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楚四家詞》及其詞學(xué)價值

朱湘銘

（贛南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 江西 贛州 341000）

清代詞壇呈現(xiàn)“中興”局面，不僅詞家眾多，而且在詞作的題材、境界之開拓等方面，都有較大發(fā)展。據(jù)《全清詞·順康卷》及《全清詞·順康卷補編》統(tǒng)計，清代詞人僅順治、康熙兩朝就達2500 馀家，詞作6 萬馀首。在詞的創(chuàng)作方興未艾之時代背景下，詞集的編選與刊刻也層出不窮，如朱彝尊之《詞綜》，張惠言、張琦之《詞選》，嘉、道以后又有唐樹義之《楚四家詞》，趙國華之《明湖四客詞》，王先謙之《湖南六家詞鈔》，繆荃孫之《云自在龕匯刻詞》，吳重熹之《石蓮庵匯刻山左人詞》，徐乃昌之《小檀欒室匯刻閨秀百家詞》等。這些詞集或編選前代詞家之作，或匯集當(dāng)世某地詞人佳作，對倡導(dǎo)某派詞風(fēng)（如《詞綜》、《詞選》）或薈萃鄉(xiāng)邦郡邑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等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冻募以~》就是這樣一部薈萃鄉(xiāng)賢佳作而又具有濃厚地域文化色彩的詞選集。

一、《楚四家詞》及其編著者考略

南京圖書館藏《楚四家詞》扉頁題“道光乙未秋仲 唐樹義題”，半葉11 行，行24 字，黑口單魚尾，卷首無目錄，卷末無跋，正文共分三卷，依次為：劉淳《云中集》（一卷）、張其英《角山集》（一卷）、王柏心《子壽集》（一卷）。各卷卷端均有唐樹義序，其中《云中集》唐序后附王柏心序，《子壽集》唐序后附蔡偁序。

從目前諸家對《楚四家詞》的著錄情況及該集名稱來看，當(dāng)含四家詞，即劉淳、王柏心、張其英、蔡偁，然該詞集僅存三家詞，唯蔡偁《黃樓集》不存。從南京圖書館藏《楚四家詞》的情況來看，該集并非殘本，故蔡偁之《黃樓集》似為單行本，并未與《楚四家詞》合刻為一帙。就筆者所掌握的資料來看，蔡偁《黃樓集》目前有刻本與鈔本兩種，前者藏于南京圖書館，后者藏于湖北省圖書館。南京圖書館藏《黃樓集》半葉11 行，行24 字，黑口單魚尾。然該集并未署刊刻者姓名，亦無刊刻日期及地點，唯于卷首錄唐樹義、王柏心序各一篇，卷末附滌子元詞2 首、李石梧詞10 首、蘅兄（未知其姓名）詞2 首、王柏心詞1 首。

《楚四家詞》由唐樹義匯集刊刻。唐樹義（1793—1854），字子方，一字方山，貴州遵義人。嘉慶21 年（1816年）舉人。道光六年（1826 年）以大挑一等分湖北，補知縣用，歷任咸豐、監(jiān)利、江夏縣知縣，因辦理堤防及防汛有功，獲賞知州銜，升漢陽府同知。道光29 年（1849 年），因病陳請回籍調(diào)理。咸豐三年（1853 年），應(yīng)召至武昌協(xié)剿太平軍，先后率清軍與太平軍作戰(zhàn)十?dāng)?shù)次，戰(zhàn)績頗顯赫。四年二月，督帶水師與太平軍戰(zhàn)于金口，因炮船被擊破而死，卒年六十二。清廷追謚威恪。

唐樹義工詩詞，好與名士交游，時人鄭珍、莫友芝等均為其座上賓。道光年間，唐氏曾資助鄭珍輯黔北詩集《播雅》，又資助莫友芝編印《黔詩紀略》。在鄂游宦期間，與天門、監(jiān)利等地諸名士交往甚密，尤以與監(jiān)利王柏心、蔡偁及竟陵（現(xiàn)湖北天門）劉淳等人情誼最篤，曾多次詩酬唱和。唐氏本人著有《乙巳朝天錄》、《從戎日記》、《北征紀行》、《楚北旬宣錄》、《歸田錄》、《癸丑出山錄》、《癸申從戎》、《待歸草堂詩文集》等?？袀魇赖挠小秹舫廄S遺稿》八卷（同治四年唐炯綏定郡齋刻本），其《夢硯齋詞》一卷于民國間由任可澄等輯入《黔南叢書》第四集，有民國25 年（1936 年）貴陽文通書局排印本。

