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泰人你不服不行

文|毛十八 編輯|趙立

加泰人你不服不行

文|毛十八 編輯|趙立

加泰羅尼亞是西班牙東北部的一個三角形區(qū)域，于1979年12月18日通過自治法令，成為自治區(qū)，首府是巴塞羅那。

從加泰羅尼亞政府宮到巴塞羅那市政廳，需要穿過橫亙在中間的圣若梅廣場。說是廣場，其實長不足100米，寬更是只有40米，但100多位加泰羅尼亞議員跋涉過去用了超過半小時。守株待兔的抗議者們堵在哥特區(qū)這兩棟龐大老建筑的中間，只留下最多兩人并行的通路，還時不時伸手過去和議員們十指相握。

他們喊的口號不是西班牙語，更不可能是英語，想湊熱鬧的游客大多無法可湊，只能對著口型裝裝樣子—索！嗯哪！喬！這樣的抗議集會在他們眼里本就不太嚴肅，規(guī)模既小，抗議對象也不過是自治區(qū)議員，不會是什么大事兒。一個最好的佐證是，看上去群情激昂甚至有旗幟飄揚的人海里，維持秩序的警察才兩個。

雖然猜到抗議的主題可能和加泰獨立有關(guān)，我還是找警察先生確認了一下。

“那句‘索！嗯哪！喬！’是加泰羅尼亞獨立的口號嗎？”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p>

“那用英文的話具體大概是什么意思呢？”

“We are a nation.”

真是異?？酥贫烛湴恋目谔柲?。Nation可以做很多解，國家可以，民族也可以。不算是呼吁，亦沒有要求什么，只是自顧自表個態(tài)，We are a nation。這么一解釋，廣場上剛剛經(jīng)歷的30分鐘甚至算不上一場抗議，頂多可看作加泰人的宣言，難怪氣氛友好輕松。從2006年加泰羅尼亞自治表決開始，最新一波的獨立運動時而大鳴大放時而轉(zhuǎn)入地下地持續(xù)了將近10年，西班牙顯然并不準備像英國那樣假裝大方—加泰人的獨立意愿比蘇格蘭人強烈得多，如果真的公投，那必是要壯士斷腕了。自治區(qū)的民眾也清楚這一點，知道獨立運動恐怕最終只能是做做樣子。但加泰人的自尊心豈能輕易舍棄。

除了政府機構(gòu)，自治區(qū)首府巴塞羅那極少看到官方的紅黃條紋加泰旗，倒是酒吧、小旅店、普通民居……常常堅定地往突出的小陽臺外掛一幅獨立旗，旗幟的右邊也是代表加泰羅尼亞的紅黃條紋，只是左邊挖去一個三角，填上了天藍底色和一顆白五角星。

每次看到那塊藍色三角，那些加泰人的形象就又鮮活起來。他們圍住議員，高呼一句毫無破綻無法反駁的口號，并且不忘和他們握手。竟有點兒高貴。

圖1：巴塞羅那圣家堂

圖2：多梅內(nèi)克操刀設(shè)計的加泰音樂宮

圖3：加泰音樂宮繁復精美的穹頂

圖1：米拉公寓

圖2：米拉公寓內(nèi)部

圖3：米拉公寓奇幻的煙囪和通風口

圖4：米拉公寓奇幻的煙囪和通風口

加泰羅尼亞有的是高貴的資本，光是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就足以讓它風頭無兩。西班牙大約可以說是一個貧瘠的國家，整個國土面積里僅有不到40%可用來耕種，能稱得上肥沃的更不到一成，加泰羅尼亞就在其中。

坐火車從北往南縱貫西班牙，窗外的顏色一出加泰就變成了單一的灰黃，沙礫的顏色。大片土地既干且冬日極寒、夏日又火燒火燎，即便稍微適宜農(nóng)用，也只有受得了干旱的橄欖樹，以蒼老到幾乎像蒙上一層白霜般的綠色，稀疏地點綴在黃土間。西班牙于是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橄欖種植國。

