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和施戰(zhàn)軍、劉醒龍等去香港參加文學交流,有一個展覽叫《百年香港蛻變》,展覽題字遠遠看去,施戰(zhàn)軍說,像是王干寫的。我說我寫不了,寫的人至少比我大三十歲,因為沒有火氣了。香港同行的說,這是饒宗頤寫的。之前沒有見過饒宗頤先生的書法,但久聞其在國學方面深厚的造詣,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今日目睹其字,滄桑而遒勁,功力深厚,非歲月和學問同時熔鑄不能兼得。
火氣一詞,屬于中國民間術語,很難具體定義。用在藝術方面,大致與年輕、熱情、奔放、繁縟、急切、飄逸有關。中國文人講究琴棋書畫皆通,而琴棋書畫的高境界,是褪去火氣,是見山還是山的境界。圍棋的最高境界是流水不爭先,古琴的境界是枯音,枯音者是褪盡火氣,歷經滄桑。
在文學界,大家都公認汪曾祺先生的文字最沒有火氣,他的作品行云流水,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一代宗師逝去之后,時時讓人懷念。曹乃謙與汪曾祺結下不解之緣,第一次聽說曹乃謙的名字就是在汪曾祺先生的家里,汪先生剛從山西回來很興奮地說,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曹乃謙的作者。老頭兒很少這么興奮,我記住了曹乃謙的名字。之后又在《北京文學》上讀到了曹乃謙的小說《到黑夜我想你沒辦法》,還有汪先生的推介文章。說實在的,我當時并沒有覺得曹的作品特別打動我,只是覺得特別樸素,特別簡潔。多年之后,傳出了馬悅然先生對曹乃謙的作品厚愛的新聞,也印證了汪曾祺先生的眼光的獨到。馬悅然先生是因熱愛汪曾祺而“傳染”到曹乃謙,還是曹的作品本身打動了這位對中國當代文學情有獨鐘的漢學家?待解。
后來我和曹乃謙有了一些交道,二○○八年的時候我們一起去河南的云臺山參加《檢察日報》的筆會,發(fā)現(xiàn)曹乃謙的愛好向著汪曾祺先生的方向發(fā)展,他隨身帶著一棋一簫。棋是圍棋,簫是“玉人何處教吹簫”的簫。途中,我們還對弈了好幾盤,他的棋好搏殺,頗有古風,但對當下圍棋的了解不多。也聽他吹過幾首古曲,不是特別熟稔。他還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書法作品,也給筆會的舉辦方寫過好幾幅字。當然,筆會上寫得最多的是莫言,他一個晚上興致來了,要寫十幾張,求字的不一定知道莫言很快就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都知道他和曹乃謙被漢學家馬悅然看好。之后,在瑞典駐華使館,我和馬悅然短暫交流過對曹乃謙的看法,馬說,他要去山西大同看他。
在筆會期間,他有時候一個人在默默地吹簫??吹贸鰜?,曹乃謙有志于琴棋書畫,當然,和汪曾祺不同的是,他是中年后才學習的,我說,你這種品格的人應該彈古琴啊,他說,沒有老師啊。是的,古琴沒有老師是很難自學好的,古琴常常需要現(xiàn)場演練,甚至需要手把手的傳授,我說我認識古琴大師成公亮,等聽說他遠在南京生活時,他不免有些失望。
