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阿你（四題）

李世成

題記：我看見，我們離得很遠(yuǎn)，已經(jīng)很遠(yuǎn)———我像我的族人那般稱呼你們，在你們的名前加一個“阿”字，“阿你、阿你……”

寫給阿你（一）

是的，這封信是寫給你的。此刻你在火車上，要么到學(xué)校了。前幾天和朋友車夫說起，我很久沒給人打電話了，沒有想起。偶爾也想打打電話，最終也沒讓自己翻開電話簿。車夫說，自然地想起，自然地通話。否則也沒必要了。我贊同，很多時候我只是默默想起你們。

寫一封信是困難的。我的字跡如今自己都覺得陌生?？赡?，今后每想到你們中的一個，我都會以這樣的方式寫出來。至于稱呼，你你你直接叫就行了。我相信你們會看到，里面那個你，是你。某一篇章內(nèi)，那個你，是你。

今年出來，某個毛病再現(xiàn)端倪。前年到這，不到半年那個毛病丟得差不多了，可后來發(fā)現(xiàn)，它們似乎又回來了，強(qiáng)迫性熬夜，慣性失眠……當(dāng)然這些所耗的不過是精神末端逼仄的部分（致命的還不是這些），然而時間，它們不斷往下堆砌、重疊，總有一刻會漫過我的頭頂，往往這時……而其他———當(dāng)然我已開始處理一切，回顧來路，好好梳理一下生發(fā)的原因和過程。

我的壞習(xí)慣大抵如此，其他一切正常，先把壞情況放在前面是想說：我正視這一切，明白所有。你沒必要擔(dān)心，也無需擔(dān)心。認(rèn)識你的那些年，它們足夠我的記憶咀嚼。我不擔(dān)心我的忽略會令我們不快，也不擔(dān)心你的獨處會更加傷悲。我們各自的娛樂依舊繼續(xù)，你的手掌在那邊玩游戲胡亂砍伐隨性涂鴉淡漠人生，我的眼睛在這里勾搭路人虛擬假定性情境練習(xí)虛構(gòu)。

昨晚突然想起，我居然還保留幾首你推薦的歌，蕭煌奇的《末班車》、吉田亞紀(jì)子《不要說再見》、亞當(dāng)·蘭伯特《Mad World》……《末班車》———“空著手，猶如你來的時候，緊皺的額頭，終于再沒有苦痛，走得太累了，眼皮難免會沉重，你沒錯，是應(yīng)該回家坐坐……”我想明年夏天我返南那天單曲重復(fù)應(yīng)該不錯；《不要說再見》———里面的歌詞我聽不懂，我突然想請教我們學(xué)日語的那個朋友，啊，她，我同樣忽略她多久了啊———“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我想起這句；《Mad World》———我們找過它的不同翻譯版本，“周圍都是相似的面孔，破舊的世界，破舊的面孔，日復(fù)一日為生活忙碌，無處可走，無處可走”———無可否認(rèn)，這歌詞不錯。

昨天，我開始續(xù)上去年擱筆的一個短篇，很難想象，我開始聽韓國舞曲，我能想象那些MV，女人們搔首弄姿的影像，我對此暫無興趣，倒是覺得有些節(jié)奏我可以聽聽，以期蓋住往常某種慣用的生活基調(diào)（以往我是否過于陰郁）。

去年某月，因為無聊，我撥了一下1008611，校內(nèi)虛擬網(wǎng)話時半個月用了一分鐘，那一分鐘是回?fù)芙o宿舍一哥們的。對此我可以解釋，我并非熱愛通話，至少默然無話是以往我面對眼簾外的生活方式，當(dāng)然我明白，往后我將無比熱愛生活，說不定就在此刻、下一秒，我開始熱愛生活了呢，我獲取快樂的方式并非無可奉告，有一件事很明顯：只有閱讀才能救我。我的筆跡日漸陌生，我想我是不是該記點筆記了，讓自己的右手服務(wù)于我心靈的密室，那些自由且悲憫的魂靈（如今我開始學(xué)會思考）?；蛟S有人認(rèn)為我行事孤傲，其實不過是我內(nèi)心孤絕，自我偏執(zhí)的孤意使然。

“一切使人工作或騷動的東西都利用希望。因此，唯一不說謊的思想是一種沒有結(jié)果的思想”（加繆《西西弗斯的神話》）。一定程度上這話于我心有慰藉。同樣，還是他的文本，揭示了我的又一暗疾———憂郁的人有兩個憂郁的原因，或者是他們無知，或者是他們希望。而我，不說你也知道了，我的無知，同時心懷希望。

曾經(jīng)我還在另一個逝去的人那里找到安慰———“人變老其實并不意味別的，只意味著不再對往事感到害怕”（茨威格《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昨晚我想起一個朋友，他把我對他說過的話扔還我———只要有理想到哪里都不會迷失自己。這一年多，我何曾想起自己有些什么理想。我開始慌了，當(dāng)然也害怕了，那個安慰不再是安慰。

昨晚，我打定主意回去了，回去就不再出來。曾經(jīng)與人說笑，有天我將在萬峰林下定居（那里有個布依寨子）。確實是說笑。舊路有我不舍的東西，我將回溯往年時光，細(xì)數(shù)丟失的影子。

有天你回去，你呆過四年多的地方，那里依然有我。

現(xiàn)在，自然是我給一封信標(biāo)上句號的時間。

二〇一四年三月

寫給阿你（二）

寫下這封信，我想從我的眼睫毛開始說起———它一度是我懶惰混跡的象征和隱身潛伏的理由———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對我提起，老人說睫毛長的人懶惰。但愿你沒猜錯，我的行動仰仗這樣的借口徐行多年。關(guān)涉的寓言，它的實證性無法甄別（可我信賴那樣親密的話語）———以往的經(jīng)驗，山上的云霧對我的眼睫極為恭敬。想想每走一步，我們的視域勢必往前擴(kuò)展一些（睫毛還有這樣一種功效）。

