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子之歌

楊飛

什么都在來臨啊，什么都在離去……

——楊?。骸豆艅e離》

一

那時候我們是兄弟，他們喊我老四。喊什么無所謂，到最后不還得是路歸路橋歸橋？

在我之上有三名兄長，分別是大壯，丁里，毛丫。在我之下，有三位小弟，依次叫小抄，馬楠，趙久齡。不上不下，天意。我喜歡這夾縫中的感覺。而且我總認(rèn)為我是七人中最為中和與隱忍的一個——無意間我多少向他們表現(xiàn)過這一點(diǎn)吧？為此我感到后悔：言語是不可靠的，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不，一開口，老大們就有資格笑我了，首領(lǐng)大壯總不會錯過率先發(fā)言的時機(jī)，攢著火說：“行啦劉四，別解釋了吧，你他媽就是個兩面派！如果我們還能碰到一個兄弟，一準(zhǔn)開除你?！蔽沂裁丛捯矝]有反駁，我不太愛開口。也不像他們，他們也不多說，一住嘴，便圍過去看老二的最新款蘋果，自己的卻拿不出了。我對手機(jī)啊網(wǎng)絡(luò)呀之類的新玩意沒興趣，那是無底洞，目光一觸屏，感覺里頭有只手伸出來要掿我脖子，將我拋到世界的另一邊去。

只是這次就覺著有點(diǎn)怪，大壯沒有喊我老四，而是劉四，頗使我心尖兒一顫：難道真如之前老七無意間透露的那樣：事情正在起變化？唉，若真是如此可如何是好？我心里又一咯噔。

我嘛，我的真實姓名叫劉思。但是那時候他們皆認(rèn)為，作為一名男子名字里帶個“思”字，是特別娘們兒的體現(xiàn)?！氨热缯f，古代那個叫劉思思的妓女吧……”丁里露出齲齒大聲說道。那刀疤臉就會順大溜，專給我創(chuàng)造在心底冷笑之的機(jī)會。毛丫呢，也不閑著，趕緊齜起牙怯生生地問：“真有這么一個人呀？怕是個藝……藝妓吧？”看吧，一談女人，他們就是那副涎水四濺的腌臜相，爭吵不止輪流瞎扯淡。打起來鬧出點(diǎn)動靜才好呢，我早就覺著周圍籠著一層看不見的力量要改變眼下狀況了：天先陰起來，才好下雨。我早厭倦了啊，再過幾個月一畢業(yè)還是得分。有啥意思？什么名堂都搞不出，卻總還是學(xué)著古人的惱人樣兒抱起拳頭稱兄道弟。

眼下……眼下是鄉(xiāng)村的幾月啦？我始終沒有搭理他們，半耷著臉。一掛軟綿綿騷烘烘的陽光簾綢般在面前展開了。他們的爭論毫不因為我的思索而降低一絲熱情。在我們的政權(quán)里，我實在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盡管我為他們出謀劃策，甚至還作了首令首領(lǐng)長臉的《七子之歌》，被他時刻哼唱，隨著他下巴上那顆黑痦以及我咕嚕嚕炸響的喉結(jié)顫抖不止。毛丫發(fā)表完意見后，下面的三個兄弟就為我抱不平了，可真夠蠢的。他們一致認(rèn)為，毛丫這名字才是真正出自女兒經(jīng)。

何必呢，何必執(zhí)著于這等小節(jié)？我將半閉的眼簾微微打開些，沖他們笑笑。喧聲小雨那樣在耳邊嘶啦啦響。這時準(zhǔn)時地，腦間又現(xiàn)出那條悠游的絲線，曲曲折折，時隱時現(xiàn)，令我感到些許興奮與不安。是的，我尚做不到心如止水，因為那時刻我分得清他們的話音：小抄又被取笑得幾乎哭了，因為他只要一考試就作弊，而他們連弊也懶得作卻罵他給七兄弟丟臉;馬楠體型像只過度磨損的輪胎，糟蹋了楠木這種好樹;趙久齡呢，被稱為“趙夫子”，老氣橫秋，藏著一本只有他自己才能確認(rèn)的古籍。哦眼下，我這三位小弟均卷入他們龍卷風(fēng)的舌底，全完蛋啦。

無聊啊寂寞，這空蕩蕩饑腸一樣嘩啦啦喧響的天空上，沒有一絲云彩。隨他們?nèi)グ呻S他們?nèi)?，他們只會動動嘴皮子，即便在再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亂世也成不了英雄啊。老師們罵他們是狗熊，那實在是對動物不敬……哦，忽然之間，我想起來啦：現(xiàn)在正是仲春，生機(jī)勃勃，我們正同萬物一起奮力成長。但是，毫無其他可能，唯一的前途：我們最后都將成為這顆星球上一只只令人生厭的寄生蟲。我就是這么想的，卻從來沒有說出來，他們接受不了任何令自己痛苦的念頭。

我斜了斜眼，心里琢磨著籠在頭頂?shù)哪枪赡α縼碜院翁?。他們還在嘻嘻哈哈地互罵，卻沒有人敢拿大壯哪怕開一個極小的玩笑。對于他，我是愈發(fā)地厭惡了，越來越覺得他盡管粗壯，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草包。可是我并不后悔當(dāng)初接受他的招安?！按髩选?，單這名字就惡俗得不行，難怪會將我那首歌唱成他那顆黑痦般陰沉了?！蔽铱傇谛拈g這么冷笑?？蛇@所有都不重要啦，那時刻，最重要的角色是我??！我正陷入平靜的思考中——按照他們推選——我要想出個好名稱來;或許是要為我們最后的那段時光找出個共同的名號吧？完全是大壯的意思，卻被他假惺惺地說成“這是大家一致的意見”。我知道他最近愛上了一個樂隊，那樂隊就有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帧?/p>

當(dāng)腦間那段游絲完全消去，我的眼睛睜開了，冷冷地笑對著他們，說出了那個命名。

“啊？竹，竹林七……七賢？”

他們?nèi)蹲×耍咭О阙s緊后退，皆吃驚地望向我，仿佛我是從另一個世界突然冒出來的。

“四，四哥！這……這帽子也太大了吧？我們這可是在凌辱圣人呀！”趙夫子反對道。

但是大壯卻抬了抬眼皮，捏著下巴上的黑毛說：“不，不賴！我覺得好……一呢，我們本就是這七賢這地面兒上的人;二呢，這個二嘛……啊，對不對，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嘛！”

他說話一向像螃蟹爬，現(xiàn)在卻拿出沉思模樣。我們都愿意聽他的，是因為從另一個角度講，他總是能比我們更容易敲定主意嗎？但是我清楚得很，他渾身所散發(fā)出的那點(diǎn)兒所謂首領(lǐng)氣質(zhì)，完全來自他的爸爸，本村一把手，實權(quán)派人物。但那是他爸，我們卻從不提起：那是成人的世界，我們自己不是也早早地組織起來了嗎？在這越發(fā)空洞的老村落里，這多少是我愿意接受的。

“真他媽的，如果是在亂世，或者奸臣當(dāng)?shù)赖哪甏?，我們完全可以?chuàng)建一番大業(yè)！”一開始，大壯便揮舞著臂膀向我們做思想動員工作，大塊大塊的胸脯肉呼哧呼哧亂顫真有點(diǎn)嚇人，讓我想到蔣門神黃袍怪之流。我沒搭理他，因為我連眼皮也沒動過一下呢。他們心里也一準(zhǔn)會想吧，不就是個村書記的兒子嗎，狂什么呀？我呢，我總是無所謂，誰怎么想怎么說，那是他的事。

某種程度上講，當(dāng)時絕不是大壯將我們武裝起來的，我起碼也能坐這第一把交椅。但是我哪里又愿為那俗世中一可憐的丑角兒？那時候我唯一的理想是想修煉成為一名神仙。從前在我們這塊距老子家鄉(xiāng)不遠(yuǎn)的七賢舊地生活的人都有一顆成仙的心。那時我同他們六人尚未建立任何關(guān)系?？纱_實是我將他們“招”來并最終團(tuán)結(jié)到一起的呀，不過說“招惹”也許更為準(zhǔn)確。那是一年前，我們家屋后有一大叢父親出走前留下的竹林。不，據(jù)他說老早就在那了，是他父親還是誰種下的?？赡侵皫啄晡覟槭裁礇]有一點(diǎn)印象？父親只在他臨行前告訴我這個事實，我便去看了兩眼：大竹子在風(fēng)中正穩(wěn)穩(wěn)地聽從號令般有節(jié)奏地?fù)u擺不止。我才感到它們真真切切的存在。那日父親神情異常憂郁，溜著腫眼泡對我說道：“兒呀，我走之后你若難忍，便常去看看那片竹林吧?！碑?dāng)時我滿心都是倦乏情緒：我得了厭食癥，肚子里盡是蛔蟲，吃藥就吃壞了。他走后，我也沒太去留心那個冷清荒涼的破落地兒。直到大壯他們追殺，我才于無意間闖進(jìn)去的。

