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賀老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文化名人。
我的父親雖然沒有太高的學歷,但也算得上是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他喜歡讀書,床頭上不多的幾本書中,就有賀老的大作《白毛女》。那是一本厚厚的、有些發(fā)黃的書,封面已經(jīng)沒了,好像還缺了幾頁,那時候我當然也看不懂,但是父親給我解釋說,這本書叫《白毛女》,寫這本書的人是咱的家鄉(xiāng)人,里面寫的故事也是咱們家鄉(xiāng)的故事,他還給我說起故事里面一個叫黃世仁的地主和一個叫穆仁智的狗腿子,還有叫楊白勞和喜兒的窮人……還有,我記得,好幾年的冬天,下雪的時候,父親打開房門,看著滿地積雪都會慨嘆一聲:“北風吹,雪花飄,雪花飄飄年來到……”那時候,我還不懂,后來,我才知道那竟然是《白毛女》里面的一句唱詞。好像伴隨著這句唱詞的余音,有好幾年的春節(jié)就是在雪花飄飄的時候到來了。照例,辭舊迎新,家里要張貼幾幅新年畫,根據(jù)賀老的名著《白毛女》創(chuàng)作的年畫竟然在我們家北面墻上最重要的位置貼了好幾年。我和小伙伴們在畫前走來走去,指指點點,自然,《白毛女》與賀老的名字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子里。
但是,我真正見到賀老,應該是差不多二十年之后了。
那是一九九六年,秋天,我去北京魯迅文學院上學。說句心里話,這時候,我還沒有去拜望賀老的想法。不是不想去,是不敢想。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文學青年,賀老不但聲名顯赫,著作等身,還曾經(jīng)做過文化部代部長,我又是第一次來北京,實在不敢想象。就這樣,一直到了初冬,有一天,著名文藝批評家何鎮(zhèn)邦老師找到我說,你想不想去拜見賀老,如果想的話,他可以幫我引薦。我喜出望外,說不光想,而且非常想。他說答應幫我聯(lián)系,然后還給了我賀老家里的電話。
我記得,當天我就用魯院的電話往賀老家里打了電話,電話是一個女孩接的,后來,我知道她是照顧賀老的保姆。當我報了自己的名字,說自己是賀老的家鄉(xiāng)人時,她讓我稍等,很快,賀老便過來接電話了,賀老的普通話里夾雜著濃重的鄉(xiāng)音,一下子拉近了我與他的距離,讓我整個人感覺溫暖起來。他在電話中問我棗莊、山東這次一共來了幾個學生,都有誰,有沒有他認識的,又問起我在學校里的情況,有沒有什么困難,還說有啥需要就給他說,讓我感到家人般的關(guān)愛。當我說,我想去看望他時,他欣然答應,還特別叮囑,要禮拜天來,不要耽誤學習。他在電話中把他家的具體地址告訴了我,我記下來以后,他還讓我念了一遍,直到確信我沒有記錯,他才說,我就怕你記錯了,找不到。他還說,有一次一位河南詩人來找他,就把地址記錯了,結(jié)果找了兩天。
根據(jù)賀老給我的地址,禮拜天我準時來到了當時賀老在三里河的住所。賀老享受部長待遇,住的是部長樓,管理嚴格,賀老擔心我進不去,早早地就讓保姆在門口等我,讓我一陣感動。因為是第一次去拜見賀老,我特意從超市買了點補品在手里提著。保姆說估計你又要挨批了。我說為什么?保姆說,賀老最不喜歡這樣。我頓時一陣緊張。
我終于見到了賀老,這是一位敦厚的老人,這是一位睿智的老人,這是一位曾經(jīng)風雨卻又波瀾不驚的老人。他樸實而又莊嚴,溫和而又凝重,語速平靜而又充滿激情。賀老與我談的最多的是家鄉(xiāng),當他了解到我和他的老家只相距十多公里后,他竟然一口氣說出了我老家附近的好幾處地名,賀老說完,好長時間沒有說話,而是凝神想了一會兒,我從他的表情上看出,故鄉(xiāng)的往事和風云剎那間在他腦際回旋與激蕩。賀老與我說的另外一個話題是做文與做人,他告誡我做文要有恒心,要有責任感,要寫出有擔當?shù)奈淖郑蛔鋈艘痉?,別花哨,要低調(diào)等等。說到這里,賀老還提起我們老家一位文學青年來到這里沽名釣譽的事情,賀老熱心地接待他,沒想到,他回到老家,假借賀老的威望,斷章取義,把老家的領(lǐng)導忽悠到北京人民大會堂,給他開了個作品討論會。賀老說這事的時候挺生氣的,讓我見到這個人的時候,轉(zhuǎn)告他幾句話,只可惜,之后我沒有見到過他。
