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悅
高八度
◎胡悅
一
邃深。暗沉。死寂。
在等待應召女郎的這片刻時間里,他叫服務生關(guān)掉包房內(nèi)所有的燈,闔上那扇悄無聲息就可以嚴絲合縫的門。
置身于隔絕了所有燈光和聲響的KTV包廂內(nèi),他感覺自己被甩在了世界的背面。世界太過喧囂,太過于紛擾和算計,沒有人能看清的另一面,是不是像此刻一般幽謐、闃靜、安寧?在用銀子兌換的這一方“私密空間”內(nèi),可以借助酒精的麻醉、燈飾的魅惑,還有異性挑逗和觸摸的荒誕,盡情地譏訕和撕碎包廂之外馱著面具生活的沉重和累贅。人有時候需要還原或者否定一下自己,他這樣想。
魅幻的燈光和被放大到極致的音響的轟鳴具有了篡改人的視覺和聽覺的能力,這里女人的妖嬈氣息、煙的刺鼻、酒的辛辣、打嗝的腥餿,還有莫名的臭混雜在一起,又模糊了嗅覺。KTV包廂良好的封閉性能切斷了和外面的聯(lián)系,它所營造的喧騰和聒噪讓來此取樂的人以為找到了減釋壓力的良方。喧鬧過后,沒有燈光和消逝了聲息的包廂歸復于死一般的沉寂。他這才留意:這種提供娛樂的包廂是以喧鬧和沉寂的兩個極端的方式存在著的。光顧這里的人,有的需要的是宣泄,傾向于放縱。也有的是借此一室幽閉,談些不能在陽光下晾曬的私密。
此刻的他一個人占據(jù)著包廂,拒絕了哪怕是一線兒的光亮,摒除了哪怕是一絲兒的聲響,把自己置于失聰和失明的境地,需得借助擺脫了生命跡象的枯寂才能堅定內(nèi)心這份算計。而且,他怕包廂內(nèi)還不夠黑,居然戴著一幅深度的墨鏡,怕哪盞不守規(guī)矩的燈突然間會活躍起來,驚擾了已經(jīng)執(zhí)著起來的念頭。和所有來包廂內(nèi)找樂子的人一樣,他習慣的是這里的宣泄和放縱,不過對于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不自在的。人總是很能根據(jù)自身的需要而習慣,難道不是么?人們在追逐利益的過程中總是在不斷地適應,而適應的過程又無所不為。在這不見光和亮的空間,他的思緒倒出奇的活躍。他覺得自己是抱著一塊石頭在黑沉沉的水底行走,又覺得自己置身在曾經(jīng)去過的不見光的巖洞、枯井或者是地窖……他突然想到了被封死的棺材,誰也沒有體驗過被封死在棺材內(nèi)的感覺——除了死人,那一定是恐懼而陰澀的。想到這里,他有些不舒服。但凡有算計他人的念頭和事實存在,一般都會有類似這樣不自在的感覺。他戴著墨鏡,即便是黑咕隆咚,依然存在著怕被別人直視的防范心理。
在剔除了光和聲的世界里,他又覺得自己是個伺機而動的賊,可回過頭細細地捋一遍,之前的人生卻沒有留下過做賊的痕跡。不過,小的時候,他是有過很多次和伙伴們偷瓜摸棗的經(jīng)歷,也只能從這些已經(jīng)被時光過濾掉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上找到做“賊”的些許感受。記得有一回他捧回來一個大西瓜巴結(jié)哥哥嫂嫂,還指望得到他們的褒揚呢,卻不料換來的是哥哥的一頓好打。父母去世得早,撂下他跟著哥哥嫂嫂過日子。哥哥平生最恨的便是偷人的東西,又怕他學壞了對不起死去的爹媽,下手便有些狠??v是嫂嫂拉得快、護得緊,他裸露的后背和腿肚子還是被沾水的荊條抽暴了皮,一道一道的就像里面躁動著一條條朝外拱著的蚯蚓,“蚯蚓”拱破了細嫩的皮肉,看看就要往外流血。