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亦載道
——“新國風(fēng)”派詩人趙缺詩歌藝術(shù)探析

劉紹軍

當·代·詩·話

——“新國風(fēng)”派詩人趙缺詩歌藝術(shù)探析

劉紹軍

內(nèi)容提要

趙缺是“新國風(fēng)”派的代表詩人之一。其作品非常具有時代特色，往往能反映平民百姓的疾苦，造境形神兼得，寫人入木三分，詠物點面俱到，其詩歌技巧突破了傳統(tǒng)的寫法，達到了“詩亦載道”的境界。

“新國風(fēng)”是當代中國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類群之一?！靶聡L(fēng)”秉承傳統(tǒng)詩歌的優(yōu)良品質(zhì)，繼承了“國風(fēng)”的精神，“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這使得“新國風(fēng)”詩派具有納古知今、兼收并蓄的胸懷。“新國風(fēng)”與“國風(fēng)”的本質(zhì)差別在于，雖然“國風(fēng)”和“新國風(fēng)”的創(chuàng)作者都是平民，但《詩經(jīng)》中古代平民初創(chuàng)的“國風(fēng)”須依賴于文人的采集、刪改、編輯，否則藝術(shù)性可能比較低；而當代平民，本身就擁有接近文人乃至超過文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因此，“新國風(fēng)”無須文人加工，是自成氣候的平民詩歌。這就使得“新國風(fēng)”更加本色、更加自然。

在藝術(shù)上，“新國風(fēng)”并不追求打破舊體詩的體制，既不拘泥于摹古，也不執(zhí)著于創(chuàng)新?！靶聡L(fēng)”從內(nèi)容上做文章，做到“古為今用”，舊瓶裝新酒，滋味更香醇?！靶隆笔恰靶聡L(fēng)”詩歌追求的要領(lǐng)，在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生活中，詩人直面當下，其創(chuàng)作不但保留了傳統(tǒng)詩歌的形式美，而且直指事物的本質(zhì)，絕不因循守舊，既立足于現(xiàn)實，又充滿了傳奇。本文就“新國風(fēng)”派代表詩人趙缺的詩歌為例進行一番探討。

造境亦幻亦真

趙缺的詩歌非常善于造境，往往通過幾個道具就能點鐵成金，形神兼得。其《情人節(jié)》只用區(qū)區(qū)二十個字就達到了這樣的效果：

獨坐西窗下，咖啡已半涼。

平生甜蜜事，恰似口香糖。

這首詩給我們展示了一個非常真實的生活場景。那應(yīng)該是情人節(jié)的下午，也許是夕陽西下時分，詩人沒有約見舊日情人，而是一個人獨坐在西窗下，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天地靜極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詩人有些怡然自得，他在詩歌中為自己制造一種適宜的氛圍，這里，桌子上的咖啡還有口香糖都是“造境”的人工道具?？Х纫呀?jīng)有些涼了，詩人依然靜穆地坐著，在這個非同一般的日子里，回味著那些甜蜜的往事，嘴里細細嚼著口香糖。這是一個怎樣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詩人避開情人節(jié)思念情人的俗套，沒有正面寫人物內(nèi)在的心理活動，但是，那無言的夕照中半涼的咖啡，不正暗示著詩人甜蜜背后的另一種落寞和感慨嗎？

而《聞山西黑窯童工事有感四章之民憤》則是以景敘事：

民憤傳千里，天雷降九州。

今宵風(fēng)雨亂，通緝一工頭。

大家都曾通過新聞了解山西黑煤窯事件，我們可以想象黑心的窯主如何榨取童工的血汗，不顧童工的死活來賺取昧心錢。詩人非常善于抓住事件的要領(lǐng)，他并不正面寫窯主的狠毒，也沒有寫童工的苦難，因為那已經(jīng)是過去式，這里只有一個視角：那就是黑煤窯事件敗露后由民憤引發(fā)的雷霆之怒。一切還沒有找出頭緒，公安系統(tǒng)正全力通緝這名黑心的工頭，真相有待昭揭而這正是此刻詩人在詩歌結(jié)尾為我們揭示的事實的全部。