清道光11 年（1831 年），唐樹義任湖北監(jiān)利縣知縣，與當(dāng)?shù)孛客醢匦慕煌趺?。王柏心?799—1873），字子壽，一字堅木，號螺洲，晚號薖叟，湖北監(jiān)利縣人。自幼聰穎過人，讀書過目不忘。道光23 年（1843 年）中舉，次年中進士，觀政刑部。然而柏心無意仕途，任職一年即告養(yǎng)乞歸。歸籍后，主荊南書院二十馀年，勤于著述，年七十五無疾而逝。門人私謚“文貞先生”。其學(xué)主于篤實，務(wù)求有用，生平仰慕范文正公，雖無仕進之心，但常懷經(jīng)世之志。“唐威恪樹義宰監(jiān)利，凡有興作皆獲其助，林文忠則徐督楚，令其子師事焉”。其“為文經(jīng)術(shù)湛深，議論純正，悉有關(guān)于倫紀風(fēng)教之大。學(xué)問心術(shù)之微，海內(nèi)名流爭相傳誦”，晚清名將左宗棠曾極力褒獎王柏心：“其學(xué)問深邃，識略超群，足達其忠愛之意，非時賢所易及也?！蓖跏纤小稑醒浴飞舷戮恚秾?dǎo)江三議》一卷，《漆室吟》八卷，《百柱堂詩》八卷，《詞》一卷，《子壽詩鈔》六卷，《螺洲近稿》六卷，《文稿》20 卷。光緒十九年，門生聶定焜等匯集王氏著述成《百柱堂全集》53 卷刊行于世。

與王柏心同時而略早的劉淳、張其英均為其摯友，三人常有書牘往來及詩詞唱和?！逗蓖ㄖ尽肪砣度宋镏尽穭⒋緜髟疲骸皶r胡鼎臣字子重、張其英字瑋公，皆天門人，與淳相倡和，號竟陵三詩人。又皆與監(jiān)利王柏心交善?！眲⒋荆?791—1849），原名天民，字孝長，號莘農(nóng)，湖北天門人。自幼資質(zhì)過人，有讀書過目不忘、下筆千言之異秉。早年曾因獻賦而名聞天下：“?；实畚餮参迮_，君（按：指劉淳）詣行在所，獻詩五百韻，廷試拜文綺之賜，時海內(nèi)士集豹尾車后者數(shù)百人，才皆出君下?！薄靶允璺?，不拘小節(jié)，而深明大略，至性過人，人尤罕能識者。長短句數(shù)十章，風(fēng)流豪邁，直奪龍洲道人之席”。可見，劉氏之才華的確十分出眾。嘉慶二十一年（1816 年）舉人，官遠安縣教諭，然僅數(shù)月即掛印而去，放浪山水，足跡半天下。卒年五十九。劉氏曾師事鮑桂星（按：鮑氏曾師從姚鼐學(xué)古文），受古文法。其“古文以氣為主，以意為起止，不規(guī)規(guī)繩尺；詩鏟除涂澤靡曼之習(xí)，力追古人”。除詩文之外，劉氏亦工于填詞。著有《云中詩文集》、《辛儂長短句》等。

張其英（生卒年不詳），字瑋公，湖北天門人，優(yōu)貢生。生平資料可考者甚少，目前存世的著作有《角山集》詞一卷?！度逶~鈔》錄其詞一首。

蔡偁（生卒年不詳），字季舉，號黃樓，湖北監(jiān)利人，有《黃樓集》三卷。該詞集湖北省圖書館藏有鈔本，南京圖書館藏有刻本（不著卷數(shù)，亦未署刊刻者姓氏及年月）。

二、《楚四家詞》之內(nèi)容述略

《楚四家詞》所錄詞人除王柏心外，其余皆非名家，故而其詞作幾至湮沒不聞?！度逶~鈔》雖錄有王柏心、蔡偁、張其英三家詞，然所錄詞作僅止于一二篇什，即便如此，這三家詞中亦不乏可圈可點者。總體而言，王、蔡、張三家之詞題材豐富，舉凡詠物、行旅、贈別、酬唱、題畫等日常生活均可入詞。下文以具體篇什為例，做詳盡分析。

