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向軍
“下車——還等八抬大轎抬你??!”一個洪鐘般的聲音震得我兩耳發(fā)顫,我趕緊連滾帶爬地跳下車,在寒夜里莫名地等著什么。
當時我剛初中畢業(yè),辦理了知青手續(xù),就無奈地待起業(yè)來。我的幾個朋友,都已被我送去了大山深處的某個工隊?,F(xiàn)在輪到我了,竟沒有人來送我,母親把拆洗一新的棉被和換洗的衣褲放進車里,眼淚打著轉(zhuǎn)說:“孩子,你該長大了?!?/p>
汽車在山溝溝里穿行,我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架,干脆把被子鋪在車上躺了下來。天是格外的藍,幾縷白云漫不經(jīng)心地懸掛在天空,汽車在簡易路上打著轉(zhuǎn),那幾朵云就絲絲縷縷地纏繞著,我的心也就白云般絲絲縷縷的。
“進來吧。”那聲音再一次響起。
周圍的群山仿佛黑色的巨人矗立著,稀疏的樹木悄悄地站立在眼前。一個黑黢黢的帳篷就像一個久病的老人在夜色中喘息著。我用力掀起厚厚的棉布門簾,一個紅彤彤的大鐵爐子直刺我的眼,爐子里大塊的木材吐著紅色的火焰,一股股熱氣就撲面而來。在熱氣中,我隱約看到有幾個人躺在臨時搭建的鋪上看著我。
帳篷里靜極了,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扛著行李愣愣地站在帳篷里,緊張地等待著。
“去割點蒿草來?!币粋€聲音低低地傳來。
我嚇了一跳,目光搜尋著這聲音的來源。爐火在小小的帳篷中閃爍著,幾個人影也就閃爍起來,我怎么也找不到這聲音的來源。
“又多張吃飯的嘴。”黑暗里傳來一聲嘆息。
“去割點蒿草來?!蹦锹曇粼僖淮雾懫?。
“走吧,跟我來,我還不知道怎么養(yǎng)活這些張嘴呢,又來了一個吃貨。”隊長一邊嘟囔著,一邊拉著我的手向外走,順手拿起一把鐮刀。
月亮升起來了,月光就在雪地上舞蹈,近處的樹木投下斑駁的樹影,月光追蹤著一條河流而來,一條蜿蜒的長龍隱約閃耀在朦朧的樹林間。
“跟上!”
這話語讓我無法抗拒。
我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那長龍走去,每走一步就有一些雪鉆進鞋子里,雪水滲進肌膚,刀割一般,整只腳都冰涼起來。隊長如履平地,大聲喊著:“跟上——跟上——”
一片蒿草靜靜地佇立在夜色里,月光籠過來,一片霧氣就彌漫開。蒿草的葉子溫柔地垂著,讓我想起前桌的女孩,她溫暖的大眼睛低低地垂著,這似乎就是我上學(xué)的全部動力。隊長揮動鐮刀“刷刷”割起來,他彎下腰,左腿在前,右腿在后,一手抓住蒿草,一手甩開鐮刀,一會工夫就割了一大捆。
“還愣著干什么,快點扎捆?!标犻L說。
“沒有繩子啊?!蔽业吐曊f。
隊長二話沒說,抓起一大把蒿草一分為二,兩手一接一擰,就成了一根繩子。一堆蒿草馬上就扎成了捆,立在冰面上像一個個威武的哨兵。
回來的路上,隊長順手抓起幾根枯樹桿。我腦海里一直回蕩著“去割點蒿草來”這句話,這聲音那么穩(wěn)、那么沉,就好似從地里擠出來的。我卻無法找到這聲音的來源,這低沉的聲音似乎有著無窮的魔力,讓勞累了一天的隊長立刻拿起鐮刀沖出了帳篷。
當我們回到帳篷,爐火已經(jīng)暗下去了,鐵爐子的中央還留有一些紅色,趁著這微弱的光,隊長三下五除二把地鋪打好,把我的行李往上一扔說:“睡吧?!?/p>
我連忙躺了下來,似乎每一塊骨頭都松散開。星光從棚隙間溜進帳篷里。媽媽在做什么,她睡了么,一定像我一樣無眠吧。帳篷外“嘩啦嘩啦”的聲音,像風吹動著枯葉,又像傻里傻氣的狍子跑來跑去,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
