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虎
——“后中國三部曲”第二部

周倫佑

○ 深水區(qū) ○

——“后中國三部曲”第二部

周倫佑

這不是疾病，是一種恐懼癥

充滿老虎的日子使我五內(nèi)俱焚

——摘自拙作《虎疫》，2003年5月

一本關于老虎的著述，在我的藏書里

已塵封很久了，總沒有時間閱讀它

只部分地瀏覽過書的外觀，形狀怪異

的開本；書的封面是一片泛濫的紅

裝置著精美的黑鐵工藝，一只虎的

變形物。扉頁是同一圖式的惡意放大

真正的虎，潛藏于書的內(nèi)文，燙金

書脊的背后，守著主題和布局

從不肯輕易露面?；⒌镊扔?/p>

惑亂我的心智，使我難以入眠

讀這本書，是我延擱了很久的夙愿

我與虎的緊張關系，由這一念

所決定：打開虎書的手被獸形之牙

緊緊咬住，臆想中被虎咬傷的感覺

不是很痛，只是加劇了緊張的氣氛

虎的訴求暗含威脅的成分

虎口的經(jīng)歷，只有讀完整部書后

才能得到解脫。虎牙親昵地咬合

手上五個齒印，暗示五種閱讀方法

虎迫使我

把寫作的革命變成閱讀的革命

在虎到來之前

一只羚羊在另一只羚羊的旁邊

一棵樹與另一棵樹保持著距離

首先是必要的肅靜。一陣低沉的

嘯吼之后，那尚未啟動的意志

已君臨萬物的頭頂。在空氣令人

暈厥的震顫中，虎，突然出現(xiàn)在

沒有虎的地方！秋木因驚怵而失色

從樹巔搖落的眾葉，僵持在空中

拒絕下降。不是面對面，是隔著

一片樹葉看。死亡的逆光里

我看不清虎的臉，只能看見它

黃銅的肩背被黑夜纏緊。印刷體的

生物，還沒有從紙質(zhì)的休眠中醒覺

過來，叢林的根部己開始松動了

落日肅穆的力量，在老虎悄無聲息的

夢幻步態(tài)中靜靜展開……

虎經(jīng)過之處，樹枝折斷，花朵發(fā)出尖叫

大片罌粟因過度的恐懼而集體自焚

第一只躍起的麋鹿宣告儀式開始

虎的指令把不同類別的動物趕到一起

擠擁成一個巨大的生物球體，然后炸開

一只羚羊在奔逃中變成五十只羚羊

野牛以相同的跑動創(chuàng)造出韻律

斑馬以相似的線條制造出眩暈

虎知道我在觀察它，故意改變敘述策略

——獵物提前被虎撲倒，爬起來

再次被撲倒；虎重復同樣的動作

獵物重復地爬起來，跑開。虎的

行動迅疾而兇狠，獵物跑得更快

我看見的不是一次獵殺，是虎

排演的動物戲劇

讀一只虎，比寫一只虎更困難

閱讀時，虎，不時從我眼前走開

使我看不見它，只聽到遠處的虎嘯

一朵梅花的血印，在國家地理的

銅版紙上越陷越深。落日的油墨

更凝重了，顯出一種怪異的紅腫

就像老虎咬過發(fā)炎的傷口，浸泡

在時間半透明的防腐液中。手的

刺痛譯達了虎的不安，一次無效

的閱讀?；е埧频膫?/p>

返回動物的詞根

一次美麗的誤讀，畫出一只擬物之虎

第一天的引號帶我步入第二天的叢林

換一種讀法便是改換一種語境

把虎放到爐火純青的銅鏡上炙烤

不是虎本身，是虎口里吐出的一塊

甲骨碎片，看它如何在火焰中翻轉(zhuǎn)

變形、破裂，然后現(xiàn)出兆紋

訓詁學的拆字癖，讀出偏旁部首

從這些裂紋入手，抓住虎的消息

把它從偏執(zhí)的自戀中引伸出來

轉(zhuǎn)變成純客觀的物象。一個僵死的

獸形符號，經(jīng)我手指的觸碰

漸漸活動起來，在契書里伸展腰身

這是我精心設想的再讀方略

盡量向心靈靠攏，讓虎回到

人民內(nèi)部，成為矛盾

不是戲擬，不是仿寫，是小心的

試探。釋讀中的諸多疑點，使我

對虎的斑銅工藝產(chǎn)生了考究的興趣

鐘鼎陷落的大澤，虎頭蛇身的造型

在澹澹水波的藍色屋頂上出沒

有時直立而歌。判斷為虎的吉祥物

虎，沿著危險的風景后退，退出

石鼓的大音，虎，退至山流水

用嫻熟的技法雕琢一塊羊脂的玲瓏

在最經(jīng)典的敘述中，虎，回到

一顆星的位置（白虎臨東，主兇

災、窮、咎）。注定為人的不祥物

虎，偶爾從星象中推演出來

盤桓于我們的夢魘與飲食

成為近鄰

日昃時分，人躲進一本歷書的末端

等候星命學家講解一天的段落大意

而虎，在漫長的等待中獻身為時間的坐騎

不是人騎在虎背上，是虎豢養(yǎng)

