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兩關(guān)記

馮玉雷

甲午晚秋，應(yīng)甘肅敦煌西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局長吳三雄之邀，前往考察。10月10日，氣溫驟降，大風(fēng)揚沙，遮天蔽日。夜晚飄起雨夾雪，似考驗我的意志。孫志成兄、夏生平友先后來電來短信，說敦煌氣溫降至零下，囑我多穿衣服。次日晨，風(fēng)雪依然緊迫，空氣凌冽。要不要退掉票，推遲行程？

此念一閃，即被我果斷驅(qū)除。已計劃先到莫高窟禮佛，然后與孫志成兄考察保護區(qū)，豈能因天氣輕易改變？

晚秋時節(jié)，雨雪交加，樹葉披雪，路面濕潤，空氣清冷。出城區(qū)，見兩邊山泛白，路邊綠樹黃葉，染以雪色，肅殺之氣，凌然逼人。微信圈里，朋友們都曬雪景，曬冬衣，一片喊冷聲。見我出行，諸友囑我注意安全。溫暖同時，也有幾許凄涼。畢竟，冷天遠行也算一件苦差事。

機場空管，延誤兩小時，才起飛。開始，空中迷茫一片，后來才逐漸變得清晰，偶爾可見祁連雪山的壯麗姿影。俯瞰山川，倍感時空之渺遠、人生之卑微。將到敦煌，天完全放晴。大地的崚嶒與平坦盡收眼底。飛機從綠洲上空掉頭，向東平穩(wěn)降落。艙門打開，空氣瘦冷，陽光卻格外明媚，內(nèi)心喜悅。云南朋友張麗梅在微信中留言說，什么地方，一會雨，一會晴？我回復(fù)說，已抵千里之外的敦煌。

到莫高窟，與夏生平友會面，同往九層樓禮佛。每次朝拜，內(nèi)心都不能平靜。人的生命、經(jīng)歷太有限，而想做的事情又太多，真正如愿完成的能有幾樣？思考、感嘆、祈禱、崇敬。我發(fā)愿，無論如何，要將構(gòu)想中的三部大書完成。

李其瓊先生遺作展雖過展期，還未撤去，便謙恭觀摩。崇敬之情難以言表。我將很多經(jīng)典臨摹作品統(tǒng)一命名為《成就生命中的偉大》，發(fā)到群里，與大家分享。外人根本無法想象這些先輩們超凡脫俗、清心寡欲的守望生活。與夏生平聊起時下年輕學(xué)人中存在的很多問題，感慨不已。要成就生命中的高貴、偉大，或者說，一個人要真正活出品味來，就不應(yīng)被時代的浮躁氣浸淫、沖蕩。

駐足宕泉河邊，遠眺南三危山峰高聳的烽火臺，問夏生平：“你到過那里嗎？”他說只去過城城灣。我自豪地說曾到過承載烽火臺的山上，眺望四周，眼界很寬。據(jù)史料載，俄國人奧登堡曾到城城灣并留下攝影資料，已結(jié)集出版。

晚上，與孫志成兄在敦煌城相見。簡餐后，見天色尚明，便信步拜謁白馬塔。經(jīng)過黨河風(fēng)情線、白馬塔橋，一群野鴨作秀似地以鳴沙山和美麗壯觀的火燒云為背景，變化陣形，自由飛翔。我們急忙抓拍。天氣變涼，光線黯淡。進入城郊土路，過老樹林、破屋、羊圈、敗落田野，終于走到偉岸楊樹環(huán)抱的白馬塔院外。我們默默瞻仰，還是驚飛幾只打算入夢的什么鳥。之后，沿鄉(xiāng)村小路，穿過荒廢土地，接近敦煌古城址。幾段坍塌的城墻被鋼絲圍欄保護起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夜色愈來愈沉，從古城墻邊田埂上遙望燈火闌珊的敦煌市，遙望若有若無的鳴沙山，別有韻味。老城墻、模糊田野、炊煙清氣醞釀的氛圍中，蕭索悲涼之感油然而生。任何輝煌歷史終究都是這種結(jié)局吧。

