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敏
(1.惠州學院 中文系,廣東 惠州 516007;
2.暨南大學 海外華文文學與華語傳媒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632)
啟蒙話語的異域回旋——論司馬文森、巴人的南洋敘事及其意義
顏 敏
(1.惠州學院 中文系,廣東惠州516007;
2.暨南大學 海外華文文學與華語傳媒研究中心,廣東廣州510632)
司馬文森與巴人基于啟蒙視野而形成的南洋敘事,對晚清以來的啟蒙話語既有追隨、挪用,也根據(jù)異域經(jīng)驗進行了修正、改寫,開啟了華僑華人歷史敘事的新起點。這種建立在繼承基礎上的重生、衍變過程可稱為回旋。回旋是對關聯(lián)與運動性的重視、強調(diào)影響的迂回路線、強調(diào)繼承和流變的交織;它意味著異域經(jīng)驗的融入,往往不是使文學創(chuàng)作驟然遠離原有傳統(tǒng),而是在傳統(tǒng)與新的創(chuàng)作旨趣的融合中,開拓新的發(fā)展路徑。這一類作品的價值難以在原有傳統(tǒng)中得到準確評價,需要從異域經(jīng)驗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視野出發(fā)重新定位。對司馬文森和巴人南洋敘事的意義探尋也是如此。
啟蒙話語;南洋經(jīng)驗;異;司馬文森;巴人
何謂啟蒙?按照康德的觀點,啟蒙就是脫離自己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的過程。在現(xiàn)代啟蒙思想看來,啟蒙就是理性的自我成長,是個人從幼稚的非理性狀態(tài)轉變成具有自我選擇能力的理性人的過程。從晚清到“五四”初期,以梁啟超和魯迅為代表的文學家,正是基于其新民或立人的思想立場,將啟蒙的問題融化在文學的母題、手法和目的之中,從而使得現(xiàn)代文學中的啟蒙話語模式逐漸形成并占據(jù)重要位置。話語具有自我衍生的固化性質(zhì),卻并非沒有分裂變異的可能性,文學作為話語的視野實際是建立書寫與社會歷史語境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發(fā)掘出理解文學的深廣路徑。因此,當啟蒙話語模式被后來者沿用借鑒時,受到創(chuàng)作主體、審美對象及審美情境的影響,顯現(xiàn)出了分裂變異的特性,大寫的啟蒙話語模式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始終以小寫和復數(shù)形式出現(xiàn)。
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南洋敘事,隨著中國知識分子在南洋的旅行、流亡、謀生、寓居等經(jīng)歷而衍生,零碎、隱蔽、曇花一現(xiàn),其書寫方式也被歸屬于主流的文學話語譜系之內(nèi),難以獲得獨特價值。但既然文學話語受到創(chuàng)作主體、審美對象及審美情境的影響,那么,融入南洋經(jīng)驗的啟蒙話語就有了衍變的可能性。在此,司馬文森和巴人南洋敘事的位置被凸顯出來。首先,兩位作家都是在五四啟蒙文學傳統(tǒng)影響下成長起來的左翼作家,其南洋敘事有對啟蒙話語的自覺選擇;其次,兩位作家在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創(chuàng)作的南洋題材作品,已是晚清以來中國作家南洋敘事的尾聲,帶有總結性意味,構成回望和反思的最佳位置。因此,本文以司馬文森和巴人為例,分析其南洋敘事中的啟蒙話語有何動向,進而對異域經(jīng)驗之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做出考量。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民性批判”是啟蒙話語的堅實內(nèi)核,它既是內(nèi)容與主題,也是視野與方法,以魯迅為代表的現(xiàn)代作家通過具體人與事呈現(xiàn)并批判“民族”的劣根性,使得個體的啟蒙問題與國家、民族的發(fā)展問題在文學中得以對接。在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南洋敘事中,國民性批判也一直作為視野和內(nèi)容存在,但由于面向南洋殖民地混雜的種族與文化環(huán)境,也形成了一些新的特性。
