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荼蘼·木香·薔薇”意象抉微

·俞香順·

荼蘼、木香、薔薇三者都是薔薇科薔薇屬植物，均具有花繁、枝長、攀援的特點;中國古人往往輔之以支架，設(shè)置成園林景觀。大觀園中有荼蘼架、木香棚、薔薇架，這折射了當(dāng)時的社會生活習(xí)俗。本文的重點不是花卉學(xué)、園藝學(xué)研究，而是深入分析這三個意象的文學(xué)文化內(nèi)涵;藉此我們可以燭幽顯微，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去觀照曹雪芹的藝術(shù)淵源及《紅樓夢》的藝術(shù)特色。

賈寶玉所撰的“睡足荼蘼夢亦香”脫胎自宋人的“酴釄香夢怯春寒”，這首作品入選《千家詩》;《千家詩》是曹寅在任期間刊刻，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大量引用《千家詩》中的作品。麝月抽到的詩句“開到荼蘼花事了”乃是“詩讖”。“荼蘼架”是明代以來通俗文學(xué)中常見的意象，《金瓶梅》中即有，是男女幽會之所?！澳鞠闩铩币彩悄信臅?，《金瓶梅》中也是頻繁出現(xiàn)?！八N薇架”的作用類似于屏風(fēng)，起源于揚州，流行于市井之間;曹雪芹與揚州也有著深厚的淵源。本文即圍繞以上問題展開。

一、荼 蘼

荼蘼，又作酴醾、酴釄，是薔薇科薔薇屬落葉或半常綠蔓生小灌木，攀緣莖，莖綠色;初夏開花，花白色，有香味。大觀園中有荼蘼景致，《紅樓夢》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賈政等人)轉(zhuǎn)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薄都t樓夢》中的對聯(lián)、曲子、詩句中三次出現(xiàn)了“荼蘼”，我們逐一探討。

賈政測試賈寶玉才情，命寶玉為景點撰聯(lián)，寶玉撰得一聯(lián):“吟成豆蔻才尤艷，睡足荼蘼夢亦香?！甭?lián)語不脫香艷氣息，“荼蘼”之句應(yīng)是切景，不純?yōu)樘撛?荼蘼清香悠遠(yuǎn)，熏染夢境，所以有“夢亦香”之語。上聯(lián)用的是杜牧《贈別》“豆蔻梢頭二月初”之典，而下聯(lián)將“荼蘼”和“夢”“香”綰合則與鄭會《題邸間壁》“酴釄香夢怯春寒”相似。鄭會在詩歌史上寂寂無名，這一首詩收錄于古代流傳極廣的蒙學(xué)讀物《千家詩》?？滴跛氖迥?，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刊行的《楝亭十二種》中收有《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署名“后村先生編集”;“后村先生”即南宋劉克莊，字潛夫，自稱后村居士。正是因為這種特殊因緣，曹雪芹對《千家詩》情有獨鐘。蔡義江先生發(fā)現(xiàn)，《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夜宴中，行酒令時所抽的花簽詩句，極大部分均可在《千家詩》中找到?！都t樓夢》對《千家詩》的摘引、化用非常普遍，曹雪芹有意識地把《千家詩》羅織到自己的小說中，包涵著一種含蓄的家族文化認(rèn)同。以曹雪芹對《千家詩》的稔熟來看，“荼蘼夢亦香”之語源極有可能來自“酴釄香夢”?！都t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寶玉在“射覆”時引用的詩句“敲斷玉釵紅燭冷”，也是出自《題邸間壁》，可見曹雪芹對于這一首詩是熟悉的，全詩為:“酴釄香夢怯春寒，翠掩重門燕子閑。敲斷玉釵紅燭冷，計程應(yīng)說到常山?！?/p>