1. 詠物寫景

寫景與詠物本為古詩詞中常見的兩類題材，且往往又與抒懷緊密交織在一起，即詠物、寫景大都借物（景）抒懷，而抒懷一般也離不開對具體景物的詠嘆。《楚四家詞》中的詠物、寫景詞作共計37 首，占作品總數(shù)的50.6%，尤其是王柏心的《子壽集》，存詞30 首，幾乎全都是詠物、寫景抒懷之作。其所詠之物，如秋柳、秋草、秋螢、秋雁、秋燕等，所狀之景如秋塞、秋山、秋水、秋聲等，均將所詠之物與所狀之景置于“秋”的背景中，塑造的意象均帶有濃厚的蕭索、清冷之色彩，與之相對應(yīng)的情感亦多為痛恨、凄涼、愁苦之基調(diào)。

譬如，王柏心《如此江山·秋色》詞云：

西來一氣何回薄，茫茫元陰凝結(jié)。云物蒼涼，河山清肅，動地風(fēng)生時節(jié)。平原空闊。莽一望煙中，五陵愁絕。何代離宮，麒麟臥雨蝕秋發(fā)。

丹黃紛紛老木，只飄零冷艷，點裝天末。日薄無光，沙飛有力，黯淡窮邊殘堞。雕驚欲沒，正獵火燒空，雄心蕩決。佐我狂歌，黃獐三斗血。

該詞上闋以“元陰凝結(jié)”、“云物蒼涼”、“河山清肅”等意象營造出一片蕭索的秋景圖：陰冷的云氣凝結(jié)，放眼平川，山河一片蒼涼。蕭蕭的秋風(fēng)中，山陵都顯得愁苦不堪?！镑梓肱P雨”一句或并非眼前實景，但其蘊涵著愁苦、一籌莫展的悲涼之情。下闋承上闋之情感基調(diào)，以“老木”、“夕陽”、“飛沙”等含衰敗之意蘊的意象繼續(xù)烘托心中的蒼涼情感。不過，作者運用了對比反襯的手法，即以“丹黃”之艷反襯老木之衰頹，同時也為蕭索的秋景增添了一抹冷艷的亮色?！叭毡o光”與“沙飛有力”亦構(gòu)成反襯，以日之薄暮無光與飛沙之狂虐形成對比，倍增秋之蕭殺。但是詞的最后兩句，卻將情感基調(diào)陡然一轉(zhuǎn)，抒發(fā)了作者雄心未泯，欲報國家的豪情壯志。整首詞以寫秋色為題，場面宏大，境界開闊，作者寓情于景，通過獨到的刻畫與描摹，使胸中之情得以自然發(fā)抒。

再如，張其英《蘇幕遮·道中詠春草》詞云：

飏絲天，飛絮日，雨后芊芊，一抹晴煙纖。千里關(guān)山勞目極，塞北江南，處處傷心碧。

籠堤平，鋪徑密，換卻燒痕，染盡青青汁。無那王孫征轡疾，怨入東風(fēng)，日暮長亭笛。該詞上闋的“飏絲”、“飛絮”狀寫春天：垂柳絲絲如綠絳，楊花柳絮隨風(fēng)飄飛，雨過天晴，天空顯得十分明朗，云彩也更加輕盈……所有這一切，均烘托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春景。但是詞人筆鋒一轉(zhuǎn)，以“處處傷心碧”來表達內(nèi)心的傷春和因離別而產(chǎn)生的傷感。下闋的“堤平”、“徑密”點出了離別之意，尤其是“征轡”與“日暮長亭”更是將離別之事和盤托出。若再結(jié)合該詞的標(biāo)題，我們不難理解作者這一以樂景襯托離別之苦的手法之高明。

總體而言，詠物、寫景以抒懷之詞都離不開對具體物象的描摹，通常情況下，作者的情感都寓于所狀之物、所描之景中，通過烘托或反襯來抒發(fā)胸中之情。類似的詞作在《楚四家詞》中還有很多，限于篇幅這里不再一一列舉。

2. 行旅憑吊

行旅與登臨憑吊是古詩詞中被詠嘆頻率較高的兩大題材。行旅自不必言，其舟車勞頓之苦楚本身就讓創(chuàng)作者詠嘆不已，倘若再加之前途未卜的焦慮或?qū)潞８〕?、人世冷暖的深刻體驗與厭倦，其復(fù)雜的情感豈止一言一語所能道盡？登臨憑吊亦是古代文士所喜好的一種高雅活動，徜徉于歷史（歷史遺跡）與現(xiàn)實之間，最能激發(fā)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懷古之情和對現(xiàn)實的深刻思考。在《楚四家詞》中，就有十多首這種題材的作品。如劉淳《賀新涼·登黃鶴樓》詞云：

