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短篇小說“文革”敘事中的兒童視角

楊 紅

哈金短篇小說“文革”敘事中的兒童視角

楊 紅

海外華人作家哈金小說中的“中國情結(jié)”主要體現(xiàn)在“文革”敘事中。無論是長篇《等待》《在池塘中》，還是短篇集《小鎮(zhèn)奇人異事》（臺灣中譯本《光天化日》），其敘事都與“文革”緊密相關(guān)。其小說集《小鎮(zhèn)奇人異事》中的十二個短篇都有較為獨特的“出場方式”：“每個單篇都起著支撐別的故事的作用，整個書構(gòu)成一部地方志式的道德史。但《小鎮(zhèn)奇人異事》寫的不僅是一個地方，也是一個時代?！边@部短篇集中有兩篇完全是以兒童視角的切入作為“出場方式”的，一篇是《光天化日》，另一篇是《皇帝》；其他篇什也間雜同一成分，這構(gòu)成本集子一個獨特的敘事特點，同時也是哈金小說敘事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

《光天化日》通過“我”（外號叫“白貓”的小男孩）的眼睛來見證那個瘋狂異化的成人世界，其敘事核心：對一個叫穆英的老暗娼的批斗?！痘实邸芬彩菑摹拔摇保ㄟ€是叫“白貓”的小男孩，這構(gòu)成哈金短篇小說整體敘事框架中內(nèi)在的邏輯連貫性）的視角切入，敘述相同環(huán)境下兒童世界的權(quán)力爭霸斗爭，其中的“叢林法則”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正如前文所述，運用兒童視角作為敘述的另類方式來呈現(xiàn)“文革”的作家作品并不在少數(shù)，只是其他作家多從純潔天真、對世界充滿新奇、好奇甚至是探求心理的兒童視角來進行敘述的，以追求險惡環(huán)境中一個心靈的“桃花源”和人性湮滅之下的一個綠島，作家往往有意將成人世界和兒童世界隔裂開來進行敘事。而哈金則大為不同，他小說中的兒童世界少有天真純潔的陽光，更多的是冷漠、殘忍、血腥和人性的異化。

哈金借刀于《光天化日》和《皇帝》冰冷刺骨的敘述語言，確實把人性惡的一面剖解得皮骨盡顯。難怪有學者用“東方主義”或“新東方主義”來批評哈金小說的創(chuàng)作宗旨，更有研究者從“道德批判”和“國民性批判”的層面入手對其進行闡釋。如此論調(diào)當然是針對已經(jīng)離開中國大陸、似乎已經(jīng)置身事外的哈金所做出的跨國評判，其中難免猜測和武斷甚至包含意識形態(tài)的成分。如果我們細讀哈金這個短篇集的序言，或許對其創(chuàng)作動機會有個客觀公正的理解。在序言中，哈金所提到的小說中的“歇馬亭”是以遼寧省金縣一個叫亮甲店的小鎮(zhèn)為原型的，他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過?！吧洗髮W后，我去過亮甲店兩次，覺得這地方真是太小了。當年的頑童們都長成大人了，可是似乎在心理上并沒有多大成長，他們還在談著打架吃酒之類的事。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二年，幾乎整個童年都在那里度過。來美國后，常常想起那個地方，也許小鎮(zhèn)上的許多東西都已經(jīng)消失了。在某種意義上，我寫《小鎮(zhèn)奇人異事》是為了把一些曾經(jīng)在那里存在過的人和事物保存在紙上。不管是嚴酷的，還是溫暖的?！笨梢姡鸹蛟S只是純粹出于中國情結(jié)而對往事所做出的自傳憶舊型敘事。出于中年人生對過往緬懷也好，還是一個異國游子對故國的愛恨交織的想象也罷，哈金的創(chuàng)作動機更多來自文學本身和人的情感需要，而絕非為生硬的意識形態(tài)所左右或包含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