從黃遵憲開始,通過對南洋華僑華人異域境遇的反思而展開的國民性批判因與反殖思想、種族矛盾混雜在一起,書寫者總是欲言又止、態(tài)度曖昧。黃在《番客篇》(1909)中對南洋華僑巧奪豪取、媚上欺下、噬毒愛賭等行徑的諷刺已暗含國民性批判的立場,但對他們深受殖民者壓迫的海外孤兒境遇的同情沖淡了批判力量。老舍在《小坡的生日》(1929-1930)里對華人的種族沙文主義以及華人社會因區(qū)域、方言和利益之間形成的隔膜有所批判,可在幻想不同種族和平共處的童話世界里,自我批判的聲音極為隱晦。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初,在許杰、洪靈菲、馬寧等革命作家筆下,南洋華僑社會的迷信、保守、隔膜成為了革命的對象,但推翻殖民者的黑暗統(tǒng)治才是革命的最終目標。時至20世紀四五十年代,當司馬文森、巴人在南洋敘事中再次凸顯“國民性批判”的線索時,依然處在同樣的話語情境之中。但在左翼思想和異域經(jīng)驗的交互影響下,他們用獨特的敘事策略開掘了“國民性批判”的深度與廣度,并使得南洋情境下的啟蒙話語有了新的功用與走向。
司馬文森和巴人充分注意到南洋殖民地對于華僑生存狀況及心靈結構的特殊影響。在他們筆下,南洋作為重重擠壓下的生存困境,集中、放大了中國人原有的劣根性,但在“國民性批判”的視野中,南洋華人卻因書寫者的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判斷被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被鞭笞和否定的一群,他們毫無民族精神和愛國思想、將異域作為一個逃避各種約束的冒險世界,不擇手段地活著,乃至他們顯現(xiàn)的某些中國人的劣根性——迷信愚昧、妄自尊大、賄賂騙吹、窩里斗等都成了滿足個人欲望的方式與結果。司馬文森的《南洋淘金記》(1949)在種族、婚戀、社黨、左右、階級等多重矛盾中對中國人“你爭我斗、一盤散沙”的國民劣根性作了淋漓盡致的描述,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僑領頭家還是得過且過的街頭混混,都演繹著斗爭的生存哲學,以否定他人來保存自我。巴人在《印尼散記》(1941-1948)里也以工筆形式描摹出了一個個可憐可憎的異國游魂?!多徣藗儭防锬莻€生活腐化、善于投機的柯先生是活躍在坷埠的華僑中間商人的典型。為了生存,他以其敷衍、虛偽、浮夸、做作的熱情周旋于各色人等之中,一方面對日人公開示好,另一方面又積極參與地下反日活動,但他真正信仰的是金錢和利己主義,一有風吹草地,就逃之夭夭了。而另一個山芭里的自耕農(nóng)則是海外版的阿Q,他本處在生活的最底層,卻仍妄自尊大,當家人在異域土地上辛勤勞作時他卻“只吃口閑飯,空著手在各處吆喝”“喬張作致”顯示自己特別的存在。為了顯現(xiàn)自己的威嚴,常常對比自己更為窮苦的馬來人進行呵斥辱罵,“仿佛一個被壓迫狂者,無論如何要找比自己低下的對象,作弄一回?!毕啾茸鳛椤皭骸钡南笳鞯呐`,另一類南洋華僑是被壓迫和被凌辱的一群,他們或因賣豬仔或因避禍逃難來到南洋謀生,無論怎樣努力,都過著貧賤的生活;然而作者對他們安于現(xiàn)狀、膽小怕事、麻木不仁,迷信愚昧的批判也入木三分?!赌涎筇越鹩洝防锏奶熨n叔是都市底層華工的代表,出賣勞力賺到的錢轉眼就花得一干二凈,失業(yè)時寄居在華人會館里,為華人會黨所利用,不免作些嫖賭黑毒的活,過一天算一天地熬到了人之將老。巴人的《任生和他周圍的一群》中一群以耕作為生的農(nóng)民華僑也有著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黯淡心靈,如任生的叔父便是任憑命運擺布的華僑孤老的代表。