作者甚至能將人與境夢幻般地結(jié)合起來，其《鷓鴣天·我亦多情亦薄情》正是這樣一種人境交融的佳作：

我亦多情亦薄情，少年游蕩更無憑。

身如滄海浮沉浪，夢是銀河聚散星。

春色遠，夜燈明，繁華十面剩零丁。

平生未有傳奇事，所謂傳奇都是卿。

這里詩人在造境方面呈現(xiàn)出多維視覺，身與夢，我與卿，多情與薄情，繁華與零丁。我是境的制造者，而這種夢境沉浮不定，聚散無常；卿呢，也許是我的一個側(cè)面，是另外一個變性的我，當我在十面繁華之中只剩下孤獨零丁的時候，只有那個想象中的卿才是充滿傳奇的，而這種傳奇永遠不能主體化，永遠不會是我。

寫人入木三分

詩歌寫人通常很難。傳統(tǒng)舊體詩寫人的非常少，很多都是寫女性美的，從社會的角度寫人的，即使有，也比較粗放。杜甫《飲中八仙歌》只能將“八仙”每人寫上三四句，如：“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边@種寫法也只是寫出了李白蔑視權(quán)貴的酒態(tài)，并不能觸及人性深層的東西。與古人相比，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五律《推銷員》算是一種突破：

領(lǐng)帶西裝正，摩絲短發(fā)勻。

喜憂皆是笑，過往盡為賓。

苦掙三餐費，閑談百萬薪。

江東多父老，不許此身貧。

這首詩同時寫到一個人的職業(yè)、服飾、儀表、工作態(tài)度、生存的現(xiàn)實和奮斗的夢想，還有自己不得不為之奮斗的原因。這位推銷員西裝革履，年紀似乎不算太大，頭上的發(fā)型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打著摩絲，精神抖擻。但有誰知道他內(nèi)心深處的酸甜苦辣呢？在推銷產(chǎn)品的過程中，無論遭遇什么困難，他都會陪著笑臉，碰到任何人，他都把他們當做“上賓”——他并不認為這樣做是一種委屈。作為推銷員，在他從事這份工作之初就接受過類似培訓(xùn)，顧客就是上帝。這不過是他的職業(yè)精神。盡管他處在社會的最下層，掙的錢連填飽肚子都不容易，但一旦清閑下來，大家還在幻想百萬年薪的奇跡。雖然目前看不到希望，但還是一定要堅持——沒混出個人樣就無法回去見江東父老，臉上那是多么無光?。?/p>

本詩充滿了時代感。寫人由表及里，由實向虛，一二句是靜態(tài)的肖像描寫，頷聯(lián)是動態(tài)的情緒描寫，頸聯(lián)尤為形象，是本詩的詩眼。將一個推銷員生存的辛酸和希望用十個字描繪得惟妙惟肖。這樣的推銷員不止一個，在中國有萬萬千千，似乎誰都似曾相識。他們試圖通過自身的努力改變困境，改變現(xiàn)狀，其心境卻相對平和。而《午飯時，于老街見修鞋匠》則寫出了社會底層人物的另一種態(tài)度，他們把辛酸深深地埋入地底，只圖努力做好自身的本質(zhì)工作：

斜舉新來貨，殷勤對日光。

鋼針穿韌線，板凳靠泥墻。

且待鞋將好，休憐飯欲涼。

久經(jīng)皮革味，世上已無香。

本詩是一個修鞋匠現(xiàn)實生活的縮影。作者首先抓住一個事實：修鞋匠用來修鞋的地方?jīng)]有店面，總在墻邊樓角，修鞋匠的貨物是鞋，所謂“新來貨”是破舊鞋子的代名詞；這就是生活——像是一種諷刺，但更是一種合理的存在；修鞋匠就是靠修補這些破舊的新來貨討日子的。因此，他必須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斜舉新來貨，殷勤對日光”，一個“斜”字和“殷勤”呼應(yīng)，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修鞋匠修鞋時忘我投入的神態(tài)，同時可以看到作者對生活觀察的細致入微?！颁撫槾╉g線，板凳靠泥墻”，十個字寫了四件物品，從這些物件中我們可以看到草根家族不屈的生命力?！扒掖瑢⒑?，休憐飯欲涼”，他們認真、努力、堅韌、頑強。但是，因為長年累月和皮革打交道，修鞋匠的嗅覺已經(jīng)失靈了——“久經(jīng)皮革味，世上已無香?！边@是多么令人無語的結(jié)局！人們往往認為藝術(shù)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詩人在最后兩句揭示出生活真實的畸變，比那些脫離生活的空泛的想象要深刻得多。

