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在風(fēng)里

張文志

時間遺失在風(fēng)里

整個村子，格局分明，依山勢分成前山、二隊（又叫中山）、后山，前山與二隊的連接處正是山凹與山凸轉(zhuǎn)折的地方，也就是這三岔口。

——前山通向后山和中隊的三岔路口，像時間的門口，從光明走入山陰，身后是前山沐浴在陽光中滿壟滿畦的莊稼，前方是兩個層次分明的山丘即中山和后山隱在陰影中，等待長大的清晨。二隊是山的一面斜坡，山上半腰的平面上圈出了七八戶人家；后山是一條長長的嶺，從山腰到山頂，密匝匝地長了三十多戶人家；只有前山才是最端正一座山的模樣，人家也最多，海依偎在它的山腳，所有的房子都似向海而生。

我喜歡在三岔口停留，不管上學(xué)、放學(xué)。上學(xué)，我走后山與前山的“直路”，從家出發(fā)，穿過大阿公、小阿公家的院子，走過人家的圍墻，經(jīng)過井頭，下坡，到小坑里，上坡，翻過土坎，就望見了三岔口，掙上一口氣，向上走上百來米，就到了。迎面的是風(fēng)婆突然從口袋里放出的風(fēng)，和遠(yuǎn)處滿海的金光，視野從逼仄的山谷里釋放出來，置入一個廣闊的新天地。我故意落在伙伴后面，站上一站，悄悄地深吸上幾口氣，看一眼風(fēng)把時間帶走。其實真正想做的是站在路中，仰面藍(lán)天，閉上眼睛，左手?jǐn)堉筷?，右手觸摸大海，在清冽的風(fēng)里，時間停留，靈魂飄浮。這高遠(yuǎn)、湛碧的天，油油可愛的豆苗、蔬菜，左前方挺拔的樟樹，華冠連綿如云；右前方空闊的大海，如扶搖的鵬鯤，在清晨泛紅的光里，在清新流香的風(fēng)里，淺吟低唱，曼妙舞蹈，誘惑著人走進(jìn)去，融進(jìn)去。停止在時間的某一個段落，由著性子暢游。

有一次，差一點點就成功了，有個聲音猛地打斷了我：“小囡，你是不是打噴嚏打不出??？”隨著話音，邊上勞作、來往的人不由都看向我。我一驚，像一個剛學(xué)會一點騰云駕霧法術(shù)的蹩腳道人，還沒展現(xiàn)就跌了一個大跟斗，狼狽不堪?；琶ρ陲椬约旱男袨椋鷣y應(yīng)著，倉皇奔離。她卻不放過，站在地里，手里還抓著一把拔下的青菜，說：“喏，你這樣是打不出的，面朝太陽——就像這樣，這樣……”她揚起黝黑的臉龐，閉上眼，三秒不到……“阿啾！”爆出一個又響亮又干脆的噴嚏，然后得意地用手背揉揉鼻頭，看著我。這一聲“阿啾”崩潰了一個九歲孩子心里所有的想象和詩意。我落荒而逃，恨不得來場風(fēng)把我卷走，從此再也不做類似嘗試。

二十五年過去了，我一個人孤伶伶地回來站在這個地方，欲完成一件多年前沒有完成的事。天在很高很遠(yuǎn)的地方俯視著我，我向它仰起臉，張開雙臂，擁抱從海上來的風(fēng)，擁抱二十多年來的期待與心愿，我的臉皮已厚到并不會去在乎來往行人的眼光。這次沒有人來，風(fēng)沿著水泥路巡視了一圈，卻毫不在意地從我身邊繞開。我的靈魂，它扎實地站在整潔的水泥路面，不曾移動半分，是風(fēng)太小托不起它，還是我的肉身過于沉重，桎梏了它。我沮喪地放棄了——已沒有追究的必要。時光在比人還高的重重茅草中摸索，尋找突破口。不用問，我知道它失敗了，我爬上路旁荒棄了的土地，像攀上希望的梯子。茅草強大的根系占據(jù)了腳下，向著天空發(fā)射的莖葉，掠奪了視線，海只隔著一層茅草尖，卻似隔了千山萬水，暗示我爬得再高，結(jié)局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風(fēng)無聲息地來了，在茅草間停留了一會，我冷眼看著它們勝利者般的喧鬧，又睜睜地看著它過去，卻抓不住。