這個對生活沒有任何奢望的人,整個人生就是一曲沒音無字的歌,活著就是做工、吃飯,抽煙,睡覺。但“這僵干了的,焦黑色的,土撥鼠似的阿叔卻有著唯一的生命的希望,那就是即使尸骨是葬在異域,但總得讓自己靈魂奔向到自己祖宗的膝下”。于是,他將主人任生的兒子阿方變成了名義上的繼子,生前除獲得任生一口飯一盅煙以外,便是用他幾乎無償?shù)膭趧樱瑏砣〉盟篮箪`魂的一份享受。這種源遠流長的靈魂撫慰術在南洋孤老身上的作用,不覺令人毛骨悚然。最可悲的是,他們不但沒有意識到其中的荒謬,還依借這種心靈的麻醉術在異域存活下來。對這一類不幸做穩(wěn)了奴隸的人,作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第三類是已經(jīng)覺醒,決心擺脫自己奴隸命運的新一代。如《南洋淘金記》里的少年章平本懷著淘金美夢來到南洋,但經(jīng)歷了種種挫折和危機之后,終于舍棄了華僑只求發(fā)財?shù)膫鹘y(tǒng)思想,走上了反抗和斗爭的道路?!队∧嵘⒂洝拿尢m到蒂加篤羅》一文里第二代移民阿金背負著父輩的痛苦、挫折、希望而成長,但在慘痛現(xiàn)實面前,他已經(jīng)無法認同父親默默耕耘、無限忍耐的生活道路,成長為堅定的革命者。可見,司馬文森和巴人延續(xù)著魯迅對奴隸心態(tài)和命運的書寫主題,卻強化了階級意識,將南洋華人分成了不覺悟的壓迫者、被壓迫者以及覺醒中的新人。如果壓迫者和被壓迫者揭示了華人社會的階級對立,覺醒的新人則寓示了克服自我局限帶領眾人擺脫奴隸命運的可能性,階級意識是其國民性批判得以展開的前提與界限。
司馬文森和巴人以階級意識為基礎的國民性批判,在敞開南洋華僑社會的復雜性時,也策略性地解構了華人族群的整體想象,以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來重新類分南洋殖民地社會結構的可能性得以出現(xiàn),這樣,同屬于被壓迫者的異族也歸屬了“我們”的陣營,在此視野下,關于“南洋原住民”的書寫有了新的動向。我們知道,在中原意識的投射之下,南洋原住民曾作為原始、野蠻的象征出現(xiàn)在傳統(tǒng)及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與文化典籍中,在突出書寫者理性位置的同時,也彰顯了南洋與中國的某種對抗性。如劉吶鷗和徐志摩筆下出現(xiàn)的帶有浪漫色彩的南洋原住民形象,常被認為是欲望的投射,是典型的他者想象。但在司馬文森和巴人筆下,南洋原住民是患難與共的階級兄弟,是親近真實的鄰人們,為了使之擺脫被奴役的狀態(tài),在表達對其不幸的同情之時,也需對其劣根性嚴加審視,國民性批判的國際視野于焉生成。司馬文森的短篇小說《妖婦》(1943)對南洋原住民的種種文化與心理病癥進行了透視:諸如斗雞習俗里的暴力原則、對權威的無條件服從、巫術文化對個體心靈的摧殘、集體犯罪的快感原則等共同構成了吞沒弱者的黑暗世界。巴人在《鄰人們》、《浮羅巴煙》、《在泗拉巴耶村》等多篇作品里,將對原住民處在貧困線以下的生活情境的再現(xiàn)與對其身上種種劣根性的批判結合起來:游手好閑的惰性導致田地荒蕪、家無余糧;婚姻情感態(tài)度的自由與隨意造成了無數(shù)家庭悲?。粣勰教摌s、貪圖小利讓他們因小失大,受盡欺壓。
國民性批判面對了原住民文化中的黑暗面,南洋被放在非理性的一端,與黑暗、貧窮、混亂相關聯(lián),似乎還在重復處在南洋-中國二元對立視野中的野蠻神話,但是,在兩位作家筆下,理性的那一端并不是中國,而是與啟蒙目標相連的美好未來:全世界受苦的人團結起來,實現(xiàn)全人類的解放。實際上,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國際陣線大分野的情勢之下,面對殖民者,南洋和中國是站在同一戰(zhàn)壕里受難的兄弟,帶著“難兄難弟”的感情,寫南洋也是寫中國,批判原住民也是批判自我,在東方共同體的意識中,南洋與現(xiàn)實中國已融為一體。
司馬文森和巴人的“國民性批判”,與魯迅以來的左翼啟蒙文學傳統(tǒng)一脈相承;它的意義不在于對左翼傳統(tǒng)的堅守,而在于借用啟蒙話語的資源,建構了新的南洋想象模式——在以階級意識以基礎的國民性批判中,重寫南洋的族群、社會與文化結構,呈現(xiàn)國際主義情懷和東方共同體意識。如此,原本根深蒂固的“南洋與中國”的對立性也在敘述中被消解了。