整整幾日沒有再出去：盤腿而坐，假模假式，卻也總算讓自己安靜下來，風(fēng)聲雨聲不再在腦間掀起半點(diǎn)漣漪。其間我用竹枝制作了弓與箭——不知道是從何處獲得這樣的靈感，連以火燎烤的辦法也用上了。這下好啦，我就大大方方地走出來啦。他們見了我，驚訝不已。我沒搭理他們，那不值得，沒什么是重要的。忽然間，我有了個想法，打算在那片偌大的竹林里隱居起來。里面本來就有一個極小的卻能容下一人睡覺的木屋。搬來一張長條桌，支起父親從前賣鹵雞時淘汰下來的大傘，還有一架舊電子琴。我不彈琴，只播放那里面的音樂。成啦：弓背在身上，一沒事，我就砍細(xì)竹條烤直削尖做箭矢。后來又扎了一個草人，一閑下來就練習(xí)箭法。真不賴，不多久我竟成為一名不錯的射手了！這下大壯他們徹底慌了。我還有意讓他們親眼看到我將一只懸飛的老鴰射下來，然后大搖大擺從他們身邊走過，那只死鳥在他們鼻子前不住晃蕩。

接著走進(jìn)林子，打開音樂，就著驟然而起的清風(fēng)在葉間造成的颯颯聲響，將那鳥烤著吃了。

但是，沒多久之后呢，我就厭倦了那種生活，覺得一切過于平靜，缺乏挑戰(zhàn)。于是我日夜渴望能遇到一次真正的追殺;或者，林中多出幾頭野獸也是好的吧？后來歸附后，我對大壯說道，要不是你們那般“執(zhí)著”，我才不會一直苦練本領(lǐng)，因為我早厭倦了竹林里那種獨(dú)居的日子了。我說，我接受你們的條件最終走進(jìn)你們的陣營不是因為我手頭缺少什么或者需要更多幫助，僅僅是因為我覺得我該出山了。“想想看啊，在里面一待就是一年，鳥兒和竹筍都被吃光了，實在是膩了;桑葚釀的酒呢，也早就沒味兒啦……”我看著他們，就覺得他們的精神全亂了。

其實，我還想痛苦地告訴他們，實際上，我才是一名真正的失敗者：我的神仙夢徹底斷了。只好自我安慰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孤獨(dú)，只要你仰臥在竹林下，透過葉縫望一望東晉年間的那些星辰，你就會明白世事總不稱心卻又不值一提。但是我沒有說出這番意思，我覺得他們一準(zhǔn)聽不懂，盡管他們打小也隨著家人去過七賢祠。更何況一旦說出啊，就必然讓我陷入對父親的苦憶中去。他為我說起過那個時代：說到有七個不與世界和諧的人，整天混日子消磨青春，生活弄得一團(tuán)糟。還說，我們是劉伶的后代。我清楚那后一句不過是他為自己再大醉一場找個理由。母親早已不理他，他是想從我身上找安慰……最后，他們跟在我身后，是快意于我終于受降了？我樂得讓他們有這樣的錯覺，便主動繞到大壯身后，跟他尋一座小山頭擁他為王去了……

我按了按略顯腫脹的眼皮，世界忽然清晰起來……這一次，主意全是我來拿了。慢悠悠地扯下一片竹葉，上面有一排牙印般的干鳥屎的痕跡。我說：“不，是竹林七閑！不是竹林七賢。”

“有，有什么區(qū)別嗎？”他們直搓手，冷笑，抓頭皮，想罵人了快要。

唉，隨他們怎么樣吧，懶得解釋，我只覺得頭頂上的空氣緊巴巴的，似要下雨了？可眼下春光瀲滟，周天蔚藍(lán)呢……到了最后，出于無奈，我朝趙夫子那望去一眼。果然，他總能領(lǐng)會我的意圖，咳過一陣后向他們做出了解釋。還是大壯拍板——我想大壯也許真是個適合做皇帝的命，知道尊重真正的好意見。可這是平和安靜的村莊，一切都是玩笑，我們沒有用武之地。

這四個大字，便推給趙夫子了，要他題寫，他得過全縣中學(xué)生軟筆書法比賽一等獎。

但是老七卻笑著把這機(jī)會讓給了我們的首領(lǐng)。我心里就咯噔一聲響：現(xiàn)在他也學(xué)會看眼色行事啦？真情安在？就差跪下啦，蘸好墨弓著身子將筆舉到了大壯面前。竹林里那張舊桌子上還帶著淡淡的發(fā)臭的墨痕，早年時，父親在上面練過毛筆字。那時候他只寫兩個字：同意。我想若是在古代，他一準(zhǔn)要練“準(zhǔn)奏”或“恩準(zhǔn)”二字吧？我的耳朵又支棱起來，腦間那心電圖般悠游的絲線，時斷時續(xù)地閃現(xiàn)，叫我難以安寧。哦，我的父親……想到那時候他只要一開口對我的言行表示肯定，也便說一句“同意”：聲如洪鐘，我就無以復(fù)加地緊張起來了。

說實話，當(dāng)大壯彈著下巴上的黑痦在那桌子上寫下“竹林七閑”四字時，我心里極為不忍。

他真將自己當(dāng)作皇帝了嗎？那也許更好更算件好玩的事吧……

二

之前在一起時，我們就做出過不少雜七雜八的事啦。先是照我原先的樣子將大家武裝起來：每人擁有一張弓，照排行，大壯的箭袋里裝七枝箭——后來我們“擁他為帝”時換作九支。我四支，趙夫子僅一支。后來我們的頭領(lǐng)認(rèn)為他主要是名文官，便取消了他佩戴武器的權(quán)利。

趙夫子挺屈，就哭，稀里嘩啦秋雨連綿，緊握著我的手——他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私下里我就勸他說，好將軍不一定都要披堅執(zhí)銳?！斑@樣吧，”見他眼圈兒還是紅，我說，“我為你刻一把竹劍吧！”他興奮異常，揮舞著，劈殺著，想試試效果如何，便一把捅進(jìn)了草人的脖子里。又猛然拔出，朝我作揖，翹起的大拇指下露出劍柄，臉上紅艷艷的。我說：“別叫大壯知道，不然他會扇你耳刮子?！蔽乙娝@么干過，扇過我之下的兩名兄弟。我清楚日常中他不可能對我就沒有過那樣的沖動吧？不過我從不在眼神里表現(xiàn)出任何情緒。要么就喝果酒裝醉，或者裝作犯了羊角風(fēng)抽搐——我母親有過這病——他就找不到什么機(jī)會了。又想，如果他真扇我呢，我也是不會回?fù)舻?，這沒有理由：畢竟，他是我們的首領(lǐng)，在最困難的時刻有恩于我。

靜下來的時候，我便總是不由得想到從前：在竹林里一耗就是一年，幾乎與每片竹葉握過手，同每棵竹子擁抱過，和每一顆看得見的星辰對過眼。有一次當(dāng)我無意中注視到北斗星陣，便在心里說，它們才應(yīng)該稱作七子啊。接著，很多問題——慢慢想清楚了。父親一準(zhǔn)也這么做過吧？如果說這有什么理由，我想怕也是他打小就教會我如此：他的右手腕上深深刻著一個“忍”字，淤青一塊，仿佛烙鐵剛剛按下去。他說：“我們都是竹林七子的后代呀，是仙人的后裔。”

聽那語氣有點(diǎn)生不逢時的傷感。之前我隱約了解到：早年時他沒有讀書機(jī)會，之后也沒能謀到個好營生。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時代與際遇。臨行前，他拍著我的后腦勺，笑得相當(dāng)傷感，告訴我他也曾在那片竹林里晝夜不出，厭倦過、也享受過那種獨(dú)居生活，徒耗了時光。