回到樓群燈光中，與志成兄道別。我想徒步到鳴沙山，至楊家橋，覺天氣甚涼，便返回。

10月12日晨大約7點，保護區(qū)駕駛員小李敲門，說馬上出發(fā)，去火燒湖。與志成兄會合，吃熱乎乎的羊肉粉湯。他說青海石油管理局的一幫鳥友們已經(jīng)出發(fā)了。早晨有蜃氣，空氣不太明澈。我說這已很好了，若天陰，下雨，更糟。說完，自己都覺得很外行：敦煌地處庫姆塔格沙漠邊緣，干旱少雨，多是晴天。

出城，汽車在戈壁灘中的柏油路上馳騁。道路兩邊是正在建設(shè)中的敦格鐵路。

前方是睡佛山、黨河水庫。漸漸接近，能看見山的清晰姿影時，我們卻向西拐入玉門關(guān)道。人少，車少，北山也似乎拉近了。

到二墩村路口，車子向南拐入一條便道。志成兄介紹說，這個村得名于玉門關(guān)與陽關(guān)之間通道上的兩座烽火臺，或許是古代兩關(guān)之間的驛站。

穿過二墩村，汽車駛進沙丘連綿的火燒湖盆地。

沙丘地帶，胡楊樹大多已死，但枝干仍保持著掙扎狀態(tài);生者的樹葉勉強呈綠，像行吟詩人或苦行僧的精神狀態(tài)。志成兄說地下水位下降導(dǎo)致目前狀態(tài)。火燒湖是湖盆狀林區(qū)，這沙壟地帶當是其邊緣地帶了。隨著林地深入，沙丘抬高、隆起，后來竟聳出高巍的山峰。我們下車，沿著陡滑沙坡吃力地登上峰頂。這座巨大沙丘是一叢紅柳包，日積月累幾百年才堆成。伸展到頂部的紅柳枝仍含著生命綠意。沙坡中間、坡底的紅柳軀干盤根錯節(jié)，筋骨暴露，雖已枯死，卻仍透露著漢唐時代桀驁不馴的倔強氣勢。要想在大熱、大冷、大旱、大孤獨的戈壁灘里生存，沒有這種犟脾氣確實不行。

冷風(fēng)勁吹，飽含晚秋的肅殺曠味，在耳邊磨擦出尖利哨聲。四周都是逶迤連綿的沙丘、胡楊、荒灘。北山巍巍，沉默如金。大家被這滄海桑田風(fēng)景的沖擊所震撼，虔敬巡禮。我們盡量不出聲，不驚擾。

紅柳涅槃。我的腦海里忽然泛出這顆珍珠般的禮贊詩語。

離開沙丘、胡楊，便進入火燒湖林區(qū)腹地。胡楊林由此逶迤西去，一直延伸到玉門關(guān)、馬圈灣以西的后坑。志成兄提議小李駕車繞道到瞭望塔休息，我們穿越胡楊林過去。

他擔(dān)心我體力難以支持。我說保證沒問題。

胡楊樹葉子已大多泛黃，燦爛輝煌，隨意散布各處，風(fēng)采各各不同，或壯觀，或孤傲，或奇異，或雄強，或柔情，姿態(tài)萬千，情趣萬千。即使倒伏地面的軀干，也別樣生動。與柔軟沙地不同，這里多是堅硬的鹽堿硬殼，踩上去，咔嚓咔嚓，碰出脆響，在寂靜的林間顯得鏗鏘有力。這種地面系下雨后或春天水位上升，潤濕地表，接著被夏天烈日暴曬后形成。我是第一次穿越這原始的、極端荒涼的胡楊林，處處感到新鮮，努力把一切眼之所及的景觀攝入鏡頭。

志成兄在林業(yè)系統(tǒng)、保護區(qū)工作幾十年，常年穿梭于四個保護站，熟悉保護區(qū)的樹木鳥獸，但每次進入林區(qū)都像首次造訪，充滿激情。他扛著笨重設(shè)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疲倦，從各個角度拍攝胡楊全景及局部的桿、枝、葉、形、傷痕，等等。多年勞累，他頸椎嚴重受損，心臟做過搭橋手術(shù)，走路時喘粗氣。我擔(dān)心他太累，想提醒坐下來休息、交流。但胡楊枝葉的俏麗、壯觀、絢爛總是激情四射地躍入眼簾，令人目不暇接，流連忘返。我們忘情地欣賞、拍攝。志成兄在拍胡楊的同時也觀察不知名的鳥，抓拍。