哈金于1985年出國。當時國內(nèi)文壇關(guān)于“文革”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以及稍后的“尋根文學”相繼粉墨登場，很多人仍然沉浸在那場浩劫所帶來的巨大傷痛之中。哈金在美國寫完《小鎮(zhèn)奇人異事》是在1994年，當時已到了后“文革”敘事階段。時隔多年再來思考那段特殊的歷史，更多的可能將是以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從多個角度來形象化地回顧歷史，其中包括個人、社會和意識形態(tài)等諸多方面。因此，哈金于當時敘述童年中一些刻骨銘心的往事，自然會慎重考慮獨特的“出場方式”。惟其如此，才能使自己的作品在鋪天蓋地的“文革”敘事中獨特而顯眼，才能使讀者從文學審美和社會兩方面都受到有意義的啟發(fā)。

正如與哈金有著類似“文革”記憶的莫言在參加鳳凰衛(wèi)視《名人面對面》節(jié)目時所說，“我覺得如果一個作家不能進行深深的自我反思的話，那么他肯定不是一個寬容的作家?！疫@種‘文革’期間是一個兒童，只有十幾歲，我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都覺得我也洗不干凈。我沒有正面打過老師，但我也從背后往老師身上吐過唾沫，或者投過土塊兒之類。即便我是一個孩子，我也能感受到在‘文革’期間，有一種巨大的痛苦，就是恐懼，生怕被甩到這個群體之外?！院芏嗳藢嶋H上是被裹挾進去的，為了保護自己不得不參與，違心地干一些自己不愿意干的事。”無獨有偶，另一位與哈金也有著類似“文革”童年記憶的嚴歌苓，她在《穗子物語》系列的《拖鞋大隊》中，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小女孩姜蔻蔻為了重新回到“拖鞋大隊”，不擇手段地和“拖鞋大隊”那幫女孩合謀陷害一直都在保護著她們的恩人耿荻。如果說，莫言上面一段話是發(fā)自肺腑的，是對“文革”童年記憶所作出真誠的總結(jié)，那么嚴歌苓和哈金小說中的“文革”童年敘事，則無異于又增加了一個又一個鮮明、準確和生動的注腳。

上文以當代漢語小說創(chuàng)作為背景，在文學版圖上肯定了“文革”敘事兒童視角的存在，從而確定了本文對哈金小說中這一視角呈現(xiàn)進行論述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以此為基礎(chǔ)，我們現(xiàn)在可以回到哈金的小說上，來評析他小說中“文革”經(jīng)驗敘事的兒童視角的獨特性。或者說，下文將會通過哈金具體的短篇小說文本來解讀“文革”敘事的兒童視角。

其實，哈金兒童視角的獨特性與其創(chuàng)作動機是密不可分的，二者可謂因果關(guān)系。從“白貓”這個小主人公身上，我們可窺一斑而知全豹。其中的獨特性至少有二：一是通過“白貓”的眼睛來敘述成人世界對妓女批斗的全過程，而不是一般的對“反革命知識分子”的批斗。再有，妓女與性直接相關(guān)，用兒童視角來表現(xiàn)，看似矛盾和不妥，實則充滿隱喻性和社會矛盾的張力；二是通過“白貓”的眼睛來講述受成人世界權(quán)力斗爭嚴重侵蝕的兒童世界中的權(quán)力爭霸斗爭。前者看似有些游離于社會事件主流之外，后者是主流社會事件的溢出，甚至是直接表現(xiàn)因主流存在而帶來的一個嚴重后果，前后二者看似均非主流，然而又與主流密不可分。這或許正是哈金小說該方面題材的獨辟蹊徑之處。哈金通過這種獨特的方式警醒和告誡世人尤其是父母：任何特殊的社會和政治環(huán)境，都不應(yīng)該也不能成為阻礙給孩子最美好最人性化教育的借口；在任何特殊的社會和政治環(huán)境中，父母都應(yīng)該而且必須竭盡所能給孩子健康的身心教育，讓其有一個美好未來。

哈金以非主流的形式道出了一個普世的主題，正如他本人所言：“我想強調(diào)為什么一個人的聲音這么重要，因為文學不脫兩個基本定律，一個是普世的，一個是特殊的，這是兩個最重要的目標。我們總是透過一些特殊的具體的、小的細節(jié)，表現(xiàn)普世的、永恒的東西；也就是從具體的事物開始，再慢慢延伸到永恒的、無限的境界?！比绻f魯迅“救救孩子”的思想是中國新文學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的話，那么哈金在某種程度上恰恰是對魯迅精神的繼承，而在這種繼承中又充滿了時代性或歷史特殊性，是對現(xiàn)代小說流脈的一種注入和豐富。