那個時候，我們七兄弟尚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號呢。如果說有，便是“七小霸王”吧。那是村中人對我們的評價，大壯他們很引以為豪。我無所謂，我從不干傷天害理的事?？墒羌幢氵@樣，他們看我的眼神仍是冷冷的，與看我們首領(lǐng)時完全不一樣。我知道這里面藏著什么意味。何嘗對于我？父親沒有逃跑前，他們對他不也是此等待遇嗎？遇著婚禮，他們不請他寫喜聯(lián);但是遇到喪事，他們請他，仿佛本該如此。父親樂呵呵地答應(yīng)，不收錢，只求落點(diǎn)筆墨，再分些給我?？墒亲詮哪腔厮岛冗^擺在靈堂上的摻水酒——父親咂吧著嘴極為肯定地對我笑言——之后，他們再也不請他了，以至于他只能在清明之夜去墳地上吃貢品就酒。我想等夏天初中畢業(yè)了，他們也將那么使喚我了：他們知道我的字寫得更好，畢竟生在這個國家的書法之鄉(xiāng)嘛。

其實，趕上這等好時代我們都沒干過什么萬惡事。就是閑得慌，手機(jī)里無所不在的網(wǎng)絡(luò)世界拯救不了我們，真不知該怎么消耗精力了。有一回，丁里突然沖著手機(jī)道：“這倒真真是個酷斃的買賣喲！”他們圍攏來，想知道又有什么新鮮貨。因為之前他總是能從這顆星球上找到叫我們驚訝的消息，雖然那些東西沒有一個和我們有關(guān)，無非是些暫時解脫我們無助之狀的噱頭。

毛丫抹抹嘴說：“二哥，快說呀，又是什么好玩意?。俊?/p>

丁里就有意朝我看過來啦。他們就都看過來，仿佛他不開口滿足他們的好奇心是我的主意。我依舊閉目不睬，思想?yún)s動起來。七子中，我想他最不待見的就是我了，那是因為那次我當(dāng)他面反駁過他的緣故嗎？老早的事啦?？傆X得他好妖言惑眾，總是想叫我們認(rèn)同他的觀點(diǎn)。他以為，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即將瓦解，每個人的唯一前途就是出走，走出我們的村莊，走出符離鎮(zhèn)……當(dāng)時我毫不猶豫地嘲弄了他。那一定和我父親有關(guān)吧？他就是因為脫離了我們的土地才一去不返的……但是看我也沒用呀，不是嗎，他不是還是讀出了那玩意里的前程來了嗎？他們就都驚叫起來：“二哥，你可真敢說！但是嘿嘿，也只是說說吧，你難道真要跑到非洲加入童子軍嗎？”

他們就笑開了。確實好笑呀，我耳朵里嘶啦啦響，眼皮間一暗，天要下雨了嗎？趙夫子也笑：“二當(dāng)家，我只想問你，到時你抱著個AK47背著子彈袋威風(fēng)倒是威風(fēng)了，索馬里利比亞，可是，你這要為誰而戰(zhàn)呢？我看過聯(lián)合國公約的，那是被禁止的。關(guān)鍵是你為誰而戰(zhàn)呢你？”

這趙夫子可真是一針見血，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啊。但是我仍舊沒有做出任何姿態(tài)。

丁里就有點(diǎn)氣急敗壞起來，又著意看我，搖著手機(jī)，指向老七說：“你媽的沒大小……輪到你說話了嗎？”估摸這話說得虛，又驟然豪情萬丈起來：“起，起碼這是……這是國際視野嘛！哪里像你們這等鼠目寸光？也不看看眼下的世界變成了什么樣？我是必須要天天看新聞的，不然睡不著覺呀！你們知道這個國家一年要消失掉多少個村莊嗎？何況咱們這樣的窮山窩……咱們村的運(yùn)勢也該到頭啦，都醒醒吧！你們沒聽說，這里也要開發(fā)啦，要建風(fēng)力發(fā)電廠，全都得滾蛋！”

大家就都不說話了。二頭領(lǐng)覺得勝利了，便放緩語氣，告訴我們：“你們必須要有長遠(yuǎn)的眼光喲，七賢的時代畢竟過去了，我們必須要提前打算……好啦好啦，我才不想告訴你們該怎么辦，總之一畢業(yè)我就去南方打工，以后找個富二代官二代美女，誰還想守那一畝三分地呀……”

我就朝旁邊望了一眼。我們的首領(lǐng)正靠在最粗最壯的竹子上剔牙。很奇怪，對眼前熱鬧的一幕，他完全成為了局外人。但是我卻是瞧見了啊，他眼睛里分明橫著一道冷光呢。我就微微笑起來啦。至于說后來他找準(zhǔn)機(jī)會將老二痛打了一頓，我也不覺著奇怪了：他太不分場合了，竟當(dāng)著首領(lǐng)的面，說惑亂思想的話。這一點(diǎn)他比我差多了，我從不愛就嚴(yán)肅的事情表態(tài)。

竹林里的鳥雀早飛得干干凈凈?？諕熘粋€大牌子，并非掛在最外層，那是我堅持的結(jié)果。但是即便如此，偶爾闖入的人撞見了，還是會發(fā)出情緒復(fù)雜的笑聲。的確夠可笑！仿佛一旦這樣，我們七個便真成了嵇康劉伶他們，成為一個名聲大震的整體。最初的時候，我們像一盤散沙;現(xiàn)在，還是散沙，只不過裝在了一只老盤子里。那時候，大壯尚有一個強(qiáng)勁的對手叫作李滿強(qiáng)，現(xiàn)在，我們真真感受到了危機(jī)：再也沒有有價值的事務(wù)可為了，面向畢業(yè)，我們?nèi)紒y掉了。

而最初那會兒，一念起之前被李滿強(qiáng)把住挨揍的事兒，我們的首領(lǐng)就痛心疾首，才想起來需要壯大實力需要團(tuán)結(jié)。我呢，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希望，將手下的三個兄弟召集來，加入他，表示支持。說起我那三個兄弟，實在都是邋遢相啊，簡直像三條流浪狗，肩上掛著骯臟的書包，隨時會被啐上一口。最早相遇時我說，你們就做我隨侍吧？他們猶豫不決。那時他們被大壯他們追打，正打算向他屈服，卻又有點(diǎn)瞧不起我瘦弱的身形和淡漠的邀請。我想了想，帶他們進(jìn)了竹林，射下一只斑鳩，才使他們高看了我。他們中有兩個年齡大于我，但還是稱我為“哥哥”，叫我感到慚愧?？墒?，那又能怎么樣呢？喊什么都無所謂，稱號只是一小段可疑歷史。

之后，確實就有點(diǎn)形影不離的意思了。七個人，排了序，每人按照年序從粗到細(xì)各選了一根竹子，用在鎮(zhèn)子里鐵軌上壓扁了的鐵釘鏢，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上自己的姓名。然后在晃動著的夏日光線中，我們坐在厚厚的竹葉間，以暢飲果酒作為慶祝。大壯問我，當(dāng)時我們這兒的真七賢誰為老大呀？我搖搖頭，那不是需要我來回答的問題。趙夫子告訴他：“是，是嵇康！”大壯喉結(jié)一抖，揮著蒲扇手朗聲道：“嗯，好好好！以后你們就別再喊我大壯啦，就喊我嵇康吧！”

他們紛紛叫好，剛剛挨過揍的丁里上前揉捏他的肩膀。我們首領(lǐng)哼哼著，感到滿意極啦，接著，又躊躇滿志地哼唱起了我歸降之前寫下的那首擔(dān)當(dāng)投名狀的歌——

魏晉的天空昏暗，現(xiàn)世季節(jié)和暖，

古七賢舊地上我們抱作一團(tuán)。

眼下新七閑，有著何其相同的明天

想當(dāng)年他們談笑著歪歪扭扭走向林間，

桑梓地上留下那么多美談，

新一代的我們喲新一代的我們，

我們的明天，誰可憐見呀誰可憐見……

我呢，我再次在心底冷笑起來，覺得他的確是名十足的蠢材。絕非是由于歌詞版權(quán)歸屬的問題。我剛從竹林出來時，便獻(xiàn)之于王了。也并沒有和眾兄弟們說清，他們都以為那是他私人寫就的絕唱呢。我無所謂，既然決心歸于他了。只是眼下他照著那個樂隊的唱腔為之，令我難忍。

哦，總算想起來啦，那樂隊的名字似乎叫“黑色叢林”，他向我們提起過嗎？

“劉賢弟，聽說你擅長釀果子酒啊，那我再封你為我朝之監(jiān)酒吧，哈哈，真他媽快意！”

我就更無話可說了。他一唱起來，眾人便極力吹捧，尤其夸贊歌詞寫得妙，乃當(dāng)世大作。

“這可是我午夜的靈感呢……老七，你覺得如何？”五位兄弟自是又點(diǎn)評叫好一番。

他們皆認(rèn)同，我也不屑于作詞者為誰了，也自是笑道：“好得很啊，真他媽寫得妙！”