啟蒙-被啟蒙,知識分子-民眾的二元結構是啟蒙話語得以確立與展開的基礎,但知識分子既可充當開啟民智的啟蒙者,也可能在革命和戰(zhàn)爭情境中轉化為被啟蒙者,知識分子的主體性在這一變動過程中逐漸弱化。對知識分子從啟蒙走向被啟蒙的這一轉變,現(xiàn)代文學有著豐富的敘述,在呈現(xiàn)這一轉變過程的艱難曲折之時,卻往往以知識分子在思想改造中實現(xiàn)對國家、人民、革命和主義的臣服為結局。司馬文森與巴人的南洋敘事中,應和著“知識分子從啟蒙到被啟蒙”的時代主題,卻強化了知識分子的主體性,“知識分子在南洋”有了新的角色定位。
司馬文森的《南洋淘金記》以僑鄉(xiāng)少年章平在前往南洋淘金的船上遇到大學生王彬為起點,又以他和王彬一起回國從事革命運動為終點,顯現(xiàn)了作為啟蒙者的知識分子在南洋勞工的覺醒與成長中的重要作用。小說一開端就設置了一個場景,突出了知識分子的獨特性與核心位置。在一艘從中國開往南洋的船上,吹著口琴,會說英語的大學生王彬,和一船的淘金客形成了鮮明對比。當番客們沉溺于賭博、斗毆、喧嘩時,他吹出動人的樂曲以轉移人們的注意力;當臭泉等老番客表現(xiàn)出對殖民統(tǒng)治者的恐懼與諂媚時,他卻敢于和殖民者當面對峙辯駁、爭取正當權益,贏得了殖民官員和下層勞工的尊重。正是在王彬的引導下,少年章平最終在南洋走出了淘金迷夢,成長為革命的新生力量??梢?,小說中知識分子構成了與傳統(tǒng)華僑社會對立的新生力量,他既是知識和理性的象征,又意味著新的生活道路的可能性。但知識分子在以知識理性教育工農(nóng)的同時,本身又成為需要被改造的對象,只有通過改造后才能積極投身革命。在《南洋淘金記》中,王彬一方面以啟蒙者的姿勢出現(xiàn)在工農(nóng)之間,另一方面又經(jīng)受了生活的考驗,處在被啟蒙的境遇之中。來到南洋之后,他本在親戚的雜貨店里做記賬的工作,日子過得很輕松,但在目睹了現(xiàn)實的種種問題之后,在工人領袖沈青源的多次游說鼓勵下,他放下包袱,積極投入到工人運動中來,成為工人夜校教學的骨干和青年互助會的領導人。
國民性批判的視野設置了啟蒙知識分子的觀者位置,他承擔著喚醒民眾,使民眾從愚昧黑暗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的使命,但在強烈的反思意識中,知識分子又往往對照勞工階層作出自我批判,不忘記壓榨出自己“皮袍下藏著的小來”,從而使自己處在被審視、被批判的被看者位置。如果說司馬文森的《南洋淘金記》因采用說書人介紹式的敘述而很難深入解剖知識分子從啟蒙者到被啟蒙者的心路歷程的話。那么,巴人的《印尼散記》以第一人稱的自敘方式更有利于呈現(xiàn)知識分子角色轉換中靈魂世界的復雜性。1941年10月巴人應胡愈之的邀請前往新加坡,任教于南洋華僑師范,并為當?shù)貓罂s志寫稿。1942年2月在日軍入侵新加坡之后,他先后流離輾轉于印尼蘇門答臘、薩拉巴讓一帶,其間因逢日軍大檢舉,還蟄居在窮鄉(xiāng)僻壤之中以種菜維持生活達數(shù)月。《印尼散記》就是這段流亡生活的自敘。其中“我”作為一個處在流亡困境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在對南洋華僑和當?shù)孛褡迳姹瘎『托撵`困境作出反思的同時,又敢于逼視、拷問自己的靈魂,顯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陰暗,最終能夠融入到民眾之中,實現(xiàn)了自我超越。在《任生及其周圍的一群》中,當“我”看到山芭里的僑胞奄奄一息的慘淡生活時,在對他們深表同情之余,我對自己作為掠奪其勞動果實的寄食者的位置開始深感不滿:“有誰為那蚯蚓一樣伏在土地里,蚯蚓一樣耕耘在泥土里,也蚯蚓一樣吃著泥土的僑胞說一句話呢?……一種玄學的思想,使我把自己導入人生的大海中;我即使為這蚯蚓似的人們悲憫而苦痛,然而,我們卻生活在那些擷取白骨與赤血堆上長著的花朵的英雄們旁邊,我們何嘗不是一個掠奪者呢?”