人的命運。人群圍觀的數(shù)萬只螞蟻

聚集在一個虛無的中心，聽先知

對死人說話?；⒄驹谕鲮`一邊

用凄美的幻象征服來者。我們

為物質(zhì)所困，總是走不到對岸

山地祈禱者的形象，背負巫師

手寫的象形文稿，向西匍伏而行

燭臺明滅的家園在回望中破碎

射穿虎皮的箭矢留在先祖背上

沉郁的挽歌響起。緬懷中

升起的船棺

一只白虎在船頭把舵……

河流保持著它的方向性

在兩座山峰之間有規(guī)則地運動

這就是我看到的虎嗎？一首詩難以

涵括的悸動，抓住青銅蝴蝶的翅膀

一只玄鳥的可描繪部分；龜冊里

驚起無數(shù)只蝙蝠，兇年的糧食和水

虎，沉迷于玄奧的象數(shù)游戲——

用一，表示天空（與金玉）；用二

表示湖澤（與少女）；用三，表示

太陽（與火）；用四，表示大木

（與雷霆）；用五，表示小木（與風）

用六，表示河流（與陷阱）；用七，

表示高山（與阻隔）；用八，表示

大地（與柔順）；九，復歸到一

再次代表金玉（與天空）?；?/p>

總領八卦的奇數(shù)，占有天空的高敞

擁有金玉和美羊。我們在這九個

數(shù)字之外，被重疊的物象反復

演繹?；⑹艿劫|(zhì)疑時

迅速隱去主觀的形體扼腕間

聽到靈魂與肉體相互脫節(jié)的聲音

一部失傳的命書，再次失傳

虎躲在玄學的后面，把失敗

集中到我的胃痛。轉(zhuǎn)動手中的

水晶圓球，看見虎的第三張臉

在語言中藏匿，然后顯現(xiàn)