“到這了,啥也別想,睡吧?!蹦锹曇粼僖淮雾懫?。
我感到心頭突然一緊,整個身子都在縮,渾身哆嗦起來,意識卻模糊了,似乎進入了夢鄉(xiāng),這聲音簡直像魔咒一般。
天亮時,我終于看見那神秘聲音的主人。那是怎樣的一個人啊,不,只能說是半截人。一張方方正正的臉,闊口、大眼睛、高額頭、寬肩膀,令人驚訝的是他的整個身子坐在一個紅柳筐里,一雙腿不翼而飛,替代的是兩只強壯的臂膀,手上戴著大大的手套。他就這樣在我們的視線下走來走去,身子一起一伏的,我腦海里總閃現(xiàn)出龜兔賽跑的畫面來。我突然感到上學(xué)時的天真正被撕得粉碎,仿佛看到欲振翅高飛的白天鵝被重重地拉回地面。繼而,我心生感動了,這樣一個處處需要別人照顧的人卻不忘告訴我去割些蒿草。我突然覺得眼眶里濕濕的,并不為理想的破滅,而是母親送我時的那句話“孩子你該長大了”。
我內(nèi)心的不安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早餐開始了,一張塑料布就是飯桌,飯桌中央是一盆饅頭、一盆卜留克咸菜、一盆粥。大家席地而坐,十幾個男人圍坐一起,手也不洗,抓過幾個饅頭在手里,操起一個碗在粥盆里一舀,放在腳前,再抓起一塊卜留克咸菜大口吃起來??諝饫锍錆M了奇怪的氣味,不知道是臭腳丫子味,還是面香、米香。
我居然沒有嘔吐的感覺,覺得這是我?guī)资靵沓缘米钍嫘摹⒆钐嵉娘埩恕?/p>
干活人的肚子是無底洞,很快,饅頭就吃完了。
“這日子,干活吃不飽,哪有勁啊?!币粋€工友說。
“干活的該累死,吃白食的活千年啊?!?/p>
……
半截人猛地站起來,雖然和我們坐著幾乎一樣高,我明顯地感到他的憤怒了。
“怎么,不是嗎?”那人接著說。
半截人一起一伏地走了過去,突然伸出雙手,抓住那人的下半身,身子一扭,用力一拋,那人就如同穿天猴一般從帳篷門躥了出去。
“我操你祖宗,有本事你去采伐!”那人在帳篷外叫罵著。我張大了嘴,內(nèi)心除了不安就是驚愕了。
我被分到了套子組,師傅是套子劉,四十多歲,大個子,大手大腳,大身板,是個爽快的人,沒一會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我將心中的疑慮和盤托出,套子劉說:“你說墩王啊,”然后就“唉——”了一聲,沒有話語了。我也不好再說什么?!澳憧催@森林,像什么?”套子劉突然冒出一句來?!跋袷裁?,像大海嗎?”“像墩王,”套子劉突然大笑起來,“像墩王的頭發(fā),”他見我發(fā)愣,接著說:“你沒有發(fā)現(xiàn),墩王的頭發(fā)稀疏得可以清晰看見頭皮了?!蔽疫@才認真地看起樹林來,稀稀疏疏的,陽光清晰地照進來,在林子里涂抹著大塊的晶亮。我和套子劉東一根、西一根地把伐好的木材綁在爬犁上,走好久山路才來到集材點,堆放在一起,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
中午,大家是不回帳篷的。尋一塊空地,把隨身帶來的飯盒吊在樹枝上,下面生起火來,飯盒里放些冰,煮沸,放進掛面,再放些鹽,大家就聚在一起喝面條。我不由得又提起了關(guān)于墩王的疑問。
“你說墩王啊,”一位不知名的工友說,“墩王,是這一帶有名的吊墩王?!彼娢毅躲兜?,就解釋說,十幾年前,興安嶺上火著呢,大工隊一個接著一個,每個工隊都有幾十個大小伙子,有使不完的勁,一有閑暇時間就進行吊樹墩比賽。那人吃了幾口面條又接著說,吊樹墩就是兩人站好,將掐勾掛住樹墩,同時發(fā)力,誰被壓倒誰就失敗。敗的人灰頭土臉,勝的人揚眉吐氣。