哈金小說“文革”經(jīng)驗敘事正是利用不諳世事的兒童的眼睛，通過對種種特殊的、具體的、小的細節(jié)來呈現(xiàn)的：透過“白貓”沉著、客觀以及近乎冷漠的敘述，映射那個荒誕年代成人世界的殘忍、人性的泯滅；家庭和社會教育中的兒童身心健康教育嚴重缺失；逼仄存在著的童心、童真、童趣中閃現(xiàn)人性光輝。

首先，讓我們通過文本中的細節(jié)，來看看“白貓”是怎樣沉著、客觀以及近乎冷漠地給我們講述了那個荒誕年代成人世界的殘忍和人性的泯滅。

在《光天化日》中，當穆英在批斗中被迫坦白與嫖客之間的一些細節(jié)時，“我”（“白貓”）聽到的關(guān)于圍觀人群整她的言語是如此的不堪入耳、惡毒和無人性：“剃她的光頭！”“五馬分尸！”“點她的天燈！”“往她臉上拉屎！”“斃了她！”“砸碎她的腦袋！” “白貓”在火車站聽到了穆英丈夫孟粟被火車軋死的不同說法時：“……不管怎么說，他反正死了，碎成好幾塊了?！薄斑@天晚上我往家走的時候，聽到穆英在煙蒙蒙的傍晚哼叫?！臀一丶已剑?，救救我，誰能救救我呀？你在哪兒？你怎么來帶我回家呀？’她躺在汽車站那邊，獨自一人。”這些場景和話語通過一個孩童的眼睛來重述，顯得尤為真實可信。就像咸亨酒店里的那個小伙計，對孔乙己的悲慘人生是最直接和可靠的見證者。成人世界人心紛擾，對穆英的悲慘人生或許早已麻木無視，而這些人類的粗暴行徑于一個孩童而言卻可受到恰如其分的心靈沖擊。這也是小說敘事真實性的一種體現(xiàn)。

當《皇帝》中的派出所所長朱明抓住被本立冤枉的孫子、扛在肩膀上往派出所走去時，“我們都跟過去，想看看派出所把他怎么樣。那些挑糞的人指著在空中使勁蹬腿的孫子仰頭大笑，然后他們就挑起糞桶往榆樹村去了，其中一個人擔著一對空桶。”“派出所藍色的門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了，‘砰’一聲，我們聽見朱明把一個身體摔在地上的聲音?！比缓?，朱明和沈力不分青紅皂白就對孫子施以拳打腳踢，孫子招架不住只能屈打成招。孫子的叔叔將他從派出所領(lǐng)出來時，“白貓”和其他男孩看到小伙伴完全變了樣：“孫子兩眼烏青，嘴唇腫得老高，黃汗衫上沾著鼻血，胸前‘將革命進行到底’幾個紅字也被弄得字跡模糊了?！弊x者讀到此處，或許不僅看到了那個年代成人之間的血腥暴力，同時這種暴力也延伸到孩童的世界中，使代際關(guān)系被徹底破壞和割裂，人性之惡在此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因爸爸是“走資派”被開除，本立一家將被送到鄉(xiāng)下勞改，“第二天上午，我們都聚到本立家?guī)椭b兩輛搬家的馬車，叫我們吃驚的是，周圍鄰居們一個大人都沒來……”；綠村的“皇帝大皮帽”被孫子殘忍地修理時，“糞叉的一個齒兒穿透他的小腿。他在街面上滾著，罵著，哭著，喊著。怪了，一個大人都沒有出現(xiàn)?！薄耙粋€大人都沒來”和“一個大人都沒出現(xiàn)”，前者以大人為主，后者以小孩為對象，無論是針對大人還是針對小孩，都不可能有“大人”溫情人性的出場。成人的殘酷冷漠和孩童因受成人世界的影響而變得殘酷冷漠，由此可見一斑。