在自省的過程中,他最終堅定了自己的立場:“不堅決地站在這苦痛的被損害者們的一邊,伸出鐵拳去,打倒一切人類生命的掠奪者;而以徒然的憐憫,給予被損害者些許同情,撫慰他們創(chuàng)傷的心,自己卻依然皈附掠奪者以求生存,這種人道主義的實質(zhì),不過是掠奪者的變形的說教,用以緩和被損害者們的反抗罷了?!獩]有中間的路,我自感戰(zhàn)栗了?!痹凇对阢衾鸵濉分?,當我向馬達人村長追問馬達人的原始習俗和遙遠過去時,馬達人村長表示抗議的話讓“我”無地自容,“我”對自己好奇心背后藏著的民族自大的心理進行了批判,并產(chǎn)生了對印尼人民由衷的尊敬:“在我平日同印度尼西亞人接觸中,尤其是鄉(xiāng)下的勞動人民,他們的私有觀念是不深的,占有欲是不強的,這較之我們自己的同胞要磊落多了,爽直多了。我決沒有輕視他們的落后,卻更敬佩他們公平正直的精神。而聽了端·古魯這一段談話后,我又更領會了這個民族的自尊心是深入于窮鄉(xiāng)僻壤的每一個人的,這將是一種不可征服的力量。”
在中國人的海外生存歷史中,南洋總是充當著避難、流亡、發(fā)財、游玩的中轉站,最終是要揮手告別的,知識分子往往穩(wěn)居著文化南洋的高位,俯瞰著這片寓居之地,但這一過渡空間對中國知識分子難道不會產(chǎn)生影響嗎?知識分子在南洋由啟蒙者向被啟蒙者的角色轉換,正說明了南洋作為現(xiàn)實情境對知識者的深刻影響,也顯現(xiàn)了盤踞于傳統(tǒng)文人內(nèi)心的中原優(yōu)越意識得以消失的深層原因。太平洋戰(zhàn)爭之后,很多知識分子都真正走進了南洋這片廣袤的土地,得以糾正自己的偏見。如果說《南洋淘金記》以虛構形式呈現(xiàn)了南洋生活對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考驗性和重要性,而《印尼散記》則以紀實方式呈現(xiàn)了南洋生活對于知識分子心靈成長的重要性。和巴人一樣歷經(jīng)了流亡歲月的沈九茲在其回憶錄中說:“回憶戰(zhàn)前在新加坡的歲月,好像是在一個小中國里,到了蘇西,才使我真正認識到了南洋的一部分。在印尼文中,窺知了一些印尼的歷史、民族性和他們的風俗人情。這些,假使是住在新加坡,是不能去了解的?!?944年,陳殘云在走出馬來亞回到中國的第二年,這樣寫道:“現(xiàn)在總算回到祖國了,追念過去的奴隸生活,回首仍在地獄中受難的二百五十萬同胞,不禁潸然淚下,只有做過奴隸的人,才知道奴隸的悲慘與痛苦,務望講空話的先生們,不要把苦難的僑胞,拋得太遠!”是生活和體驗讓這些知識分子改變了高高在上的位置與姿勢,融入到了南洋世界,從而實現(xiàn)了真正的對話。
在中國作家筆下,隨著中原中心主義的意識逐漸消隱,對南洋這片滲透了自己汗水和淚水的土地,有了由衷的故鄉(xiāng)之情,異鄉(xiāng)也變成了我鄉(xiāng),對其創(chuàng)作和人生的影響變得深刻而彌久。就這兩位作家而言,司馬文森1920年代在南洋的血淚童工生活,不但影響著他生活道路的選擇,也左右其創(chuàng)作內(nèi)容和風格的形成,直到20世紀四五十年代,南洋依然是司馬文森的文學故鄉(xiāng),是他反復書寫的主題。而巴人在經(jīng)受著“文革”非人折磨之時,仍以研究和書寫印度尼西亞歷史為己任,寫出了百萬言的《印度尼西亞古代史》與《印度尼西亞近代史》,遺言中提出要將骨灰撒向大海,流向曾經(jīng)生活和戰(zhàn)斗過的南洋群島。更值得賞嘆的是,這種對南洋土地的眷念之情,已經(jīng)上升為對人類精神家園的向往。巴人在《任生及其周圍的一群》中所寫:“我仿佛在腐爛的泥土的氣息中,聞到印尼農(nóng)人身上的汗臭;聞到幾十年前我在鄉(xiāng)下時娘拿米粉漿過的衣服上的氣味;我們仿佛在工作中跟這土地微語,腦海中展開了故鄉(xiāng)的土地,山林,小溪,鳥道,村莊——一切熟悉的形貌,而我似乎又把這一切記憶,在告訴這腳下的印尼的土地。一種詩樣的感情和有韻律的句子,在我腦子里響出聲音來了?!睂⒛涎蠛凸枢l(xiāng)、母親、土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不是生活又是什么能讓作家對這片土地如此魂牽夢繞呢?
