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　雨

胡　弦:

陣雨

胡弦:

起 風(fēng) 了

讓我們安靜下來吧，

起風(fēng)了。

讓我們安靜。

屋檐，樹葉，灰塵……

都在發(fā)出聲音。

——剛才，它們還是聆聽者。

起風(fēng)了，

讓我們安靜。

讓我們聽一聽，

一只蟋蟀給心情帶來的影響。

鎖

鎖沒有后代，

一把鎖從不對另一把負(fù)責(zé)，

也沒有忠告。

啪！

它的心臟動彈了一下；

啪！

是它重復(fù)自己的心跳。

在兩次聲音之間，

是鎖的一生；

在兩次聲音之間，

有大片的沉寂，

用來儲存生命中的陰影。

啪，啪，

這聲音，

構(gòu)成了美學(xué)的平行線，

不相交，

也不遠(yuǎn)離。

樹

一棵樹如果看見了什么，

它的身體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它總是站在事件之外。

一棵樹對任何事物

都不會感到奇怪。

當(dāng)它意識到要成為見證，

就長出了新的枝杈。

一棵樹你已經(jīng)看見它，

你卻未必真的看見了它。

它不陪我們生，

也不陪我們死；

在它的內(nèi)心，

有另外的事物在飛奔。

最后一排

——也許我會謙遜地后退。

無所事事是安靜，

搖晃也是安靜。

也許我會一退再退，離你們

越來越遠(yuǎn)。

彎曲的手指能抓住什么？

窮人的幸福，人間的大事，

都自有安排。

是的，也許我會來到這最后一排，

不發(fā)言，不表態(tài)，

對這世上的一切

不必了然于心。

舊 膠 片

郊區(qū)結(jié)了冰。

教堂，又大又冷。

鐘表的滴答聲在桌子上融化。

有人愛革命，有人愛表妹；

有人昏厥于香水的氣息。

數(shù)到五是桉樹，

數(shù)到十，

墻外走過的人，

影子又被磨短了一些。

門開到一半；

話談到一半；

風(fēng)停了；

咳嗽停了；

頭，卡在頭疼里。

水 龍 頭

彎腰的時候，不留神，

被它碰到了額頭。

很疼。我直起身來，望著

這塊鑄鐵，覺得有些異樣。

它堅硬，低垂，懸于半空，

一個虛空的空間，無聲環(huán)繞

彎曲、倔強(qiáng)的弧。

仿佛是突然出現(xiàn)的，

——這一次，它送來的不是水，

而是它本身。

更 衣 記

舊衣服的寂寞，

來自不再被身體認(rèn)同的尺度。

一條條纖維如同虛構(gòu)的回聲，

停滯在遺忘深處。

在鏡子里，我們不談命運(yùn)；

在酒吧，那個穿著線條衫的胖子

像在斑馬線里陷入掙扎的貨車。

長久以來，折磨一件衣服

我們給它灰塵、汗、精液、血漬、補(bǔ)?。?/p>

折磨一個人，我們給他道德、刀子、悔過自新。

而貫穿我們一生的，是剪刀的歌聲。

它的歌開始得早，結(jié)束得遲。

當(dāng)脫下的衣服掛到架子上，里面

一個癟下去的空間，迅速

虛脫于自己的空無中。

記一個冬天

屋瓦上壓著厚厚的雪，母親

坐在門內(nèi)納鞋底。

麻雀偶爾來院子里覓食，又匆忙飛去。

那是些陽光很好的日子，風(fēng)從高高的云天外吹過來，帶著

槭樹的苦澀氣息。

那也是一個平靜的冬天，父親一直在做家具。

院墻上的枯藤長長的，仿佛可以長過人的一生。

時日緩慢，雪水嘀嗒，辛酸之物悄悄融化。

我在劉集鎮(zhèn)教書，放寒假，閑逛，寫詩。

年關(guān)將至。過罷年，小妹將出嫁，而在重慶打工的弟弟

還沒有回來。母親

常常走到門樓下朝村口張望。

煤矸石路上，偶有從徐州開來的班車。每當(dāng)煙塵散盡

田野上的雪，似乎更白，也比原來更加寂靜。

如果多站一會兒，遠(yuǎn)處，祖父母的墳便依稀可見，

——他們?nèi)ナ蓝嗄辏?dāng)時，已很少被提及。

玻 璃 心

出于對現(xiàn)在的尊重，它在

打定主意的某個地方，為光線

裝上關(guān)節(jié)，并就此使虛像

從實(shí)體中析出……

技巧仍然是重要的。當(dāng)事物被界定，已是新的位置。

原來的還在那里并與現(xiàn)在同在，但有了可見與不可見之分。所以

“現(xiàn)在才是一切，而凝視不是。”