加泰羅尼亞就不一樣了，這里算是西班牙少有的可以多樣化種植的區(qū)域，水果、堅果、蔬菜、水稻……西班牙海鮮飯很有名吧，加泰人會告訴你這是加泰名吃，沒有加泰人的米，哪來的海鮮飯。很多年前上海有一家西班牙餐廳，番茄肉丸和米飯布丁極驚艷，家常之余又有小小翻新，問老板是西班牙傳統(tǒng)食物嗎，老板只答一個單詞：加泰羅尼亞。這種一瞬間記憶重合的似曾相識感啊，虧得加泰人在家里家外都是一樣的滿臉自豪。

土地肥沃，便有更多閑情逸致，這個道理放之四海皆準，不然，僅僅是考慮怎樣喂飽自己，已然需要竭盡全力。加泰有許多閑情逸致的產(chǎn)物，濱海小鎮(zhèn)錫切斯一年一度的加泰羅尼亞國際奇異電影節(jié)就是其中之一，不是打錯字，而是確確實實就叫奇異電影節(jié)（Fantastic Film Festival），專注科幻、玄幻、驚悚和恐怖片，在特定范圍內(nèi)名氣還挺大。因為電影節(jié)的緣故，小鎮(zhèn)居民無比配合地在自家花園里布置上蝙蝠骷髏女巫吸血鬼，抬頭一看，對門鄰居間還饒有默契跨街拉了一張蜘蛛網(wǎng)。搭配著藍天白云沙灘游艇，這些恐怖小元素怎樣也無法制造出駭人效果，但人們就是玩得不亦樂乎。

不要以為鄉(xiāng)民是為了討好電影節(jié)游客才這么積極，比起葡萄酒貿(mào)易，電影節(jié)真的只是娛樂。然而即便是用來養(yǎng)家糊口的葡萄酒，錫切斯的對待方式也簡直揮金如土—大大小小的葡萄酒品嘗節(jié)在季節(jié)適宜的月份幾乎周周不斷，只用花上很少的錢，幾個歐元而已，就可以穿梭于葡萄酒莊臨時搭起的小商鋪間，每家嘗上一兩杯。Cava起泡酒比香檳來得更歡快跳躍，Malvasia葡萄酒散發(fā)出迷人的琥珀色。攤主還會準備用來配酒的零食，看上去完全沒打算做太多生意。酒莊本來就有固定的老買家，跑出來擺攤，根本就是圖個開心，賺錢之余，但求來一點自我實現(xiàn)。

后來碰巧結(jié)識了巴塞羅那哥倫布大道上一家沿街餐廳的老板和老板娘。他們坐在露天座里，開了瓶還算不錯的酒—酒單上的價格是42歐，邊喝邊聊，就像任何享受生活的夫婦。然后搭訕對陌生食物面帶困惑的異鄉(xiāng)客，解釋菜式的做法，并大方分享他們的煙酒。

小酒莊和小餐廳的主人如此，米其林三星的主人也一樣。巴塞羅那東北部的中世紀小山城里，Roca三兄弟經(jīng)營的世界最佳餐廳（他們拿了2013年的世界最佳。2012年和2014年則都是，嗯，吃螞蟻的北歐餐廳Noma）不能更沒架子—哪怕預約不到位子的游人慕名闖入，也會得到一杯起泡酒和幾份小食招待。掌管酒窖的二哥甚至會歡喜地領(lǐng)你參觀他的地盤，讓你越發(fā)捶胸頓足自己竟錯過了那么多。真的很愛現(xiàn)。