哈金在《運》中借主人公唐虎的獨白，也表達了成人世界的人性泯滅：“人是野獸，互相踩，互相咬，你殺了我，我吃了你。所有這些村干部都在吸我們骨髓，喝我們血，不是嗎？”在《復(fù)活》中，魯漢為了逃脫因為和自己小姨子通奸而被逼向村干部坦白所有細節(jié)的困境，趁夜離家上山出家當和尚，“夜里很涼，有月亮，到處是蟲鳴蛙叫。他倒不怕遇上狼，他怕遇上的是人。對他來說這是最毒的動物，最可怕的東西，因為只有人才知道怎么陷你于死地。”當代小說中類似的敘述并不鮮見，但透過孩童的眼睛來進行如此赤裸的陳述，可謂寒涼刺骨。其中寄寓著對社會和歷史的滿腔憤怒和吶喊、控訴以及對孩童的深切憐憫、關(guān)愛與同情。

其次，透過“白貓”的眼睛，一個兒童身心遭受嚴重戕害的荒誕社會又重現(xiàn)眼前。在如此荒誕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在該環(huán)境陰影籠罩下的家庭中，兒童教育中最基本的人性關(guān)愛和人倫道德蕩然無存。兒童身心的健全發(fā)育、成長似乎與社會和家庭無關(guān)，不僅任其自生自滅，而且催生其扭曲變異。

《光天化日》中，哈金將“我”（“白貓”）和其他頑童置于加入批斗妓女穆英的人群中，而且?guī)缀跞虆⑴c。小說開始時“我”奶奶問“光腚”是否要給穆英游街時，“光腚”回答：“是啊，咱們街的孩子全泡她家看去了。我來叫白貓?！弊鎸O輩的問答是如此的自然，看似不經(jīng)意，但其中的隱喻意義是十分豐富的，這無異于扭曲變異的中間一代做了其中的橋梁。這些乍看有些詭異，因為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無論家庭還是社會、學校對兒童的性教育都是缺乏的，也是特別隱蔽和委婉的，可說是一種忌諱。然而于此處，妓女用身份和身體無形中給兒童進行了一場性啟蒙，其中的荒誕性是可想而知的。哈金的創(chuàng)作動機或許正在于此：利用讀者慣性思維中認為匪夷所思的生活現(xiàn)象，來反思成人世界非人性和齷齪的一面，并進一步控訴成人世界給兒童身心造成的嚴重戕害。

這點還從另一個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中得到體現(xiàn)?！拔摇蹦棠探o“我”講的故事都是成人世界中非正常的兩性關(guān)系，如津津有味地講述過去男女通奸暴露后對奸夫和淫婦的處罰手段是“點天燈”，其中所有細節(jié)竟然是和盤托出。奶奶的腿腳不靈便，只能靠“我”成天在街上東游西蕩回家后把所見所聞講述給她聽來了解外面的世界，而奶奶卻毫不關(guān)心孫輩的心靈會承受如何的污染和沖擊，更不會想到會給“我”未來身心健康成長帶來什么陰影和后遺癥。孩童們擠在批斗妓女穆英的人群中，聽著大人們饒有興致地逼著她交代與所有嫖客交易過程中的所有細節(jié)，并不時地摻雜其中起哄，面對如此情景竟然沒有一個大人在意他們會受到怎樣的影響。