這次去,我還帶去了中華文學基金會剛剛為我新出的小說集《玉米地·楊樹林》,賀老接過去,很高興,說他一定認真看,還說,書你每次來都可以拿,但是,再也不要買東西了。我連忙點頭。
臨走的時候,賀老告訴我他還兼任著魯迅文學院的院長,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我再一次點頭,也再一次地感受著一個家鄉(xiāng)老人對一個孩子親人般的呵護。
我再一次去拜見賀老,已經(jīng)是幾年之后了。這一次,賀老看見我顯得非常高興,一進門就擁抱了我。坐下來,他就夸贊起我來,我很意外,他說,經(jīng)常聽家鄉(xiāng)來人提起我,他說我寫得不錯,他也看過了我寫的一些作品。之后就很認真地跟我談了起來。那個時候我寫了幾篇被當時評論家歸入“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的作品,比如《鄉(xiāng)選》、《黃坡秋景》、《遍地羊群》等,賀老看得很細,一篇一篇地給我講,一篇一篇地問,他問我,現(xiàn)在農(nóng)村這樣的問題還存在?選舉中有賄選問題?干部隊伍中真地有類似的腐敗問題?我一一作答。他沉思良久,自語,我身體不好,很少、甚至沒有機會到下面走走看看了,我該去看看的。我知道他是有些不相信,我只好再一次地給他講起我對于鄉(xiāng)村的體驗和見聞,賀老信了,他顯得十分憂慮。他說,黨和人民群眾的關(guān)系如果這樣,那就不是我們共產(chǎn)黨人最初革命的初衷了。那一次,他給我說的最多的是“人民”兩個字,充溢著革命文藝家憂國憂民的情懷,他給我講到了當年參加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時的情形,顯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說越是這種時候,一個作家越應該到最基層去,去了解人民的心聲,反映現(xiàn)實生活,為人民鼓與呼。
臨近中午,我起身要走。賀老說,吃完飯再走。然后讓保姆做了四個小菜,賀老還拿出了一瓶已經(jīng)打開的茅臺酒,給我倒了一杯。我說,我不會喝酒。賀老笑著說,喝吧,男子漢哪有不會喝酒的。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時候我才知道,賀老因為生活不方便,很少留客人在家吃飯的。之于我,是一次殊遇。自然,這酒里有對一個年輕后輩的希望與期待。多少年過去了,我吃過很多山珍海味,這頓飯我始終沒有忘懷。
以后,與賀老的聯(lián)系也一直沒有中斷過,有時候來北京會給賀老打個電話。有很長一段時間,賀老的身體不是太好,多在外地療養(yǎng),一直沒有見上。但我對老人的牽掛一直放在心上。
2011年秋天,因為在家鄉(xiāng)拍攝電視連續(xù)劇《石榴紅了》,我想請賀老題寫劇名,與秘書約了幾次,賀老終于騰出空來,我再次去北京拜見他。與上次一樣,一進門,賀老與我又擁抱起來,只是這一次比上一次抱得更緊,我感受著賀老的仁厚與溫暖,心里充滿愧意:我來得太少了。當我把來意說明后,賀老欣然答應。還讓我們把劇名具體是哪幾個字、尺寸以及大概需要的時間都詳細給秘書寫下來,并叮囑秘書,提醒他不要忘了。他的細致與嚴謹,以及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再次讓我肅然起敬。
這一次我?guī)チ俗骷页霭嫔鐬槲页霭娴奈募?,賀老翻看著,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又說,來而無往非禮也,賀老讓秘書把他新出版的六卷本《賀敬之文集》送給我,并且題上了自己的名字,還寫上了“張繼同志指正”的字樣,在賀老的謙遜面前,作為一個后輩,除了努力,除了感恩,除了時刻警醒自己,我還能做些什么?