接著，第一件大事便是找李滿強(qiáng)報仇了。他是村主任的小兒，獨(dú)苗，十六歲，長于我們。我知道這兩家不和，他們之間具體矛盾如何，卻又不詳。我還知道父親和村主任的關(guān)系，甚至說眼下早已是一雙仇人了。可是即便如此，那么久以來我也沒有要尋他兒子報仇的念頭。某次我甚至對他說：“和為貴呀，招過來吧？”就又被他們“劉思劉思”地指鼻子大罵起來。

既然我們的首領(lǐng)都不滿意了，我便只好以沉默的方式回答，有什么可值得較真的呢？

“老大，你就說怎么搞吧？”趙夫子說話了。

“不，不，他媽的！叫我嵇康！”

大壯真和以往全不一樣了，無知的語氣叫我氣悶又無力反駁，尤其下巴上不見了的那簇黑毛變作了烏青色，叫我感到有些心驚。后來才知道他父親花錢將那顆黑痦“點(diǎn)”去了。

趙夫子說：“嵇兄呀，眼下該如何是好哇？”他確實讀過不少書，很容易就掉進(jìn)老戲里。

好吧，嵇康，但是……我也就這么叫了，雖說我不得不敬重的人變成了這副混賬樣兒。

沒，沒有但是。他冷冷地瞧我一眼：“趙夫子，請講吧?！?/p>

哦，他們的計劃蠢極了。或者說根本沒有計劃，似乎也并不特別需要。他們令老七到他家門口挑釁，將他引出來。趙夫子確實不是以前文縐縐的尊容，完全變成了一副奸臣模樣，說道：“嘿嘿，嵇……嵇康大哥，吾皇，您瞧，我是一位文官呀？”接著，就看我。嵇康也盯著我瞧，甚至換作了幾分討好顏色，仿佛在說“那可是尊父仇敵的兒子呀”。我還能說什么呢，我還能如何拒絕？想了想，只是作個引子，并不需要為此大打出手，也算是一種恩典了。便點(diǎn)頭同意了。我就打了頭陣。不想，先是遇著李滿強(qiáng)的父親李仕進(jìn)。李仕進(jìn)眨巴著刺猬眼，吃了一驚，慌亂中又后退一步，馬上清醒過來，指著我的鼻梁罵道：“你你你，是你個雜種呀！你，你想做什么？”

我呵呵笑著，沒理嘛。朝他家院子里望去，沒有發(fā)現(xiàn)李滿強(qiáng)。還沒等我目光收回來呢，臉上便“啪啪啪”三響，火辣辣地直疼起來。想到父親已經(jīng)提前為我報過仇了，也就不覺得屈，還是笑，朝院里瞧。然后，趁我摸臉頰繼續(xù)不斷探望的當(dāng)口，李仕進(jìn)“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

唉，出師不利呀！我就苦笑起來，心想，看來任務(wù)完成不了啦，我們的首領(lǐng)又要話落階下令我難堪了。但是一回頭剛邁出一道巷子，竟與李滿強(qiáng)狹路相逢了。其實，我并不恨他，甚至還頗有點(diǎn)欣賞。去年我們倆代表符離鎮(zhèn)參加區(qū)里物理競賽時，我們還略帶些友好的顏色彼此點(diǎn)過頭呢。他得全區(qū)一等獎，我是三等獎，頒獎的時候我們站到一塊，沒說什么多余話。眼下，在小巷盡頭對上眼，我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慚愧起來。因為近視的緣故，他看我時眼睛瞇成一條縫，后來鼻子幾乎沖到了我的臉上。就聞到了一股類似于大蒜的辛辣氣味，腦間一熱，順手將他推倒了。當(dāng)他終于確定是我，臉上也如他父親那般慌亂起來。

“你他媽……他媽想干啥呀你？找事嗎你，??？”

我最怕人家罵我時將我死去的母親也捎上;何況那個時候，父親也已久不在我身邊了。

我說：“你呀，滿強(qiáng)呀，別罵人嘛好不好呀？我知道你學(xué)習(xí)比我強(qiáng)，可別罵人啊?！?/p>

“去你媽的雜種吧，沒娘的腌臜貨！對了，也沒了爹……”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哦哦”兩聲，“對啦對啦，你爹還是個逃犯呢！我這才想起，是個網(wǎng)上逃犯呢你他媽這個雜種……”

我就怒不可遏就有點(diǎn)控制不住自己啦，不然雙手的虎口處為啥“呼呼”跳得那么激烈呢？

我心里想，好吧，我們自己來好了，就用不上我那六位兄弟啦?？墒俏荫R上意識到，我不是他的對手呀，對他來說，大壯都不在話下呢。胸口上即刻挨了兩拳，火辣辣疼，才想起真該帶弓箭來。可是眼下晚啦，鼻子血流不止了，悶嗆嗆的，我真想咬人呀——我真他媽想咬件什么硬東西。才想到跑，跑著跑著，路子錯了;糾正方向后，被他捉住，腦袋上又挨了幾捶。

到底是成功啦——將他帶進(jìn)了我們的包圍圈。那六位兄弟以逸待勞，早躍躍欲試了。

成啦！我一翻身藏進(jìn)河谷的蒲草間，休息起來。接下來，凈等著好吧。嘩啦啦，許多支竹箭，即刻叫他縮作了一團(tuán)。他完全沒戲啦……這時老七忽然閃到我跟前，以傳令兵的口吻說，四哥，嵇康大哥叫你出去教訓(xùn)教訓(xùn)他。我就有點(diǎn)猶豫，但還是出去了，跑到他面前。回頭看，那六位兄弟正招著手，示意我別客氣。還怎么客氣呀我？我就朝他屁股上猛踢一陣。他始終抱著頭，裝出孬種的樣子。我注意到他身上露出幾個小洞，皮肉上有點(diǎn)點(diǎn)腫癍。我撿起竹箭，還好，這次他們聽了我的，箭頭沒有削尖。李滿強(qiáng)見我不再進(jìn)攻，抬起臉猛覷我一眼，骨碌一下溜掉了。我拍拍手，他們就全都走出來了。丁里拿手機(jī)磕了磕他那顆壞牙，連同幾個兄弟走來向我表示祝賀。老二身子一閃讓出道，嵇康一拳打在我肩膀上，可真夠疼呀。他攢著火說：“你他媽的可真沒用呀你！婆娘心腸嗎……”但馬上打住，換作一臉快活顏色，說道，“啊真、真他媽不賴嘛你……還不賴。老七！還愣著作甚，為老四擦鼻子啊，你他媽真不會看人臉色?！?/p>

趙夫子直賠笑。混賬的，以前可是我兄弟??！我一把打開他的手。將手抵在鼻下嗅，就有一股甜膩膩的霉味，是血，熱乎乎的，我忽然就想問問他那本古書里的事是不是真有影兒？可眼下，我們儼然不在一條道上了，他只跟嵇康耍了，哪里還有我這個哥哥劉伶啊……

趙夫子躲閃過我憤恨的眼神，說道：“啊，無論如何，我們得慶祝一下嘛，對不對諸位兄弟？”

“嵇，嵇康大哥……啊，你說怎么慶祝吧？”趙夫子馬上又說，“我們呢，我們都知道嵇康是位高人嘛，自有不凡的想法……”大壯就打斷他：“他媽的，你就快說吧！”“好好好，四哥不是有一把琴嗎……”他朝我擠擠眼。我視而不見，我還能有什么態(tài)度？好吧，隨你們怎么弄。

于是我們回到竹林，嵇康開始彈琴。我心情壞透了，受不了雜亂無章的琴聲。趙夫子一邊聽一邊為我們介紹《廣陵散》這個曲子。我無心聽，走到林子深處，俯下身，撥弄枯黃的竹葉。不想，卻扒出一本殘破的筆記本來……沒多久，他們在那邊喊我了，揣進(jìn)口袋，走了回去。

嵇康顯出沮喪的樣子，顯然對奏樂興致全無，我以為他又要高歌一曲呢，沒想到他大聲道：“我們?nèi)ツ线叺拇鬂舌l(xiāng)吧！我請你們坐車，誰叫我是老大呢！”皖北名勝，大澤鄉(xiāng)離我們這兒不遠(yuǎn)?？赡抢锍艘蛔鸷罅⒌臐h白玉雕像，幾塊衰老碑，一個高臺，一株柘龍樹一口龍眼井外，實在沒什么好玩的。到了目的地，嵇康雙手插腰，口喘粗氣說：“都……都他媽瞧瞧！都他媽好好瞧瞧兩個武夫啊他們干出了多大的事？要是在那個時候，我也差不到哪里去嘛！你們還不是死力效命助我成就一番大事？啊，我們?nèi)グ?，都拜拜，去去，免得一有事我們不在一條心上！”