從文化南洋、居高臨下的外在姿勢,到接受啟蒙、努力融入的認同態(tài)度,知識分子在南洋的角色轉化,仍處在以魯迅《一件小事》為代表的自省反思傳統(tǒng)之中,也與啟蒙與救亡的時代文學主題相關,但它凸顯了異域經(jīng)驗對作家思想觀念的影響和改造。當知識分子身處異域困境、作為被壓迫者的一員共同對抗殖民者時,異域就成為實現(xiàn)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最好場域。南洋對于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生活道路和角色改換的影響,在司馬文森和巴人之外,老舍、郁達夫的轉變也是很有說服力的例證。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司馬文森和巴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歸屬于左翼啟蒙文學傳統(tǒng)。在相關研究中,其南洋題材的作品雖被提及,但多以南洋色彩或南洋風情一筆帶過,并未得到充分重視和準確定位。倘若將之放在華僑華人歷史書寫的傳統(tǒng)之中,其意義和位置反而被凸顯出來。
在由晚清文人建構的帶有現(xiàn)代性意味的華僑華人歷史書寫傳統(tǒng)中,啟蒙話語一直是主導的話語模式。黃遵憲詩歌《番客篇》中簡略的華僑發(fā)跡史敘述已暗含著文化南洋的思路,而梁啟超在帶有虛構性的歷史傳記《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和《祖國大航海家鄭和傳》中,則是自覺開拓了歌頌型、英雄型的華僑華人歷史敘述模式,帶著文化南洋、拓殖南洋的豪情逸志。但梁的歷史敘事是在急需“強國保種”的窘困現(xiàn)實中,為重建民族偉力精神而尋找歷史依據(jù)和精神資源的建構行為,由此提出的“殖民南洋論”陷入了將南洋他者化的泥潭,容易引發(fā)歧義。而后有不少作家都在游記、散文、小說中書寫南洋,其中一些作家也萌生過書寫華僑華人史的沖動,如1920年代的許杰、1930年代的老舍,但終因體驗不夠、資料不足等實際問題不了了之。時至20世紀40-50年代,以司馬文森和巴人為代表的一批現(xiàn)代作家,已經(jīng)擁有更為豐富的南洋在場經(jīng)驗,對文化南洋的中原心態(tài)有所反思,當他們回望南洋、重寫南洋時,便不知不覺與梁啟超式的頌歌型南洋華僑英雄史分離開來,以更為生活化、體驗化的方式留下了書寫南洋華僑華人史的新范式。這種新范式之所以與“國民性”書寫融合,有三個原因,一是緣于直接的文學影響,他們一個高舉魯迅的為人生的旗幟,一個是魯迅的私淑弟子,受到魯迅式“國民性批判”立場的深刻影響。二是表現(xiàn)對象本身的特點,南洋殖民地的黑暗腐朽,人性的異變與墮落,正是國民性批判展開的場域。三則是“由于國民性著眼的是民族整體素質(zhì)和民族的文化形態(tài),比較階級斗爭、民族主義、國民性批判所秉持的文化尺度,具有更普遍和宏觀的視野,文學作品往往能夠突破‘國民性’命題的局限而對具體環(huán)境中的普遍人性進行深刻的揭示?!边@對他們深入呈現(xiàn)南洋華僑華人的獨特生存處境是有利的。因此,當他們試圖建構有深度和溫度的南洋華僑華人生活史時,“國民性批判”就成為他們借用的資源與方法。
不過,司馬文森和巴人將啟蒙話語挪用于南洋這一空間之時,他們表現(xiàn)出了可貴的修正意識,這種修正意識不僅體現(xiàn)在其敘述手法與異域題材的自覺融合,也體現(xiàn)在思想觀念上對啟蒙前輩的修正與超越。魯迅的啟蒙話語雖然是他們的直接資源,但他們的南洋觀卻超越了魯迅。魯迅有關南洋的點滴思考中有很多值得肯定的東西。如對菲律賓詩人黎薩爾的肯定和關注體現(xiàn)魯迅對同是被壓迫國家民族的同情與支持,顯現(xiàn)出了世界主義的傾向;但其南洋觀的負面性也是存在的。趙稀方在《小說香港》中提到魯迅作為中國主流知識分子對香港的隔膜和偏見,可以沿用在魯迅對南洋的理解和定位之上。