這一次賀老除了對我說了好多鼓勵的話之外,還拿出幾份《文藝報》讓我看。當時,好像有人提出對《白毛女》的作者署名問題有異議。他向我講了白毛女創(chuàng)作的大致經(jīng)過:歌劇《白毛女》最早取材于流傳于晉察冀地區(qū)的一個“白毛仙姑”的故事,負責文藝工作的周揚同志看到這個故事后,讓張庚領(lǐng)導成立了一個包括邵子南、王濱、賀敬之和導演、作曲等七八人的正式創(chuàng)作組。經(jīng)過幾次集體討論后,邵子南用傳統(tǒng)戲曲的方法寫了《白毛女》劇本的第一場,按照秦腔的程式寫詞、配曲,并進行了試排。試排時周揚等同志去看了,看后周揚很不滿意,建議重新結(jié)構(gòu),推翻重寫。但邵子南不同意這個新的思路,因此收回了他寫的初稿,退出了創(chuàng)作組。經(jīng)領(lǐng)導決定,這次重寫由賀敬之執(zhí)筆;后來,賀敬之身體有病,最后一場則由丁毅執(zhí)筆。以賀敬之為主要編劇、馬可等作曲的新的歌劇《白毛女》彩排后,邵子南又提出了不同意見,認為這個新的本子是失敗的,他還在墻報上發(fā)表聲明,表示這個“歌劇《白毛女》的創(chuàng)作與他無關(guān)”。1945年,在黨的“七大”會議期間,《白毛女》進行了獻禮演出,獲得了廣泛好評,并迅即流傳到各解放區(qū)以至全中國,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熱烈歡迎。此后,歌劇《白毛女》劇本經(jīng)賀敬之、丁毅,音樂經(jīng)馬可等繼續(xù)修改并先后在全國各地多次出版。
賀老說這本來是被歷史證明了的事實,有人還翻騰出來,顛倒黑白,實在是讓人寒心。的確是這樣,歌劇《白毛女》是賀老一生最重要的作品,作為一個后輩,作為一個家鄉(xiāng)人,我理解賀老的氣憤,我也有義務捍衛(wèi)賀老的尊嚴。
離開的時候,賀老一直送我到門口,賀老顯得依依不舍。其實,早過了約定的時間,來的時候秘書不讓超過一小時,可是,已經(jīng)不知不覺過了兩小時了。是我主動提出來走的。我怕賀老太累。我說,賀老,我還會來看你的。
賀老謙遜地說:我已經(jīng)是個沒有用的老人了,你們來看我,只是家鄉(xiāng)人對一個老人的尊重,其實,我都這歲數(shù)了,也已經(jīng)退下來這么多年,給你們幫不上什么忙,也做不了什么,我心里只能感謝。當然,你們來了,我高興,我很高興能看到你們,也更高興你們在文學上有更高的成就,當然,也更高興你們能超過我,以后,順道的時候能來就來,不要刻意。
一位中國新文化運動中碩果僅存的革命文化先驅(qū),享譽世界的著名劇作家、詩人,洗盡鉛華,歸于平淡,把自己擺放到如此低的姿態(tài)。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賀老,你不要這么說,無論何時何地,你都是我、我們心目中的文學高峰。
二○一四年十二月一日于濟南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