消極的閱讀，障礙虎的親近

我應該更主動一些，把單向的

默讀，變成雙向的對話?；⒌?/p>

蟲書履歷，抓住虎的過去

一個恐懼的擬聲詞，在詞語中

尋找它的替身。偏聽的黑

壓迫虎的白夜，無法排遣的

落寞?；⒚撾x自己的斑斕形體

從形象

演變?yōu)橄笮?/p>

一個虎字比全體動物的總和還多

確認虎的語言建制，分別虎的詞性

與詞根，這些課題我前面已經(jīng)做了

只想盡快設計對話的場景，直接

切入主題。弓，藏在箭的背后

如同文字后面的虎，委身于語言的

可視性之中，卻不動聲色

在我不注意時，以我可能接受的

最佳方式，自詞語的縫隙，閃身

進來

從形象上逃逸的，在語義中被捉住

一只象形獸的黑體字身份

進入我的視讀范圍?；⒄f著

缺乏關聯(lián)詞的并列短句——

我來了！我撞見！我抓住！

我讀出的是虎，還是虎的象形物？

挺著筆墨的身體，用修辭的臉色

說話。在語言的可視系統(tǒng)中，虎

看得見我們，我們卻看不見它

文言或拼音，手寫或印刷，虎

不斷變換各種字體，用篆隸行草

把自己譽寫在殘損的經(jīng)卷上

成為百代必讀的經(jīng)典。被超拔出

眾多單詞的這一個字，統(tǒng)領

所有的詞語，規(guī)定每一個字的

形制和意義。虎，留下一些

未完成的句子，由我來補寫

和填空

虎的敘事風格是反敘事的從尾巴開始

倒敘每一條斑紋的偉大傳奇

語言屬于失語癥患者，記憶歸于

失憶的人。面具終止表情的逃亡

把它固定在某一點上，并使其僵化

虎，用它的文字和圖象喂養(yǎng)我們

使我們成為虎的傳播途徑，空中

飛翔的媒人，四處推廣虎的形象

精通語言煉金術的巨匠，用近義詞

團結同志，用反義詞制造敵人

用形容詞夸飾儀表，用動詞愚弄公眾

虎，精心摘引春陽渲染的露珠草葉

修潤它的語法，使之顯得婉約動聽

虎語——直譯為謊言的有效性

在一種粗暴而不容置疑的語體中

虎被反復陳述?；⒄Z的極端風格

延展為暴力的修辭

（捉住括弧里的狐貍?。┗⒉皇轻鳙C者

虎是人與世界之外的第三個詞，玩弄

前兩個詞。有時它就是悖論，一枚銀幣

的正反圖案?；⒌淖晕谊愂鑫捏w怪誕

語言艱深晦澀，各種注釋（腳注、

尾注、邊注、行間注）圍在虎的周圍

不規(guī)則的斷句、漏排、錯行、重復

錯字、倒置，以及非人為的亂碼

使虎，成為一片進不去也走不出來的

迷津。虎與文字的不對稱關系，造成

太多的歧義。虎用引申義和轉(zhuǎn)義

把我們引向更遠的歧途……

虎以語言作為宿主，但不傷害語言

虎不是語言，是語言的病理學成分

在我讀出虎之前，虎不知道

有“虎”這個字存在，更不知道

這個漢字的筆畫和讀音。這些

都是我教會它的。非虛構的零度意象

為高于零度的風景所誘惑

而選擇站在風景一邊

虎，由被閱讀的期待，變?yōu)樽约旱?/p>

讀者。如同鏡中的影像羞于看見

自己的形體，虎與鏡子相互敵視

互不相讓；鏡中的虎，主動消彌

對抗，退回到鏡子深處，語象

畫出的第三只虎，被鏡子輕輕擦去

虎，修改自己的語境透明度

從我眼前走開?；⒌慕棺?/p>

診斷為我的牙痛

閱讀堆積的陰影越來越厚，郁積已久的

厭食，變成了厭字，拿起書就頭暈

我知道癥候的由來。在繼續(xù)閱讀

之前，我必須調(diào)息靜養(yǎng)片刻

以便有充足的勇氣

與虎短兵相接

不能責怪虎的躲閃。承認閱讀的

失敗，全在于我的疏虞與怯弱

虎口咬緊的綱領，浸透血腥

我知道與虎謀皮的兇險，總是

小心地避開這只巨獸，不愿與它

正面接觸。逃避是擺脫不了虎魅的

痛苦記憶的儲存器，收藏哭泣的

傷口，我必須走出自閉癥的玻璃

小屋，面對虎的暴虐。被撕裂的

面孔，以極度痛苦的生物學表情

向天空呼救，我卻充耳不聞

虎，在與我的博弈中既需要我

又排斥我，人與虎簽字的契約

要等我通過最后的考驗

才能宣告解除

必須更堅決一些！穿過雕花的

風月長廊，直接進入虎的禁區(qū)