岸幘登臨處，滿目中，武昌城郭，漢陽煙樹，招取仙人騎鶴返，瀛海片時飛度，不借我云車風(fēng)馭，廿載因緣游戲耳，恨英雄竟被浮名誤，才與命，皆有數(shù)。

封侯事業(yè)無憑據(jù)，任紛紛攀鱗附尾，騰驤云路。鸚鵡賦成驚座客，獨讓禰生千古，武皇帝恨君不遇，安穩(wěn)芳洲埋傲骨，只江山留得才人住，吾當(dāng)學(xué)黃鵠舉。

黃鶴樓是湖北名勝之一，與之相關(guān)的典故及古代詩詞頗多，然而劉淳在登臨黃鶴樓時卻有自己的一番感慨。上闋描寫了登上黃鶴樓后的遠眺之景：武昌城郭、漢陽煙樹盡收眼底。接著由實入虛，感嘆即便駕鶴仙人騎鶴而返，也不能挽回已經(jīng)飛逝的時光，想想自己二十年來為追求浮名而耽誤的時光，深感惋惜，同時也慨嘆才華與命運都在冥冥之中已由上天注定。這是一個歷經(jīng)了二十年人世滄桑的士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現(xiàn)實的無奈與感慨。下闋轉(zhuǎn)入議論：作者認為盡管禰衡懷有卓絕的才華，其《鸚鵡賦》能“驚座客”，但仍不能挽回被殺的命運，最終落得個“芳洲埋傲骨”的凄慘境遇。這里，劉氏以禰衡暗自比況，他既不屑于行“攀鱗附尾”的勾當(dāng)，又對禰衡的境遇深表同情，但卻無能為力。詞的最后作者表明了志向——“學(xué)黃鵠舉”，即依然要堅持自己的節(jié)操。

再如，張其英《百字令·襄陽覽古》詞云：

江山百戰(zhàn)，勝萋萋芳草，壘荒戌古。西走秦關(guān)東下鄂，形勝中原門戶。黛擁螺青，波浮鴨綠，城郭春如故。大堤西畔，夕陽征棹此駐。

當(dāng)年裘帶風(fēng)流，殘碑一片，寂寞知何處。人世幾回傷往事，愁聽聲聲杜宇。耆舊彫，春秋代謝，遺傳憑誰補。香醪堪買，一樽聊慰行旅。

詞的上闋主要概述襄陽古城在古代軍事戰(zhàn)爭中的重要地位，襄陽乃長江中游之要塞，所謂“西走秦關(guān)東下鄂”，占據(jù)襄陽即能扼蜀、秦與吳、楚之間的通道，儼然一座中原的南大門。然而即便是這樣一座兵家必爭之地的城池，也敵不過時光的流逝——眼前只留下萋萋芳草和荒壘殘垣，這種歷史的滄桑或許只有在經(jīng)歷了人世的滄桑變遷后，才能體會得更加深切。下闋的“殘碑一片”同樣是在烘托這種歷史的滄桑感，人世的變遷讓人無端生出幾許憂愁與哀傷。“聲聲杜宇”化用古蜀望帝杜宇的典故，以杜鵑鳥啼構(gòu)成與歷史的對比，更增添了世事變遷的滄桑感。“耆舊彫零，春秋代謝”，即感嘆人世的新舊代謝，一代新人換舊人，然而新人能擔(dān)負得起文化傳承和振興的重任么？最終，作者的憂慮只能借酒澆愁。末句的“香醪”即指美酒，是古典詩詞常用的一個意象，如唐杜甫《崔駙馬山亭宴集》詩云：“清秋多宴會，終日困香醪?！蹦咸评铎稀兑货椤吩~云：“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宋柳永《西江月》詞云：“好夢狂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p>

3. 酬答贈別

贈別與酬答是古代文人交往最常見的方式之一，無論是雅集宴飲還是送別，抑或慰問、恭賀等等，都會以詩詞作情感交流的工具，這似乎已成為古人的一種生活常態(tài)。酬答贈別類題材在《楚四家詞》中占有相當(dāng)?shù)谋戎?，?jù)筆者統(tǒng)計共17 首，占作品總數(shù)的23.3%。如劉淳《高山流水·送子壽之秦隴，余將由山左入都》詞云：