“那場面熱鬧得就像古代的打擂臺?!碧鬃觿⒈锊蛔×恕?/p>
“你見過古代打擂臺?”那人瞥了套子劉一眼,接著說,“墩王號稱大興安嶺第一條好漢,只見他蹲下身子,雙腿撐馬步,背微弓,一手拿勾,一手扶杠,單等裁判一聲號令,腿一撐、背一挺,對方應(yīng)聲倒地。那陣勢就像項羽拿鼎?!?/p>
“更像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碧鬃觿⒚筒逡痪?。套子劉來了興致:“墩王在樹墩旁一站,那叫一個霸氣。人高馬大、氣宇軒昂,方臉、闊嘴、寬肩膀,大喊一聲‘啊——,簡直就是戲里的武生,啊——呀——呀——”
“你是個戲迷啊?!庇腥伺牧艘幌绿鬃觿?。
套子劉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搖了搖頭,繼續(xù)說——
“墩王雖力大無比,但從不和自己隊里的人比,只要是外工隊的,來者不拒。有一次,剛吃過飯,大家躺在帳篷里休息,一輛大板車‘嘀——嘀——叫著來到咱隊里。車一停跳下幾十個大小伙子。大聲叫道:聽說這里有個墩王,誰給封的號啊,今天我就要給他改改名號,不服,出來試試?!?/p>
“‘哦——哦——,幾十人一起起哄。墩王一下子從鋪上跳下來,幾步躥到帳篷外,大聲喊道:‘誰在叫號,是騾子是馬——出來遛遛。大家一下子涌了過來:‘東山的黑熊,西山的虎,對,行不行出來遛遛?!?/p>
“太陽即將下山,把一片霞光瀉在山坳里,雪地上溫暖起來,一個巨大的樹墩靜靜地享受著一天里的最后暖陽。墩王高傲地站在樹墩旁,晚霞把他涂抹得一片金黃,對面走來一個壯小伙,這小伙長得那叫一個壯,個頭不高,虎背熊腰,身子像口缸,大腿有你的腰粗?!碧鬃觿⒖戳宋乙谎?。
“快說、快說?!蔽掖叽俚?。
“這人一看就是典型的車軸漢子,‘咣——的一聲,裁判把一副掐勾和抬杠扔到面前,兩人一起彎腰,墩王右手拿杠、上肩一氣呵成,那人左手拿杠、上肩麻溜利索。裁判走過來,將掐勾繩摳了摳認真地移到抬杠中間,掐勾牢牢地勾住樹墩。兩人都彎下了腰,腿似弓、腰似箭,單等發(fā)號令。人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身體稍微前傾,張大了嘴巴,周圍車輪粗的大樹也靜默著,幾只鳥爭搶著溫暖的樹枝,嘰嘰喳喳的叫著?!?/p>
“‘開始——裁判猛喝一聲。兩人迅速發(fā)力,掐勾立刻拉直,他們眼睛瞪著、嘴巴大張著、雙腿拼命地向上蹬,腰拔得直直的,綁繩被拉得咯吱咯吱響,突然,墩王大喊一聲:‘啊——來人也大喊一聲:‘啊——這是困獸之斗,更是王者之爭。漸漸地兩人的腿開始發(fā)抖,圓張的嘴咬得緊緊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整個身子都在抖,掐勾深深地嵌入樹墩里,樹墩紋絲不動。”
“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套子劉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喊道。
“咱大興安嶺的紅松抓住的是整座大山,魯智深也毫無辦法?!庇腥舜蛉さ?。
“突然,‘趴——的一聲,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人們歡呼起來:‘第一局,墩王勝!第二局,換肩再戰(zhàn)。”
“換肩?”我詫異起來。