現(xiàn)在我們讀到的長篇小說《流水四章》,如曹乃謙所言,《流水四章》篇篇都在寫“我”,卻又篇篇都寫“母親”。三十六題“母親”,是作者沉淀一生的關于母親的記憶。一位不識字的農婦的一生,本應是龐雜博大的一部書,但在曹乃謙筆下化為形式感十足的三十六則小品。篇篇都可獨立閱讀,卻又相互勾連,最終顯影出上世紀生活于中國北方農村的一位典型的母親形象和其艱難波折的人生際遇。曹乃謙如此結構本書,固然有如他所言的身體病痛,以及因為對母親的深沉愛戀而長時間無法落筆等現(xiàn)實原因,但或許,這里也有文學層面的因素。文學是關乎記憶的藝術,寬泛來講,可以說文學就是對記憶的或虛或實呈現(xiàn)。作者感受到要抒寫母親的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卻時常行文凝滯或無從落筆。這其實也是許多作家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情形———越熟悉的人和事,越不知從何寫起;感情越洶涌,也越無法將情緒凝注筆端。何況,在很多時候,情感溫度過高,對寫作只會帶來傷害。曹乃謙這部書的寫作過程,從其母親去世算起,延宕了十余年。這十余年,于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是一段相當漫長的距離。在看完整部書稿之后,我依稀感到,也正是這段為期十年的時間距離的存在,成就了這部書。在悠悠歲月中,是記憶,它自動幫助作者完成了打磨、淘洗、醞釀和沉淀的工作。它披沙揀金,將文學性最為深厚的那部分人生,自行呈現(xiàn)。如此,也就不難理解本書“三十六題”短文式的結構,它或可比為一種“珍珠項鏈”式的結構,每一顆珍珠,都是一段時期內的記憶痛點。同時,也是記憶,在為對寫作有害的那些情感熱浪降溫去火。曹乃謙的敘述,才如其一貫的小說語言那般,歸于冷靜平淡。
在書中,作者寫到常愛愛和鄭老師的死亡。常愛愛是“我”的初小同學,是一名好學生,對同為好學生的“我”還有一種單純的“好感”,但這種“好感”還未及發(fā)展為男女之愛,常愛愛便因“我”的一句話而誤吃了有毒的東西,很快身亡?!拔摇毕矚g也喜歡“我”的鄭老師,是難產而死。這種年少時對“死亡”的體驗,在作者從容風趣的敘述中,給讀者留下足夠的震撼與思考空間,讓人唏噓。在這些印象深刻的人物之外,《流水四韻》三十六題的主角,仍然是母親。母親是一位目不識丁、爽直潑辣又深明大義的農村女性。這種性格特點,是在母親與“我”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體現(xiàn)出來的,并不乏諸多有趣生動的細節(jié),比如母親一生氣就讓“我”寫作業(yè),我經常要寫兩遍作業(yè);母親偷偷幫“我”完成學校積肥的任務,因為認為學校不讓學生學習,等等。
一生就像流水,讀過此書,了悟于那些平凡的生命,其實都在時間長河里留下屬于自己的命運浪花。流水是時間的隱喻———文學,或許是其間那些讓我們怦然心動的朵朵落花。他的樸素的背后隱藏著一種痛和愛,這種痛和愛需要時間的的磨洗和沉淀才會慢慢品嘗出來。
一個時代成了曹乃謙作品中隱藏著的主角,對時代,曹乃謙在作品內不予置評,這也是他始終堅持美學判斷、情感判斷,反對政治判斷、道德判斷等非文學判斷的文學姿態(tài)———這是一個堅持做自己的人。更值得注意的是:貧窮、落后、苦難……所有風劍霜刀,未曾改變他作品中的人的可愛,當然,借這篇作品,我也看見了一個可愛的、成長中的曹乃謙:迷糊、聰慧、細膩、善良、頑皮,充滿活力?,F(xiàn)當代的作品內,讓人覺得可愛的人物少,舉著批判旗子的作家筆下沒有多少可愛的人,閏土的可愛曇花一現(xiàn),隨即轉為麻木。人們在失掉可愛,賈寶玉可愛卻不適宜凡俗生活,家族破敗后他是何其恓惶??蓯鄣娜擞幸环N清潔的品質,有著靈魂的活力,持守著本真本性。可愛的人越多說明社會越健康,極寒背景下可愛的人兒,則如同冰山上開出的雪蓮花。
