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江都在京杭大運河的下游,屬于蘇北水鄉(xiāng),河網(wǎng)密布。我家老宅北面和西面有一條聯(lián)著古運河的小河。它沒有什么名氣,就像河邊的野草,沒人太在意它的存在,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卻無從知曉它的名字。人們常說,隔河千里遠。老宅所處的地形在當?shù)鼐徒小昂犹鬃印保浅0踩?,什么逃荒要飯的絕不會走到此地來,否則,就鉆進了死胡同,再也出不去了。就這樣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在我的內(nèi)心卻有著獨特的地位。
講故事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曾跟我說過一個傳奇故事:在一個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突然傳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中間還夾雜著許多人的說話聲,我爺爺、奶奶、叔叔都嚇得直哆嗦,誰也不敢開門,這時只有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我爸不知怎的,他糊里糊涂的起床開了門,一下子進來了五六個背著“盒子槍”的軍人,其中一個高高瘦瘦的、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的人開口說話了,他首先叫我爸別怕,他們是“新四軍”,夜里行軍天太黑迷了路,跑到“套子”里來了,走了很長時間,也沒走出去。他們有緊急任務,要我爸帶他們到運河邊上的“楊家渡”。等到我出生記事以后,爸爸跟我講起這個動人故事的時候又加上了一個美麗的結尾,迷路的“新四軍”順利到達了“楊家渡”,和其它戰(zhàn)友會合后,乘船到達淮安北蔡橋地區(qū),發(fā)起“山子頭戰(zhàn)斗”,殲滅了進入淮北抗日根據(jù)地的國民黨反動派偽省長韓德勤的軍隊。并且說那個操四川口音的“新四軍”領導就是赫赫有名的“鐵血將軍”——張愛萍。爸爸每每說到此處,聲音就會提高“八度”,激動地站起身來,用力地揮動手臂,不太大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澆菜地
我家屋后有一塊很大的菜地。小時候,放學回家第一要務就是用小桶從河里提水澆菜地,我家旁邊的“水碼頭”是公共的,共有七級臺階,最下面一級是一塊“五孔”的樓板,約有一米見方,下面有五根碗粗的木樁穩(wěn)穩(wěn)地支撐著。傍晚是最忙的時候,也是最熱鬧的時候,淘米、洗菜、澆水、灌溉等,都在這個時候,這里是信息交流中心,戴家兒子當兵了,景家女兒考取大學了,“文子”娶老婆了,“傻丫頭”出嫁了……每當夕陽西下,太陽把余輝灑在河面上的時候,小河里一邊是紅的,一邊又是綠的。又一陣風來,倒映著兩岸成排的桑樹、榆樹、皂莢樹,都亂成灰暗的一片,像醉漢,搖搖晃晃的,可一會兒又站穩(wěn)了。由于我家這塊菜地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靠近水碼頭,澆水方便,瓜果蔬菜長勢一向很好,每每來碼頭的鄉(xiāng)鄰看見我這么賣力地提水澆菜時,都會夸上一句,“忠子這孩子真懂事!”
洗衣服
媽媽最辛苦,一家人的衣服經(jīng)常是晚上借著月光完成的,媽媽膽子一向很小,每次洗完衣服要到河里汰時,我都會跟著,給媽媽壯膽。我緊靠著媽媽,坐在水馬凳的一頭,挽起褲腿,把腳伸進水里,只稍停會,小魚兒就會嬉戲于腳丫周圍,癢癢的,接著便用小腳在水里“嘩啦”“嘩啦”踢上幾腳,小魚紛紛散去。小河的夜晚可真靜啊,喧鬧了一天的小河仿佛帶著倦意入眠了。她像凝固了一般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清清的明月,悄悄爬到空中,對著小河照起了鏡子。這時,涼風任意地掃著河岸上的婆娑的綠影,發(fā)出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媽媽舉起棒槌捶打衣服,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音,節(jié)奏輕快,特別響亮,而且傳得很遠很遠,似乎還能聽見清晰的回響。這時,我感覺小河是多么清澈的、多么的安靜、多么的溫柔啊!