“這你不懂了吧,”套子劉昂起頭,“抬杠是有講究的:杠放右肩,左手摳杠為大肩;杠放左肩,右手摳杠為小肩。抬杠人大小肩必有一強一弱,所以要換肩再戰(zhàn)。只見:兩人重新拉開架勢,裁判一聲號令,比賽重新開始。這一次,兩人真叫勢均力敵,綁繩拉得‘吱吱響,兩人抖得如篩糠,‘啪——一聲脆響,抬杠當中斷開?!?/p>
“‘我服了,來人大喊一聲。”
“大板車拉著幾十人‘咣當——咣當——走了?!?/p>
“現(xiàn)在——墩王啊,唉——”
墩王的故事,在套子劉的一聲嘆息中結(jié)束了。
我對墩王心生敬畏了。每當回到帳篷看見墩王雙手撐地,半截身子時起時落地艱難行進時又心生憐憫了,另一種疑問在我心里卻愈發(fā)強烈了。我有意無意地和墩王接觸,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似乎有著一種難以言表的信任與同情,又有著難解的疑問。
“你會讀書嗎?”墩王問我。
“會一點?!蔽尹c點頭。
初中三年,我沒學(xué)什么知識,最多的是看小說,什么《封神演義》、《三國演義》等書籍早已看了不知幾十遍。
墩王突然顯出巨大的興趣來,高興地說:“太好了?!闭麄€身子突然從地鋪上躍了起來,著實把我嚇了一跳,他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他那一雙手也許會得個什么王,可惜沒有比賽,我腦子里跳出了古怪的念頭。
“幫我讀讀?!倍胀鯊匿佅履贸鲆槐緯d奮地說。
我一看書名——《黑木耳栽培技術(shù)》,心里頓時失望了許多。我何曾不想有一本好看的書啊,可這樣的書萬萬引不起我的興趣的,就連忙說“該吃飯了”,急忙跑了出去。
吃過飯,我剛躺在鋪上,墩王就笑呵呵地湊了過來,說:“來,幫我讀一讀?!蔽夷椭宰幽眠^書來,讀道:“黑木耳一級菌種栽培技術(shù)……”讀著讀著就進入了夢鄉(xiāng)。朦朧中,似乎墩王與人比賽,人山人海,大興安嶺從沒這么熱鬧,這一次不是比抬樹墩,而是比打枝椏。一棵大樹轟然倒下,只見墩王靈巧得像一只猴子穿行于樹杈間,雙臂上下翻飛,碗口粗的樹杈“啪、啪”斷下,繼而飛起,落在旁邊的枝椏堆上。一會工夫所有的枝椏都被掰下,工工整整地堆放好。另一名選手揮動枝椏斧頭,斧頭磨得雪亮、飛快,帶著一陣陣寒光飛舞著,所到之處,椏枝紛紛落下,當他抬起頭時,墩王正笑呵呵地等著呢。
“好——”人群歡呼起來。
我也歡呼著,一下子驚醒,墩王還坐在我的身邊,聚精會神地看著那本書。覺得很不好意思,便說:“剛才一下睡著了,好像夢見你在比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墩王笑了一下,連忙拿著書湊過來說,“這幾個字怎么讀?”我這才發(fā)現(xiàn)墩王手里拿著一本翻爛的《新華字典》,就連忙讀道:“將成熟的黑木耳摘下、洗凈、放置在無菌的容器里幾天,黑木耳表面長出一層白霜來,將白霜收集起來,培養(yǎng)40天左右,制成一級菌種……”
隊長突然闖進來,大聲喊道:“立刻收拾好各自東西,然后拆帳篷,下午搬家。”
“又搬家啊?!币晃还び燕絿伒馈?/p>
“你少廢話,不搬家,餓死你啊,”隊長大聲說,轉(zhuǎn)過身來對墩王說,“你別著急,你的東西讓他們幫你收拾?!?/p>
我心里很是詫異,隊長對我們總是呼來喝去的,每次和墩王說話總是和風細雨的,墩王還不干活,吃白飯。
一輛大板車開過來,拉著我們的家當在興安嶺顛簸。幾場春雨把多年失修的簡易路泡成了“泥水路”,大板車在泥水中顛簸著,藍天也就在視線里晃動起來。我們躺在敞篷的車上,大家誰也沒有說話。
“總他媽搬家?!碧鬃觿⒋蚱屏顺聊?。
“也不知道新采伐點怎樣?!币晃还び押盟谱匝宰哉Z。