體驗的龐然大物，在先知的洞見中

換上整齊的制服，使我辨認不出它

虎脫下身上的皮毛，在圖式與符號

的純構成中，加入權力的要素

它有老虎的頭，皇帝的心臟

主義的花紋，體制的軀干，拖著一條

人民的尾巴，牙齒是暴力的工具……

以黑鐵作為標記的這個時代

自稱是屬虎的。在假扮為人形的

戲劇性場景中，虎通過整肅異端

而使自己處于宏大地貌的中心

虎的魅影游動在大河上下惡夢標識出它的想法

一張虎皮概括所有的祖國

虎居高臨下貫徹它的意志，把一根

燒紅的鐵釘砸進我們的頭頂

使我們徹底喪失信心

我們痛醒在時間內(nèi)部，被食物追趕

得無處躲藏，受縛于虎的黃金之美

而虎，明亮的身子，端坐在圣殿的中央

虎有時是有形的，更多的時候

隱形于光明之中，以匿名的方式

監(jiān)視我們的談吐和造句。它有時

就在我們頭腦里辦公，對我們進行

思想甄別，不放過任何一個隱喻

和異象。虎愈看不見，愈顯出它的

龐大，我們無法反抗虎，只能反抗

虎的意圖；或者暗藏反抗的意圖

虎的獨斷，扼住漢語的喉嚨

使我們發(fā)不出聲來。我們的思想

為別一種思想所預測，虎的話語

代替我們說話

馬走斜日，象飛田。虎行貓步

天虎地虎，咬住人類就是好虎

這是近乎絕望的冒險。除非落入

虎口，我們永遠不能抵達虎的黑暗

看清這只怪獸的真相。虎的遮蔽功能

啟動反閱讀程序，把我變成它的讀本

在閱讀與反閱讀的游戲中，人物

變成動物，動物變成人物，再變

虎在與我的互動中終于失去了耐心

暴力的爪子抓住含苞的花朵不放

扭斷自負的春天。犬齒噬咬的疼痛

使我身臨其境?；⒃竭^硬件

直接對我們的內(nèi)部器官下手

夸張的胡須，指向我的肋骨

把我變成佝僂病患者

在虎的旁邊，或虎的內(nèi)部

我看見：一種組織嚴密地規(guī)塑著

虎的腰身。被虎役使的事物排成

隊列，環(huán)侍在我左右，集體背誦

饑餓條例?；⒌奈竸恿?，提煉

焦煤與生鐵，把我作為

消化不良的異物排泄出來

深入虎口的歷險，比死亡短

比永恒長一分鐘

弓箭奈何不了虎，弓箭是虎的受造物

虎不是被決定的，虎就是決定論本身

很久以來，關于虎的言論是被

禁絕的，我們在顛沛中眼看著

生命殘破，但不敢說出那一個字

虎的忌諱，成為我們的疾病

懸空受難者許予我們的，被虎

無情剝奪，虎掠走我們的影子

把我們變成沒有影像的肉身；或者

殘暴我們的肉體，使我們成為沒有

身體的幻影。對虎的任何懷疑

都被視為精神分裂的征兆?；?/p>

遠離現(xiàn)場，用抽象的牙齒咬住我們

讓我們在控制論的有效范圍內(nèi)