中國古人往往根據(jù)花卉的自然屬性，寄托情志;這樣，花卉不再是純粹客體，而是主客交融，“著我之色彩”。這是中國花卉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荼蘼是晚春芳卉，在傳統(tǒng)的“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中，荼蘼是“谷雨”的第二候:“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當(dāng)荼蘼開放的時候，春天即將結(jié)束、夏天即將來臨。宋代王淇《暮春游小園》描寫了小園花事的遞變:“一叢梅粉褪殘妝，涂抹新紅上海棠。開到荼蘼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墻?！闭且驗楠毺氐幕ㄆ?，古人賦予了“開到荼蘼花事了”以盛時不再的喻意;這一首詩也是入選《千家詩》的。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云:“荼蘼之品，亞于薔薇、木香，然亦屏間必須之物，以其花候稍遲，可續(xù)二種之不繼也?！_到荼蘼花事了’，每憶此句，情興為之索然。”《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群芳抽花簽喝酒;曹雪芹在這一回中不是“亂點鴛鴦譜”，每人所抽到的花簽都與其地位相匹配，也預(yù)示其命運。麝月抽到的是“韶華勝極”的荼蘼花簽，上面有“開到荼蘼花事了”的詩句。這句詩類似于古人所說的“讖言”，所謂“盛極而衰”，我們看這一回中的細(xì)節(jié)描寫:“麝月問:‘怎么講?’寶玉皺皺眉兒，忙將簽藏了。”賈寶玉的“皺皺眉兒”和李漁的“情興索然”如出一轍。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云兒所唱的曲子中出現(xiàn)了“荼蘼架”:“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边@只曲子和馮夢龍《掛枝兒》《山歌》中所收錄的明代民歌風(fēng)神畢肖。荼蘼必須要以架子作為支撐，才能攀援而上成為景致;否則只會匍匐亂生，亂糟糟一堆，殊不雅致。宋代詩歌當(dāng)中頗多“荼蘼架”之例，如司馬光《南園雜詩六首》“修荼蘼架”、王安石《池上看金沙花數(shù)枝過酴醾架盛開二首》。宋代詩歌中的“荼蘼架”意象多與文人雅趣有關(guān)，除了司馬光、王安石的作品外，我們再看一例，朱弁《曲洧舊聞》卷三:“蜀公(范鎮(zhèn))居許下，于所居造大堂，以‘長嘯’名之。前有荼蘼架，高廣可容數(shù)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時，燕客于其下。約曰:‘有飛花墮酒中者，為余浮一大白?！蛘Z笑喧嘩之際，微風(fēng)過之，則滿座無遺者。當(dāng)時號為‘飛英會’，傳之四遠(yuǎn)，無不以為美談也。”

《全宋詞》中收錄了張先的《望江南》:“一點芳心無托處，荼蘼架上月遲遲”;元明清時期的戲劇、小說、時調(diào)中，“荼蘼架”成為經(jīng)典的意象，是男女幽期密會之所。“荼蘼架”意象之定型首先當(dāng)在于其“空間性”，“荼蘼架”一般不甚高，花葉繁盛，相對隱蔽;架子上方可以透進(jìn)月色。這樣不大不小、不疏不密、不明不暗的空間無疑是適合約會的場所?！拜鞭录堋币庀笾ㄐ推浯卧谟谄浠ㄏ?，荼蘼花香能否“催情”尚無科學(xué)證明，但最起碼應(yīng)該可以“助情”，氤氳的花香醞釀出浪漫的氛圍。周玉波《明清民歌時調(diào)小曲中涉及荼蘼架的篇什》云:“明清時調(diào)小曲中，涉及荼蘼架的篇什更是多多，它幾乎成了男歡女愛的一個陪襯物了?！蔽恼轮杏涗浟耸子嘘P(guān)荼蘼架小曲。后來，他在《月上荼蘼架》中又增補(bǔ)數(shù)例，如《徽州雅調(diào)》之《急催玉歌》有云:“俏冤家，昨?qū)εH把佳期許下。許今夜黃昏后，來會奴家。到如今更兒闌，人兒靜，為甚的不見來，看看月上荼蘼架?！逼鋵崳缭谠⑶?，“荼蘼架”就已經(jīng)常見，如張可久《雙調(diào)·殿前歡·離思》:“春殘豆蔻花，情寄鴛鴦帕，香冷荼蘼架”;商挺《潘妃曲》:“帶月披星擔(dān)驚怕，久立紗窗下，等候他。驀聽得門外地皮兒踏，則道是冤家，原來風(fēng)動荼蘼架?！迸c王安石、司馬光、《曲洧舊聞》中的“雅趣”相比，上面所引的作品基本呈現(xiàn)出“俗趣”，也多是出現(xiàn)于民歌、散曲等俗文學(xué)作品中。

我們再看小說中的例子，《清平山堂話本》卷二《風(fēng)月相思》:“一日，生問曰:‘連日不見瓊娘子，固無恙乎?’答曰:‘娘子近日偶疾如瘧，神思不寧，倚床作《望江南》詞?！?‘愿聞?！厝A云:‘香閨內(nèi)，空自想佳期。獨步花陰情緒亂，謾將珠淚兩行垂，勝會在何時?懨懨病，此夕最難持。一點芳心無托處，荼蘼架上月遲遲，惆悵有誰知?’韶華別去。知瓊有意于己，潸然下淚?！鄙厝A所吟詠的這首詞和《全宋詞》中所收錄的張先《望江南》一模一樣;所以，筆者頗懷疑題名張先的《望江南》實是“荼蘼架”意象流行時期的元明作品，待考?！督鹌棵贰返诙亍渡祹烷e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也出現(xiàn)了“荼蘼架”意象:“步花徑，闌干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p>