回過身。我也曾在這里，眺望二隊和后山，整個形狀就像一個巨大的袋子，后山是袋底，二隊是“囊中之物”，袋口就是這三岔口。二隊疊在后山上，只讓它露出山脊上綠意蔥蘢的樹木，卻擋住了它的房屋，但我家是不在其中的。我家在后山最下面，剛好騎在二隊的山背，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任何一個從三岔口經(jīng)過的人的目光下。在滿山滿谷層層疊疊的濃綠淺碧中，我家那扇玫紅色的木門如桃花般妖冶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放學(xué)了，我從三岔口走過，就停下腳，所有的房子都在目光里裊裊地升起炊煙，夕陽把它能觸碰到的任何東西都染上一層金彩，風(fēng)放輕了腳步，調(diào)戲炊煙，壓得它們東倒西歪，不時竄入屋邊的樹叢里?！芭h(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寫的就是如此吧。我看到紅門邊上有一股青煙沖出樹頂，沖出二隊山脊的阻擋，向我飄來，就加快腳步朝家奔去，顧不上風(fēng)了——它撩著我的發(fā)絲，挽著我的衣袖，作著嬉戲般的挽留。

我走上右邊的小路，穿過二隊的房子，下坡，拐彎再拐彎——路是長在山身上的腰帶，再下坡，就到了井頭，阿婆家的炊煙輕輕地淡在暮光里，像剛唱完最后一個音節(jié)的余音。

但我更喜歡消磨在小坑里那條路上。一邊是剛從暗夜里清醒的秧苗，一邊是故作深沉的松柏、樟樹、桐子樹，在鳥兒鳴唱里一路送我走近又遠(yuǎn)去，窸窸窣窣地小聲議論，我知道它們講什么，故意不理，它們就弄出一聲“巨響”，“嘩”地嚇著鳥兒飛起，惹我回頭，卻又故意裝作一無所知，桐子裂著嘴作出得逞的笑，還以為我不知道是風(fēng)搞的鬼。到了坑里，有一條上下向的石塊路正好卡在山最凹處，這是二隊人到山下的捷徑，路邊上有一個小水坑，不下雨，淺淺的，若有似無，一下水，泛濫起來，就淹了路。路邊裸露的黃土里，有一種亮晶晶的四方體，我以為發(fā)現(xiàn)了寶藏，偷偷敲了回去給大人看，卻被嗤笑了一頓……但這些都不是重點，要緊的是坑里長的野果：毛楂、山楂、紅莓（覆盆子）、野洋參、燈籠泡、桑葚、酸酸菜梗（一種野菜，莖稈細(xì)長、去皮可生食，味道酸而清口）、野栗子，野榛子……季節(jié)不同，隨時有候，我們一路走，一路吃，四時有零食。有時，實在無物可吃，松樹剛好開了花，就摘一朵，在手心拍出嬌黃的粉，舔著吃；松針上結(jié)了白白的糖，就折一枝豐厚的，一根一根拆下，慢慢吮吸，夾著松香，這是記憶中最美的甜?；驋揭豢眠吷系乩锏柠溗耄そ澜酪灿凶涛?。豆子熟了，就沿路在這里折一個，那里折一個，剝開豆莢，滿口生氣和清甜。番薯熟時，幾個人商量好，輪天到自家的地里各人挖上一塊，在小水坑里洗凈了，帶著皮吃。不吃東西時，每人手里拔一株野麥稈子，剝開柔軟的外衣，露出青翠翠的管子，摘取勻稱的一段長節(jié)，留一端節(jié)頭，用細(xì)細(xì)的稈端沿著敞口的另一端慢慢批剖下，一直到將近節(jié)頭處，一個麥稈哨子就成了。放到嘴里，一路“唧唧唧”過去。等割了麥子，我們就用金燦燦的麥稈做，那聲音有麥子成熟后的自信和嘹亮。蠶豆長成，我們掐了葉子，半含在嘴里，也吹得歡樂。

地里收了莊稼，就嗅到了假期的味道了。周末，約上幾個，帶上草耙到各家的地里找尋豐收時失落的種子，可以是蕃薯，也可以是土豆、豆子，集到一塊，也不容小覷，到松樹下攏些柴火，烤番薯或豆子，有時是土豆，聽著畢畢剝剝的聲響，香味隨著煙味散開……吃得呼哧呼哧，滿手滿臉的黑，拿草耙掩了灰，再到水坑里洗凈手臉，一切“毀尸滅跡”，帶著滿足和自得，快樂好幾天。