在作品中有兩個曹乃謙,一個以少年懵懂清澈的目光打量世界,一個則隱忍悲傷,以深致的關懷、客觀的判斷為人物塑形?!澳樧屌K手抹得一道一道的黑”這不僅是“流淚”的證明,也是老曹乃謙在以制造笑點渲染悲情,是一個可愛的老頭隔著幾十年的光陰,在慈祥也有些狡黠地打量一個小于六歲的女童———他的表妹?!耙桃獭比ナ篮蟊蝗擞眯∑杰嚴貋恚倌瓴苣酥t則看見:“街門外,停著輛毛驢拉的小平車。一個我沒見過的老頭,正舉著我家的那個日本軍用水壺喝水。他那樣子像是在吹軍號?!边@里面就是少年原初的視角,天真的少年以自己的趣味為所見的形象賦型:“像是在吹軍號”。這同樣是以制造笑點渲染緩慢加深的悲情。書法以“隔行通氣”為高境界,老少兩個曹乃謙相差五十八歲,憑借字里行間不變的可愛,遙遙顧盼。
曹乃謙通過這篇作品找到了他失散五十八年的另一個自己,也找到了五十八年前那些可愛的人兒:表哥、常吃肉、常愛愛、鄭老師……表哥背書的任務沒有完成,被老師的戒尺打腫了,他還能笑著吃醬:“姥姥把黑醬給他抹在手掌上,說這樣就不疼了。我問他疼不疼,他笑著說不疼了。就說還就伸出舌頭舔手掌上的醬?!背3匀獍选拔摇币暈橛H兄弟,學校發(fā)動學生“積肥”,常吃肉決定先幫我解決,他甚至沒有考慮先給自己的妹妹常愛愛完成“積肥”任務。常愛愛是一個有雀斑的女孩,聲稱男的里面“就愛見一個人”,“我”問那人是誰,常愛愛說:“你知道?!北緛硭M陨n耳治雀斑,而我說菩薩也有雀斑,她就不吃蒼耳了。鄭老師穿著丈夫寬大的軍裝來上課:“我說鄭老師你穿著真好看。她的臉‘唰的紅了?!彼且粋€會臉紅的女教師,并且她“悄悄跟我說,‘你聽了別嚷嚷。我說噢,我不嚷嚷。她說,‘老師,肚里,有孩子啦?!?/p>
曹乃謙的作品,在敘述語言上具有非常高的辨識度,平和、自然、質樸、客觀、簡練,以及汪曾祺稱之為“莜面味”的語言吸引了大批擁躉。曹乃謙是一個內心柔軟、細膩的人,是一個看重人情的作家,所以,在他的筆下,我們可以看見那么多人心和情感的風吹草動:“我姨妹在那些日一直沒有放開聲地哭過,要哭也只是流眼淚,臉讓臟手抹得一道一道的黑,也沒有人顧著管她?!辈苣酥t作品的外部風格,是由他的內心生發(fā)出來的,細軟的草有著茂密的根須,那些草的莖須汲取著曹乃謙內心的養(yǎng)源,他的心如平凡的發(fā)暄的土地,是作品安詳的后盾。選擇近乎“細草”的作品風貌,并非他心中沒有樹,容納不下石,我以對美學原則的取舍觀之,覺得是曹乃謙的一種選擇:他選擇細弱、平易、家常,沒有選擇偉岸、強健、宏大。這也是他,一個被人喚作“鄉(xiāng)巴佬”,也自認為是鄉(xiāng)巴佬———這樣一個堅持做自己的作家的可愛之處。
在這里我想引用一下汪曾祺對曹乃謙的的評價,其人已經仙逝十七年,其言也過去二十七載,但至今猶不失其光輝,他夸贊曹的語言很好:“好處在用老百姓的話說老百姓的事”,同時也指出,曹乃謙的格局應該大一些,“寫兩年吧,以后得換換別樣的題材,別樣的寫法”。兩年早就過去了,二十多年過去了,曹乃謙的寫法好像還沒換,當然堅守本身也是一種價值。曹乃謙前些年中過一次風,他的口齒已經不如文字流暢,他與世界的交流更多地依賴于文字,文字是他與這個世界的最重要的通道?;蛟S年過花甲的他正在醞釀別樣的寫法,別樣的題材。我們在期待,文壇在期待,世界也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