回去后，我們找了把假冒的瑞士刀在指肚割出血，擠在一大碗啤酒中喝下去了。我們磕頭——按趙夫子的提議，這次又重新“拜了皇帝”，因為上次相尊之時，這個歃血為盟的儀式被簡化掉了。大壯環(huán)視過每個人，鼓著腮幫子說道：“丑話說在前，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永不背棄……”

一瞥眼，我看到丁里臉上扭曲的笑意。我心里也笑，這的確滑稽極了?？墒怯钟惺裁春猛娣兀垦劭衾镉痔M(jìn)二當(dāng)家的那顆齲齒來，正在他疼得直噓噓的嘴巴里跳舞。自打初三他那似乎發(fā)了跡的父親為他買了個新蘋果手機(jī)之后，他就止不住滔滔不絕了?；厝ズ?，好了傷疤忘了疼，他繼續(xù)說道：“你們說是不是？這時代，我們何可為之？什么地震呀海嘯呀龍卷風(fēng)泥石流啊，墜機(jī)呀失聯(lián)呀反腐呀，文藝界黑幕啊，那些事和我們這鬼地方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寂寞啊寂寞……”

于是，“寂寞啊寂寞”，后來便在我們的嘲笑聲中，成為了二頭領(lǐng)的新口頭禪了。

立在一旁的首領(lǐng)還是笑。但這次笑得溫和，他一定是得了他什么好處吧？因為有一次我看到他將一嘟嚕東西塞進(jìn)了首領(lǐng)的口袋里。首領(lǐng)也是這樣的笑，又拍他肩膀，真叫我無語了。

三

我老早便不在竹林里過夜。一個重要原因是奶奶要我陪她一屋睡。近親只有她一人了。

她變得越來越膽小謹(jǐn)慎，不斷跟我提到她夢境中的場景，總是說“可怎么辦呢，怎么辦呀這？俺又瞅見村子不在了，天崩地裂，祖墳開了包，花斑蛇直咬俺頭皮……”，思維混亂不堪。我自然是多有擔(dān)心了，就答應(yīng)回家里住。她并不十分老呢，可老態(tài)嚴(yán)重。父親逃亡后，她變得神經(jīng)兮兮，以至于我總不愿多與她接觸。我覺得還是一個人容易些，無論從哪個方面講。比如，當(dāng)我不由得想起父親，我便可以仰望星空;夜半饑餓了可以食生筍或者獵鳥雀。我喜靜，風(fēng)中竹葉的摩擦聲叫我感到心頭踏實，仿佛看著兩位患難的兄弟在握手寒暄。而與奶奶住一處呢，我總是忍受不了她絮叨不止帶著重重痰音的喘息聲。她不停說夢話，不斷驚醒，頻頻，頻頻提到父親和爺爺?shù)拿郑钗倚捏@不已，又毫無辦法。有時，我又無緣由地為我這種心理感到自責(zé)。

那一次，她顛著腳走進(jìn)竹林里找到了我。那時我正在看書，一本關(guān)于老莊的通俗讀本。她的手突然搭在我的后腦勺上，我立馬彈跳起來，瞬息間——箭，搭在弦上，弓張得滿滿的！發(fā)現(xiàn)是她，才呼出一口氣收起胳膊，羞愧地對她笑道：“是你……奶奶是你呀，你怎么來到這了，??？”奶奶也笑，表情很是異常：“怎么？這是咱們祖?zhèn)鞯闹窳?，我就不能進(jìn)來瞧瞧了嗎？”“祖?zhèn)鞯摹窳诌€有祖?zhèn)鞯?？”這么想著，我點(diǎn)頭垂首，意識到我問得的確愚蠢。聽她說“祖?zhèn)鞯闹窳帧?，我興致忽又高起來：我多么渴望她能為我講講那里面可能有的故事啊。她總是能看清我的心思，狡黠一笑說，這是有條件的。我問她什么條件，她說，你得搬回去同我一起住。我不情愿呀，這里多舒心啊。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與她同住進(jìn)了一屋。但是，遲遲地，她并沒有兌現(xiàn)承諾，每天唯一的事，就是養(yǎng)那幾條綠得要滲出汁液的竹葉青，嘶啦啦的蛇信子總是使我腦子發(fā)脹。我一提起那承諾，她就遲疑不決，繞開去，仿佛一切的過往無法由語言來完成。

那時候，大壯他們?nèi)圆粫r留心于我，使我心不安生，主要是怕連累了奶奶，直到遇到了我那三位小弟。很多夜晚我是在回想中度過的：時而將精力花在母親身上，時而用在父親那里。母親在我十歲那年便老去了，他們都說是自殺，原因是她正打算再要個孩子的時候——不不，我知道那時她已懷上了妹妹，在河南一家私密醫(yī)院檢查出的結(jié)果——上面來了人，在李仕進(jìn)的帶領(lǐng)下進(jìn)了我們家大院。一切雖不甚清晰，但我記得那日黃昏時的情形：母親被他們拖拽上一輛車。我拼命哭喊，追著跑。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看到李仕進(jìn)一臉怒氣，一把將我的手敲開了。

癱坐在塵土飛揚(yáng)的皖北鄉(xiāng)村土路上，夕陽流淌如血，仿佛一只打碎了的蛋黃。

母親就這么被強(qiáng)行拉走了……幾日后，被送回來時，見她胖了，我以為她受到了極好的待遇。再見到李滿強(qiáng)的時候，我還沖他友好地笑笑。而接下來數(shù)日里，母親便再也不對我笑了。偶爾地，一把攬過我，抓住我的肩膀，哭。我就笑，出于自我安慰，那時我就總是對她笑。

大約一個月后，當(dāng)我以為母親恢復(fù)了健康與精神，又心情高漲起來，將腦袋貼到她肚子上?？上氩坏降氖?，一個月后的第二個周一，當(dāng)我放學(xué)后樂顛顛地回到家，哭聲取代了一切——啊，一個新時代開始了：天完全暗下來，母親躺在堂屋里，嘴角外翻，笑意不止……唉，一切都結(jié)束了，但馬上又要重新開始，中間沒有任何過渡。那晚，我咬咬嘴唇走過去，摸了摸她脖子上深黑的印痕，重重地咳了一聲，接著朝滿屋悲痛的人們哈哈大笑一陣，跑了出去。我真想對他們說“大家別難過啦，我們是圣人后代，生死何其尋?！?，卻沒有說出口。朝屋后走去，就看到了那片竹林，我眨巴著眼望著星空，以為走到了別家后院。秋風(fēng)在茂密的枝頭上颯颯作響，仿佛在訴說往昔。而我，我卻沒有走進(jìn)去。那時父親還沒做傻事呢，我還沒有真正與那片竹林相遇。

當(dāng)時，即我母親尋短見之后不久，我第一次與大壯有了接觸——不，僅僅是偶遇——他在竹林旁的巷子里走來走去，見著我時，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與我擦肩而過時，他肥嘟嘟的溫?zé)岬拇笫衷谖也弊由陷p拍了兩下，說道：“兄弟，有事就找我吧，兄弟！”我和他完全不熟，之前也沒有任何交往。他又何以出現(xiàn)，并且以他那個年紀(jì)及那等老成的口吻予我安慰呢？

事情的結(jié)果極為簡單，認(rèn)定母親是自殺。確實，母親自己結(jié)束了她的生命，不，兩個生命。

大壯的父親前來慰問。我便又見到那位未來的首領(lǐng)了，他大我兩歲，向我微微頷首，彼此間什么話也沒有多說。那時，那時我們都還是不諳世事對生活缺少判斷力的孩子，誰曾想到，后來我們竟以“不打不相識”的方式走到了一塊呢？

但是，再多的回想又有什么用？“日子還得照舊過呀……”奶奶說，她緊緊摟住我。

可是父親那時候，似乎并非是這種心態(tài)，背著我們藏身于竹林了。整個竹林便酒氣熏天起來，因為后來我又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皮兒上寫著“劉伶醉”的空瓶子——使我不想涉足半步。

自此之后，他完全變了。本來沉默寡言的他，更加不欲言談了。對奶奶，對我，都是一副木然態(tài)度。毫無疑問，他對母親的感情太深了。因為之前我隱約知道，在那個“特殊年代”，只有母親不聽勸阻搭理了他，為他付出了青春的代價。