現(xiàn)在，我?guī)е⒆踊貋恚瑯O想讓他也嘗嘗這樣的快樂?？陕费蜎]在荒草里，正等待著淪為荒草，兩旁茅草架著長戟，密密麻麻地，你不得不低頭彎腰小心地討好。我站在三岔口的坡上，近的是茅草，遠(yuǎn)的是落光了葉的樹枝，再遠(yuǎn)一些，長得沒有章法的樹木正在吞沒一切，所有的房子都斷了炊煙，頹敗廢舊的屋檐、墻角在樹木的夾縫中艱難支撐，像溺水的人在發(fā)出最后微弱的呼救?！傲簣@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fā)舊時花?！币呀?jīng)是極其委婉的說法了。我向上，再向上，終于看到了二隊有幾間屋子在風(fēng)里抖索，那是村人辦的養(yǎng)豬場，后山沉寂在一片荒蕪里，我引以為豪的紅門已成一堆朽木，屋子在藤蔓纏繞中只剩下一個黑黑黢黢的大口，像無底洞一樣，吸附了所有光陰。風(fēng)從身后吹來，扶上我的肩，卻說不出安慰的話，徒勞地嘆了一口氣，離去。

我抓不住它，我看著它越過雜樹亂林，吹向那個黑洞，把時光的碎屑也撣入其中。只怕有一天，這一切再也沒有人記起也沒有人知道。

我知道它一直在，可它安慰不了我，因為它見過我見過的一切，它不曾替我留住，它像一把火，燒光了時間，又回過頭，吹散了灰燼，再招一陣雨，連那燃燒的痕跡也沖刷得一干二凈?？晌夷茉顾?？我只能俯下身，撿起岔口幾塊眼熟的石頭放在包里，似乎這樣就可以把遺失在風(fēng)里的時間都背回去，把我的童年都背回去。

別從前

一個開始，就意味另一個的結(jié)束，總堅信有些東西是一輩子的風(fēng)景，可在峰回路轉(zhuǎn)間的剎那就失了原來的音色……

小學(xué)畢業(yè)那個恣意的夏天結(jié)束后，在夏蟬的鳴叫里，只有年少肆無忌憚的美好和陽光，根本沒有人意識到一種無聲的危險正在靠近我們的村莊，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另一個時代正在開始，我們匆忙地向前奔跑，跑向以后，欣喜、自信地認(rèn)為以后會更好。

我們和村子里的十戶人家一起先從山上搬到了山下。我沉浸在逃離的喜悅中，從此再也沒有人指著我的鼻子鄙夷地說：“喏，這個就是絕后代的囡。”這種喜悅，是多少考試成績、多少獎狀也換不來的。

一個陰沉的秋日，全家上山、下山，來來往往，鍋碗瓢盆，被褥衣服，柜子桌凳，谷子、麥子……十多年的家，裝在袋子里、壓在扁擔(dān)上，就這樣走了。

我有些留戀地摸著那張雕花大床，它孕育了我，它的漆畫、彩雕幫助我度過無數(shù)個無聊的午后。整個樓板，空蕩蕩的，灶臺上空的一塊板被煙沖得烤焦了一般。曾讓我迷戀并時時想要探索的床底的密地，此時都裸露出來，坦蕩得有些窒息。窗子緊閉著，光線暗得像要哭出來，墻上的水漬充滿時間的剝落感，漠然地和我對視，失了往日的溫和。只有大床不語，這個空間只剩了它在光影里，沉默地浮動，任悲傷把它填滿，刻在床頭的喜鵲、鹿、蝙蝠凝視著漸漸沉寂的房子，眼里是被拋棄的淚水，其實它早早明白了人去樓空的凄清。

兩樣沉默的還有那張?zhí)葑印Ｋ歉赣H和他最好的朋友共同勞作的成果，也是我家年紀(jì)最輕的家什。他們一起在大毛竹上鑿洞，一起剖開松樹，刨平整，做成合腳的踏板，再一個一個地榫入毛竹里，扎實漂亮，它和村子里所有人家的木梯都不一樣。梯子做成后，他又幫父親搭了一些樓板，把大床搬到新搭出的樓板上，忙了兩日。他在我們?nèi)业母屑ぶ泻透赣H一起快樂地喝了幾杯酒?！耙龊Ａ?，回來幫你再上點漆，給你弄點蟹，我們再喝?！笨伤僖矝]有回來，他栽入他賴以為生的大海，換作了薄土一抔。我看到父親用手摩挲著它，閉了閉眼——父親漆了水桶、凳子、桌子，卻獨獨避了它。他是否也想起了那個黝黑臉龐、善良、憨厚的男子？我聽見他輕若沒有的嘆息，然后放下了手——我們新家小小的房子里，放不下它。