再看《暮歸，見小區(qū)旁有老婦賣毛豆子》：

殼子青青豆子鮮，夜來猶坐小區(qū)邊。

先生莫慮人工費，老婦光陰不值錢。

一位老婦人傍晚在都市小區(qū)賣她的毛豆，哪怕她的豆子新鮮無比，還是很少有行人光顧，但她還在執(zhí)著地堅持。這本是非常平淡無奇的一幕，但詩人最后卻語出驚人：“先生莫慮人工費，老婦光陰不值錢?！边@完全突破了詩歌中所謂的象征、隱喻、夸張等手法，它不是藝術(shù)的真實，而是一種客觀的形而上的存在?，F(xiàn)實生活中人類對詩性和審美的真實需求總是如影隨形，從這一角度講，老婦和修鞋匠的命運是一樣的，底層的生活讓修鞋匠喪失了審美知覺；而老婦作為一個審美對象的淪落，讓她漸漸跌進了更底層的生活。

詠物點面俱到

由于作者具有深邃的思維力，所以寫任何題材的詩詞都能給讀者深刻的啟迪。如《鷓鴣天·鑰匙》：

硬骨何堪犬齒侵，鐵錘磨打至沉吟。定身未許從雙鎖，守宅應(yīng)能抵萬金。憑稚子，掛前襟，只開門戶不開心。幾時遇得真同類，一串叮當勝五音。

本詞堪稱詠物詞中的佳作。鑰匙是現(xiàn)代生活中人人必備的物品，雖然很重要，但似乎很難找到詩情畫意。詩人從物品的性質(zhì)、制造、性能、功用、保管過程、科學(xué)技術(shù)，甚至與同類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都寫出來了，這已經(jīng)超越了文學(xué)中的修辭手法。文學(xué)固然是審美的，但按照魯迅先生的說法，審美也是源于功用的。如果有誰詢問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鑰匙是一種什么樣的物品，一般的回答就是防盜開門。但在這里詩人詳細告訴了我們鑰匙的諸多內(nèi)涵：它由鐵錘鍛打而成，有錚錚硬骨，比猛犬更勝百倍；它量身定做，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用它守護家門價值萬金；不用的時候，小孩會把它掛在胸前，這個時候的鑰匙是沉默的，因為它只開門戶，不能打開人類的心扉。什么時候在鑰匙環(huán)上遇到自己的同類，那才是找上了真正的知音，才會綻放出叮叮當當?shù)囊魳贰Ｔ娙藨{借自身扎實的文學(xué)功底，用短短五十五個字，將鑰匙的前世今生、職能功效全部寫了出來，這簡直是一篇介紹鑰匙的微形論文。

一首《進口浴缸》也能引發(fā)讀者無限的遐思：

陶瓷舶來品，萬里沐風(fēng)塵。

未蓄華清水，先邀富貴人。

驚他一缸價，是我十年薪。

我亦非貧者，淮河有難民。

這首詩表面說的是浴缸，實際上是寫人生的不平等，社會的貧富差別。詩人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憤世嫉俗，因為這種差別是現(xiàn)實存在的，古今中外已經(jīng)司空見慣。即使在今天，我們也不能奢望短時間內(nèi)依靠體制的力量來完全消除它，但有良知的詩人是排斥這種不平等的。詩人以一個進口浴缸切入主題，遙想其從異國他鄉(xiāng)運到中國，一路風(fēng)塵仆仆，不知經(jīng)過多少波折，這樣名貴的浴缸，如果在古代，應(yīng)該是供楊貴妃這種傾國傾城的人享用的吧？浴缸運回來了，先邀富豪來觀賞體驗，詩人驚異于一口浴缸的價格，可比自己十年的薪水。詩人接下來說，我還不是貧困的人，淮河一帶，有真正的難民，恐怕拿他們一輩子的積蓄也買不起這樣的浴缸吧？

本詩采用的是層層推進的寫法，與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相比，題材更加生活化，語調(diào)也沒有那么激烈，它甚至從反面告訴我們，人生的不平等是隨處可在的，浴缸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平常的載體罷了。

《尚書·堯典》說“詩言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惫湃嗽啤拔囊暂d道”，其實詩亦載道，詩詞一旦切中事物的本質(zhì)，其志其情皆得以充分發(fā)泄。如《菜根譚》云：“文章做到極處，無有它奇，只是恰好。”所謂“恰好”，就是指說到了問題的本質(zhì)，無論是情的本質(zhì)，理的本質(zhì)，還是象的本質(zhì)，都是“道”的本質(zhì)的一部分?！靶聡L(fēng)”派詩人趙缺的詩，就是從“道”的高度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

（作者系湖北理工學(xué)院師范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