在著名的《兩地書》中,魯迅提到南洋及和南洋聯(lián)系密切的廈門大學時,總不免將之與經(jīng)濟和金錢等同,形容廈門大學時有一個著名的比喻是“硬將一排洋房,擺在荒島的海邊”。這些都說明魯迅是在中心與邊緣的二元思維中來定位南國邊陲,折射出國人有關南洋的刻板印象。特別是有關魯迅1926年在廈門大學與南洋歸來的校長林文慶的沖突,不但反映出他的中原意識,更反映他對南洋問題的隔膜和冷漠。本來,身處南洋殖民地之中,土生華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是對抗殖民統(tǒng)治,建構民族自我意識的合理性文化行為,但尊孔尊儒的南洋歸僑林文慶在魯迅筆下顯然是一個可笑而頑固的封建分子,是一個可能被啟蒙知識分子恥笑和涂抹的丑角。司馬文森和巴人對于南洋華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處境有更深的體驗和理解,自不會產(chǎn)生魯迅式的隔膜與冷漠,相反,他們自覺作為南洋華僑華人的代言人,用文學作品為之保留了一部鮮活的文化心理和日常生活的歷史。正因為,他們的南洋敘事雖然與許杰等作家的革命話語有著相似的批判立場和革命激情,卻開拓了人性和心靈的深度,與前者印象式、概念化的報告文學書寫拉開了距離。他們的南洋敘事在情感結構上雖然與田漢等人的浪漫話語有些接近、表現(xiàn)出親和的態(tài)度,卻比浪漫話語有著更為深刻和清晰的現(xiàn)實感受,更關注“人在南洋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靈困境”,基本祛除了風景視野和獵奇心態(tài)。
楊惠芬在提及中國啟蒙話語與西方話語的關系時認為,盡管從根本上說,中國晚清以來的啟蒙話語,都與西方話語有直接關系。但更具有實際意義的問題是,“中國作家對西方話語的接受,究竟是對西方殖民主義文化觀念的妥協(xié),還是在本土輿論無法觸動現(xiàn)實時權且借用以作工具的策略考慮?”她的觀點是這不是妥協(xié),而是策略。同樣,當司馬文森和巴人等作家挪用晚清以來的啟蒙話語對南洋加以敘述和想象時,也并不意味著他們必然有居高臨下的中原心態(tài)。一方面,作家在不斷修正已有的啟蒙話語模式以符合南洋的現(xiàn)實語境;另一方面,對于這些作家而言,南洋和中國并不是他者和自我的二元對立關系,而是難以分割相互滲透的整體。顯然,這樣的南洋觀不是理性推演的結果,而是受到生活和經(jīng)驗的影響。生活的力量遠勝于知識和理性,任何創(chuàng)作的獨創(chuàng)性都在于作者情感結構的滲透,正是憑借童年時代的磨煉以及流亡歲月的融入,司馬文森和巴人成為了融入南洋程度較高的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當年老舍無法完成的南洋華人的生活史,在巴人和司馬文森筆下得以鋪展渲染得豐富多彩,中國立場的負面性影響在寫作中也微弱了許多。
司馬文森和巴人等人在啟蒙視野中形成的華僑華人歷史敘事模式和觀念對后來的創(chuàng)作有重要影響,可謂一個新傳統(tǒng)的起始。這些新質(zhì)包括“對海外華人精神創(chuàng)傷、心靈史的關注,知識分子中心意識,流亡與放逐意識以及歷史修正意識等”,這些在后起的南洋華僑華人史敘事中被不斷重復或強化。1947年開始創(chuàng)作、1960年出版的新加坡作家苗秀的長篇小說《火浪》可歸屬于這一歷史敘事譜系。這一部有關華人南洋抗日歷史的文學作品,與各種歷史著作和官方敘述中的抗戰(zhàn)史相比,突出的是精神抗爭的歷史,體現(xiàn)了作者的歷史意識和修正意識。如苗秀自己所言“決不是單純的歷史記錄,還要刻畫出那貫穿歷史事變中間的整個精神世界的洶涌波瀾。”這部小說除了反映在時代風潮中普通人的精神困境之外,還以知識分子為主角,反映青年知識分子的成長,雖然在充滿商業(yè)氣息的南洋華人社會中知識分子始終沒有扮演過主角,但苗秀卻將知識分子作為時代的中心和英雄人物加以表現(xiàn)。對此,陳實認為這是苗秀受到魯迅、茅盾和郁達夫等現(xiàn)代作家影響的結果;但我認為,苗秀與司馬文森、巴人等人的南洋歷史敘事之間的聯(lián)系更為明顯。