在《皇帝》中，幾個無知無聊的頑童藏在路邊的溝里，準備向迎面經(jīng)過高高堆有蜂箱的馬車的車把式進攻，小說如此寫道：“離我們大約五十步遠的地方，站著五個掏糞的農(nóng)民，正在刺槐的樹蔭下歇著，十只裝滿了屎尿的糞桶散發(fā)著臭氣。他們滿有興趣地望著我們準備襲擊敵人的車輛?！弊詈笥捎陬B童們的無知和那幾個成人看客的麻木不仁，差點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車把式幾乎送命。派出所所長朱明在抓到被冤枉的孫子后，和同事沈力采取非正當?shù)男逃嵄乒?，逼迫他承認是悲劇的始作俑者。孫子的叔叔到派出所后，“我們還以為孫子的叔叔會對民警發(fā)火，叫我們吃驚的是他罵的卻是他的侄兒?！腋阏f過多少次了，別在街上惹禍，嗯，小兔崽子，我恨不得殺了你或者餓死你?！戎?。”執(zhí)法者知法犯法，即使面對不諳世事的孩童（何況還是無辜的）也像對待階級敵人甚至是畜生一樣處置，最基本的人性表現(xiàn)都沒有，也就更談不上采用循循善誘的教育方式來對待犯事的孩子。或許更為可悲的是，孩童的長輩迫于執(zhí)法者的淫威如此作為，雖則符合中國民情，卻仍令人唏噓不已。在此，兒童成為一個極為有效的敘事道具，或者說是媒質(zhì)，這使敘事本身更為觸目驚心、立體化和更具真實感。敘事過程中作家可謂未動聲色，但透過這些細節(jié)的耐心陳述和推進，弦外之音卻聲響異常。家長的教育行為毫無半點溫暖和親情，面對本已受到非人折磨的孩子，卻再次施以怒罵加巴掌。對孫子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身心損裂。如此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或許正是直接導致孫子后來變得殘忍無比的前因。

最后，或許是出于對小說敘事的情感宣泄在某種程度上的節(jié)制，在對“白貓”的敘述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哈金無論用怎樣冷漠的筆調(diào)來描寫那個特殊年代的社會，其實他也一直在均衡著文學的其他重要功能，比如審美性和祝福性。在這點上，或許更能看到哈金小說的文學性和溫情的一面，在一定意義上講，這也寄寓了作家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希望的不曾破滅。從而，這又使得哈金的小說在極寒筆調(diào)之下散發(fā)出來的幾縷陽光，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采用兒童視角的初衷以及“救救孩子”的深切愿望。這還是一個作家的良知所在，社會責任和擔當所在，說到底，這與文學了解人性和追求真善美的本質(zhì)屬性相關(guān)。這或許也是構(gòu)成哈金小說獨特性的一個重要因素。

因此，哈金小說的字里行間不時閃現(xiàn)能體現(xiàn)人性光輝的童心、童真和童趣。然而，有論者卻持不同見解，在有針對性地對哈金短篇小說進行道德缺失這一方面進行研究時認為：“《光天化日》最讓人觸目驚心的地方在于從敘事者到作品的每一個人物，都不可原諒?！褪悄切┖⒆右膊荒芤鹞覀兊膽z憫，他們從生命的一開始就誤入歧途，不知道生命的正義與尊嚴，或者說是被革命暴力的正義與尊嚴遮蔽了他們幼稚的心靈?！币拦P者來看其實不然，無論是《光天化日》還是《皇帝》，頑童們的游戲其實充滿童趣：“武器”有木頭手槍、木頭大刀、土塊（禁止使用石頭等硬的東西）等；各種游戲如大瓶蓋、扇洋牌、飛刀、斗蟋蟀等；沒收“敵對陣營”的“戰(zhàn)利品”無非是像蟈蟈籠子、彈弓、瓶蓋子、玻璃球、子彈殼之類。而且，頑童們對周圍人、事的判斷終究是本能地流露出童心和童真，這種童心的流露不僅會勾起作家本人中國經(jīng)驗之下的美好記憶，同時也能讓讀者看到生活中美好的一面。

《光天化日》中妓女穆英被押到街上批斗時，“穆英穿著天藍色的連衣裙，這使她和那些總穿著工作服和長褲、規(guī)規(guī)矩矩上班的女人不一樣。實際上，連我們小男孩都看得出來，她長得漂亮，可能是我們鎮(zhèn)這個年紀的女人里最好看的。雖然她已經(jīng)五十了，卻一根白發(fā)都沒有。她有點兒胖，可因為長著長腿長胳膊，顯得很氣派。我們這里大部分女人臉色憔悴，而她卻白白亮亮的像新鮮牛奶?！焙⑼瘜γ烙蟹N天生的敏感，而且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受世俗的干擾；也就是說，盡管面對的是妓女，可孩童們用沒摻雜質(zhì)的眼睛看到的是美，在所有人對妓女指手劃腳時，孩子們說出來的是《皇帝的新裝》里的孩子說出的真話。這種童真是人的本性的流露，同時也通過孩童的這種品質(zhì)對大人世界進行另一角度的無情針砭，至少可以說正是大人對美進行了無情的摧殘。又如，當所有大人都在哄笑穆英說自己丈夫性無能時，“大蝦”很疑惑，問“光腚”：“什么意思？笑什么？”這同樣是童真的流露，讀來令人忍俊不禁卻又發(fā)人深省，正所謂含淚的笑。