“為什么總搬家?”我忍不住問。
“唉,現(xiàn)在大興安嶺采伐區(qū)大都是陳伐區(qū),也就是說,每隔一兩年就再采伐一次,找好伐區(qū)就像找寶藏,一個伐區(qū)干不了幾天,采完了就得換,我們就得總搬家了?!碧鬃觿⒖偸强烊丝煺Z。
大家又都沉默了。
突然,大板車橫著滑出去十幾米,大家都驚慌起來,原來是大板車經(jīng)過凍土層,上水下冰,車子開上去“哧溜”滑出去。我嚇得趕緊抓護桿,生怕掉下去。套子劉看著我的窘樣笑得肚子痛:“這是常事,怕什么。”
我突然想到了墩王,他在駕駛室里,不由說道:“隊長好像怕墩王,對我們兇巴巴的,對墩王總是溫風細雨的?!?/p>
“哎,咱隊長是個重情義的人啊?!?/p>
大家誰也不再說話。
臨近傍晚時,我們到了新采伐點。一樣稀疏的樹林,混雜生長著各類樹種,這里是大興安嶺的南坡,成片的柞樹林中夾雜著松樹、樺樹。
“哎,柞樹不成材,還得滿山找成材啊?!?/p>
“哎,就這命了,開發(fā)了幾十年,一棵樹得長幾十上百年,這就不錯了?!?/p>
“說什么說,少他媽廢話,再磨磨唧唧晚上就睡天地?!标犻L一頓大罵。大家就再也不作聲,忙著搭帳篷,兩個小時過去了,新家安好了。
墩王也沒有閑著,他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人家需要啥他就遞給啥,他不時提一下褲子,我清楚地看見,他的懷里一直揣著那本書。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墩王就悄悄起來,撩起門簾出去了,我連忙悄悄地跟出去,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一直對墩王有種說不清的感覺,談不上可憐,也談不上敬畏,感覺怪怪的。
初春的大興安嶺,太陽在天邊艱難的跳躍,東方的天空染成了紅色,山坳里霧蒙蒙的,樹木在朦朧中靜默著,我突然萌發(fā)了奇怪的感覺,對于我們的到來,森林是歡迎還是痛恨呢?
墩王來到空地,將自己放在地上,伸開手臂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眼前是一片柞樹林,這令墩王興奮不已,他突然放開嗓門大聲喊道:“柞樹林,我墩王來了。”遠處傳來了回音:“墩王來了?!蔽覐臎]有見過墩王如此高興,不想打破他少有的興致,便悄悄地跟著他。墩王身子起伏不停地前進著,越過了崎嶇不平的草地。前面是一條小河,我心想,看你怎么過,墩王找來兩根松木桿來到小河邊,站直身子,雙手拿起一根松桿用力一扔,又拿起一根松桿扔了過去。河面上搭起了一座浮橋,墩王來到河邊,兩手分別抓住松桿,身子扭動起來,每扭動一下就前進一點,慢慢地墩王挪過了小橋。我愈發(fā)相信墩王那可怕的臂力可以戰(zhàn)勝一切了。
清晨的露水打濕了柞樹林,干枯的葉子還零星地掛在椏枝上,新生的葉子悄悄綻開了嫩嫩的葉片,墩王看看這,又摸摸那,仿佛久別的兄弟重逢。他一回頭看到了我,掩飾不住興奮地喊道:“快來、快來,快看這寶藏?!?/p>
“寶藏?哪里啊。”我詫異了。
“這里啊,這不是寶藏嗎?”墩王拍著柞樹樹干喊道。
我更加疑惑了。
“以后你會懂的?!倍胀醺锌卣f。
晚飯的時候,墩王說出了寶藏的秘密。
“這是我們?nèi)昵安蛇^的陳伐區(qū)?!币晃还び驯锊蛔×耍蜷_了話題。
“找個好伐區(qū)趕上找條金溝了。”隊長的話總是那么直接。
“我們能不能改變一下生產(chǎn)方式?!倍胀踉囂街鴨?。
“怎么改變?”
“我們用一半時間采伐,一半時間種木耳?!?/p>
“種木耳?”