有幾次，我在身側(cè)或者奶奶在身后喊他，很長時間他才回過些神來，沖我們笑笑，可有可無地伸縮著脖頸，像在跳一種滑稽的舞。我隱約意識到，他的精神世界已經(jīng)脫離了我們本該面對的現(xiàn)實了。自此之后，那個經(jīng)常與我鬧騰玩笑的父親一去不復(fù)返了。我便經(jīng)常躲在角落里哭泣，那漫天的星辰不知多少次為我擦拭眼角。直到有一天莫名其妙地，他忽然攬住我，臉頰貼住我的臉，又是親又是笑地看著我問了一堆怪問題之后，我內(nèi)心里才暖意融融起來。

他問了我三個問題：一，你愛不愛你爸爸？二，你愛不愛你媽媽？三，如果爸爸出去忙一段日子的話，你會不會想我？我均以點(diǎn)頭的方式作出肯定回答。接著，他忽然松開我，朗聲道：“嗯！好樣的，兒子！屋后那片竹林就是你的啦！從今兒，那就是你的啦，絕不可以丟失掉……”又一把將我拉回來，在額頭上狠狠親兩口，然后趁著濃濃夜色，仰天大笑出門去了。

夜半時分，村子里鬧騰起來。我被驚醒了，內(nèi)心仍是一片舒暢。朝李仕進(jìn)家的方向看，看到了一團(tuán)濃濃煙火，正喧騰反轉(zhuǎn)著……哦，不必掩飾——就是這么一回事：是父親干的，他燒了他家羊圈，父親成為了縱火犯！然后，他便跑了，又成為了通緝犯。就這樣，多簡單呀。他做對了，干得簡潔漂亮——極啦！他就是英雄啊。后來，當(dāng)我越來越了解我們家族的歷史之后，我想到，也許他父親本身也是位國之大才呢，民國時為重慶發(fā)明了一種防空警報器?，F(xiàn)在輪到他了，雖說放火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吧，卻也是不甘于寂寞的七賢之后所為啊。而且何況，我又了解到，他使用的作案工具取于竹林，制成了一種帶火的“竹箭”，這叫我倍感滿足與幸福。

在隱遁竹林的那段時間里，我常常思緒萬千，時時為父親的抉擇感到快意。但是沒多久巨大的孤獨(dú)感隨之而來，使我總想醉酒般地抱著其中某一根竹子低聲哭泣。就是打那個時候起，我頻繁地從學(xué)校的閱覽室里借閱各種古典書籍，偶爾也寫一寫評古論今的文章。由于是嵇康劉伶的故鄉(xiāng)，關(guān)于他們的書著實豐富，我便沉浸其中，消磨了些無聊時光。

在那個時期，我還認(rèn)識了一位女孩，名叫韓夢雨。慢慢地，我了解到她的書包里總是裝著一本嵇康的《詠懷》。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向她表明我也愛讀那本書，問她道，你知道其中的詩詞里有寫竹子的嗎？就是隨口一問，說實話，那類作品，我沒有細(xì)讀過。

孰料她馬上說了一句：“事實上，他，他們都沒寫過一首關(guān)于竹子的詩?！?/p>

我驚訝之極，慌亂中，說出了一句其實已經(jīng)演練過數(shù)次的話：“我，我喜歡你……”馬上又改了口，“喜歡你說出這么有見解的話！的確不需要。不過，我寫了幾首詠竹的詩，你是不是……”

她馬上說：“哦，不不，劉思，我不喜歡這樣的話題劉思，你別這樣問我了好嗎……”

哦，那又有什么重要！我清醒過來，以為她已心有所屬吧。像她那樣的美人，我一個類似于孤兒的處境，在那個時候，又會引起誰人的注意呢？卻一時難以打腦間拂去她竹枝般曼妙的體態(tài)，難以消除她風(fēng)吹竹葉般奇妙的樂音，我陷入了情感的泥沼……我真想把這一點(diǎn)說給奶奶聽，但是她的精神似乎垮塌了，不然為什么總是說：“報應(yīng)，報應(yīng)??！我又做了那個夢……”

慢慢地，她就提到了她父親的身份：晚清時期最后一批劊子手。后來我在網(wǎng)上查對，竟然真查出了他的名字！執(zhí)法者與逃犯，在完全不同的時代，這之間到底有什么因果關(guān)系？

奶奶勸我回屋住之后，我覺察到，通過她的夢話，她的心也時常停留在那片竹林里?？墒顷P(guān)于爺爺?shù)纳矸輩s總在變幻搖擺中，又總叫我興味全無。比如有一次，她否定之前所說，說他不是偽軍也不是什么特務(wù)，而是一位民國高材生，在某某技術(shù)部門供職，于歷史有過貢獻(xiàn)。唉，歷史到底又是什么呢？我查閱我們的教科書，一無所獲。

很久以來，我認(rèn)為世上最快樂最可安心的所在就是竹林里了。我愿意再跟你說說那一年的生活。可是你首先要了解一下竹子這種植物吧？去除之上的那些象征意義，我以為竹子就是竹子。所有傳說或者附加意義，都不足以讓你有資格與之相處一宿。實質(zhì)上，它和任何樹木都沒有區(qū)別，這是我唯一的認(rèn)識。即便在晉時，在那些偉大的鄉(xiāng)梓眼里也是如此吧？可，那又能如何？什么都在消失啊什么又都在出現(xiàn)。有一次語文老師讓我們寫“人與自然”這個話題，我寫道：“……人太不重要了，只是自然的玩具。你和山川玩，和松柏玩，和竹子玩，最后還是和淺薄無妄的自己玩……”那時候，我自以為是地認(rèn)識到這一點(diǎn)：人與萬物的關(guān)系并不復(fù)雜，只要你在竹林間待一年就什么都明白了。正是這種認(rèn)識，使我消除了連連失去親人的悲痛，進(jìn)而答應(yīng)大壯的要求，重新走進(jìn)生活中去。奶奶這個時候終于說話了，她說，我要告訴你那段歷史了?！昂冒?，你不是小孩了。你聽著吧，別拔那些竹筍，坐下來聽著——你爺爺呢，那時候是個篾工。當(dāng)然，后來就不是這職業(yè)了。再后來呢，他成為過一個令人生畏的人物，唱得一嗓子好歌?？缮环陼r，在那個特殊年代，被判了刑，自己將自己吊死在了監(jiān)獄里……”我呢，你以為我正聽得心無旁騖嗎？不，不，我厭了，我打斷了她：“不必說啦，我對這些故事沒有興趣……”

她驚詫地看著我，又驚又愁。長長的指甲間，那條竹葉青雕塑一樣紋絲不動。為表示厭惡，我真想問她一句：“這些蛇也是祖?zhèn)鞯膯幔俊蔽页戳艘谎?，看她是不是總能猜出我的心思?/p>

我不知這究竟是怎么了，為何突然終止了期待了那么久的欲望。我為自己的善變感到吃驚與難忍。但是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對于那片竹林，我的感情慢慢冷卻了。我的內(nèi)衣口袋里一直裝著那本偶然“發(fā)掘出的日記”。也許有一天我復(fù)又善變一次，再去研究出個究竟來吧。所以當(dāng)奶奶哆嗦著站起身子，無限哀傷地看著我時，我笑道：“奶奶，不急嘛，啊，等等再說吧！”

而她呢，滿臉的皺紋即刻竟萎縮成了吹皺的湖面，幽深而廣闊。而我清楚，她的內(nèi)心世界，定然是波瀾無限：她被我拋棄了，被她歷經(jīng)的滄桑一筆勾掉了。

四

受大壯招安后，我已經(jīng)沒了任何理想，但投名狀還是要繼續(xù)給的。那正是村干部選舉白熱化的時候。他找到我，尚未開口呢，我便點(diǎn)頭表示支持了。我們在李仕進(jìn)家廚房的腌菜缸里下了瀉藥，四處造他的謠，說他截留種種經(jīng)費(fèi)，說他婆娘跟誰誰睡覺……那真是段激情澎湃的日子：夜幕降臨，我們站在農(nóng)用車上向每家每戶門外投放米面油之類的生活品，向村民宣講投票事宜。

喇叭里我大聲道：“你們千萬別投那姓李的，因為他答應(yīng)要將村子賣給一家發(fā)電廠！”首領(lǐng)大壯對我的表現(xiàn)極為滿意，在一張白紙上親手寫下嘉獎令，“皇帝詔曰”一番后，當(dāng)著眾兄弟的面，鄭重頒發(fā)給我。我倒不在意那些。首領(lǐng)說：“怎么？你不高興嗎？”我平靜地?fù)u搖頭。