1980年代,印尼華僑作家黃東平的大型華僑歷史小說《僑歌三步曲》中,在具體敘事、人物、結構等方面都與司馬文森的《南洋淘金記》相似,同樣強化了“知識分子在南洋”的啟蒙敘事格局。黃東平的《僑歌》中的第一部《七洲洋外》以大學生徐群乘船前往南洋為起點,逐漸展現(xiàn)在知識分子引導下的南洋華僑社會的反殖反封的斗爭歷史。而表達方式和風格層面,黃則延續(xù)了巴人傾向于精神探索的那種情感激烈的寫作風格。中國大陸在1980年代出版的杜埃的《熱帶驚濤錄》、陳殘云的《風雨太平洋》等長篇小說,對南洋華僑華人的抗戰(zhàn)史的書寫,也與司馬文森、巴人一脈相承。80后作家張悅然在她有關南洋的歷史小說《誓鳥》中,以情愛編織了一個探尋南洋華人歷史的悠長夢境,凸顯的依然是司馬文森和巴人式的“放逐與自我放逐”之悲情。2009年我國央視大型的南洋史詩劇《下南洋》以“知識分子前往南洋指引下層勞工組織罷工起義,與當?shù)孛褡逵押孟嗵帲餐纯怪趁窠y(tǒng)治”作為敘事線索,再次呼應了《南洋淘金記》華僑史敘事模式。
如此,司馬文森和巴人的南洋敘事,可視為啟蒙視野下的華僑華人歷史敘事的新起點,一個與晚清以來的啟蒙話語傳統(tǒng)有交接卻衍生了新的脈絡和價值的起點。
司馬文森與巴人基于啟蒙視野而形成的南洋敘事,對晚清以來的啟蒙話語既有追隨與挪用,也有根據(jù)異域經(jīng)驗進行了修正與改寫,其南洋觀接近晚清以來的巔峰,其敘事模式深刻影響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開啟了華僑華人歷史敘事的新起點。不妨將這種建立在繼承基礎上的重生、衍變過程,稱之為回旋?;匦菍﹃P聯(lián)與運動性的重視、強調(diào)影響的迂回路線、強調(diào)繼承和流變的交織;它意味著異域經(jīng)驗的融入、往往不會使文學創(chuàng)作驟然遠離原有傳統(tǒng),而是在傳統(tǒng)與新的創(chuàng)作旨趣融合中,顯現(xiàn)新的發(fā)展路徑之可能性。這一類作品的價值難以在原有傳統(tǒng)中得到準確評價,需要從異域經(jīng)驗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視野出發(fā)重新定位。當然,這也意味著,我們對現(xiàn)代作家異域敘事的研究,不能只關注異域經(jīng)驗為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的新題材與新內(nèi)容,而應深入分析異域經(jīng)驗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具體方式,以把握異之于文學的微妙影響。對司馬文森和巴人南洋敘事的意義探尋也是如此,雖然,他們的創(chuàng)作未必有太高的藝術成就。
[責任編輯 吳奕锜 責任校對 王 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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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31
顏 敏(1977—),女,湖南漣源人,惠州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華語傳媒研究中心,主要從事跨文化與海外華人詩學研究。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華文文學的跨語境傳播研究暨史料整理》(批準號:13CZW080);
廣東省教育廳特色創(chuàng)新項目《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南洋敘事》(批準號:2014WTSCX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