確乎如此：所謂意義的源泉

在于某個可供遵循的角度；

“一如萬物的位移，來自我們內(nèi)心偶爾的呢喃?！?/p>

空 樓 梯

靜置太久，它迷失在

對自己的研究中。

……一塊塊

把自己從深淵中搭上來。在某個

臺階，遇到遺忘中未被理解的東西，以及

潛伏的沖動……

——它鎮(zhèn)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聲——

隱蔽的空隙產(chǎn)生語言，但不

解釋什么。在灰塵奢侈的寧靜中

折轉(zhuǎn)身。

——答案并沒有出現(xiàn)，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頓，試著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丟回過去。

“在它連綿的陰影中不可能

有所發(fā)現(xiàn)。一階與另一階那么相像，

根本無法用來敘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歡轉(zhuǎn)折，使它一直無法完整地

看見自己?！?/p>

后來它顯然意識到

自己必將在某個階梯

消失，但仍拒絕作出改變。固執(zhí)的片段

延續(xù)，并不斷抽出新的知覺。

“……沿著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從茫然中遞來的扶手?！?/p>

交　織

她談到某人，談到

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活力。

她閉著眼。他忙碌。聲音

從沒關(guān)好的窗子進(jìn)來：琴聲、剎車聲、風(fēng)聲……

生活交織在聲音里，櫻花

顫動在自身麻醉劑般的香氣里。

街邊，有個電工抱著電線桿，像在交媾。

經(jīng)過處理的電流被送往遠(yuǎn)方的

電影院。那里，忽明忽暗，熒幕上

虛構(gòu)的命運(yùn)正在變成現(xiàn)實(shí)。

廬 山 戀

曾有個人說：“不識廬山真面目……”

意思是：美之令人絕望，在于

我們僅僅擁有美的線索；

另一個人說：“疑似銀河落九天……”

意思是：存在是盲目的，真實(shí)之物

須靠幻象來喂養(yǎng)；

而我最喜歡第三個人的話：“廬山

是迷人的女性！”不怎么講理，但卻是

真正的廬山戀：一個小人物，隨口

就給偉大的事物下了定義。

他說這話時，許多年代的人正在上山，

有人舉手向白云致敬，有人

昏頭昏腦，為山峰和甲蟲的亮光吃驚。

關(guān)于廬山，我記得還曾有個人說：

“暮色蒼?？磩潘?。”

