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三章

陸蔚青

“我在夜的海邊，品味到詩歌的含義，詩是燈，是火，是蚵殼，是樸素?zé)o華而滋養(yǎng)萬物的大地之泥。而燈塔，是充滿意義的詩眼?！?/p>

和南寺茶敘

臺灣花蓮的和南寺，實在是人間天堂，它山巒重疊，憑窗即可望海。且不是靠近海邊，而是居高山而遠眺，山海之間，曼妙而蔚然深秀。曾去山頂茶室品茶，端莊氣派，迎面一堵墻，是茶磚砌成的，據(jù)說那茶磚要花一萬塊錢才能買一塊，快快地在心中默算，卻只知昂貴。脫鞋入室，進了大廳，桌上早已擺好茶和茶點，有茶師滿面笑容，溫暖招待。茶具或古樸或簡明，有深色的瓷杯，也有透明的玻璃杯。茶壺旁邊有些小點心，綠茶酥，紅豆糕，麻薯之類，青綠色的小樹葉鋪在下邊，自然可愛。臺灣的水果都是熱帶水果，顏色鮮艷卻并不很甜，也許是生長周期并不長的原因。芭樂、蓮霧和釋迦果，都是我最喜歡的，尤其是釋迦果，長相真的很釋迦，團團的樣貌，一片片層層疊疊的包裹如蓮，讓人生出無盡聯(lián)想。

茶分很多種，有熱茶，也有冷茶。冷的碧綠茶是用泉水浸泡的，據(jù)說最少要泡三天，放在冰箱中慢慢浸透，口感才是一流的好。喝了果然唇齒留香，猶如清泉流過。

詩人們或坐或站，或俯在窗口，一邊品茶，一邊觀滄海。窗外林木茂密，滄海平緩如鏡，只有樹葉間或一動，才能感到時間原來還在流逝?；ㄉ徍Ｉ系脑剖侵?，懸浮于海天之間，如如不動卻十分生動。如若坐下來，則在榻榻米上，有黑色細(xì)長的案幾，或者蒲團。茶盞都是小小的，只盈一握，慢慢地喝一口，暑氣就淡下來。

也有拍照的，也有敘友情的。大多數(shù)人初次見面，還陌生著。在臺灣，就像在任何地方，很多人以為我們來自大陸。我不解釋，樂于安身于此。無論來自何處，相同的膚色和血脈，相同的語言。

茶師們都是義工，對茶頗有研究。很多茶都有兩種香型，比如高山茶，就分濃香和清香兩種，梨山茶也是這樣。以前聽說一棵茶樹上的茶葉味道也不同，因為陰面和陽面受陽光的照耀不同，濃郁和清香也不同。這真是大自然的造化，所以品茶的意義，也是我們與自然親密了解的過程。

有一種茶引起我的注意，用晶瑩的玻璃杯浸泡的紅茶，外表看就像紅酒，濃醇而色澤美麗。細(xì)品之，除茶味外，還有果味的甜蜜。茶師介紹說，這種茶叫蜜香紅茶，它的合成很有故事。臺灣倡導(dǎo)無毒農(nóng)業(yè)，所以有些茶葉就被蟲子咬了。本來以為會無用，但在制作中，他們發(fā)現(xiàn)，被小綠葉蟬咬過的大葉烏龍茶做成紅茶后，居然有天然蜜香的味道。蜜香紅茶既可冷泡，也可熱飲，味道極好。茶師又特意提到說，沒有被蟲子咬過的茶葉只有花香，而唯有這種被蟲子咬過的茶葉，才兼有花香和果香。

我由此想起作為美學(xué)的一部分，缺陷美有其獨特的氣質(zhì)和特點。比如在《紅樓夢》中，就有缺陷美的描述，史湘云貌美可愛，偏就咬舌子，連二哥哥和愛哥哥也分不清，黛玉真摯純潔，又有小性子，動輒小性子上來，寶玉便失魂落魄——這世界上許多事物也是這樣，有時，正是一種缺陷，成就另一種完美。

這蜜香紅茶的意義，大抵正在于此。我想。再喝上一杯，就好像在與茶敘，那花果的生活，小綠葉蟬的生活，人類的生活，其實都是交融在一起的。

鹿港的媽祖廟

臺灣最多的景觀是廟宇，最輝煌的也是廟宇，金光閃閃金碧輝煌的廟宇占據(jù)著臺灣的城市和山脈，也占據(jù)著人心。無論乘火車還是乘汽車，行走在臺灣島上，都能看到廟宇無處不在，而給我最深印象的是鹿港的媽祖廟。