這些年，

鄉(xiāng)愁竟然成了熱詞

鄉(xiāng)愁竟然要被強行挽留

放眼中國大地

有多少人扛著沉重的設(shè)備默默工作

林間出現(xiàn)駝印、黃羊蹄印。幾道洪水沖刷過的小河溝也夢境般呈現(xiàn)。一只蜂般大小的鳥兒空靈叫，我循聲到樹下。它與人捉迷藏，玩一陣，吱吱叫著飛走了。

經(jīng)過一片曾是沼澤地的干涸地面，猙獰溝壟扭結(jié)成虬龍狀，似乎還在憤怒抗爭。我推測這是人為。志成兄肯定地說是泛漿時自身運動形成，然后干涸凝結(jié)成這個姿態(tài)。我拍幾張照片，縮小在狹窄屏幕上，其粗礪雄渾的精神反而更集中，更凸顯。

即使有北山作參照，志成兄也是優(yōu)秀向?qū)В胰該?dān)心迷路——志成兄幾次自言自語念叨“怎么還看不見瞭望塔”。我登上沙壟，向西張望，滿眼盡是神態(tài)各異的胡楊，就不見塔臺。但我相信志成兄，并不驚慌。在胡楊林和荒草灘上繼續(xù)穿行一陣，終于，瞭望塔出現(xiàn)了。

穿越開始時是上午10點多，看見瞭望塔時已經(jīng)下午1點多。天氣開始悶熱起來。到瞭望塔下，我們在車里吃午餐——志成兄早晨5點起床趕制的燙面餅。就著胡楊林的氣息野餐，其樂無窮。

簡單用完餐，大家登上高聳的瞭望塔，迎著大風(fēng)，向四周遠眺。小李從望遠鏡中看到六峰野駱駝在活動。我只看見城垛般的雅丹和孤島般的樹木叢或荒地。接過望遠鏡，果然看到活動影子。它們就是保護站救助并養(yǎng)大的野駱駝，現(xiàn)在經(jīng)常襲擊人。志成兄善解人意地解釋：“其實野駱駝膽子很小，這些野駱駝從小同人玩耍，因此總想接近人。但它們確實已進入壯年，力大無窮，如果撞擊人，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種救助結(jié)果出乎意外?，F(xiàn)在，這幫家伙成了保護站的心腹大患?！杯h(huán)顧四周蒼茫戈壁、樹木，不覺時光更替之速，倒仿佛進入洪荒之初、時序尚未拉開時的凝滯狀態(tài)。我是多么喜歡這種荒涼中的寧靜與寧靜中的荒涼啊。

觀望一陣，志成兄叫上小王，又進入胡楊林中創(chuàng)作。我獨自到瞭望塔西側(cè)鹽堿地轉(zhuǎn)悠一陣。一邊在鹽堿地上踩出脆響，一邊警覺傾聽。野駱駝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或身后？

青海油田的朋友拍攝到一種什么鳥展翅飛翔的清晰狀態(tài)，很漂亮。他還發(fā)現(xiàn)一對被其他猛禽吃掉的什么鷹的翅膀。志成兄回來后推測這只鷹可能因病落地，被狐貍吃的。討論一陣，志成兄指著東邊的一個人工高臺說：“當年張藝謀在這里拍攝電影《英雄》時，張曼玉就從那里跳下來?！边@種轉(zhuǎn)折太快，我搞不清鷹的雙翅與張曼玉的跳躍有何關(guān)聯(lián)。天氣越來越熱。四周都泛著刺目光芒，激烈如矢。