簡而言之，《紅樓夢》中云兒所唱的這一支曲子中的“荼蘼架”是明代以來俗文學(xué)作品中所流行的一個意象;這也顯示了曹雪芹熔鑄百家、匯通雅俗的藝術(shù)淵源和創(chuàng)作功力。

二、木香棚

木香亦是薔薇科薔薇屬花卉，是半常綠攀援灌木，樹皮紅褐色。荼蘼與木香同科同屬，株型、花期、花形都頗多相似之處;古代的植物分類學(xué)比較粗疏，有時雖強(qiáng)為分辨，卻仍是無法昭昭，如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九:“荼蘼花…一名木香，有二品，一種花大而棘，長條而紫心者為荼蘼;一種花小而繁，小枝而檀心者為木香?！边@段文字就頗讓人費解。因為一般來說，“長條”者為木香、“小枝”者為荼蘼才是。我們看《廣群芳譜》中的記載，卷四十三:“木香，灌生條長，有刺如薔薇，有三種花，開于四月，惟紫心白花者為最，香馥清遠(yuǎn)，高架萬條，望若香雪?！睆倪@段文字中，我們大略可以看出木香的三個特點:條長、色白、花香?！度圃姟飞袩o明確之薔薇科薔薇屬木香題材作品，《全宋詩》中木香始現(xiàn)芳蹤，如徐集孫《檐上木香》:“無奈聲聲杜宇頻，木香猶有一分春。檐頭分得清香到，卻謝尋常過路人?！倍庞罴炊霹N，古人認(rèn)為它的啼鳴具有物候意義，標(biāo)志著春天結(jié)束、夏天到來;“檐頭”、“清香”則點出了木香攀援、花香的特點。再如方回《治圃雜書二十首》其八:“十載前初種，酴醿間木香”;荼蘼、木香如兄如弟，往往結(jié)伴而種。

大觀園中也栽種有木香，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賈政等人)轉(zhuǎn)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與荼蘼一樣，木香的生長最好有人工扶植，不同的是，荼蘼一般是支“架”，而木香一般是搭“棚”?！澳鞠闩铩背蔀槌Ｒ姷纳罹爸屡c文學(xué)意象也是明代以后，如孫承恩《東園記》“西有木香棚”、曹伯啟《與孫大方真人對酌木香棚下》“棚上雪香棚下客”、劉鶚《夜闌再用前韻》“風(fēng)光翻盛木香棚”、張英《芙蓉溪記》“稍東為木香棚”、田雯《方氏園亭雜詩》“上有木香棚，無數(shù)蜂蜨喧”。

木香和荼蘼、薔薇均是近親，未嘗厚此薄彼;除了與荼蘼“搭檔”外，它還經(jīng)常與薔薇相依。明清時期，“木香棚”幾乎成為園林中不可或缺的雅居，文震亨《長物志》卷二“薔薇木香”條用了一個“必”字:“嘗見人家園林中必以竹為屏，牽五色薔薇于上;架木為軒，名‘木香棚’?；〞r雜坐其下，此何異酒食肆中。然二種非屏架不堪植?！北绕鹗芯扑粒澳鞠闩铩备醒湃?。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則更加細(xì)致地指出薔薇適合為屋墻，而木香適合作屋頂，因為木香的枝條更長，兩者互補(bǔ):“木香花密而香濃，此其稍勝薔薇者也。然結(jié)屏單靠此種，未免冷落，勢必依傍薔薇。薔薇宜架，木香宜棚者，以薔薇條干之所及，不及木香之遠(yuǎn)也。木香作屋，薔薇作垣，二者各盡其長，主人亦均收其利矣?！?/p>

與上文提到的“荼蘼架”一樣，“木香棚”也往往是幽期密會之所，《金瓶梅》書中有多處關(guān)于木香棚的描寫，多有情色暗示，如第十二回《潘金蓮私仆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這個香囊葫蘆兒，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里做生活，因從木香棚下過，帶兒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第十九回《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話說西門慶起蓋花園卷棚，約有半年光陰……里面花木庭臺，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只見……木香棚與荼蘼架相連”，“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第八十二回《陳敬濟(jì)弄一得雙 潘金蓮熱心冷面》:“敬濟(jì)得手，走來花園中，只見花篩月影，參差互映。走到荼蘼架下，遠(yuǎn)望見婦人摘去冠兒，亂挽烏云，悄悄在木香棚下獨立?！?/p>