很多時候，哈金將童真、童心和童趣這些溫暖的一面與大人世界中的冷酷、無情的一面夾雜起來平行敘寫，從而產(chǎn)生了某種互為映襯的效果?；蛘哒f，兩極雙方的特性在都得到很好呈現(xiàn)的同時，又充分表現(xiàn)了各自的復(fù)雜性。于是，其中看似游離甚至氣若游絲的兒童本真的一面，在此顯得更加顯眼而彌足珍貴。

小說末尾“白貓”看到被批斗后的穆英（“她躺在汽車站那邊，獨自一人。”）時的心理活動；《皇帝》中頑童們因無知犯事孫子遭冤被朱明扛起來往派出所走去時，“‘操你們奶奶的！’孫子朝我們喊道，哭著，吸著鼻涕?！薄拔覀冊谕忸^急得要命，從沒見過民警會這么對待犯事的小孩，我們都一心想把他弄出來……”；本立要走的前一天，“我們”給他辦了個歡送會，特地買了汽水、熟螺絲、冰棍、月餅、奶糖、甜瓜山楂糕，回憶一起度過的時光；這些情節(jié)和細節(jié)都把孩童純真的一面表現(xiàn)了出來。與兒童相對的是，作家又通過他們的視角表現(xiàn)了另一個世界：“第二天上午，我們都聚到本立家?guī)椭b兩輛搬家的馬車，叫我們吃驚的是，周圍鄰居們一個大人都沒來……”“糞叉的一個齒兒穿透他的小腿。他在街面上滾著，罵著，哭著，喊著。怪了，一個大人都沒有出現(xiàn)?！蔽覀兺耆梢赃@么認為，小說中寫的是孩童們的經(jīng)歷，卻在咬著牙對大人的無情、麻木進行了毫不留情的痛斥。

哈金就是這樣，用冷峻的語調(diào)，透過兒童稚嫩的眼睛，一邊冷眼描畫著那個特殊年代愚昧瘋狂的成人世界，一邊又給我們沉痛地陳述了兒童身心所受到的戕害。浸透在小說中的理性直指家庭和社會對兒童身心健康成長和健全人格培養(yǎng)的嚴重缺失；只是，哈金似乎在不經(jīng)意之間借用暗藏其中的童心、童真、童趣來給我們以希望——人性之中的善、真、美。哈金小說中的這種悖論式的敘事力量積聚起一股內(nèi)在的張力，不僅給讀者以歷史的反思，而且使小說具有可供闡釋的開放性。

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哈金的小說與張煒等其他當代作家小說中的兒童視角各有特性而呈現(xiàn)出不同面貌，都在共同構(gòu)筑當代漢語寫作中的一種重要而不容忽視的敘事模式。但是，如果撇開各自的差異，所有小說中的兒童視角又都擁有一個共同的指向：“顯示出某種人生恒常性與世事難測不居的矛盾意味”。

楊 紅 長江師范學院

注釋：

①②哈金：《〈小鎮(zhèn)奇人異事〉序》（王瑞蕓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第2頁。

③許戈輝：《不說閑話多寫字——莫言》，《靈魂的獨白》，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8-9頁。

④哈金：《歷史事件中的個人故事——在臺北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的演講》，《華文文學》2011年第2期。

⑤羅義華：《論哈金短篇小說的道德問題與國民性批判》，《世界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

⑥楊紅：《張煒長篇小說〈半島哈里哈氣〉的三個閱讀視角》，《小說評論》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