嫂嫂心疼得眼淚流個不停,用棉花蘸熟香油給他抹傷痕,說弟呀,往后可不能拿別人的東西了。嫂嫂念他從小就沒見過爹媽,待他是真心的好,平時過日子,他一點也不比有爹有媽的孩子吃得差穿得孬,一直等他上了初中,心理和身體相對成熟些,嫂子才敢懷上孩子,就是他大學畢業(yè),后來參加工作娶了老婆,嫂嫂也沒有停下替他操勞的心。他有時候嘆怨自己命苦,不像別人從小享受了爹媽的呵護,卻又感慨自己幸運,遇到了一位視他如同己出的嫂子。因為嫂子的關(guān)愛,他的回憶沒有留下過分的凄冷,即使是現(xiàn)在,宦海沉浮,冷暖自知,他也因內(nèi)心繾綣著曾經(jīng)的一縷真情而少有抱怨。想起嫂子,他心生感慨,嫂嫂對他的恩情,他傾其一生也難以報答,更別說嫂子如今有難,他得擔當起來責無旁貸。如果說進KTV包廂之前他還存在著顧慮,有所猶疑,可一想到嫂子現(xiàn)在所受的苦,他連最后一絲兒顧忌也沒有了。有什么呢?機關(guān)工作這么多年,類似的事例見也見了、聽也聽了不少,擱在他身上這么一次,也不是什么新鮮的事。他心疼嫂子,鼻子呼啦呼啦抽動起來,如果不是驟然而至的手機鈴音崩斷了情緒的蔓延,他一定會哭出聲。
——是吳胖子!
真是見鬼了,心里惦記著鬼,鬼就現(xiàn)了身,就真的是鬼,也掐得沒這么準。
吳胖子在那頭很興奮,聲音高亢著將他的快樂翻越千山萬水傳遞而來。他說張?zhí)帲谀膬簽t灑呢?
他心拎了起來,就覺得黑暗里有一雙眼睛不亂分寸地盯住自己。難不成這家伙在長白山玩夠了,提前回來不成?
忙說還瀟灑,我這忙得不可開交,挨了上頭的罵底下又不尿俅的,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呢。
吳胖子哈哈大笑,笑得忘乎所以,說我怎么覺得你就在“高八度”找樂子。
他啐一口手機,說你個死胖子,不打勤不打懶就打那個不長眼,風口浪尖上,誰上班的時候敢往娛樂場所跑!
話說得直白,到底有些氣不平。吳胖子是一家國企不大不小的負責人,怕熱,每年夏天會天南海北地找涼快的地方鉆。
吳胖子收了嬉皮笑臉,說張?zhí)?,托你的事辦的怎么樣了?
他說成了,昨天敲的最后一顆章,就等你回來拿批文。
吳胖子連聲感謝,說我就知道沒白交張?zhí)幠氵@個兄弟——別的沒有,給嫂子帶了盒高麗參。
他說行了,咱兄弟誰跟誰。
掛了機,他心還怦怦直跳。想想剛才的話,可有破綻。
他算好了,吳胖子是明天回程的飛機,晚八點下機場,進了城,吳胖子就有不回家直接進娛樂“高八度”找樂子的習慣。進了這“高八度”,別的小姐吳胖子一概不感興趣,直接找“高八度”的當家頭牌,綽號“一品梅”的梅小姐。而現(xiàn)在,他一直候著的,正是姍姍而來的“一品梅”。
進了包廂,他的舉動讓“一品梅”頓覺詫異,還從來沒見過戴著墨鏡把自己鎖閉在黑沉沉的包廂內(nèi)的客人。不過,“一品梅”很快鎮(zhèn)靜下來,風浪經(jīng)的多了,刀滾油煎的男人不是沒有過。她趕忙滅了剛剛開啟的大燈,只留有包廂邊角鑲嵌著的兩盞暗燈供她細細地琢磨這個專程召她而來的男人來此的真實意圖。
只是這個看起來深沉的男人既不要她陪唱,也不要她陪酒,對她貼近來的身子也視若未見。他好像心事重重,持續(xù)的沉默讓她有些旋不開在男人們面前慣有的自信。在陪著他悶悶地抽了三根煙后,“一品梅”愈發(fā)糊涂了,難道客人來此的目的就是讓她干陪著枯坐?她暗自冷笑不已。
他說姑娘可認識吳有德?