這種并不討人厭的可愛的愛現(xiàn)，也曾制造出驚人成果，最著名的便是巴塞羅那不和諧街區(qū)。19世紀后，加泰羅尼亞逐漸成為西班牙的工業(yè)中心，乍富的新貴們完全沒有不知新受用的困惑，迅速在老城外的格拉西亞大道上開拓出一片豪宅區(qū)，并且紛紛用新置辦的房產(chǎn)來爭奇斗艷。你請了安東尼·高迪做設(shè)計師，我便請恩里克·薩格涅，你邀了多梅內(nèi)克來壓陣，那我也必要邀普易居。高迪固然最為當代人所知，但當年這4個人卻誰也不能輕易被小瞧—普易居沉著大氣，重修加泰政府宮、替1929年的巴塞羅那世博會造標志性紀念碑這樣的工程都由他包攬；薩格涅多變高產(chǎn)，法院海關(guān)教堂學校統(tǒng)統(tǒng)勝任，保質(zhì)保量急客戶之所急；多梅內(nèi)克華麗到腐朽，加泰音樂宮繁復得令人窒息，替醫(yī)院做的設(shè)計也因為過于奪目，終于在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chǎn)后，改為博物館和文化中心。

圖5：巴塞羅那高迪公園，也叫奎爾公園，是高迪的守護神—巴塞羅那富商艾烏塞比·奎爾伯爵計劃建立的一個社區(qū)舊址，建于1900年。

圖6：高迪另一個著名作品巴特羅之家

要遙想一下發(fā)生在上世紀初的那一場建筑界的對決嗎？何況他們遠非石崇王愷式的毫無美感的燒錢硬拼—雖然主顧們免不了要互相打探—薩格涅設(shè)計了一個二樓挑空的大陽臺呢，又氣派采光又好，于是多梅內(nèi)克不得不在原本的設(shè)計上加入了拐角懸空圓形陽臺，270度景觀外加弧形玻璃，就算沒有贏，好歹也不輸陣；高迪的室內(nèi)光影和大片的藍白運用簡直像海底世界一樣呢，另外三家就馬賽克、彩色玻璃、樓體天井齊上，你既純凈我便索性炫目。

再沒有這樣富人與藝術(shù)的天作之合了。每個建筑師身后都有客戶排長隊，格拉西亞周邊街區(qū)幾乎很難挑出難看的房子，哪怕說不出名堂，也一看便知是有錢人家的手筆。懷才不遇窮困潦倒以至于郁郁而終的故事，在加泰羅尼亞大概是很難覓到的，畢加索和米羅都替餐廳和住宅設(shè)計過招貼和門牌，狂熱而先鋒的胡子男達利雖然因出格廣受批評，卻也吸引了一大批追隨者。

很難說這是因為加泰羅尼亞人識貨又惜才。非常有可能，僅僅是因為他們，有那么點兒愛現(xiàn)。

1903年，不和諧街區(qū)發(fā)生那一場建筑對決的時候，富婆羅瑟和她的第二任丈夫米拉恰好同生意伙伴一起前往觀戰(zhàn)，立刻砸下定金強行插隊，讓高迪在完成巴特羅之家后替自己設(shè)計一棟公寓。龐大而扭曲的米拉公寓讓兩人大跌眼鏡，她們甚至給它起了個“昵稱”叫大坑……然而有錢人畢竟知道悶聲才能發(fā)財?shù)牡览怼绻@個時候自己出言嫌棄房子，只會讓這單不動產(chǎn)砸在手里。夫婦二人假裝伯樂地搬了進去，待男主人一過世，羅瑟趕緊以1800萬比塞塔將其脫手。噗嗤。

Adr ià是個集加泰人的驕傲愛現(xiàn)于一身的24歲青年，他的工作是每天領(lǐng)著一小隊游客，每人騎上一輛價值6萬人民幣的賽格威電動平衡車，颯爽又酷炫地巡視巴塞羅那。