自由活動，然后抓住，然后放開

反復論證控制的精確性

在觀念塔基的倒置中，虎的圖式

在底層縮小，在高層放大

虎走在自己的邏輯里

全然不理會

我們的感受

虎的某一個瞬間復制在我身上

使我心情大變

介入式的閱讀背離虎的初衷

虎把它的狂躁激化成我的頭痛……

突然插入的反風格敘述造成閱讀中斷

一把碩大的椅子在藍天的琉璃下獨坐

虎踞龍盤的江山。萬歲的屁股烈火燎原……

只剩下最后一次機會了，如果

還不能破譯虎的語法，我將被虎

帶入它的背景，從此不得解脫

虎的沉默鈍化我的決心。形象的

力量減緩時間的加速，虎的隱蔽

與公開，都與我的介入有關

改變閱讀方法，放棄唯美的趣味

和情調(diào)，一只虎，必須綜合地讀

不分流派與主義，借鑒多種技法

抽象、具象，抒情、敘事，結構

解構，比喻、象征，自由聯(lián)想

反邏輯想象，心理現(xiàn)實、客觀化

敘述；再加上：玄學的神秘，詞源

學的幽邈，語義學的深刻，生物學

的冷靜，人類學的情懷，政治學的

犀銳，詩學的不確定……一只虎的

可讀性，被肢解于皰丁的手術

現(xiàn)在讓它在完整的觀念中

恢復為原虎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廣大的老虎概念

天空占有者的首領，以魔鏡的動畫

效果，痛擊我們的感官，使我們

耳鳴目眩?；恼務撍脑捳Z中

一次次逃逸，再次被談論

虎，用一整張虎皮來惑亂我們

讓大象開路，命令螞蟻為自己烹制

一條肥牛。虎把自己定義為辭典的

部首，道德的善惡結構。手寫的指令

在虎的背后變換場景，把虎期待為

另一種怪物：肥胖的肉身無窮地膨大

像一只軟體蜂后的夸張變體

制造仇恨的聰明蟲。虎與最后

一個虛詞的對稱

使敘述得以保持危險的平衡

（穿上虎皮斑斕的夏天。石榴嘴里吐出

魚頭。魚的嘴里吐出老虎。老虎的前肢

放射性地刺向

在大海的皮膚上裸體入睡的美婦

而裸體的婦人恰好在夢中看見——

一只老虎退回到一條魚的嘴里；一條魚

退回到一顆石榴的口中；天空合上

虎皮封面；裸婦變成了一只睡虎

從頭開始：穿上夏天的斑斕虎皮

石榴。魚頭。老虎。裸婦……）

擺脫噩夢的最佳方法是繼續(xù)做夢

在夢中讀一本釋夢的書，找出與虎

相關的詞條，解讀夢象的征兆

這時的狀態(tài)就叫醒來

從心中釋放出這只猛獸讓它在前面為我們帶路

是虎在做夢？還是我闖進了虎的夢境？

穿過地老天荒的叢林，我們不斷

從自己身上剝離出其他動物的形象

總有一只附著在我們身上不肯離開

命書中記載了365種喪葬儀式

卻隱瞞了軀趕虎魅的方法?；?/p>

盤踞在一個神秘的圓圈中心

不讓我靠近它。羊進入羊群

人進入群眾

時間的格局之外

是另一個世界的法則，虎把牙齒

留在獵物身上，獵物再感染給植物

傷口循環(huán)的后果，使虎的牙齦腫痛

發(fā)炎?；⒌漠愺w字分延出不同顏色的

亞種：藍虎、黑虎、白虎、紅虎

還有花虎?；⒃诮o出自己的兇器時

不斷喪失自己。反復發(fā)作的癔癥

顛仆虎的真理，虎不知道我是誰？

再也找不到中心。一只巨獸圍著

頭顱壘筑的金字塔跳舞

人退出

虎口，王道的油彩開始脫落

我對虎的詮釋得益于一冊日書的

指引，那些雕版刻畫的象形符號

讓我最終抓住了這只大蟲的尾巴

澤天之卦說：“履虎尾，不蛭人，亨”

田獵三狐，得金矢。沒射中老虎

占卜者放虎歸山，留待下回分解

經(jīng)過震蕩的虎再不能回到過去的

畫面，虎，蜷縮在自己的裂痕里

逃避春天的炸彈。制造恐怖地獄的

專家，被恐怖的配方和技巧軟禁

虎，在水深火熱的幻覺中，成為

萬劫不復的深淵。被譫妄癥夸大

被自己的傳奇追殺，虎的尾巴

從后面攻擊虎的頭部；虎咬住

自己的尾巴，作殊死的抵抗

直到旋轉(zhuǎn)成一個肉球（就像被虎

指令的生物球體）。陌生化手法

訓練的影子部隊，縮小包圍圈

虎在仇恨的折磨中被內(nèi)部的氣體

實施爆炸，一只虎，四散奔逃成

無數(shù)只虎……

一位版本學家把虎的殘片收編進一本書中

按姓氏筆畫排序，拼貼出一只完形的虎

書的版式和開本，加上眉線和邊角線

結構成一個永久的牢籠，把虎囚禁在

其中，只能在書籍的版心內(nèi)活動

虎的拒絕是短暫的。很快便接受了

被增寫的尾聲，被排版的后記

小五號字的注釋，以及

裝訂成冊的不適感

世界為一本書而存在。這本書，為一只虎

而重現(xiàn)落日與孤煙，黃昏時的腐爛氣息

大地的幽暗部分。文字與圖畫

各占一半的篇幅

我閱讀的就是這本書?；⒃跁?/p>

說官話，撰寫回憶錄。懷舊。撫慰

所謂的亡靈。就像一位巫醫(yī)在正式

獲得神授的奇技之前，先刺穿自己

的舌頭，經(jīng)受開腦的震蕩，在假死

狀態(tài)中被置換上新的器官?；⒌念^部

與尾部相互否定，再次和解?；?/p>

從鏡子的反面想到我們，以便

通過我的閱讀，重新確認他的身份

面對一個龐然大物的突然解體

我們總有一種虛脫的感覺，大約

三分鐘。虎在我的閱讀中被解構

然后重構，成為一本通俗讀物

虎的無意識，在紙的背面移動文字

從第一頁開始，到最后一頁

拒絕結束。虎的全部努力

在于成為這本書，再顛覆這本書

一只倒計時的虎在日晷中韜光養(yǎng)晦

隨時窺伺著再一次咬斷漢語的喉嚨

只把虎關進一本書里還不周全，還應該

把書放進一座圖書館；或者，把圖書館

放進一本書中。隨心開闔的藏書樓

是我專為這只虎設計的

可以選址在任何地方，比現(xiàn)實

略高一些，不低于心靈的黑暗

偏離語義，但觸摸得到

建筑模型

是一冊巨大的圖書逐頁翻開的形狀

鑒于我的圖書館工作經(jīng)歷，擁有

整座書城，但雙目失明的圖書館長

可以是我。這個想法一經(jīng)閃現(xiàn)

老虎帶電的舌頭，通過我吐出人的

語言。獸形之牙松開，我的四肢

驚奇地長出尖銳的趾爪，斑馬的

黑色條紋來到我的臉上，我的身體

被異類的皮毛從內(nèi)部收束，裹緊

騎上老虎的詩人再難走下虎背

一根粗大的尾巴從后面鞭策我吼嘯

我第一次有了茹毛飲血的沖動……

一只披掛火焰的虎從我身上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