看打魚
在小河里打魚的大多用魚鷹,這是孩子們最高興的時候,隨著一陣清脆激越的“鑼鼓镲”的聲響,孩子們就都出來了,高高低低的站滿了小河的兩岸,相互之間有的都好久不見,忘不了還要打個招呼。一般都是一兩條船,每只船一般八只魚鷹,也有三四只的。魚鷹棲在木架上,昂首挺胸,躍躍欲試。打魚人嘴里一聲指令,或把篙子一揮,魚鷹就會“呼”“呼”地跳進水里。只見它們一個猛子扎下去,一眨眼功夫,就有魚鷹叼著一條“銀魚”上來,打魚人用手抓住魚鷹彎彎的脖子,一只手向上一捋,另一只手掰開魚鷹長長的嘴巴,“銀魚”就從魚嘴里順勢吐到船艙里了。為了不讓魚鷹把逮到的魚吞到肚里,打魚人在魚鷹的脖子上套了個金屬的箍,現(xiàn)在想來這種做法有些殘忍,但兒時的我卻莫名地沉迷于此。偶爾打魚人也會給捕魚能力高超的魚鷹解開金屬箍,并獎給它一條小魚,它高興得撲棱著翅磅,又急切地扎進水底去了。有時也會有幾只魚鷹合力抬起一條“鯖鮌”上來,“鯖鮌”在拼命地掙扎,打魚人卻不緊不慢,不動聲色,隨手拿起小網(wǎng)兜輕輕一撈就起來。這條魚足有3斤重!看打魚的、看魚鷹的激動歡呼的聲音是一浪高過一浪,真是應了家鄉(xiāng)的一句老話,“打魚的不著急,背戽簍子的著急”。
交公糧
那時家鄉(xiāng)交公糧都是用船,走水路,拐過兩個直角彎,一直向西走就到了目的地——江都縣城里的糧站。這是生產(chǎn)隊的鄉(xiāng)親們年年都盼望著的大事。照例一大早,生產(chǎn)隊里那條載重5噸的水泥船,泊在了我家旁邊的“水碼頭”,我爸爸他們“挑軋組”的大勞力們“哼唷哼唷”的打著號子,將黃燦燦的稻谷一擔一擔地從隊房倉庫里挑到水泥船上,直到船中間的大艙堆滿為止。這時候,除了像我爸爸一樣的能挑能干活的勞力外,還有一些小孩也跟著大人一起進城去交公糧,并享受一頓期盼已久的,能吃飽肚子的放了好多油的美餐,說不定還能吃上一兩塊紅燒肉呢!逆流而上的船多撐篙。使篙的通常有兩人,船的左右兩側(cè)各一個人。弄船的人脫光了上身,露出古銅色的、極健壯的身板,使勁把篙子梢頭頂在肩窩處,光腳踩在船側(cè)窄窄的舷板上,從船頭一步一步走向船尾,然后拖著篙子走回船頭,“咚”一聲把篙子斜著扎進水底,而后又頂著篙子,一步一步,走向船尾,就是這樣來回走動,循環(huán)往復,這趟十幾公里的路程,實際上就是撐船的人用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此時,兩頭小艙里的大人孩子興奮的歡聲笑語早就淹沒了船頭激水的“嘩嘩”聲。
回家鄉(xiāng)
工作以后,盡管有機會回家看看,卻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乎從來就沒有想到關注身邊的這條再熟悉不過的小河。今年暑假適逢我哥哥家添人進口,侄媳婦生了個“千金”,我這個長輩興奮之余,決定抽出兩天時間回老家看看,畢竟又是一代了嘛!那天,天沒亮我就起了床,早早趕到了家,內(nèi)心的興奮“爆了棚”,東張張西望望,什么都覺得新鮮,離中午飯還有個把小時,廚房中哥哥和嫂子正忙得不亦樂乎!我索性去看看家鄉(xiāng)的小河,看看那個承載著我許多童年故事的水碼頭。河邊是雜草叢生,無從插腳,整個水面更是水葫蘆的領地,那塊五孔樓板身披厚厚的一層綠衣,依然堅實的站立在水中。這么一個偌大的水碼頭,在這樣一個本該忙碌而又熱鬧的時間點上,怎么沒有人在那淘米、洗菜、提水、灌溉、嬉戲,我正納悶著,身后突然傳來一位老者熟悉的的聲音:“是樹忠回來啦!”。我趕忙掉轉(zhuǎn)頭來,原來是本家三叔,他還是那個矮矮的個頭,古銅色的臉上,刻著一道道皺紋,兩只深陷的眼睛,有點渾濁。我疾步走到他的身邊,他也不習慣的伸出兩只蒲扇似的粗糙的大手,有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好久沒回來了啦!忠子呀,你的頭發(fā)也白得不少啦!歲月不饒人啊!”八月正午的陽光,就像一個火球,沒有一點風,小鳥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河邊的樹都無精打采地,懶洋洋地靜默著。忽然,伴隨著一陣飯香味,一個女孩高亮而悠長的聲音傳來:“爺爺……回來吃飯嘍!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家鄉(xiāng)的小河已略顯蒼老,少了些許生機,少了那份靈動,我們也不再有那些當年令大人們既歡喜又擔心的情感交織,但小河的水依舊嘩嘩的向前流淌,兒時的歡笑依然清晰如昔,回憶的芳香乃銘刻于心。
小河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已經(jīng)靜靜地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她不僅裝點了家鄉(xiāng)秀麗的景色,而且養(yǎng)育了家鄉(xiāng)千千萬萬的生靈。我家與小河為鄰,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家鄉(xiāng)的小河,是一支沒有盡頭的樂曲,是一首百讀不厭的詩,是我靈魂的棲息地,是我虔誠感激的生命靈光!
(作者介紹:徐樹忠,語文特級教師,發(fā)表學術論文及文學作品若干,出版專著多本,現(xiàn)居江蘇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