我們動身前往玉門關(guān)保護站。

與火燒湖林地東南部相連的是蘆草井子，也是兩關(guān)之間的驛站，濕地至今猶存。幾年前，我曾與攝影家李成兄到過那里，返回時走疏勒河道，從遠處感受三危山、鳴沙山在空曠戈壁中的排列關(guān)系。沉想中，汽車沿荒原便道直達玉門關(guān)保護站。它是西湖保護區(qū)中心樞紐。小憩一陣，興之所至，大家驅(qū)車到幾公里以外的馬圈灣遺址瞻仰漢朝士卒營房遺址和爬伏于荒灘中的長城殘體。昔時烽臺、馬圈、垃圾堆痕跡依稀可辨。倏忽間，時光，無邊無際流淌的時光被拉扯回來了。從營房所在高地向西眺望，可見佇立于夕陽中的牛頭墩，承載它的臺地偉岸如渾厚城墻。這種景象，2009年從蘭州飛往成都拜謁趙毅衡先生時看見過。當年，我被天空中幻覺般的壯麗景象震懾了。

公路南邊濕地中，野馬“美女”家族悠然吃草。

壯麗夕陽為此次考察畫上句號。

披一身堿土，一身疲憊，一身欣悅，一身感動，與暮色暮氣賽跑，趕回敦煌，華燈四起，已是晚上9點多。

向所有平凡的勞動者致敬！

10月13日上午，與志成兄一起拜訪吳三雄局長。他是保護區(qū)的主要締造者。

商談完建區(qū)10周年慶?；顒硬邉澐桨福覀儼Q沙山，沿陽關(guān)古道前往崔木頭溝保護站。這處保護站建在陽關(guān)大道上的第一所驛站，與陽關(guān)直線距離大約60里，正好是駝隊一天行程。志成兄多次乘四驅(qū)越野車翻沙丘，耗時少則40分鐘，多也超不過一小時。

我們乘坐的車是兩驅(qū)，須繞道阿克塞，大約得三個小時。

志成兄介紹說，陽關(guān)古道因傍山行，又稱山道，當時多遭受大型野獸、山洪威脅;玉門關(guān)道經(jīng)過的西湖保護區(qū)多濕地，因此古代俗稱水道。我豁然開朗，習(xí)慣性地問：史書上有記載嗎？剛問完，自己都覺得臉紅。大地格局如此清楚，何須文獻證明？

這樣想著，就經(jīng)洞子灣、阿克塞繞到了阿爾金山下。廣袤荒原的北部，橫亙著承載“陽關(guān)山道”的沙龍。

路途空闊，遼遠，但并不寂寞。阿爾金山的雪峰、戈壁灘上的駝群增添無窮樂趣。特別是阿克塞溫順的駱駝，大約是人跡罕至之故，當我們停車湊近拍照時，也饒有興味地打量遠方來客。評論家趙錄旺曾在鳴沙山指著駱駝?wù)f：它們溫順得讓人心疼。那是2007年7月。

2010年7月，與伊犁倉活佛小聚，分別時，他真誠擁抱我說：“我們是兄弟！”多年來，看到寒水中游動的野鴨、戈壁灘上溫順的駱駝、民工、枯樹之類都怦然心動?，F(xiàn)在，對這些駱駝，我有同樣的感覺。拍照片，發(fā)到群里，稱它們是兄弟。確實，看到冬天冰水中覓食的野鴨、天空中飛渡的喜鵲、荒原中孤獨的獅子、雪地中艱難行走的野牦牛，我都會油然而生這種感覺。人與萬物都是自然界的孩子，大家都是兄弟，不應(yīng)該互相歧視，彼此傷害。

從阿克塞到新疆若羌有一條公路，柏油鋪到多壩鄉(xiāng)。汽車從半路拐向右側(cè)的戈壁礫石灘，在顛簸中前進。搖搖晃晃，曲折環(huán)繞，穿越沙灘。轟鳴許久，進入一道洪水沖刷出的河溝，兩邊是巨大沙丘和水墨畫似的山峰，無草無樹，異常荒涼，仿佛月球中的景象。荒涼在不斷加濃、加深。我們上了山脊、山梁、山腰、山谷。西邊溝壑縱橫，東邊是巨大的、連綿起伏的美麗沙丘。陽關(guān)大道就從那些波濤中綿延而來。當年，駝鈴敲響沙海，這里呈現(xiàn)著別樣古韻?，F(xiàn)在，汽車開足馬力轟鳴，反倒襯托出巨大的寧靜與寂寞。簡單的美，真實的美，粗礪的美，深刻的美，毫不保留的美，無比宏闊的美，大氣雄渾的美！面對這些亙古荒涼的沙山、沙海及滾涌的浪濤，我興奮，激動，狂喜。昂揚激奮中，汽車馳過一片較為平坦的荒灘，沖下山坡，抵達隱藏在崔木頭溝中的保護站。