您說的是吳……胖子?
嗯。他說想請姑娘幫個忙。“一品梅”心里已有幾分數(shù),客人進攻的路數(shù)雖不同,但目的都一樣。她說請講。除了他們兩個人,這里,再不會有第三者得知談話的內(nèi)容,連天和地也被阻隔在不為人知的去處。
他單刀直入,不再猶豫,無需附耳。“一品梅”聽畢,顏色陡變,暗黑里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哪怕是內(nèi)心里已經(jīng)翻江倒海,她必須保持波瀾不驚的從容。她知道這潭水有多深。
她說吳胖子對我不賴。
他笑了。墨鏡后面抽了抽皮笑肉不笑的臉。說姑娘,在吳胖子的眼里,你不過是個能尋開心的果子,是找樂子的玩物,昨天有人把你送給吳胖子,明天吳胖子就能把你送人,來去之間都是為一個利字,難不成姑娘還能為誰認真一回?
這話說得不假,“一品梅”默然無語。不論是當官的有錢的,她迎來送往的不知有多少,誰在她身上不是一擲千金,消遣過后拍拍屁股走人,可曾留下過值得她回味的念想?就是吳胖子,每次不都是變著法子整飭她,十足一個變態(tài)狂,無非給的銀子比別人厚實些。干她這一行的,青春和尊嚴都被銀子埋汰盡了,再怎么為難,可千萬別和銀子過意不去。
他從坤包里拿出厚厚的幾沓鈔票,這只是一半,事成之后兌付領(lǐng)一半。
“一品梅”想看清楚客人的真實面目,或者說她想知道是在替誰賣力。盡管這樣會引起客人的忌諱,也是行內(nèi)的禁忌。但她還是遲疑著伸出手,在沒有得到客人的攔阻之后,索性一把扯下客人罩著眼睛的寬邊墨鏡。借著渾蒙的光線,她仔細端詳著客人暴露出來的這張臉,眼前的這個人讓她越來越害怕,在看清楚客人的面容后,“一品梅”花容失色,五官驚愕得幾乎錯了位,她趕緊捂住失聲叫出的嘴,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會驟然背過了氣。
二
是在閃念之間,這個念頭真實地切入了自己的腦海。
也許是聽了不少,也是見了不少,當自己急需用錢的時候,這種在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里也許不斷重演過的想法是那么順其自然地聳然其間,令他為之心動。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說張琛,你真他媽卑鄙。不過,最初,他并沒有把這個念頭和吳胖子拴連在一起。