鹿港的媽祖廟闊大壯觀，從山腳盤桓而上，一直到山腰。每個畫檐都是精雕細(xì)刻的，檐廊低回，煙火繚繞，有濃厚的香火氣味。還有些小孩子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來到廟里，不知是朝拜還是參觀。據(jù)說出海的人都要來拜媽祖，保佑出海平安。媽祖是先民從大陸帶過來的，來了臺灣就成為臺灣的神。側(cè)殿還有一面墻，掛著紅布，上面有一個個小布袋，可在里面抽簽，判斷吉兇禍福。畫角檐廊，都是深綠明黃的琉璃瓦，十分精工。媽祖廟是臺灣人精神寄托之地，信徒無數(shù)，常年熱鬧非凡。小學(xué)生們一隊隊地走，疲憊了就或坐或站在前堂，擠在一處。

鹿港的命名來自荷蘭人，據(jù)說這里曾經(jīng)有過鹿，又是港口。但導(dǎo)游說這里的居民從來沒有見過鹿，不知是被射殺沒有了，還是鹿只是一種傳說。還有一說是小鎮(zhèn)地形似鹿，所以稱為鹿港。無論怎樣，對我來說，鹿港都是具有詩意的名字，讓我聯(lián)想到“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的美麗景象。

鹿港之所以出名，還因為羅大佑那首流行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歌曲《鹿港小鎮(zhèn)》，那首充滿激情和感傷的歌曲，不僅影響了臺灣人，還影響了大陸。這首歌是敘述體，寫一個漂泊在臺北的男孩，想念鹿港的父母和愛人，想念愛人的長辮子，想念賣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還有門上斑駁的木板。因為“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沒有霓虹燈”這樣的歌詞，被認(rèn)為是飄零的一代。

有人考證，羅大佑在寫這首歌時，還沒有來過鹿港。

這就是天才呀！小導(dǎo)游揚起臉，仰慕之情盡顯眼角。

其實寫作的人，要不要一定經(jīng)歷過才可以寫呢？回答一定不是的，因為太多的寫作者，并沒有身處其中，依然寫出了好作品。這其中有一個移情的秘密。因為在文學(xué)中，寫作者的共情和想象力是如此重要，即使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并不妨礙他把屬于個體的情感訴諸其中。

站在山上眺望了鹿港小鎮(zhèn)，我們便下了山。不知那天是什么日子，廟門前放起鞭炮來，一陣噼啪過后，爆竹的外衣紅紅地散了一地。

我們踩著一地紅色出了媽祖廟，沿街慢行，周圍盡是擺滿各種什物的小攤床，大多是臺灣小食，花生麻糖，干果水果，還有些衣物雜貨，都很廉價。媽祖廟的香火就飛在各種小攤上，花生麻糖上也覆蓋著一層香灰。攤主們都有曬得深棕色的皮膚，女人們用一塊三角巾包著頭，襯衫是老舊普通的式樣。攤床密密地擺在街道兩旁，擁擠的人們摩肩接踵。我們這一行觀光客只管沖著臺灣特產(chǎn)去尋覓，北方的詩人買了花生來吃，也有白梨和蘋果，卻比當(dāng)?shù)氐乃F。海南的詩人已經(jīng)開始買些特產(chǎn)，準(zhǔn)備帶回家去。

三三兩兩地走散，回頭看看，見臺灣詩人管管買了一個釋迦果，那果子長得如同古印度菩薩頭發(fā)盤成一朵朵的發(fā)髻，可見此名甚肖。但見那消瘦而瀟灑的激情詩人，一把稀疏的長發(fā)在腦后扎一個小辮，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把銀勺，正努力地把釋迦果分成幾塊。幾個臺灣本土的詩人，平日里多是安靜而矜持，此時圍成一個零散的圓圈，雙手接過那熟透的果子，低下頭來分享。

青蛙合唱團

結(jié)束花蓮的詩歌大會之后，我們乘車到王功去。與花蓮的農(nóng)業(yè)社會氣息相比，王功充滿濃厚的海洋氣息。一進王功的領(lǐng)地，赫然看到迎面的土墻上鑲嵌著各種風(fēng)格粗獷的形象，有龍王、鯉魚，也有海神崇拜。那些形象吸引了我，它們都是貝殼拼成的。

到達王功已是午飯時分，我們被招呼進一個院落，院落的墻上掛著一串串貝殼。飯菜豐盛，有魚、湯、米飯和水果，還有很多蚵，是自助餐。墻上掛著水彩畫，用木框鑲著，每幅小畫下面都有兩句詩，畫和詩都充滿童趣。畫中都是小船、小童、月亮、星星，溫暖的顏色。我們被告知蚵殼不能隨意放置，院子角落有竹筐，務(wù)將蚵殼放在竹筐內(nèi)，不能與其它棄物混淆。

飯后集合到一家禮物店前，商店有很多小工藝品，美容的小木桿，刮痧的小木板，都是盈掌大小。最好看的是貝殼做的十二生肖，有大有小，用各種貝殼粘黏而成。小豬憨態(tài)可掬，小羊純潔可愛。做工并不精致，帶有明顯的海洋氣息和民間工藝風(fēng)格。詩人們坐在店前的長廊里聊天說話。這時我們看見了老船長。