小小的水缸已搭上了扁擔(dān)，大水缸在泥地上沉淫日久，根都已扎入了土。和它同樣移不了的是灶臺，露著黑黑的眼圈，揚著灰白的柴灰，做了吞噬一切寂寞無助的準(zhǔn)備。

傍晚時分，屋子已經(jīng)空了，母親把泥地打掃干凈，扔了垃圾，把帶不走、不帶走的東西也都整理放好。屋子突然前所未有的干凈、空曠、安靜，像一個收拾得妥當(dāng)?shù)皿w的老人家，隨時等候著子孫歸來。它的從容，倒讓我們有些無所適從，當(dāng)父親最后鎖上門，我們回頭一望時，竟然忘了悲傷。

倒是屋邊院子的竹林，從墻角拐出，揮了揮手作別，添了我的惆悵：去哪里找這樣眺海聽竹的所在呢。竹林小小的，占滿了我家和下面阿公家的整面山坡，全是黃金竹，扎堆成片地站著，遮得東邊的天空隱隱約約的。清晨從窗里望出去，灰藍(lán)的天包裹著明亮，青煙、白霧繚繞在漫山遍野的綠意中，山村虛幻了，靜靜地飄在空中，陽光拂在反光的葉上，空中就浮了萬點金光，暈出一圈圈的光暈。

等待一個聲音、一個情景來叫醒。光明在成長，終于催熟了山村，釋放了雞鳴、狗吠，還有沉寂了一夜的人聲。如是春日，在一片綠里點上一樹梨花白，在底邊著上不請自來的各色野花，藍(lán)的、紅的、紫的、黃的、粉的，不張揚，卻嬌艷，為清調(diào)的竹林添了秀色。

再往里，是柿子，樹干還只有大人的手臂粗細(xì)，第一年才結(jié)了三個，第二年七個，第三年十多個，第四年是長大了，滿樹的燈籠傲嬌地掛著，似乎是積足了力量后的爆發(fā)。它平日低調(diào)寡言，唯在秋日讓生命徹底綻放了一回。

夏日，竹林里蟬噪不斷，我們抓了黃色的竹蟲，烤得它五臟六腑發(fā)焦，就放到嘴里咔嚓咔嚓咽入肚，沒有調(diào)味，卻奇香無比。另一個期盼就是李子，看它從萌芽發(fā)葉到花蕾、花開，到結(jié)出丁點大的果子，恨不得一步邁入秋去。

秋來了，我種在竹林對面的廢屋墻角的刀豆、豆莢也熟了，滿藤掛著，等待檢閱，摘了一籃又一籃，吃了好多日。這屋子十多平方，堆滿了稻草雜物，是我們捉迷藏的天堂，后來父親在上面架了稻草搭的頂，拿它作了豬圈。它在履行豬圈職責(zé)時，我和妹妹每天的一個主要任務(wù)是割豬草，煮豬食，春夏多是馬齒莧，秋冬番薯藤為主，在灶臺靠墻的大鍋上煮上一鍋，外面的鍋，是我們自己做飯的，分工明確，平等互不干擾。養(yǎng)了兩年豬，它又成了廢屋，屋里的土壤肥極了，于是又種豆子什么，不過終歸落敗下去了。

我曾在它的外墻腳邊，種了太陽花、玉米，花開了不少，可雞不安分，我把它們從前院遷到此處落腳，它們又跟過來，防不勝防，最后啄得它們尸骨無存。玉米結(jié)了一個，算是無心之功，誰能想到隨便扔了一個干癟癟的種子會回饋我這么一個驚喜呢？玉米稈子大概比較難吃，所以母雞們吃了嫩嫩的花，都繞過了它。而母雞的惡作劇還在于經(jīng)常把蛋下到竹林里，繞著竹林咯咯叫，害得我都要鉆進(jìn)去找。教育它們要下在雞籠里，沒幾只聽話的，鄉(xiāng)下的孩子野，難道雞也野一些？還是它們覺得吃了竹林下那么多蟲子，要回一點禮呢？

冬日，落雪積在竹子上，母親積一些藏好，鄉(xiāng)下人都把雪水當(dāng)作藥的。而我們偷偷拉彎竹子，彈開，看雪在陽光下飛揚，有時拉不好，先中著的是自己，那冰冰涼涼是什么也比擬不了的，壓抑的笑和竹子的頑皮都熱鬧了小小的院子。冰錐掛在李樹干上，手指大小，輕輕一瓣就斷了，塞嘴里嘎嘣嘎嘣咬，邊咬邊齜牙咧嘴，做著鬼臉。后門的栓子輕輕嘎了一下，趕緊什么都扔掉，老老實實看看天?？墒请偌t的嘴唇和紅彤彤的手一下子就出賣了自己。大人就忍不住責(zé)備幾句，又關(guān)上了黑色的門。真奇怪這么活潑的院子，為什么對著一扇黑漆漆的板門，什么花樣也沒有，整天嚴(yán)肅地瞪著眼，好像大人們隨時板起的不高興的臉。