“木耳,怎么種?不采伐去種木耳,天大的笑話?!标犻L大聲喊道,“別瞎想了,有我吃的就有你的?!?/p>
“我是人,我要靠自己活。”墩王的聲音大極了。
隊長摔門而去。
又開始了東奔西跑的采伐生活,一根木材往往要跑好幾里山路。這可苦了我們這些的套子工,套子劉就免不了滿腹牢騷,干活粘不住他的嘴,什么兒子上高中了,老父親病倒了,妻子抱怨了,總有說不完的勞心事。我那時不懂得生活里有如此多的煩心事,只知道從此不用費心地變著法逃學(xué)了。
大興安嶺的春天依然逃脫不了嚴寒的侵襲,北風玩命地刮。白天陽光照下來,積雪消融,一到夜里便凍得冰坨一塊。這天,帳篷里來了兩個人,是老兩口,他們身體干練,一看就是多年跑山的主,是山里通。山里的帳篷是跑山人的家,他們一走進帳篷就倒在墩王和我的鋪上呼呼大睡起來,一覺睡到天黑。晚飯時,女人加了一個菜:山木耳炒雞蛋。
山木耳是大興安嶺的珍奇,黑黑的木耳上裹上金黃的雞蛋,外嫩里脆,一會工夫見了盤底。我好像沒有來得及品味它的味道,木耳炒雞蛋一放進嘴里,一股奇異的香味就直沖腦門,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似乎在霧氣蒙蒙的山林里行走,空氣里有奇異的清香,它吸引著我向前去,我知道那里有奇異的花朵,正綻放著誘人的花瓣。
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他們是跑了幾十年山的跑山客,大興安嶺就是他們的家。奇怪的是,他們一走進了八岔溝就犯了迷糊,轉(zhuǎn)了兩天硬是找不到出山的路,看到了帳篷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接著端上了我們的特色菜——蛤蟆燉豆腐。一鍋河水里放進整只的蛤蟆和整塊的豆腐,再扔些鹽、辣椒、花椒,文火燉上兩小時,就成了大興安嶺特有的佳肴。老人顯然是餓壞了,說囫圇吞蛙一點也不夸張,老婦人噎得直翻白眼。整塊的豆腐直吞下去,沾在牙齒縫里的豆腐渣也細心地用舌尖剔出來,細細嚼爛,就著口水“咕咚”咽了下去。
第二天天一亮,老人就忙著要走,墩王突然大聲喊道:“別急,等等我。”老人愣愣地站住了,一會工夫,墩王就一起一伏地回來了,肩上多了一個包。他拿過老人的背篼,把兜里的東西一股腦倒了進去,竟然是直愣愣、滑溜溜的春木耳。春木耳是木耳中的極品,兩個老人跑了兩天才采了一大捧,墩王一轉(zhuǎn)眼就是一大背簍實在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墩王一只手用力一提,背簍躥上了老人的肩,他笑著說:“趕緊回家吧?!崩先艘粋€勁地道謝,墩王板起臉說:“跑山不容易,回家干點別的活。”“好,好?!崩先诉B連點頭,下山去了。
“人家跑兩天才采一捧木耳,你一袋煙工夫就采一背簍,莫非你會變戲法?”我道出了心中的疑問。
“我就會變戲法。”墩王臉上露出了少有的自豪。
日子在簡單而忙碌中行進著,我們依然是滿山竄,東一根、西一根地集材?!拔覀兊奶鬃玉R可以當賽馬了?!碧鬃觿⑼蝗桓锌卣f。
“這是你說的最有哲理的話?!蔽乙采钣懈杏|。
“那是,我看生產(chǎn)柞木桿倒挺好,漫山遍野,可惜沒人要。”
柞木林驕傲地生長著,就像秋天成片的玉米地散發(fā)著成熟的清香。我腦海里又閃現(xiàn)出墩王面對柞木林發(fā)出的由衷呼喊,不由得說道:“墩王好像很喜愛柞樹林?!?/p>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标犻L也深有同感。自從來到這里,墩王就像打了雞血,天天往柞樹林里鉆,然后就看那本破書,著魔一般。
“您好像特別怕墩王?!蔽业莱隽诵睦锏囊蓡?。
“你小子是不是和我混熟了?!标犻L笑著打了我一拳。
“您看,您對別人總是大呼小叫的,對墩王總是很溫和,似乎很尊敬?!蔽乙膊桓适救酢?/p>
隊長長久地陷入了沉思。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突然落下了眼淚,哽咽地說:“他救過我的命啊。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大興安嶺的冬天是木材生產(chǎn)的大忙季節(jié)。又開始生產(chǎn)大會戰(zhàn)了,我和工友們就像搭在弓上的箭,一開工就勇往直前。大興安嶺大多是饅頭山,山勢緩、坡度小,狀如饅頭。我發(fā)明了一種簡單省力的運材辦法。在爬犁上裝好大木頭,順著山坡飛馳而下,我坐在木頭上,控制著爬犁的走向。坐的位置很有講究,要找好平衡點,手握爬犁拉繩,身體稍向前爬犁就快行,身體向后仰木頭就壓在雪地上,爬犁就慢了下來。我就像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一車車大木頭風馳電掣而下,我高興得大喊:‘哎嗨,順山走咧——‘順山走咧——人群呼喊著,遠山回應(yīng)著?!?/p>