說真的,在他的這些迎來送往、呼兄喚弟的交往人士中,吳胖子還算不錯的一個。這個人人如其形,大大咧咧、心直口快,是個不需要你加以設(shè)防的一個,這在他所處的職場當屬難能可貴之列。別說吳胖子沒有心眼,那你就錯了,在無處不顯其精明的職場,看似憨拙的吳胖子之類的人,倒大有市場。吳胖子和他年齡相仿,有著同樣年齡層次相交往的便利。職場混,吳胖子不見別的門道,其他的可以忽略不計,但對于領(lǐng)導,吳胖子一貫小心伺候周全。這是他信奉的唯一的樸素的道理。把領(lǐng)導伺候到位,哪怕你犯個小錯,打個擦邊球,也會相安無事,職場中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首先得領(lǐng)導要好,這樣,你會遇難成祥,順風順水。這年頭,領(lǐng)導是什么?領(lǐng)導好比老百姓那兒參拜的佛。多少能耐強、本事大的人因其個性太過鮮活而疏于對領(lǐng)導的尊敬,使自己的聰明才智付之東流,所有的努力打了水漂。吳胖子沒有運籌帷幄、處事不驚、迎難而上、攻堅克難的本領(lǐng)和魄力,但他職場深諳其道,游刃有余,活得有滋有味。這個人有兩個特點:一是會來錢,二是好玩?,F(xiàn)如今有錢的人不在少數(shù),沒錢的人更多;好玩有很多種說法,放在吳胖子身上就是好女人。這似乎是有錢男人的通病,或者是但凡正常的男人都好女人,得看你有沒有條件滿足這種嗜好。他隨吳胖子去過幾次“高八度”,幾次之后,他不再去了,里面太渾,豈是他這種人能趟得清的。吳胖子了解他的想法,不勉為其難。說心里話,吳胖子待他不錯,職場中有一個人能夠?qū)ψ约航⑵鹑绱烁叩男湃味?,也屬少有。那一次,他隨吳胖子進了地下賭場,吳胖子設(shè)局坐莊,莫過一個鐘頭的光景,轉(zhuǎn)手輸贏以幾十萬計。錢在吳胖子的手里像是不具實質(zhì)意義的紙,徒具數(shù)字概念而已,把他看得呆了。他憤憤不平,想?yún)桥肿右窙]品,要才沒才,只是憑借父輩曾經(jīng)歷職場數(shù)十載累積的蔭庇,便活得人模狗樣。想自己品貌俱佳,科班出身,怎么就覺得從來沒有輕松活過每一天!
他不是沒錢,而且頗有積蓄。雖不是身居要職,但數(shù)年打拼,如今年屆四十,在現(xiàn)在的位置上已干了五年之久,正是如日中天,大干一番事業(yè)的時候。他的這些積蓄,輕易不能挪作它用,他得準備著,準備著一旦提攜進職的機會來臨,需得有投石問路的資本。前一陣子,另一個部門的主管正職挪位另有任用,組織部作過調(diào)查,符合頂替這個空缺條件的只有他和另外兩個人。他暗中了解過,另兩個競爭對手實力非凡,其中一個還具有省一級領(lǐng)導的背景,競爭壓力之大前所未有,令他徹夜無眠。但他絕不輕言放棄,愈是艱難,愈能激起他的斗志。他不再是毛頭小伙子,職場雖如戰(zhàn)場,但有其潛在的路數(shù)和行事的規(guī)則,千難萬難,可不能跟職場規(guī)則為難,誰要是忽視了規(guī)則的存在,棒打出局那是必然的事。他在等待時機,覷準機會戰(zhàn)敗所有應戰(zhàn)的對手。像他這種沒有靠山可依的人,需得謹小慎微,穩(wěn)扎穩(wěn)打,可不能站錯了隊跟錯了人,哪怕只是一次的走了眼,說不定一輩子也難以掙扎起來。他告誡自己:一錘子買賣,只許成功不要失敗!