楚天如墨凍云生，淚霜鴻，一片凄清。風(fēng)雪浩漫漫，襄流匝地?zé)o聲，驛亭旁，禿柳交橫。連檣蹔，留滯宵分對語。燈暈猶明，早梁間月落，催夢入邊城。

王郎眼中吾漸老，向中原，狎主齊盟。忽渡臨洮西，隴頭嗚咽傷情，況東游，客感漂零。鹍弦冷，翻作梅花羌笛。萬里愁聽，待聯(lián)鑣紫。陌預(yù)數(shù)，帝京程。

這是一首贈別詞，送別的對象是摯友王柏心。詞的上闋首先渲染了離別的氛圍，“天如墨”、“凍云生”、“淚霜鴻”和“風(fēng)雪漫漫”將離別的環(huán)境烘托得一片凄清?！绑A亭”、“禿柳”為贈別詩詞中的常用意象，用以表達依依惜別之情。臨別前摯友促膝長談，竟通宵未眠：燈暈暗淡才知黎明初起，月落梁間忽覺時光之飛逝。所有這一切都在向這對摯友暗示：離別就在眼前。下闋“王郎眼中吾漸老”一句看似平常的寒暄語，卻揭示了歲月的變遷留給人世的滄桑印跡。誰說歲月無痕？更可悲的是，這種滄桑和凄涼會隨著即將遠游之地的蒼涼，以及落單的孤獨而變得愈來愈強烈。羌笛聲聲，訴不盡思鄉(xiāng)之情，將離別的愁苦渲染到了頂點。

4. 題贈書畫

題贈書畫類題材在《楚四家詞》中所占比例雖不大，但卻是不容忽視的一類題材，因為它是古代文人士大夫日常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劉淳《百字令·二喬觀兵書圖》詞云：

江東二美，要洛妃慚影，針神滅媚。并坐文茵書葉，展中有六韜奇。計滴粉搓，酥裁云鏤月，那用知兵事。石華廣袖，碧含香唾初試。

應(yīng)識夫婿英雄，五千橫掃，獨霸丹陽地。艷曲誰當(dāng)公瑾顧，天與傾城名士。吳蜀成婚，明珠步障，各有風(fēng)云氣。玉人同妬，任他昭烈皇帝。

這是一首典型的題畫詞，作者借觀賞《二喬觀兵書圖》抒發(fā)了對歷史的感嘆?！抖逃^兵書圖》為何人所作，其畫面如何，筆者未及詳考。宋秦觀《蝶戀花·題二喬觀書圖》云：“并倚香肩顏斗玉，鬢角參差，分映芭蕉綠。厭見兵戈爭鼎足。尋芳共把遺編躅?！泵魅烁邌ⅰ陡咛反笕肪硪黄哂小抖逃^兵書圖》詩：“共憑花幾倚新妝，王女陰符讀幾行。銅雀那能鎖春色，解將奇策教周郎?！泵魅死铌拧恫蓍w詩集》卷二有《二喬觀兵書歌》?？梢姡浴岸逃^兵書”為題材的畫作在明清兩代頗為流行，劉淳所觀之《二喬觀兵書圖》或為當(dāng)時流行的版本。詞的上闋并未細致刻畫二喬的容貌及該圖的畫面內(nèi)容，而是采諸家之說并融入自己的看法，認為二喬無需知曉兵事。下闋轉(zhuǎn)入對歷史的議論及感慨：赤壁一役的功績主要在周瑜，并非前人所謂二喬獻奇策之功。

再如，張其英《金縷曲·題寧雙梧<吳越扁舟圖>》詞云：

徑欲隨君去，展生綃波光一幅，扁舟容與，山入蓬窗青更好?？桃鉅幮廾紜?，數(shù)聲櫓幾行煙樹，想見中流狂擊檝，對江山迸出，驚人語，眼空闊，句飛舞。

東南名勝登臨處，詢當(dāng)年鶯花風(fēng)月，池臺鐘鼓，畫里一條衣帶水淘洗。繁華千古，倚蘭槳孤吟佇，興盡翩然迴故國，杏花時共聽樓頭雨，追舊夢，橫塘路。

該詞融畫中實景與作者心中構(gòu)想之圖景為一體，虛虛實實，借題詠《吳越扁舟圖》，抒發(fā)了內(nèi)心深處追慕遠離現(xiàn)實喧囂的隱逸情懷，同時又通過遙想六朝之繁華，感嘆世事的無常，繁華落盡終歸于寂寥，這是對生命永恒的一種深沉思考。