這里曾是西出陽關(guān)后的第一個驛站。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也非常隱蔽，適當。東邊土崖上有個豁口，據(jù)說古代駝隊就從那里過來。

多壩溝保護站目前找不到適合人居住的地方，因此，與崔木頭溝保護站合署辦公，一套人馬，兩塊牌子。在這世外桃源般的小綠洲，護林員同古代戍守邊戰(zhàn)士兵一樣，每天記錄人員往來、工作狀態(tài)，并定期向上級匯報，內(nèi)容與出土漢簡大同小異。古代士兵保衛(wèi)行旅、國防，護林員維持生態(tài)，他們的生活與漢唐時代的戍邊將士何其相似。工余，護林員種菜種瓜，養(yǎng)雞養(yǎng)兔，當年執(zhí)勤驛站、烽燧的將士亦如此。2014年4月，我與志成兄考察灣腰墩時就看到過漢朝士兵開墾的土地痕跡。

恍若隔世，又覺時光混沌。

與護林員共進午餐。每人一大盤既寬又厚的拉條子，拌白菜，調(diào)以醋和辣椒。就這些。一年四季，幾乎每頓飯都這樣。他們基本上不吃米飯。常年如此。他們用太陽能，護林員喝堿度略高的泉水。

我吃了四條面的，滿滿一大盤，志成兄對我的飯量贊不絕口。

餐后，汽車要開到崔木頭溝上游，途經(jīng)坡頂一個雅丹臺地，俯瞰寬闊的、長滿胡楊、蘆葦之類植物的深溝，拍照。對面是光滑平靜的沙山，它與遠山相擁相持，一直向西邊延伸。有只鷹迎著上升氣流悠閑展翅盤飛，我急忙抓拍到幾張漂亮照片。甚幸！

接著，汽車沿著陽關(guān)古道飛馳，抵達一座有烽火臺遺址的山谷口。當年商隊燒水、做飯支鍋用過的幾塊大石頭還保持原來的狀態(tài)。這是汽車能夠到達的最遠地方。后面的考察，要徒步完成。

下車，大家沿著山谷徒步下山。駝隊商戶走過的路，經(jīng)過多年風(fēng)吹雨刷，形成窄而深的干溝。山頂烽火臺已坍塌，但仍然醒目，警惕，它的主要功能是為商旅指引方向，軍事意義減弱。大山坡被崔木頭溝截斷，我們小心翼翼，從陡峭的懸邊下到溝底。

崔木頭溝發(fā)源于阿爾金山，向北狂野延伸。洪水暴發(fā)，排山倒海，猛烈沖刷兩邊土地、樹木，水量少時，涓涓細流，嬌氣溫順，吸引黃羊、野駱駝、兔子、鳥類來解渴。河岸西邊沙坡上，羊走過的一帶路跡清晰生動。

崔木頭溝里主要植物是胡楊樹和蘆葦。我撿到一截雞棗拐木，志成兄斷定有50年樹齡。大家在溝底行走。夏天，溝里多蚊蟲，現(xiàn)在卻很清靜。藍天、沙山、胡楊、風(fēng)蝕臺地、遠山，風(fēng)景組合得波瀾壯闊、層次分明。蘇軾不來此地，真是極大的遺憾。玄奘回國時走陽關(guān)道，這是入關(guān)前的最后一段路程，但《大唐西域記》中只字未提?；蛟S當年經(jīng)過長途旅程，他疲憊不堪，沒心情欣賞壯麗的自然風(fēng)景，還是這種無拘無束、自然無為的大美令所有語言都失效？