可就在這時,侄兒告訴他嫂子生了病,而且是重癥。他只有一個女兒,因此視侄兒有如親生。侄兒跟他說叔,我媽腎上出了問題,是尿毒癥。驚聞惡訊,他臉色煞白,沒有心思再做任何事情。這么多年以來,在他的心目中,嫂子可不就是替代著爹媽的角色而存在著的么。他問哥,哥說沒有的事,是你嫂子腎結(jié)石,做了電擊碎石療法,已經(jīng)好了。他不相信,徑直驅(qū)車幾百里路趕回了老家。侄兒沒有騙他,嫂嫂已經(jīng)被尿毒癥折磨得形銷骨立,儼然成了奄奄待斃的老太婆,與之前勤快、利落還有一臉的恩慈和善相去甚遠。病魔在嫂子身上不斷擴大著戰(zhàn)果,她已病入膏盲,如不及時換腎,恐怕時日不多。哥哥日子還算過得不錯,可在農(nóng)村,叫他一股腦兒拎出幾十萬換一只腎,著實為難。是嫂子不讓告訴他自己得病的實情,依她的意思,別病一回拖垮了一個家。嫂子說咱平頭百姓沒什么家底子,你一個人在外打拼,凡事得自己支撐,現(xiàn)如今做什么事情都離不開錢,你還年輕,得往上走,不能在她一個要死的人身上白花了錢。這個時候,嫂子還在替他想。嫂子的一番話說得他肝腸欲斷,淚如泉涌。對于他來說,有什么比救嫂子的命更重要呢?他連夜從哥嫂那兒趕回來,要拿出所有的積蓄,救嫂子。
這個時候,領(lǐng)導找他談了一次話。領(lǐng)導從不輕易擺明談話的真實意圖,留下足夠你揣摩和無限想象的空間。領(lǐng)導肯定了他一向工作的勤勉,像是拉家常。與此同時,組織部門對他進行的“德能勤績廉”等方面的民意考評也有了結(jié)果。他向來低調(diào)自然,為人行事波瀾不驚,測評的結(jié)果了然于心。這是什么意思呢?所有已經(jīng)存在和正在進行的跡象表明,這正是提拔前必經(jīng)的程序和步驟。就像做生意,既然來了翹首以盼的要約,難不成還不去兌現(xiàn)那一份候之已久的承諾?可嫂子的病……他痛苦不堪,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想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謀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良方。時間不等人,他看到嫂子的性命隨著眼前鐘擺的走動在快速地萎縮。先是想到借錢,平時狐朋狗友的不在少數(shù),挨個的去想,若是一口氣能借給他幾十萬的這個時候卻找不到一個。況且,這節(jié)骨眼上,要是借大額款項的消息漏出去,反倒弄巧成拙,保不定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可難為死了他,從來就沒有過這么傷腦筋的。錢吶,你這個讓人恨又讓人離不開的禍根!他覺得狹小的房間太悶,把他想出的一個又一個法子悶死在還不能成形的胚胎之中。不知不覺中他就走了出去,想出去換換氣,說不定靈光一閃,老天爺可憐見的,就賞給他一個救苦救難的法子。天黑了,已是夤夜時分,除了他,街上明晃晃的不見其他的人影,只有偶爾的一輛出租車擺脫了白天在馬路上行駛的局促,快速地疾馳而過。他在想,絞盡了腦汁的想,天亮之前一定得想出個辦法,這是他給自己下的死命令。他人在道上走,心卻不在腳下,不小心就闖了紅燈。等迎面而來的車子“嘎”地停在腳前,撞回了魂,他才意識到差那么一點自己就丟了性命。也就在這么生死一瞬間,這個念頭鬼使神差地撞入了他的腦子,就好像是這輛差點要了他性命的車借著慣性拋給他的一劑救命的良方。剛開始他還不肯接受,雖職場險惡,壓根兒沒有想過設(shè)計編排人。可幾經(jīng)思量,這么一路走來,能成的事情有幾樁不是在明與暗之間打擦邊球?現(xiàn)如今誰也不吃誰的飯,誰也不比誰高尚。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把吳胖子合計成所要謀劃的主角。吳胖子在哪兒呢?在長白山天池泡澡呢,在啃著人參抱著東北大妹子消暑呢。等他拐過了幾條街,不知不覺中娛樂“高八度”花燈璀璨、霓虹閃爍的門樓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那“高八度”三個字被劇烈變幻的燈飾拉伸、縮放,賦予了極具挑逗意識的動感魅惑。他想起了吳胖子,想起吳胖子賭博時猶如吸食了毒品一般的亢奮和張狂。他眉頭緊鎖,臉上的肌肉開始扭曲,緊繃的嘴里擠出幾個字:
這個死胖子。
三
吳胖子高興。長白山的異域風情和“高八度”內(nèi)的銷魂放蕩給他的快樂鍍上一層保鮮膜。只要他愿意,快樂得隨時迎候著他的需要而滋長而投懷送抱。他說張?zhí)?,你還跟我客氣,哪敢叫你接風洗塵……噢……老地方,那好。平心而論,和很多接觸過的圈內(nèi)圈外人士相比,他還是喜歡張琛這類人。張琛為人低調(diào)謹慎,這兒不去,那兒不碰的,屬見好就收的類型。不像有些官差,見了銀子眼珠子發(fā)綠,見了女人就走不動路。張琛不,能力范圍之內(nèi)他肯幫忙,和人接觸,能夠把那身官皮褪了跟你心平氣和地談天說地。這人不賴。張?zhí)幷f了,哪是請他個死胖子吃飯,是惦記著他帶回的那盒高麗參。說得兩人哈哈大笑。
掛了機,吳胖子黏濕的嗓門還在沒輕沒重地撞擊著他的耳鼓。他想就此罷手,保留吳胖子對他的這份信賴??伤S即反啐了自己一口,表面上吳胖子把他當做了藉以信賴的兄弟,可職場上口口相傳的兄弟缺乏情感和血緣的黏合,極易風化成沒有水分的干灰。他一不小心對吳胖子發(fā)了慈悲,可又見誰對他發(fā)過慈悲?他咬牙切齒,也許已經(jīng)是面目猙獰,一大早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
是的,一大早的,就之前那么一會兒工夫,有郵差給他送來一份快遞,是一個用透明膠布裹緊的硬紙板盒。盒子不大,可以托在手掌中把玩。他以為是女兒在逗他樂。這孩子,從沒個正經(jīng),經(jīng)常性的就會把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演化成現(xiàn)實尋他開心。等他用刀子切開紙盒,里面暴露出來的卻是一只類似鋼筆粗細的錄音筆。他心往下沉,大清早的,卻有日頭往下落時的那種撕扯感。果然,錄音筆里釋放的是他和一個人私下里的談話內(nèi)容,無關(guān)緊要的已經(jīng)過濾,剩下的,足以讓他從此偃旗息鼓、不能再顯山露水。類似的談話有過多次,而最為重要的那次他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會滴水不漏,卻不料螳螂撲蟬黃雀在后。錄音筆里的內(nèi)容一旦公開,結(jié)果怎樣,他比誰都清楚。他瘋了一樣將錄音筆擲在水泥地面上,用腳死勁地踩、跺,總覺得還不止這些,就用手在硬紙板盒里亂摳。果然,摳出來一張方方正正的A4頁面的白紙,上面打印著小二號的黑色仿宋字體,八個字:“停止參與,相安無事”——是告誡,還是恐嚇?總而言之是告訴他,眼下能夠進行的一切競爭的活動,就不必繼續(xù)下去了。白色的紙,黑色的字,白紙黑字的反差在這個時候具有了捕殺獵物的奇效,他一屁股坐進松軟的靠背椅里,心口硌生生的疼。
他閉緊窗戶,扣牢鎖扣,拉緊窗簾,防止一星半點的光線從可能的縫隙間漏進來。外面,陽光強勁,艷陽高照,再怎么著,這屋子屏蔽光亮和過濾聲響的效果無法和“高八度”的KTV包廂相媲。他害怕得不行,不,是恐懼,就感到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盯牢了自己,自己的一舉一動、舉手投足莫不在此人的掌控之中。屋子里已經(jīng)很昏暗,可他還嫌所有能看見的東西撞他的眼珠子。他在思索,是誰對他下的狠手?腦袋閃電般地將可能的人逐個進行了甄別,卻沒有能力將其中的任何一個對號入座。其實,這種猜測已無意義,職場中,誰都可以成為螳螂而又轉(zhuǎn)化為黃雀的可能,卻不料深藏的獵人已在背后舉起了槍。對手之間已經(jīng)到了白熱化的地步,再往下走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懊喪之余,他慶幸對手沒有把錄音筆直接寄到紀檢部門。可就此罷休,他心猶不甘,也不符合他一貫的作派。那就讓他和吳胖子之間本來就可以到此罷手的游戲緊鑼密鼓的開場吧,已經(jīng)不是為救嫂子的命。他眼睛瞇成一條縫,里面放大著兩蓬綠色的光。
吳胖子驚訝,說張?zhí)?,這……這哪兒呀?