三、《楚四家詞》之詞學(xué)價值

從上文所列具體篇什中，我們可以看出《楚四家詞》在題材的豐富性、詞體觀念及詞學(xué)文獻等方面都具有重要價值。下文從兩個方面具體論述之。

1. 題材較豐富且以思想內(nèi)容見長

上文已述，《楚四家詞》中的作品題材豐富，除上述所舉四大類題材外，還有悼亡、遣懷、祝頌等。眾所周知，詞在晚唐五代興起之時即帶有濃厚的“艷科”特色。北宋前期的詞壇，大多數(shù)詞家仍承繼晚唐、五代的詞體觀念，作詞、論詞以“花間”為宗，取材仍集中于艷情、閨情、寫景、閑愁等范疇。北宋中期以后，隨著詞體詩化理論的誕生以及為越來越多的詞家所接受，詞的題材大大豐富，傳統(tǒng)的艷情、閨情、閑愁等題材所占比重隨之大大縮小。清詞在題材的豐富性上較宋詞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也是詞體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王柏心在《紅豆樹館詞序》中說：“詞之始興，大抵流連風(fēng)月，泛詠皋壤，感物而動，其緒無端，以憑虛為奇，以超曠靈澹為宗。至子瞻、幼安輩為之，泛濫于子史，馳騁議論，其體一變，然特以發(fā)攄其壯氣雄心而已。未有綜貫生平，標(biāo)舉志行，若年經(jīng)月緯，粲然可睹指者也?！蓖跏现赋隽嗽~之傳統(tǒng)題材及其局限性，認為缺乏“標(biāo)舉志行”、“義兼紀事”，“粲然可睹指者”的作品是一大憾事。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在王氏眼中，那些原本出現(xiàn)在詩歌中的“標(biāo)舉志行”等題材內(nèi)容，完全可以出現(xiàn)在詞中，這在實質(zhì)上表明了詞的地位當(dāng)與詩歌并駕齊驅(qū)。

就《楚四家詞》而言，其所錄諸家之詞作于題材上較豐富，但凡詩歌中所見之題材，在詞中亦能見到。另外還有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楚四家詞》中極少有以描寫“艷情”、“閨情”為題材的作品，而且也難以見到純以抒發(fā)閑情的作品。綜觀《楚四家詞》中的73 首詞，無論是寫景詠物、行旅憑吊，還是酬答贈別、題贈書畫，抑或悼亡與祝頌，都寄寓著作者對世界、人生、歷史等的深刻思考與詠嘆。上文所舉數(shù)例即可管中窺豹而略見其一斑，茲不贅言。

2. 對詞體觀念的體認有自身特色

通常情況下，一種文學(xué)體裁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都伴隨著一個對該種文體特征的不斷規(guī)約與體認的過程。詞體的發(fā)展亦然，它經(jīng)歷了一個從“詩莊詞媚”到詞體詩化的過程。詞從最初的“艷科”，即題材的閨情、艷情化傾向嚴重，情感淫靡，色彩艷麗，發(fā)展到詞體詩化階段，吸收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要求題材莊雅，情感端莊嚴肅，節(jié)奏與韻律上不必拘泥于能和樂而歌，所有這一切都拉近了詩、詞這兩種韻體文學(xué)的距離，進而使創(chuàng)作方法由以前的倚聲填詞變成為類似詩歌創(chuàng)作的吟詠情志與抒寫懷抱。