老船長是個中年人，穿很多兜的帆布夾克。在夾克的右上方，貼著三個字，老船長。這三個字讓我格外親切，它讓我想起那首歌，《外婆的澎湖灣》。

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

還有一位老船長

按照安排，傍晚時我們將在彰化海邊舉行閉幕式，有詩人朗誦詩歌。因為行程匆匆，在東華大學(xué)朗誦會后，還有很多詩人沒有朗誦作品，閉幕式上的朗誦就顯得格外緊張，有些詩人開始焦躁不安，他們擔(dān)心時間不夠，提出不再去觀看蚵養(yǎng)殖場，老船長安慰大家有足夠時間。

小蹦蹦車是排著隊來的，每輛車上最多能坐六個人，駕駛員穿著老舊的衣衫，胳膊上套著套袖，頭上圍著三角巾，三角巾上戴著草帽。因常年日照，他們的膚色是黑紅色的，像土地一樣。有些人戴著口罩，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也有老婆婆。給我們駕車的老人矮小結(jié)實，棕紅色的臉上皺紋深深，他笑的時候露出好幾顆金牙，他說以前是國民黨第某軍的排長，如今已經(jīng)84歲。他又介紹說，這些駕駛員最年輕的也已經(jīng)70多歲，年輕人怎么會在王功，早就跑到臺北去了。

這片海邊養(yǎng)殖場，漁民們在海底泥上插上木棍，拉上網(wǎng)，把蚵殼放在網(wǎng)上。海水漲潮時，就把蚵種留在蚵殼里，海水退潮時，蚵就接受日照，得到成長的養(yǎng)分。我們?nèi)サ氖峭顺睍r間，看到光滑而泥濘的海底之泥，看到那些蚵殼，在陽光的照耀下沉默，這個小小養(yǎng)殖場，是王功的重要經(jīng)濟收入來源。

導(dǎo)游是一個年輕人，有一張圓圓的娃娃臉，他給我們介紹王功，也介紹老船長，他說老船長年輕時在臺大學(xué)習(xí)，與著名導(dǎo)演李安是上下屆，那時候他寫劇本，李安導(dǎo)演。后來他做房地產(chǎn)也做得風(fēng)生水起，直到父母年邁，需要照顧。按照王功的傳統(tǒng)，無論一家有幾個孩子，當(dāng)父母年邁，終歸要有一個兒子回到老家給父母養(yǎng)老，老船長就是這樣的兒子。

老船長回到了王功，他看到曾經(jīng)繁榮的王功日漸蕭條，沒有年輕人的故鄉(xiāng)是如此凋敝沒落，老人們不僅衰老而且困頓。于是老船長開始了振興王功的工作，他開始用蚵殼做工藝品，做畫和禮品盒，他開展旅游業(yè)，讓這些老人成為駕駛員，他開放養(yǎng)殖場，這些在加拿大價格很貴的蚵，在王功只有十幾分之一的價錢，物美價廉。更重要的是他樹立起了王功人的精神，王功不再只有老人的嘆息聲，王功人用蚵殼走出了一條自己的道路。

從黑色的大海邊回來，在展覽館迎面而來的第一張照片就是老船長，他微笑著，在照片下面，是王功人創(chuàng)業(yè)的記載。

在王功人手工制作的藝術(shù)品中，我挑選了一個貝殼做成的群雕，五個小青蛙頭頂荷葉在一個洋傘下面歌唱，它們的眼睛和口型是那么可愛，它們的顏色是那么鮮艷，那些貝殼充滿了大海的氣息和味道，給人陽光和溫暖的氣息，我尤其喜歡這個群雕的名字，叫做青蛙合唱團。

離開王功，我們驅(qū)車直奔彰化。在蔚藍海濱，叢叢綠樹中，月亮升起。海邊已經(jīng)搭起白色的帳篷，帳篷中的長條桌上擺著各種茶點，美麗端莊的茶師盤著發(fā)髻，穿著色彩繽紛的民族服裝，逐一讓我們品嘗到臺灣的各種茶葉，紅茶、高山茶、果茶。小巧的陶器，溫潤精致。海風(fēng)漸大，發(fā)出震響，有人在風(fēng)中朗誦他們的詩歌。詩人們盡情地展示自我，展示詩歌音韻之美，古典之美，詞語之美。然而我的心情仍然沉浸在王功，那個引領(lǐng)著王功的老船長，他用蚵殼做的工藝品，那也是一首詩歌。詩人應(yīng)該是生活哲學(xué)的發(fā)掘者，美和愛的歌頌者，而不是模仿者，或者呼喊派。真正的詩歌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在大地之泥中發(fā)現(xiàn)珍珠。王功精神，老船長精神，就是詩歌的精神。

夜色籠罩大地，海水已是黯淡一片，彰化的燈塔，在海風(fēng)中熄滅，意味著世界詩人大會就此結(jié)束，我在夜的海邊，品味到詩歌的含義，詩是燈，是火，是蚵殼，是樸素?zé)o華而滋養(yǎng)萬物的大地之泥。而燈塔，是充滿意義的詩眼。

責(zé)任編輯 ?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