還真不是吃飯的老地方。車子停在了遠郊一截斷頭路的前方,這兒視野開闊,地廣人稀,是能談事兒的所在。
他單刀直入,快刀斬亂麻,不給吳胖子回旋的余地。
他告訴吳胖子:有人托我捎個東西給你。
什……什么東西?吳胖子感覺出了他與以往的不同。這么個地兒,他的面無表情,剛才還興致盎然的吳胖子,一路沒有停止過地炫耀長白山之行的見聞,比如長白山的水怪,中朝邊境的軼聞,還有夜宿酒店的艷遇……
他把數(shù)碼相機遞給吳胖子,說你看看。
吳胖子云里霧里,不知張?zhí)帋竭@個地方搞什么名堂。待打開相機,里面流動的畫面堪比A級大片,而自己正是畫面里大尺度的主角。
吳胖子大驚失色,失聲尖叫起來,張?zhí)庍@……這怎么可能!
他依然面無表情,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吳胖子頭大起來,斜眼看過去,吳胖子的頭果然就大了一圈,臉呈瀕死的灰白。誰?這是誰,張?zhí)幠愀嬖V我。
隨即就覺出這話問得白菜。
他告訴氣急敗壞的吳胖子,以后他們兩個人得走遠些,難免讓人產(chǎn)生嫌疑。
吳胖子恨恨地罵:這個婊子,老子待她不薄,竟敢和人合起來算計我!
他喝住吳胖子,說她圖你什么?圖的是你的錢,難不成還叫她替你守身如玉、忠貞不二?
“一品梅”拿到另一半之后,就消失了,無論是在“高八度”還是在這個城市??傊灰娏?,像很多女人那樣,就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關(guān)于她的一切,都將很快被所有人遺忘。
那怎么辦?吳胖子這回是真的害怕了,他害怕這畫面如西南省份那位長相雷人的官員,光著身子和女人絞在一起雷了全國人民一回,也把自己雷得身敗名裂,雷得丟官罷職,身陷囹圄。
他告訴吳胖子,人家給我個面子,開口這個數(shù)。他伸出手指。
三……三百萬?
呸!
不過百萬,什么都好說。吳胖子有的是錢,花錢消災,買個平安,值。但他擔心人家留有畫面的底,還存在著日后要挾的嫌疑,就又主動添了一根手指,要買斷潛在的禍根。
事情出乎意料的容易。他感慨就吳胖子這樣在職場中混得花開別樣、灑脫自在。人哪,全是命,真是“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
吳胖子感恩戴德,將那盒高麗參塞進了他的后備箱。
四
但嫂子已不需要他送來的錢。
哥哥私底下和人達成了買賣,動刀子摘了一個腎,湊足給嫂子換腎的錢。
他欲哭無淚,罵哥哥蠢,這錢不是拿來了嗎,就這兩天的功夫。
哥哥哀嘆,說弟呀,咱家沒根沒底,你一個人在外打拼不容易。哥說自從他當了這個官,鄉(xiāng)里村里待這個家的態(tài)度都不一樣了,這個家可以沒有哥嫂,但不能沒有他,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眼見的侄兒就要大學畢業(yè)了,還指望著他能給侄兒安排個穩(wěn)固些的工作。
哥哥告訴他,雖然自己是個沒出過門的平頭百姓,但職場中的道理都懂。他還年輕,還有大好的前程等著他去爭取,自古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平白無故來的錢。咱沒有靠山背景,一路走下去,人情世故要靠他自己打點。哥哥嫂子就是再難,也不敢耽誤了他的前程。哥哥已經(jīng)蒼老了,身體又做了手術(shù),只是鄭重地囑咐他:弟啊,腳可要踩穩(wěn)些。
他啞口無言,眼前一黑,像又回到了那天在“高八度”KTV包廂內(nèi)的情景。他覺得自己腳下像踩著黑沉沉的水,一步步邁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責任編輯 張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