《金瓶梅》與《紅樓夢》均是中國古代長篇白話小說的杰作，后者受到了前者的影響，相關(guān)研究成果已經(jīng)相當(dāng)豐碩、足資借鑒。從“荼蘼架”“木香棚”這兩個名物，我們或也可窺見此中消息。

三、薔 薇

與荼蘼、木香一樣，薔薇也是薔薇科薔薇屬，匍匐狀小灌木。薔薇需要架子扶植生長，唐詩中即多“薔薇架”詩例，如元稹有《薔薇架》之詩;白居易《裴常侍以題薔薇架十八韻見示……》有“托質(zhì)依高架，攢花對小堂”之句。

雖然薔薇木架早已有之，但是以薔薇為寬幅屏風(fēng)，則還是明清以來的流行現(xiàn)象。李漁《閑情偶寄》中詳細(xì)論述以薔薇結(jié)成屏風(fēng)的優(yōu)勢、方法、效果、起源等。薔薇屏風(fēng)的優(yōu)勢在于花色豐富、爭奇斗艷，《閑情偶寄·種植部》“藤本第二”:“結(jié)屏之花，薔薇居首。其可愛者，則在富于種而不一其色。大約屏間之花，貴在五彩繽紛，若上下四旁皆一其色，則是佳人忌作之繡，庸工不繪之圖，列于亭齋，有何意致?……薔薇之苗裔極繁，其色有赤，有紅，有黃，有紫，甚至有黑;即紅之一色，又判數(shù)等，有大紅、深紅、淺紅、肉紅、粉紅之異。屏之寬者，盡其種類所有而植之，使條梗蔓延相錯，花時斗麗，可傲步障于石崇。然征名考實，則皆薔薇也。是屏花之富者，莫過于薔薇?！彼N薇屏風(fēng)的支架則用竹子編成竹網(wǎng)，網(wǎng)眼可方、可斜;隔屏透視，對面景致不即不離。薔薇屏風(fēng)起源于揚州、逐漸風(fēng)行，市井之間的茶坊酒肆紛紛效仿，對此李漁似有微詞。《閑情偶寄·種植部》“藤本第二”:“藤本之花，必須扶植。扶植之具，莫妙于從前成法之用竹屏。或方其眼，或斜其槅，因作葳蕤柱石，遂成錦繡墻垣，使內(nèi)外之人，隔花阻葉，礙紫間紅，可望而不可親，此善制也。無奈近日茶坊酒肆，無一不然，有花即以植花，無花則以代壁。此習(xí)始于維揚，今日漸近他處矣?！?/p>

薔薇屏風(fēng)未必如李漁所說專始于揚州，但是揚州的花架頗負(fù)盛名卻是事實。清代李斗的《揚州畫舫錄》卷十七記載了花架的材質(zhì)、用途，以及計價:“花架有一面夾堂之分，方罫象眼諸式。蓋以圍護(hù)花樹之用，諸園皆有之。多種寶相、薔薇、月季之屬，謂之‘架花’。價以見方計工。料用杉槁、楊柳木條、薰竹竿、黃竹竿、荊笆、籀竹片、花竹片、棕繩。……”“方罫象眼”均是圍棋術(shù)語，形容花架洞眼的形狀。棋盤上的方格稱為“方罫”;兩個棋子下在“田”字形的斜對角上，其中央的交叉點稱為“象眼”，“象眼”所交匯的兩條對角線將一個方格分割成了四個三角形。這和《閑情偶寄》中的“或方其眼，或斜其槅”相符。花架的主要材料還是竹子，是按照平方(“見方”)來計價的;清代揚州的花架制作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販運四方。

大觀園中有薔薇花架，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院中滿架薔薇，寶相。轉(zhuǎn)過花障，則見青溪前阻?！钡谌亍秾氣O借扇機(jī)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只見赤日當(dāng)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只聽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xì)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lián)竿?，一面悄悄的流淚?！?/p>

《紅樓夢》中的薔薇花架也有屏障作用，也可以隔屏探望;這和李漁《閑情偶寄》中的記載非常吻合。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曹雪芹關(guān)于花卉的許多看法在《閑情偶寄》中都是有跡可循的;筆者在其他論文中還會論及。上文已經(jīng)提到，花架是揚州的名產(chǎn);《紅樓夢》中出現(xiàn)薔薇架也頗耐人尋味，應(yīng)該不完全是無因?？滴跛氖?，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旨兼任兩淮巡鹽御史，與蘇州織造李煦輪管兩淮鹽政。從此，揚州成為曹寅重要的仕宦、交游之地;他曾經(jīng)在揚州接駕，刊刻《全唐詩》?？梢哉f，曹雪芹家族與揚州淵源甚深;《紅樓夢》中關(guān)于揚州的記述也不止一處。