在《楚四家詞》中，我們可以看出這種對詞體詩化觀念的體認。在《云中集序》中，王柏心指出：“世之工此者，諧聲應(yīng)節(jié)，回翔雅步而已，其極至于鼓宮宮動、鼓商商動而止?fàn)枴Ｆ湎惨?，不知何以喜；其憂也，不知何以憂倜?！边@就是說，世間作詞者往往過于拘泥聲律，缺乏豐富而真實的思想情感，緊接著，王氏提出了自己的詞學(xué)創(chuàng)作主張“乘吾氣之所至，肖吾情之所赴，抑之不能也”。再則，王氏又說：“填詞雖文藝之一體，然與風(fēng)雅樂章相出入，其深婉摯厚者，可以宣忠孝之懷，見性情之正，非才性具而加以嗜好之篤者不能至是?！憋@而易見，王氏是傾向于認可詞體詩化觀念的，他要求詞的創(chuàng)作不應(yīng)過于拘泥音律節(jié)奏，要“乘吾氣之所至，肖吾情之所赴”，即詞的創(chuàng)作要以主體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為出發(fā)點和歸宿，這與《毛詩序》所謂“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之說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從王柏心自身的詞學(xué)創(chuàng)作來看，王氏之創(chuàng)作正體現(xiàn)了其上述詞學(xué)觀念。如上文所舉之《如此江山·秋色》詞即寓情于景，所寓之情于低回婉轉(zhuǎn)、凄涼無奈中又不乏振作奮發(fā)之豪氣?！蹲訅奂返脑~作均作于王氏出仕之前，胸懷經(jīng)國之才的他，“寂寞于荒江曠野之中，狎麋鹿而侶魚蝦，遭時多虞，流離兵革，然而忠愛悱惻之意須臾未嘗忘，身處荒遠不能自致，獨時感激哀吟，舒其堙郁”，故而其詞氣象開闊，“逸氣自為舒卷”，又“極五音之則，使緣情者侈其妍妙，仗氣者遜其振奇”，被唐樹義譽為“江漢炳靈，茲為翹楚”。綜觀《楚四家詞》中的王氏之作，一個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善為秋詞，無論是秋雁、秋聲、秋塞、秋煙、秋雨，還是蘆花、蓼花、菱、牽牛花，抑或秋蟬、蟋蟀、蟹等都與秋有關(guān)。這些秋之意象在王氏筆下密集出現(xiàn)，似乎與當(dāng)時清廷江河日下的衰頹氣象不無關(guān)聯(lián)，字里行間所透露出來的那種哀怨與無奈，或許正出于王氏對時勢的深切焦慮。

不惟如此，王柏心在詞學(xué)批評中亦體現(xiàn)了上述思想。王氏關(guān)于詞體的批評，散見于其為他人所作之詞集序言或書信贈答中?，F(xiàn)鉤稽二則以試圖窺探其詞學(xué)批評之全貌：其一，“今讀《紅豆樹館詞》，包含宏大，直舉胸情，然后知此境正自無窮，人特未能窮其所至耳?！嘁詾樽杂幸新曇詠?，兼眾長而擴其境之所未至者，獨于茲集見之?！痹跒樘諛诺摹都t豆樹館詞》所作的序中，王氏肯定了陶氏詞作的“包含宏大”與“直舉胸情”。所謂“包含宏大”是就題材內(nèi)容而言，謂詞的內(nèi)容不應(yīng)局限于閨情、艷情之類，當(dāng)包含更多內(nèi)容。所謂“直舉胸情”，即要求詞作直抒胸臆。其二，“樂府之興肇自協(xié)律，爰及宋氏大被管弦，上薦靈祗，諧悅神人，下達里巷，導(dǎo)宣伊郁，與雅歌而同用，匪培嶁之獨卑，而往往瑰奇之倫抑碓才于節(jié)奏，雅懿之士窘高步于宮商，其靡者為之則愈趨闡緩，其蕩者為之則彌涉淫哇，眾制雜陳，鴻裁莫運，思宏厥體必竢其人?！边@里，王氏將詞與詩并舉，認為二者“導(dǎo)宣伊郁與雅歌而同用”，同時又指出一些詞人囿于節(jié)奏、宮商，或“彌涉淫哇”，這些都是不可取的。

此外，《楚四家詞》在詞學(xué)史上的價值還表現(xiàn)在：保存了晚清湖北詞人創(chuàng)作的珍貴文獻，對清詞的校勘、輯佚大有裨益。有清一代詞家眾多，但作品流傳下來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眾多的詞作都湮沒不聞，這不可謂詞壇之一大憾事。唐氏刊刻《楚四家詞》在保存詞學(xué)文獻方面功不可沒，由于該集所錄詞作與散見于方志、各家文集，以及諸家輯本、選本，如《全清詞鈔》等在文字上略有差異，這對未來全清詞的整理工作，尤其是文本?？焙洼嬝?，會起到十分重要的參考作用。

四、結(jié)語：《楚四家詞》的詞史地位

詞在清代的“中興”有一個突出的表征就是詞集的編選與刊刻，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的流派之興起。如常州詞派的興起就是以張惠言、張琦兄弟合編《詞選》為發(fā)端的，這是一種典型的以編選他人作品來倡導(dǎo)自己詞學(xué)主張的做法。在《詞選序》中，張氏認為詞“出于唐之詩人，采《樂府》之音以制新律”，“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fēng)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fēng)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將詞比之《詩》、《騷》，其目的無疑是要推尊詞體，張氏以比興寄托為作詞之法，主張“意內(nèi)言外”，以“深美閎約”為準(zhǔn)的，要求詞“與詩賦之流而同類而諷誦”，奠定了常州詞派的理論基礎(chǔ)。張氏的推尊詞體之說，其實與《楚四家詞》中王柏心的某些詞學(xué)理論具有異曲同工之妙，譬如要求詞“包含宏大”，“直舉胸情”等，抑或王氏的詞論是受了常州詞派的影響也未可知。然而，不管王氏是否受了常州詞派的影響，其詞論與當(dāng)時詞壇的主流思想是合拍的，對詞的發(fā)展也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