他在白天的會議上面色冷峻，唯此暮色

能把他變回一個情種，看書，喝茶，

為愛人的照片寫寫詩，很得意地說：

“無線風(fēng)光在險峰?！?/p>

路

它受命成為一條路，

受命成為可以踏上去的現(xiàn)實(shí)。

它拉緊脊椎扣好肋骨因為人多，車重。

當(dāng)大家都散了，它留在原地。

在最黑的夜里，它不敲任何人的門。

它是睡眠以外的部分，

它是穿越喧囂的孤寂，

比階級直，比塵埃低，比暴政寬，身上

印滿譫妄的腳印。

當(dāng)它受命去思考，蟋蟀開始歌唱。

它廢棄時，萬物才真正朝兩側(cè)分開，一半

不知所蹤；另一半

伴隨它的沉默并靠向

時間的盡頭。

金 箔 記

金箔躺在紙上，比紙還薄，

像被小心捧著的液體。

平靜的箔面，輕吹一口氣，

頃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潰、破碎，

又被忍住，并藏好的東西。

錘子擊打，據(jù)說須超過一萬次，

讓人拿不準(zhǔn)，置換是在哪個時刻完成。

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時形成的

還有權(quán)杖、佛頭、王的臉……

長久的擊打，并不曾使金子開口說話，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們在手指和額頭閃爍，

沒有陰影，無法被信仰吮吸。

黃昏，在某咖啡吧等友人

等到一側(cè)暗下來，玻璃

會重新安插在生活中：

一面鏡子。個中區(qū)別是，它把

吧臺邊的某人

放進(jìn)外面街心的人流。

——那囂鬧、匆忙之地，

我也曾處身其中而不自知。

一會兒，我等的人要在那里出現(xiàn)，

他也曾坐在這窗前等我。

現(xiàn)在我知道了，自己的前半生

是怎樣走過來的。

玻璃頂部的天空已藍(lán)到發(fā)黑。

用不了多久，一間咖啡吧便可以

替下整個世界；

或者，出現(xiàn)在遙遠(yuǎn)的星群中。

搬　遷

——接近尾聲。椅背上的線條

滑向另外的空間。

我坐下來，望著桌子上的光，那是

長久撫摸產(chǎn)生的意義。

書在紙箱里，字在黑暗里。

氧氣有限，曾被反復(fù)談到的啟示

仍無法擺脫窗簾和膠帶的牽制。

掛鐘用嘀和嗒

區(qū)分著時間的原聲與回聲。

“哪一聲更重要？或者

是機(jī)械的區(qū)分帶來了兩種重疊的意義？”

換氣扇嗡嗡響，把室內(nèi)的寂靜

抽往外面的空氣中。

搬運(yùn)工還沒到，

樓梯無聲地向下旋轉(zhuǎn)。我知道，

過不了多久，腳步聲就會從那里出現(xiàn)。

——腳步聲總是從那里出現(xiàn)，從

永遠(yuǎn)消逝的人，和等候者之間。

大體如是

有次，談到個已逝的大人物，

我們起了爭執(zhí)，結(jié)果

吵得面紅耳赤。

后來憤怒稍稍減退，我意識到，

有人躲在遙遠(yuǎn)的地方，

不再就自己作出說明，只傾聽。

微涼星輝灑落窗臺，

同樣的光，也正在宇宙深處飛馳。

也許，它可以照見

另外某個星球上正爭論的人。

——那里，遙遠(yuǎn)，不可見，同樣

適合存放我們的歷史。

雨　中

傍晚，雨中的樹葉，

正面是濕的，反面

是干的。

雨中的房子愈發(fā)蒼老，像一些

活在很久以前的人。

但他們在這里，連同里面亮著的燈。

雨閃著微光，像某種

被想起的過錯。

電線上有過鳥兒佇立，

而雨正穿越

曾被那些身體占用的空間。

幾乎無聲，雨落著，

帶著分歧。

我摸了摸身體里干燥的一面，

覺察到了自己的不真實(shí)。

清　明

昨夜，有人在樓下點(diǎn)火，

天亮?xí)r經(jīng)過那里，看見

地上有個淡淡的粉筆圈。

昨夜，有人在此哭過，

粉筆圈，像個臨時搭建的違章建筑。

只是不知道

有沒有趕路的人，在此暫住

從火里取出冰冷的銀兩。

昨夜的火舌舔著黑夜，

使我想起鄉(xiāng)下舐犢的老牛，

火舌舔著黑夜，

反方向的愛，舔著隱身在黑暗里的人。

但連慰藉也會被忘記，

連灰燼也被吹散了，

連我們也會從這街道上消失，

連這些房子也會消失。

只留下哭泣，

只留下淡淡的粉筆圈，

只留下晨光，

像蠻橫的火車

從街道上轟隆隆駛過。

在大地上——

在大地上，

我看見過那么多事物。

我愛過它們的笑容、哭聲。

行走在風(fēng)中，

凡它吹醒的我都一一經(jīng)過。

——這使我羞愧。

在大地上，

我不能在某個地方停下來，

總是身不由己，

連一根樹枝也不如，

連一?；覊m也不如。

仿佛疼痛和尖叫在把我養(yǎng)育，

多少年了，

我只對苦難有記憶。

需要醒來多少次，才能覺察到

那遺落的眼神、嘆息，

并坐下來，慢慢回想，

把它們一一記起？

——也許，

我應(yīng)該只愛一棵樹，一座村莊，

一條小路的一小段，或者

一根針里生銹的鐵……

可風(fēng)一直吹，吹著我，

把我吹散，聚攏，

又吹來了遠(yuǎn)方陌生的事物。

恍如在夢中，

一次又一次，

我凝視夾竹桃新開的花朵，

抬起頭來又看見了群星。

界　面

犁鏵上，泥土奔涌，

冒著熱氣，腳

踩出松軟的窟窿。追野兔的人轉(zhuǎn)眼間

變成了飄蕩在原野上的回聲。

——無邊的波浪瞬時凝固，在

兩個世界的

交界處，不明事物的根須閃光。

被驚醒的

黑暗，正從那里裊裊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