一切到這里斂聲才是。我們默默行走，默默呼吸，默默感受。這種享受堪比一次深刻、有效的修行。

崔木頭溝胡楊的奇特處是長在高危的沙丘間。有的甚至屹立在沙丘頂部。胡楊樹最初生長時，沙丘幾乎與河床相契，每年的風(fēng)沙不斷從庫姆塔格沙漠吹來，堆積，胡楊樹不斷掙扎向上生長，避免被淹沒的厄運，較量多年，形成這種獨特狀態(tài)?，F(xiàn)在，它們的競爭還在繼續(xù)。

順溝而下，在叢林中潛行，忽然，河床倏地滲出大量明水，原來孱弱的小河奇跡般豐沛起來，河邊濕地也變得異常松軟，行走極難。蘆葦越來越茂密。我和志成兄試圖從高大密實的蘆葦叢中開辟出一條路。蘆葦勁挺頑韌，不屈不撓，我的褲子被刺破。左手也劃了一道血痕。終不能過，原路返回。

志成兄的褲子前一天就被什么刺劃破了。

望著黃羊在兩岸沙坡上留下的一串蹤跡，我提議大家爬上沙坡，從上面拍攝胡楊樹。志成兄說沙坡松軟，路難行，可望而不可及。

大家只好從被蘆葦叢圍擁的狹窄河道中涉水穿行一陣，前面出現(xiàn)一片灘涂港灣。幾棵沙棗樹長在石山腳下。沙棗樹因荒棄多年，毛刺刺，野性十足。但畢竟是與人煙關(guān)聯(lián)的文化符號，它指引我們看到了石山上有城堡遺址。我與志成兄沿著極陡的石壁坡攀援而上。經(jīng)過一段顯然是人工開鑿出的狹窄峽谷，就能清楚看到當年士兵踩出的道路痕跡和攔洪壩故址。路纏繞在山間，呈“之”字形，通到山頂。登臨高處，眼界大開。

此古城當是出陽關(guān)后的第一個軍事管理機構(gòu)，極有可能是漢代城堡遺址。城堡構(gòu)筑在地勢險要的石山頂部，易守難攻，且有烽火臺收集信息。四周山頭都有烽火臺拱衛(wèi)，遙相呼應(yīng)。選擇此山頭設(shè)置管理機構(gòu)，真是慧眼卓識。然當年建筑之辛苦，不言而喻。有石頭，有堿泥，有蘆葦，有土坯，各種建筑材料混合使用。山腰處有古人挖土筑房的痕跡。山下是臨河蘆葦草灘。當年，商戶至此，小憩，納稅，娛樂，相當繁華。而現(xiàn)在，只有遍地礫石……來此處戍守或執(zhí)行公務(wù)的古人從何處來，又去了何處？他們在這里留下過怎樣的故事？一切都成為化石般謎團。只有遼遠的山脈和沙灘依舊，小河也依然泛著波光默默流淌。黃草、黃樹，還有那開滿灘地的銀白色蘆葦花，都籠罩在一種蕭索的情調(diào)中。

攝像師小王和扛設(shè)備的護林員小張發(fā)現(xiàn)由三只黃羊組成的小羊群。公羊、母羊、小羊，有只狐貍尾隨。我不免為它們的命運擔(dān)憂。

沙丘和荒山的主色調(diào)本為老黃，深秋季節(jié)，為胡楊及百草的枝葉渲染得氛圍更濃。我久久凝望對面黃色沙崗上狀若靜坐觀音的烽火臺。陽光逆射，其姿態(tài)似剪影方式呈現(xiàn)。后面是向天邊伸展的遼闊灘地，如君子襟懷，似秋水文章，樸素實在，大氣雷動。我又想起秉俊兄的為人、為文、為事。我一定建議他抽空到這以荒灘為通天大道的地方來考察、感受。實現(xiàn)此夢想，要多久？