這個長相樸實白衫卡其褲的瘦削男生不擅長聊導游們愛聊的都市傳說，但每句話里有愛的夸贊都讓人忍不住想要笑出聲來。

圖1：蘭布拉大街一個轉(zhuǎn)角

圖2：2014年9月11日，加泰羅尼亞民族日（簡稱Diada），街頭游行的人們互相拍照

圖3：牌子上寫著：加泰羅尼亞不屬于西班牙

“哥特區(qū)適合放慢速度，等一會兒到海邊我們再飆飆車，吹吹巴塞羅那的風。”他在各種斷壁殘垣間緩緩打轉(zhuǎn)，讓大家去撫摸上百年的巨石，又在哥倫布大道上突然加速，從沙灘邊呼嘯而過。他幾乎惜字如金，才好憋住快要從眼角和嘴角噴薄出來的滿足，得意地收下每一聲驚嘆。

圖4：2014年12月25日，巴塞羅那傳統(tǒng)圣誕游泳活動舉行，參與者在海港中游200米。該活動自1908年開始，只因為內(nèi)戰(zhàn)中斷過3次。

圖5：2014年12月3日，巴塞羅那Santa Llucia圣誕市場出售的便便人偶，政要名人悉數(shù)“露臀”。便便人偶象征著排便和受精，被認為能夠為來年帶來幸運和財富。

圖6：巴薩8號伊涅斯塔

經(jīng)過巴薩專賣店的時候，我想起來要買8號球衣，他驚訝地連問三遍：8號？你是說伊涅斯塔？8號伊涅斯塔？“我以為你們都會喜歡梅西或者內(nèi)馬爾呢，伊涅斯塔可是巴塞羅那培養(yǎng)出來的球員?！彼谋砬檎f不上是完全的自豪，反而有一點“哎呀，我們自家的東西被別人喜歡去了”的復雜，當過粉絲的人都懂這種心情。不過很快他又找到了自我安慰的法子，補充說，“不過伊涅斯塔不算是加泰人?！?/p>

其實我也并不很清楚誰是加泰人，正好想起曾經(jīng)有主持人和球迷互掐Xavier的官方翻譯到底應該是西班牙語的哈維還是加泰羅尼亞語的恰比，于是隨口問道，“那Xavier是吧？”

Adr ià大吃一驚又很不甘心，定要問我為什么中國也會有巴薩球迷。我只好和他打哈哈，你看巴塞羅那那么美，我們都喜歡，巴薩踢球那么好，我們也喜歡。

他被自己身上展現(xiàn)出的矛盾和悖論所困擾，一時語塞，在后來的路上便時時要對中國施展一番醋意。“我們不僅有老建筑，也有很多時髦的新設(shè)計?！彼趭W林匹克村附近再次減速，開始講述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之后的城市發(fā)展。然后他看了我一眼，“啊，不過我們這里有個從上海來的，看我在得意什么……帶你來看這些真是對不起……”

簡直讓人想揮拳相向。

謝天謝地平衡車隊里有一個大大咧咧的蘇格蘭人，他瞅準這個時機，決定一起裝可憐向領(lǐng)隊示個好：“我懂你。他們都是傲慢的大國人，我們是可憐的、被壓迫的、想要獨立的小國人。”

Adr ià立刻轉(zhuǎn)移了目標，他拍拍蘇格蘭人的肩膀：“我也懂你，你們剛剛投票失敗了?！?014年9月18日，蘇格蘭人并沒有展現(xiàn)出足夠的決心，在百年難遇的投票表決機會里，以55%反對獨立的結(jié)果，繼續(xù)留在了大不列顛聯(lián)合王國內(nèi)。Adr ià用力抿了下唇，又用車輪前后擺動了一下，看上去下了很大的決心要說出實話，“但我們還是不一樣。西班牙根本不敢讓我們投票，只要我們投票，一定就會獨立?！毕肓讼?，他又真摯誠懇地補刀，“因為我們富有?！?/p>

這下輪到我哈哈大笑了。加泰羅尼亞人，就是這么的令人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