團。他們得到了無數(shù)國際獎項,光數(shù)數(shù)這些專業(yè)成績,就知道合唱團的孩子們有多了不起。
我到深圳頭一年,一個偶然機會,去百合合唱團看過一次孩子們排練,和兩位音樂老師聊了一會兒天,那次孩子們的練習曲目是非洲音樂家的一首環(huán)保歌曲,孩子們模仿大森林的自然之聲,非常迷人。
原本沒打算寫這個故事,兩年后,也是偶然,我和一位朋友聊孩子的話題,我給他講我在合唱團看到的事情,實際上有些內(nèi)容已經(jīng)脫離現(xiàn)實中我看到的內(nèi)容了。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它來了,于是我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就有了這篇小說。
記 者:《你可以讓百合生長》里描述了一系列有個性的人物,比如蘭小柯和智障哥哥蘭大寶,你是如何設定人物的?
鄧一光:撥開所有人正常平靜的外表,每個人都必然有扭曲的部分。小說一定是尋求某一種方式去了解人內(nèi)心的東西的。這是寫小說的根本動機。
記 者:這個小說是一個充滿了正能量的故事,你以前創(chuàng)作的很多小說主角,也似乎有在逆境中追求光明的特質(zhì),這是你一直以來的寫作追求?
鄧一光:我不是一個知識分子立場和價值尺度上的理想主義者,不接受虛無主義主張下的理性寫作,但我相信并且一直在用我的寫作去確認,人是生命意志和自由意志的產(chǎn)物,人的生命尊嚴和價值觀是最終決定人之為人的那個砝碼,獨立、創(chuàng)造和自由是個體生命道德的唯一真理。確認這個,我在活著這件事情上才擁有了意義,我的寫作也由此產(chǎn)生了意義。我在深受生命負極強烈困惑和壓迫下才開始了我的寫作,人性與生俱來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足以讓我找到我需要的那些力量。
記 者:書中的主角蘭小柯、蘭大寶是深圳打工者子女,你接觸這樣的孩子多嗎?他們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鄧一光:作為小說家,我不替任何人、任何族群代言,告訴人們他們是誰,他們的困境是什么。直白地說,我懷疑社會學譜系上的歸類對文學的發(fā)現(xiàn)是否有意義。
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原住民3萬,戶籍人口300萬,非戶籍人口一千多萬,可以這么說,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打工者,雖然我很不喜歡這個詞語。所以,不管愿不愿意,我在這座城市里認識的人、接觸到的人,大多是外省人。他們在這座城市里求生存,求發(fā)展,有人出人頭地,有人始終掙扎在平庸甚至苦難中。
這種個人與城市的共構關系會延續(xù)到生命終結,而且會把命運的基色帶給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孩子都可能是“蘭小柯”,如此,他們構成我小說中的人物。
記 者:你在小說里寫“歧視有了進化后的變種,不是拋棄,而是關懷”,這是你的真實感受嗎?
鄧一光:我的觀點另論,這是小說中主人公蘭小柯的感受。這種觀點要是出現(xiàn)在20年前,你會指責它大逆不道,現(xiàn)在應該被社會接受了。
現(xiàn)實生活中,不是每個人都同意蘭小柯的感受,他們?nèi)匀粫檫@樣的觀點吃驚,因為他們久徊不去的集體無意識,這正好說明了假關懷之名實施的歧視之實,不但在我們的社會制度中大量存在,在人性深處也普遍存在。
事實上,社會制度乃至日常生活中充滿了大量對個體意志的歧視,這正是蘭小柯這個人物精神叛逆上的時代性表達的意義。
記 者:“干物女”“蕾絲邊”,你在小說里用了不少流行詞匯,并且你的寫法也非?,F(xiàn)代,很多人因此甚至不相信你是位50后?
鄧一光:人們讀《變形記》,不會想卡夫卡能不能變成甲蟲;讀《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不會想卡爾維諾是不是脫世于建筑師。金圣嘆在《水滸傳》批注中提到人物塑造法則:“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他說寫劊子手不必殺人,寫妓女不必侍客,說的是生活與寫作的關系。人物塑造是寫作的基本功,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問題,相反,很難想象一個缺少仿真能力的小說家能寫出讓人信服的小說。
記 者:你在深圳開了工作室,里面有很多的年輕人,他們大多來深圳的時間很長,你反而是這個工作室里“最年輕的外省人”。
鄧一光:對。當時我要寫《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寫代工業(yè),工作室里的兩個年輕人就帶我去看富士康公司上下班。我站在一個橋上往下看,十幾萬人同時從工廠出來,那邊又有十幾萬人要上班。你會突然意識到,在大工業(yè)的環(huán)境下,人被城市、體制和工業(yè)擠壓得何等渺小。
你都不知道你是誰,要變成一個城市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從一個普通流水線員工開始拼搏,慢慢變成一個藍領,之后又要結婚生子,要愁戶口,孩子要上學……幾十萬人中,你真的是城市的灰塵。
記 者:那你已經(jīng)融入這座城市了嗎?寫深圳的時候會有什么不一樣的感覺?
鄧一光:我沒有融入這座城市,很難融入,也沒有打算融入。我的年齡比這座城市大,它出生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了,但它的成長是裂變式的,我得一天天地成長。在這一點上,我和城市永遠都不是同類,也不可能成為同路人,充其量,我只是一個城市的過客。
我不會成為我生活的城市的代言人,以城市的立場,或者別的什么人的立場寫下任何文字。我只寫我認知中的生活,這個認知與其說依賴地理學意義上的城市,不如說依賴于對城市特征密碼的好奇心、對城市生活細節(jié)的追索欲望,以及借助想象力而企圖展開的精神建構,所以,我寫的不是深圳,是我的深圳。
記 者:以前你每年都有幾個月去森林、草原、沙漠,現(xiàn)在還去嗎?你似乎不太喜歡城市,但你最近的小說,又都是講城市里的人和事?
鄧一光:這些年行動不太方便,腿腳、視力都有障礙,很少去那些地方了,只能空懷遠行之心,實在是久違了。
不過對我來說,城市不乏另一種隱結構中的森林、河流、草原和沙漠,不乏遮天翳日、浪淘風簸、一碧千里、動物兇猛,如果你讀過我這些年的小說,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
記 者:接下來會有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計劃?會有繼續(xù)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的想法嗎?
鄧一光:目前沒有。年輕的時候有,那個時候心高氣盛,總有寫不完的東西,非寫不可的東西,擔心寫不完,擔心受不了別的誘惑而放棄,會用計劃來控制自己,現(xiàn)在用不著。
我這幾年一直寫短篇,5年,寫了30篇,出了兩部小說集,第三部在編,有點泛濫。我猜這和南方的氣候有關系,陽光充足,雨水多,一年有幾個臺風,根本停不下來。
實際上我一直在停,每年寫小說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都是在春天,鳳凰木盛開的時候是我最瘋狂的時候,木棉花一落我就泄勁了,有好多念頭都死在木棉花落盡的時候。
【責任編輯 李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