又是獻(xiàn)歌詞，又是助他爹選舉，自此之后，我們的首領(lǐng)似高看我一眼了。但是慢慢地，當(dāng)一切激情冷卻下來，除了李滿強(qiáng)那件事之外，我再也沒做出過值得一提的事了。我本想就組織紀(jì)律問題進(jìn)諫一番，但這時才意識到我早將自己的三位兄弟交與了他，哪還要我出頭呢？實際上，大壯家對我們并不薄，奶奶在他父親的安排下順利地落實了低保等事宜。奶奶說：“思思呀，大壯那孩子懂事。他爹也熱情，不像李仕進(jìn)！”我一言不發(fā)，摸摸頭皮，仿佛有微微的電流經(jīng)過。是由于我持續(xù)平靜的姿態(tài)嗎？那之后，大壯看我的眼色總有些黯淡與懷疑，不再喊我“老四”，而頻頻叫我“劉思”了。我說不清為什么，但他確實不像從前了，他將更多好感轉(zhuǎn)向了丁里那邊，使我覺得頭上那層空氣總是緊巴巴的，心間一片黑霧，濕乎乎黏巴巴的。

他對我如此，還因為私下里我頻頻同自己的兄弟老五老六談到村莊改造的事嗎？腦間猛一眩，我想到了趙久齡。想到不久前，他陰陽怪氣地為我念他那本古籍里記錄的事情。他說：“四哥，我知道你不待見我?？勺怨艧o特例啊，你是要被解決的，我也是。”我就一驚，不知所以道：“別在我這兒裝神弄鬼！”“書里只是些未被證實的事，雖說沒說到你我，但是，我們的命運(yùn)到了?！?/p>

我渾身疼痛起來，想起前日早晨他的話，就什么話也不愿多想了。他笑，我也笑。

可他媽——他為什么要笑？是要繼續(xù)做兩面派嗎？以前大壯毫無來由地說我是兩面派，其實真正的騎墻者就在眼前?。黑w夫子真將我對大壯的不滿——不，應(yīng)當(dāng)是某種憂慮——告訴了首領(lǐng)嗎？之前我當(dāng)著他們的面罵過那蠢貨，何止罵，我說：“你們聽著，那混蛋難成大事！”

無論如何，事情都在進(jìn)展中。我如喪家之犬，滿心恐慌。有一次韓夢雨又拿來文章求取我的意見。我冷冷地笑道：“還是去問書記的兒子吧！”然后走開了，因為我聽說大壯早留心于她了，那我只有退，以此表達(dá)對他的厭惡。但是當(dāng)晚我就后悔那么做了，那太缺少古人的胸襟了。

小超定時來我家，口口聲聲說“拜見”，頻頻被我打發(fā)走。馬楠呢，他告訴我再過段時間就不上學(xué)了，要去職業(yè)高中學(xué)習(xí)車床技術(shù)。就只趙夫子來，滿臉白光。我忽然滿臉堆上了笑：“你那本古書也帶來了嗎？”“帶來了！”他說，拱著手，一臉沉穩(wěn)又難以捉摸的笑意。

我就有些難忍了，我說：“此來何為？”

“無為而為?！?/p>

我徹底憤慨了：“滾回到那位假嵇康那兒去吧！”

他點(diǎn)點(diǎn)下巴，嘴角陡然上揚(yáng)：“我那本古書你就不想讀讀嗎？里面有很多好玩的實例?！?/p>

“不想！”我說。

“好，”他說，“好吧四哥，不想就不想，反正那是本假書，不看也罷！”他顯得黯然神傷。

我卻是為此高興得緊。但是沒想到，緊接著——當(dāng)著我的面，他突然，突然撕碎了它！

我一如之前般平靜。然后我淡淡地問道：“那個傳言可是真的？”

“我想，應(yīng)當(dāng)是的?！彼烈髌?，“因為首領(lǐng)跟我提起這個事，他爸拍的板，當(dāng)不為虛?！?/p>

我愣愣地看著他，想不到他如此坦誠地告訴了我這個。

但是我無心沿這個思路想下去。因為我自然清楚得很，一旦如“新村改造”傳言中所說的建立風(fēng)車電廠，那么，我們家定然是首當(dāng)其沖！上面早就認(rèn)為一條馬路有必要從我們家穿過。我擔(dān)心的是那片竹林啊，我又怎好向奶奶開口？如果那片竹林也不在了……我該到哪里去呢？

七子聚會如期在西坡寺下那個石洞里舉行。已是陽春，很有點(diǎn)熱了。

丁里率先發(fā)言，他不再一說話就因為那顆壞牙而歪著臉了：“好，好啦！剛，剛進(jìn)城拔掉了，換成烤瓷的——真他媽爽！”嵇康制止他，他才言歸正傳。“兄，兄弟們！還有兩個多月就畢業(yè)了，但，但是我們中竟有人想叛逃！”目光里驟然燃起了火光，“沒錯，是叛逃！誰？啊，是誰？我不想提這事，但不說行嗎？那是什么行為，那是陰謀破壞兄弟間的情誼，那是要搞政變！是逃跑主義他娘的不義之舉……啊，總而言之，誰要是背叛了兄弟，就要付出代價……”

馬楠便被毛丫拽著走向臺前去了。

小超打了他一巴掌，那孫子可真夠狠的，馬楠鼻子里就冒出血沫來。

我心頭一顫，馬上又瞇縫起眼皮。

老二繼續(xù)道：“就算要離開，也需打個招呼吧，?。俊?/p>

嵇康也耷著眼皮一言不發(fā)，嘴里哼起了那首《七子之歌》。

我輕咳一聲說：“打，打得好！”

場面死寂一般，好一陣子沒有動靜。

完事后，趙久齡安慰他說：“現(xiàn)在你可以安心去了，知道哥哥們的苦心嗎你？”

馬楠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你他娘的什么玩意，看家狗，兩面派……”

我心里又一緊，再一松，便徑直回家去了。

大壯馬上追過來，笑嘻嘻地要我?guī)退粋€忙，我掙脫了他的胳膊。這時，他有意高聲向趙久齡派了旨意：讓他替他寫一封情書。他媽的，一對奸邪之人啊……

形勢不都明擺著嗎？我對奶奶說：“爸爸走之前留下的那張硬弓呢？”

奶奶驚恐地望著我，顫悠悠地從一個隱秘處拿出了弓。

我說：“你保重些，有野獸要進(jìn)林子了，我去住幾天?！?/p>

再次搬進(jìn)竹林，煩躁不安的內(nèi)心漸漸平息了下來。

有一天趙夫子忽然走了進(jìn)來。他什么也沒說，將鋪蓋在我的木屋旁打好，盤腿坐定，看起一本書來。我呢，我心無旁騖，連續(xù)幾日，幾乎將從竹葉下扒出的那本書讀完了。那是一本殘破的日記，前半部分按照父親從前提供的零碎信息我認(rèn)為當(dāng)是爺爺?shù)墓P跡，后半部分那字體無疑出自父親之手。而記錄里關(guān)于爺爺為重慶發(fā)明防空警報器的情況，與父親之前的表述也完全不同?，F(xiàn)在我根據(jù)記錄復(fù)原如下：他的確發(fā)明了一種防空警報裝置，但并未被當(dāng)局看中，便只由他一人使用。在日記里他寫道：“空襲來臨前，它能夠通過它的天線，提前預(yù)知空中的險情，自動發(fā)出警報?！标P(guān)鍵還不在這，對那樣一位民國理工科大學(xué)生——這一點(diǎn)是通過后面父親的記錄得知的——父親評價道：“他的學(xué)識也許并不值得大書特書，一個細(xì)節(jié)在他死后我才清楚：那就是那警報器發(fā)出的聲音并非我以為的那樣刺耳，他將聲音設(shè)置成了一支優(yōu)美無比的曲子，從這一點(diǎn)來看，確如母親所說，他是名郁郁不得志的詩人……”

趙夫子在黃昏時分起身向我這邊走了過來，他不急不躁的樣子令我有些動容。我冷冷地問：“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等野獸，想不到卻等來了你啊?！?/p>

他皺眉笑笑，將書卷起來攥在手里反背在身后，目光轉(zhuǎn)動，仿佛在清點(diǎn)周邊的竹子，然后慢條斯理地說：“哦，你以為呢？”然后又贊嘆道，“想不到這里的竹子這般粗壯高大，可惜啊可惜……”