“厄運就在人們的歡呼聲里發(fā)生了,雪地上一塊突起的樹根改變了爬犁車的方向,爬犁急速地向一片樹林撞去。人們驚呆了,大喊:‘拉住爬犁繩——一切都晚了,爬犁急速地沖向樹林,‘砰——的一聲巨響,那一刻,我覺得什么都完了,當我睜開眼睛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墩王雙手支撐著一根粗大的松桿,松桿深深壓進了他的肩膀,他就那么站著,硬是頂著爬犁停了下來,在爬犁停下的那一瞬間,墩王也倒下了……”
大家都沉默了。
“墩王有老婆嗎?”有人問道。
“有。后來,老婆和他離了婚,回鄉(xiāng)下去了?!?/p>
又是一陣沉默。
“我決心把墩王帶在身邊,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他一口飯吃?!标犻L接著說。
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墩王穿著古羅馬戰(zhàn)袍,揮舞著利劍在戰(zhàn)場廝殺,所向披靡……
以后,我有事沒事就找墩王說話。一有空閑,墩王就讓我給他念那本不知念了多少遍的《木耳栽培技術(shù)》,我不再厭煩,而是耐心、細致地讀,墩王的臉上總能露出幸福的笑容。
一天的勞累換來了幾根細長的木頭。每隔十天半月就有運材車來拉木材。一天,運材車來了,司機的一句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哎——真是可惜啊,兩個老人采山貨迷山,死在山里了?!?/p>
“什么,兩個老人迷路死了?!”我們驚愕得張大了嘴巴。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老人臨別前的那一幕:他們把整整的一背簍春木耳背在肩上下山時,他們的心里是多么高興啊,如今……
他們?yōu)槭裁匆淮未蚊允г谏嚼锬??也許是大興安嶺的連綿逶迤,還是他們內(nèi)心的某種迷失。一種奇異的景象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森林母狼幼崽的安全受到威脅時,它會吃掉自己的幼崽,也許是大興安嶺無法養(yǎng)育她所鐘愛的人類時就痛下殺手了。
司機似乎意識到什么,突然問:“他們來過?”
“來過?!倍胀醯穆曇粜〉眠B自己都聽不見。
“哎——”我們都長久地嘆息。
墩王突然仰起臉,許久許久,整個身子向后仰,雙手伸向天空,直直的,就像一個堅硬的樹墩矗立著?!鞍 币宦暣蠛啊N曳路鹂吹蕉胀醯鯓涠盏那榫?,頂天立地的景象就像一座鐵塔高高地聳立著。
這天夜里,天黑得特別早,大家默默地躺在帳篷里,誰也不說話。許久,許久。
“這日子,沒法活了?!标犻L打破了寂寞。
“哎——”誰在黑暗里嘆著氣。
……
“我們種些黑木耳吧。”墩王輕聲地說。
“木耳、木耳,我就不信,我養(yǎng)活不了你,有我吃的就有你的。”隊長不耐煩了。
墩王“呼”地站了起來:“我不需要你養(yǎng)活,我從沒讓你做什么?!?/p>
他扯掉被子,大聲說:“走,跟我來!”
一片茂密的柞樹林里,掩藏著一個破舊的帳篷。帳篷圍得嚴嚴實實。掀開門簾,鉆進帳篷,墩王打開手電,眼前的一幕讓我驚呆了,一排排整齊的架子上擺著一個個白色的袋子。
“這是什么?”
“是木耳菌?!?/p>
“木耳菌種進柞木桿里,就可以長出好多好多的木耳?!蔽蚁胂笾鴷兴枥L的景象。
“簡直是扯淡。”我從沒見過隊長如此生氣。“大興安嶺的木材是采不完的!”他簡直在咆哮。
墩王毫不退縮,挺直身子,堵住隊長的去路,大聲說:“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死不了,我會養(yǎng)你一輩子。”
“你最好清楚,沒有誰要你養(yǎng)?!?/p>
墩王消失在夜色里。
很快,我們又要搬家了,天空依然那樣藍,可我們誰都不愿意講話,任憑汽車搖晃著我們那本已沉睡的思緒。
“墩王呢,墩王怎么沒來?”套子劉突然大喊起來。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
“哇——”一個人突然大哭起來。
隊長雙手捂著臉,深深地把頭埋在雙腿間,像一個孩子般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