站在古堡殘址上，不管向任何地方眺望，皆是宏闊無垠的展現(xiàn)，無不令人魂悸魄動，心緒難寧。風(fēng)來助興，猛烈地吹。純藍天空中，竟然出現(xiàn)一片祥云，無聲無息，淡雅如琴。這種大氣的風(fēng)景醒目提神，令人精神倍增，世俗生活中的物象與喧囂渺遠如夢。陶醉的滋味一如其地美景，常人難以到達;而身臨其境者，也只能心領(lǐng)神會。與志成兄到構(gòu)筑在山坡上的房址巡禮一圈，原路返回到主山背后，從一條向北嵌入山谷的壕溝，下山。壕溝窄而深，浮土酥軟，勉強通過。這也是漢朝士兵常走的路。大家推測，古人或常常往來于夾在山坡與河床之間的襟帶綠洲。到山底，果然看到引水澆地的渠址與依地勢分割的小塊田疇。臨河地埂處，壓著蘆葦稈，防止河水沖刷。這片小綠洲延伸近千米，種植糧食、瓜果、蔬菜，基本能滿足驛站及周邊烽燧管理人員需要。他們或許還用蘋果、大麥釀酒呢。

這個驛站沒有考察過，將來可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的蛛絲馬跡?，F(xiàn)在，只能對著茂密的樹林遐想。偶爾飛至的鳥群暫棲枝頭，好奇地打量來客，仿佛在說：“子非隱士，何故至此？”

太陽不遺余力地播撒熱量，但明顯感覺到?jīng)鰵鈴母鞯郎綔侠?、樹丫間流瀉襲來。我努力拍照，感受，登上高岡北望，忽見遙遠的沙灘上兩只黃羊奔馳。因距離太遠，聽不到任何聲音，也沒看見小黃羊。

自然界中的美景總也看不夠，帶不走。得返回了。我們離開寬闊的河床，走到西岸遼闊的沙灘上。腳步沉重，身心愉悅。黃昏余光，柔美沙灘，美麗浪紋構(gòu)成另一種曠達景致。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沙粒比鳴沙山的大而粗糙，不細膩。大概是此地距離庫姆塔格沙漠近，風(fēng)力將較大較粗的沙粒篩選留下，而將細小較輕的吹到月牙泉和黨河邊。

我們背負晚霞，欣賞沿途風(fēng)景。北邊是一列高山。陽關(guān)大道中的一條就夾在它與沙崗之間，時見高處堆積的石頭和插在地里的樹干，那是路標，或為今人所為，或為古人所置。南邊崔木頭溝及其東側(cè)的山體上綻露著湖岸模樣的層次。志成兄說大約50萬年前，這里是湖泊。滄海桑田的變化，處處上演。相比之下，漢唐時代東來西往的駝隊時代，算是很近了。翻過一道又一道沙梁，看見渺遠的保護站營地，心里踏實了。偶遇墨玉群，我挑一塊較小的，帶出沙漠。對較大的，只能拍照。后來將路遇墨玉事電告葉舒憲老師，他很吃驚，恨不能立即去考察。

夜幕即將全部拉下來時，我們翻越最后一道礫梁，出現(xiàn)幾垛被沙丘拱起的高大綠色植物，煞是耀眼、妖艷。志成兄說這叫花花柴，俗稱胖婆娘。我啞然失笑，左拍右拍，忙乎一陣。

夜色猛烈襲來，我們從沙坡、懸崖間找到便道，滑到溝底，艱難過河，穿越蘆葦叢，回到保護站。

此次穿越，大約徒步8公里。用過晚餐，天已黑透，星河燦爛。穿越荒灘，回到敦煌，10點30分。

因緣時會，2014年10月12、13日連續(xù)出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感受豐盈。回蘭數(shù)日，夢猶在關(guān)外，念想不斷。那些曠達的美景仍然獨自美麗著，變奏著，享受著，其超然淡定令人感佩。

補記：

2014年10月25日，甘肅敦煌西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局長吳三雄與副局長、辦公室主任到雜志社交流合作項目，吳三雄局長說起幾個動物故事，其中最感人者乃是母子兩頭驢的故事：某探險家徒步到玉門關(guān)外，偶遇一倒斃的母驢及小驢。母驢已死多時，幼驢圍繞左右，不忍離去。但它孤獨無依，三日后也倒斃母驢身旁。探險家大慟，葬之，發(fā)誓說：“吾不如驢也！若能活著探險歸來，一定立碑紀念此孝驢！”

后來，他安全返回，立碑記其事。這樣的故事，在保護區(qū)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