我心頭就一顫，腦子里亂極了，但沒有開口。

他轉(zhuǎn)身之后，我留意到他手里的那本書正是當(dāng)我面銷毀的那本，心里又是一陣?yán)湫?，笑他戲演得真不錯。我還是沒說話。我吃了點(diǎn)準(zhǔn)備好的干糧，躺在木板床上，眼睛慢慢閉合。不一會兒，眼前又出現(xiàn)一派硝煙場面：敵機(jī)呼嘯著飛來，我爺爺呢，他一點(diǎn)也不著急，拎著他那只類似于老唱機(jī)的防空警報器，聽著小曲走到地下室去……但是待我清醒過來，又想到父親其后寫的那段話：“但是，事實并非如此，當(dāng)他的發(fā)明臻于完美時，戰(zhàn)爭已近結(jié)束，敵機(jī)未曾再光顧他的那座城市。哦，這個聰明了半世的人啊，只把危險想到了天上，直到，直到有一天一隊表情奇異的人馬，貼著地面闖進(jìn)了他的家門……”忽然又想起奶奶尚未展開的故事——她的老嘴里曾蹦出“抄家”那個詞——心頭就一驚，差點(diǎn)打床上掉下。人沒事，動靜卻是弄出不小，不然趙夫子也不會突然闖到我面前來。我說：“我可不勞夫子護(hù)駕！”

趙久齡的嘴唇動起來，這一次他心里一定不會好受。他終于開口了：“四哥，不，大哥！我來這兒其實是想告訴你你才是我的大哥，大壯不是！”咬咬牙，他又說：“他不配！他只有他父親?！?/p>

“行啦！”我打起哈欠，“是大壯派你來的吧？別打斷我！別喊我什么大哥了……”

趙夫子幾乎要哭了嗎？因為他以近似低嚎的聲音說：“告訴你吧，我的心從不在那邊?！?/p>

他眼巴巴地望著我。我知道這個時候只要我看他一眼，他的嘴便不會停住。但我將臉轉(zhuǎn)過去了。

第二天清晨，在一陣轟隆隆的機(jī)器嘶鳴中我一骨碌跳下床。趙夫子眼圈還是紅紅的，他猛地拉起我，朝一個方向飛奔起來，氣喘吁吁地說：“我本想昨晚就告訴你一切，不過你好好休息一宿也好！大哥，我會叫你明白我的心的……”我大聲罵道：“滾你媽的趙夫子，你想干什么呀你？”“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是想和你一起戰(zhàn)斗！”眼前不遠(yuǎn)處正停著一個龐然大物，我腦子里嘩啦一聲響，明白過來——野獸來了！來不及看趙夫子一眼，我說：“混蛋，我可不能逃走，我要戰(zhàn)斗！”這時，趙夫子一把拉住我，看著我笑：“現(xiàn)在，我有資格叫你大哥了吧？”

我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八锏?，想不到你這個有爹生沒爹養(yǎng)的混蛋還有點(diǎn)良心……這，這是什么？”“這是你的專利呢，你問我？”我眼里就一熱：“混蛋，想不到你還那么有心！不愧是我兄弟?！薄澳强刹皇牵乙灰箾]合眼，整整五百支！”“哎喲！”我叫了起來，“還有火箭呢，哈哈，你小子不來，夠他們受的了……”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我趕忙跳起身就想往回跑，他一把拉住了我：“放心吧老大，咱奶被我支到我四奶家?guī)兔θチ?，再無后顧之憂啦……”

尾聲

后來，大約在我們畢業(yè)后的第四個年頭吧，我們的二首領(lǐng)丁里終于如愿以償，隨他務(wù)工的那家工程隊去了非洲，實現(xiàn)了他幾年前令我們嗤之以鼻的夢想;但是我知道他去的那個國家并沒有戰(zhàn)亂，當(dāng)他仰望著異國的星空，會不會又喊寂寞啊寂寞？毛丫呢，他在南方的一個娛樂城為男人和女人提供各類服務(wù)。小抄最有學(xué)問，考上了大專，電話里說過年回來要帶他的女友來拜見大哥。最令我驚訝的是馬楠，手機(jī)照片上帥得一塌糊涂，讓我以為他出國開了刀。

我呢，四年來一直在已經(jīng)成了規(guī)模的村風(fēng)力發(fā)電廠里做一名臨時工，負(fù)責(zé)爬上高大的風(fēng)車，為機(jī)器除塵擦油——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們的村莊就盡收眼底了，那平復(fù)了好一陣子的心緒又變得復(fù)雜起來，以至于我的頭兒總是在下面不停地喊我。我沒有作出回應(yīng)，我不住地向著空蕩蕩的面盆一樣的洼地點(diǎn)頭：從上往下，我依次看到我的奶奶，她正安詳?shù)靥稍谀情g密封的石屋里說著夢話;而那座因開山炸掉了半邊的山洞前正跳動著幾個單薄的身影;最下面是我們曾經(jīng)的院子，被一條寬大的公路碾壓著——我揉了揉眼皮，舊時光驟然再現(xiàn)：院后綠蔥蔥一片，大個的竹筍爭著冒出來，仿佛要扎破什么。耳邊傳來風(fēng)過葉梢的喧響，如果是在夜晚，在那喧響之上，還能看到那些歷代不倦閃亮的星辰……

我爬下風(fēng)車，頭頭早已不耐煩了：“每次都他媽那么磨蹭！再這樣，看老子不開除你。”

我冷冷地瞪著他說：“你可以試試啊，誰也別想叫我走，我要在這看家呢——明白嗎？”

過年前，小抄果然來見我了。

“女友呢？”我問。

“早吹啦！”他顯得有些沮喪，“因為她聽說畢業(yè)后我要回符離鎮(zhèn)創(chuàng)業(yè)，就不干啦！”

“你真打算回來？”我有些詫異，“還創(chuàng)業(yè)？”

“那當(dāng)然！電話里不是說好了嗎？咱們幾兄弟一起干?！?/p>

我們包了一輛車去看趙夫子。他的牢獄之災(zāi)似乎快到盡頭了。我們又談起未來的理想，又說到合辦那樣一個加工廠的事情?！皩?，竹制品加工廠！”說著說著，我們?nèi)值芟鄵矶?/p>

在這一理想尚未實現(xiàn)之前，我總是一如既往地站在高處回望過去，一切恍若昨天。

趙夫子呼呼的急喘聲正在耳邊?！按蟾纾?！那個開挖掘機(jī)的，我們一起射！”呼啦啦一排竹箭終于讓那臺囂張的機(jī)器熄火了?！按蟾纾覀兗狱c(diǎn)火……不好，他們圍過來啦……他媽的，我們有點(diǎn)寡不敵眾了。大哥，你昨晚怎么就不讓我說話呢，我一邊造箭一邊流淚呀，你看看竹子上有沒有淚斑……嘿，大哥，這下你信了吧？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與大壯套近乎不過是為打了探消息，他爹的陰謀沒那么容易得逞……大哥，你還記得大壯叫我寫情書的事嗎？嘿嘿，我做了手腳，用了隱身色，男主角的名字都是你，你馬上要走桃花運(yùn)啦……大哥，你看到旁邊那個人了嗎，我眼神不好，是大壯爹吧？我現(xiàn)在繞過去，給他屁股來一家伙，嘿，你可別攔我呀……”

我就看到趙夫子像一名真正的戰(zhàn)士那樣弓腰跳出了戰(zhàn)壕，但是剛一出叢林，一把被埋伏在一旁的大壯抱住了，雨點(diǎn)般的拳頭打在了他腦袋上。我就急了，手上的弓晃來晃去瞄不準(zhǔn)。我正要沖出去，趙夫子突然掙起身，猛地跳起來，手臂揮舞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場面靜止下來。

我就聽見大壯劇烈地嚎了一聲“娘……娘的呀！竟敢弒君呀你！”便沒有聲音了。

后來我問趙夫子：“你怎么就真下毒手了呢？”趙夫子平淡地說：“我也不想那樣。我就想試試那把竹劍快不快，想不到人脖子比草包軟多了?！闭f著他就哭，哭完了，我們那個荒唐的七子時代——也結(jié)束了?；氐郊?，我一把火燒掉了那片竹林。

眼下，我再次站到高聳的金屬風(fēng)車頂端時想道，時光真是快啊，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是，眼前的熊熊火光為何還不曾熄滅？燒得我頭昏目眩，仿佛還要燒上幾百年，燒到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一旦遇到這等難忍的時刻，我腦間就會再次準(zhǔn)時地現(xiàn)出那些曲折隱約的游絲，音符一樣，使我嗓子一熱，不由得哼唱起那首老歌：

魏晉的天空昏暗，現(xiàn)世季節(jié)和暖，

古七賢舊地上我們抱作一團(tuán)。

眼下新七閑，有著何其相同的明天

想當(dāng)年他們談笑著歪歪扭扭走向林間，

桑梓地上留下那么多美談，

新一代的我們喲新一代的我們，

我們的明天，誰可憐見呀誰可憐見……

唱著唱著，天落起小雨。唱著唱著，雨霧迷住雙眼，模糊那片竹林，隔開了匆匆那年……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