《紅樓夢》中尚有薔薇藥用價值的記載，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咤燕 絳云軒里召將飛符》:“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谑菃酒鹣嬖频热藖?，一面梳洗，湘云因說兩腮作癢，恐又犯了杏斑癬，因問寶釵要些薔薇硝來?！薄八N薇硝”是一種藥用化妝品，其成分可能由薔薇露和銀硝合成。野生灌木薔薇的根枝葉花均可入藥;“硝”，是某些礦物鹽的總稱，一般具有消散、祛腐的功效。“薔薇硝”可能是以薔薇露調(diào)制銀硝而成?；恫捎谜麴s法制成，清代顧祿《桐橋倚棹錄》卷十所列舉的蘇州所產(chǎn)花露中就有“野薔薇露”之名。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中，賈環(huán)向彩云說道:“你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買的銀硝強(qiáng)?！背齾s薔薇露，《紅樓夢》中還出現(xiàn)了“玫瑰花露”、“木樨清露”等花露，這些都是蘇州名產(chǎn)。《紅樓夢》中所出現(xiàn)的花卉制品與蘇州往往有密切的關(guān)系;筆者在其他論文中還有論及，這里就不展開了。

結(jié) 語

本文較為深入地探討了《紅樓夢》荼蘼架、木香棚、薔薇架，有助于認(rèn)識《紅樓夢》所處時代的社會生活、審美風(fēng)尚。更重要的是，通過精研、細(xì)讀《紅樓夢》中的荼蘼、木香、薔薇，我們可以“于細(xì)微處見精神”，去破譯曹雪芹創(chuàng)作時的“密碼”，如曹雪芹與《千家詩》的關(guān)系、《紅樓夢》與《金瓶梅》的關(guān)系、《紅樓夢》與《閑情偶寄》的關(guān)系、曹雪芹與揚州的關(guān)系等。所謂“一花一世界”、“以小見大”，深入細(xì)致地研究《紅樓夢》中的植物文化，或許可以成為“紅學(xué)”、“曹學(xué)”研究的一個新視角、新思路。

注:

①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

②孔令彬《〈千家詩〉與〈紅樓夢〉》，《紅樓夢學(xué)刊》2008年第6期。

③“花信風(fēng)”，是指應(yīng)花期而來的風(fēng)。自小寒至谷雨，總共八個節(jié)氣(小寒、大寒、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十五日為一節(jié)氣，五日為一候，一節(jié)氣含三候。八節(jié)氣共計一百二十天，二十四候，每候應(yīng)一種花信。這期間，會有二十四種花在“信風(fēng)”的吹拂下相繼開放，這就是所謂的“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詳見程杰《“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考》，《閱江學(xué)刊》2010年第1期。

④周玉波《明清民歌時調(diào)小曲中涉及荼蘼架的篇什》，《文教資料》1994年第1期。

⑤周玉波《月上荼蘼架》，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3頁。

⑥《清平山堂話本》源自明刊《六十家小說》;原刊者洪楩，明嘉靖時期錢塘人。該書所收作品大半為元明時期作品，至晚也作于明嘉靖之前。詳見譚正璧校點《清平山堂話本》“出版說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度卧~》中的張先《望江南》輯自《花草粹編》卷五?！痘ú荽饩帯肥敲鞔愐乃帲逃诿魅f歷十一年(1583)。《花草粹編》是明代最大的詞選，但“從筆記小說中采錄的大量虛構(gòu)人物和神仙鬼怪之詞，使《花草粹編》既有淆雜之感，又有荒誕不經(jīng)的色彩”。詳見張仲謀《文獻(xiàn)價值與選本價值的悖離——讀陳耀文〈花草粹編〉》，《文學(xué)遺產(chǎn)》2012年第2期?！痘ú荽饩帯烦蓵凇肚迤缴教迷挶尽分?，所以，筆者懷疑《花草粹編》卷五中的《望江南》實出自《清平山堂話本》，擬托于張先。當(dāng)然，目前還只是“大膽假設(shè)”，有待“小心求證”。

⑦［明］孫承恩《文簡集》卷三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7年版。

⑧［元］曹伯啟《曹文貞公詩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7年版。

⑨［元］劉鶚《惟實集》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7年版。

⑩［清］張英《文端集》卷四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7年版。

?［清］田雯《古歡堂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987年版。

?孟暉《薔薇露》《薔薇硝》，收錄于《貴妃的紅汗》，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