后來讀到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也有個“百草園?！?/p>

后院上去是一片小樹林子，樹卻很大，小的也有孩子的一抱，我們猴一樣上樹，拿著竹管，用竹梢削的桿一推，綠豆大的一種圓果子子彈就從竹管里噴射而出，射程還不近，打得人皮膚生疼。樹間枝節(jié)交雜，技術(shù)好的，可以從一棵爬到另一棵，男孩子甚至站在高處尿尿。有一次堂哥站在路旁的樹上撒尿，結(jié)果澆到了經(jīng)過的大人頭上。氣得人家大罵不止，他站在樹上挑釁說：“有本事爬上來捉我，我聽你發(fā)落?！蔽覀兌级阍诜泵艿臉淙~后捂著嘴笑，他說你等著，跑去找大伯母了，我們趕緊轉(zhuǎn)移到別處戰(zhàn)場。等晚上，大伯母捉住堂哥要給人家交代，他死活不承認(rèn)，嘴硬說：“有人證嗎？誰能證明？”他媽氣得一家一家尋過來，我們早統(tǒng)一了口徑，要么裝作不知，要么就干脆說自己不在場，最后不了了之。

這些，是屬于孩子的地方。前院，沒有圍墻（整個后山僅此一家），只有兩株樹，院角是廣柑，院子中間是苦楝。廣柑樹站在屋角的煙囪旁，長年經(jīng)受“煙熏火燎”，頂端的幾杈枝丫都枯黃了。受父親每年從豬圈里鏟出污泥的滋養(yǎng)，它依然生命力旺盛，從小小的樹秧一年一茬地長到了齊屋高，年年碩果滿樹。它還有一個功用，就是和苦楝樹一繩子相系，作晾衣服之用。冬至?xí)r，摘下它的葉子蒸冬至圓，鼻尖都縈繞著一股柑橘的芳香，吃螺時，就去它身上折一根刺，挑螺肉吃。它努力配合，似乎唯有如此才不枉父親那一年幾次的栽培。

與它不同的是坡下的野文旦樹和爬在野文旦上的野葡萄藤，只見它們開出不成樣的花，結(jié)出不成樣的果，卻坦蕩自在，留著空白，期待一場艷遇嗎？

苦楝樹高大，樹葉掃著屋項，每年臺風(fēng)季前，父親都要卸去一些枝葉。有一年，他因守船走得匆忙，忘了鋸掉屋檐之上的樹杈，臺風(fēng)來襲，折斷了重重的枝葉，如果風(fēng)向不偏一點，砸的就是房子。可即便如此，我們也從沒想過鋸掉，讓危險徹底消失。它依然筆直地站在院子里，仰起頭看不到頂部，夏以陰涼，冬抗寒風(fēng)。春天開出紫白的小花，團團串串的飄著香，秋日棗子一樣的果子一束一束地掛滿枝頭，鋪在藍(lán)天，再站上一兩只麻雀叫上幾聲，“世界就變了模樣，天坍下來，樹向上長”。風(fēng)在綠色和藍(lán)色中游蕩，任何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只有幸福地流逝的完美的時光。

我走時，鄭重地多看了會它們，并不甚留戀。如果知道時間會如此無情、迅速地摧毀一切，甚至什么來不及讓我?guī)ё?，我不會在等留戀找上門才后悔當(dāng)初沒有再多看一眼，一眼也好啊。那時我過于年輕，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回首那是年老的專利；我以為我只是走開一會，卻原來是再也走不回來。九葉派詩人鄭敏在《讀Seligs Sehnsncht 后》一詩說：“……生命/是一個力量的不斷連續(xù)/在看得見的現(xiàn)在里包含著每一個看不見了的過去。//想過：從現(xiàn)在里抽去過去/生命和他勇猛的前進(jìn)都將/同于落日的退汐，無聲的/退回海的最寂寞的深處。”

我想，人不管走多遠(yuǎn)，不管到多老，記憶中都有一個小小的自己，徘徊在曾經(jīng)熟悉卻已然并不存在的場景里，一顆一顆撿著遺忘在時光里的核，細(xì)數(shù)著流年，在繁華中荒蕪，在荒蕪中沉淀，變成故土的一顆種子，一棵樹，一陣風(fēng)，只有泥土記得你曾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