詞集的刊刻在清代中后期較為興盛。這些匯刻時人之詞作的作品集或叢編，主要有以下三種類別：其一，保存鄉(xiāng)邦詞集文獻者，如王先謙的《六家詞鈔》等；其二，匯刻風(fēng)格相近的詞人之作抑或某一詞派詞人的作品者，如張曜孫編選之《同聲集》、彭鑾輯刻之《薇省同聲集》等，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為詞派張幟；其三，以氏族、家庭為單位的作品匯集，如徐琪所刻之《徐氏一家詞》，其所錄詞作為徐鴻謨、鄭蘭孫夫婦及徐琪一家三人四種詞集，錢塘金氏所刊《評花仙館合詞》為金繩武與汪淑娟夫婦二人詞之合集，如此等等，種類頗繁?！冻募以~》的匯刻情況似乎比較特殊，其匯刻者唐樹義為貴州遵義人，與劉、張、王、蔡并非同鄉(xiāng)，且唐氏匯刻諸家詞作亦非首倡某一詞派，只因唐氏與荊南諸賢情誼甚篤，交往甚密，故而為他們刊刻詞集，這是十分難得和令人感佩的。

學(xué)者王兆鵬先生在其著作《詞學(xué)史料學(xué)》中指出，“從詞集傳播的歷史狀況來看，詞集的傳播實多賴于叢編。”《楚四家詞》因其匯集了《云中集》、《角山集》、《子壽集》和《黃樓集》，故而從嚴格意義上講亦屬叢編，它的保存與傳播詞集文獻之功實堪嘉許。同時，《楚四家詞》的流傳，對于我們深入研究湖北地域文化無疑具有重要意義。譬如，《楚四家詞》中有些詞作反映了當(dāng)時荊南地區(qū)文士的交游情況，還保存有關(guān)于古黃鶴樓、古襄陽城的詞作，以及具有長江中下游地域特色的風(fēng)景描繪，甚至還有一些荊楚方音的詞匯……這些都會對相關(guān)的研究提供便利。

〔注釋〕

①南京圖書館藏道光乙未刻本《楚四家詞》，實存劉淳、張其英和王柏心三家詞作。然各家目錄及提要著錄該集時均作劉淳、張其英、王柏心和蔡偁四家。本文沿用四家之說，但因單行本之蔡偁《黃樓集》筆者暫不能斷定其是否為《楚四家詞》之分冊，故本文所列舉的詞作及所做的統(tǒng)計均不包含其在內(nèi)。下文所引三家詞作，均出自《楚四家詞》，南京圖書館藏道光十五年刻本。

②關(guān)于唐樹義的生平事跡可參《清史稿》（卷四〇〇）本傳，及《清史列傳》（卷六十五）。

③參見張仲炘、楊承禧纂《湖北通志》卷三十《人物志·劉淳傳》，民國十年（1921 年）刻本。

④唐樹義評介劉淳之語見《云中集序》，《楚四家詞》，南京圖書館藏道光十五年（1835 年）刊本。

⑤參見《高太史大全集》卷十七《二喬觀兵書圖》詩，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初編》本。

⑥王氏評劉淳《云中集》之語出自王柏心《云中集序》，《楚四家詞》，南京圖書館藏道光十五年刻本。

⑦唐樹義《子壽集序》，《楚四家詞》，南京圖書館藏道光十五年刻本。

⑧王柏心《黃樓集序》，《黃樓集》（未署刊刻者姓氏及年月），南京圖書館藏清刻本。

〔1〕張宏生.清詞探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倪文蔚、顧嘉蘅.荊州府志〔M〕.臺北：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

〔3〕王柏心.百柱堂全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第1527 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7.

〔5〕唐圭璋.全宋詞〔C〕.北京：中華書局，1965.

〔6〕王柏心.紅豆樹館詞跋〔A〕.清代詩文集匯編（總第507冊）〔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7〕張惠言.詞選敘〔A〕.詞選附《續(xù)詞選》〔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

〔8〕王兆鵬.詞學(xué)史料學(xué)〔M〕.北京：中華書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