如今我很少遇到山霧了。也許我想說的只是這個。

我記得———曾經(jīng)你覺得應(yīng)該寫一封郵件給我，后來……

我們都忘了。大概我們沒有過多相互規(guī)勸以及綿長傾述的必要。我甚至覺得你不小心拍攝的一朵野花和一滴露水都比這封信意義重大。我就這樣動用制造語言的神經(jīng)，漫無邊際地做些辭不達(dá)意的抒情。接下來需要做的只是吩咐頭腦里不必要的落寞和惆悵稍作斂息。

我要說的只是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我認(rèn)識的一個女孩結(jié)婚了?？蛇@不是主要的。前天女孩告訴我她當(dāng)媽媽了。我說她女兒一定很可愛，好好愛她。我說。

你能想象到我之后就無話了，你千萬別為我難過，我真心為她感到高興。她不嫁給我是對的。即便我們曾經(jīng)對彼此說過非你不娶非你不嫁這類誓言。甚至在我們過去幽會的那個山頭，我在她的唇上吻出我們倆的名字———

她當(dāng)媽媽了。她的女兒很可愛。

最后我懇求你忘掉這個故事，燒掉這封信。我們之間的友誼，如果要以一種方式證明你收到過這封信。我都為你想好了，就是這封信第二段的第一句。

———你只需要記下它。

沒有騙你，第一段第二段我的想法是明確的，就是想給你寫一封信。就只是一封信。

我記得，曾經(jīng)你覺得應(yīng)該寫一封郵件給我，后來……沒有后來了。信的第三段，我決定不寫給你了，至少上面的字不再是……它們已被我用到我的一個短篇里。

正在寫的中篇———《第七個隧道》———目前的小說唯一提到你的———一場夢———它們會否是接下來在北方的第一個中篇———又或者再次需要一個南下的夏天……

我仍然對某天的一個下午印象深刻：我從一位老師的辦公室出來，帶上一本卡佛、一個年輕人的詩集，至少那人寫就的詩篇是年輕的……彼時我的目標(biāo)，我的目光只是鎖定那位老師的影子，找到她，轉(zhuǎn)身離開……期間我遇到另一位教過我的老師，“空白”之下我的大腦指令來不及讓我和他打招呼，我只轉(zhuǎn)向我目光鎖定的那個身影……

我的話越來越少了，正經(jīng)的言談愈來愈吃力。所行愈加受限“空白”之下。每天，有課或者無課，我只需要給腦際鋪就幾個符號，再細(xì)致一點則是當(dāng)天的教室門牌號、圖書館、宿舍、偶爾網(wǎng)吧。而過程，行走的步數(shù)誰還需要考慮呢，空漠之下沿著既定的路線行走就是，往往期間什么都是空白的。我善于在腦子里和不同的影子打交道勝過正常的言語，“完了”———我想到一個叫張賢亮的男人在他那本書提到過十一個“完了”。

可是我沒完。我還能給你寫信。其他，不過是我發(fā)聲的欲望退化了。

……

這封信，斷斷續(xù)續(xù)，可也符合我的懶惰精神。想起高中那所學(xué)校，那棟樓，每次去“某地”我們都要經(jīng)過的理科一班，你肯定不會知道，過去那里有我的一個秘密。我總會在那道門前遇到一個靜靜的身影，與所謂的喜歡無關(guān)，所有注目也與獵艷無涉。

徹底回去后我打算寫一寫關(guān)于那個女孩的故事，畢竟是晴隆幾年為數(shù)不多靜懾記憶暗角的一滴露水。我還能說的是，那個女孩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名字。有一個可以一勞永逸的方法：去問安妮的妹妹（她們同班）讓她拿出畢業(yè)合影……當(dāng)然不會，一個善用記憶的旅人不會做這類事，他寧愿不斷修改回憶更改記憶的路徑……這句話太熟悉了，我好像在哪里寫過。

我一直沒有認(rèn)真過問你的境況，好或者不好，可這對你我而言又有任何補益嗎？

于你，對生活的把握，閱讀之余拍攝幾張照片……某種程度，安生做個“優(yōu)秀讀者”竟也美麗無比———你言及的“日記”片段，會是個好故事；近來我在為一只臀部的描寫而感到束手無措，編造的理由過于簡單虛幻我反倒不能得心應(yīng)手。

……我似乎沒有什么要說，去年夏天和你提起過一個影子，今天看到一人騎自行車摔倒我又想起了，那天那一刻真是個美妙的瞬間———西操場———兩輪車技僅限走直線的我看到一個穿黃色外衣的身影，我手里的把手已率先慌亂……此刻我甚至想用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拉長一則關(guān)于影子的故事并讓記憶延伸。

許多許多，自身局限在我這兒愈來愈明顯。

“荒蕪的海灘”，你去年提起，替你找一片荒蕪的海灘———后來你在深圳有無所獲我不得而知。上個星期我在某城海岸留下幾串腳印，在一座略顯陰森的水泥橋下。而下次，我的腳印可能會繼續(xù)尋找一個荒蕪的海灘，如愿而止。

海留給我什么呢，回來我只留下簡短四字：水在水上———那是海浪的秘密。

你猜我還有沒有什么可寫的？———這封信。

二〇一四年五月

寫給阿你（三）

和你不同，天一冷，我就不想出門了。那天你說合肥下雪了，那兩張照片，我說它們像棉花。去年我回晴隆的第一個冬夜，在我熟睡時雪就落滿窗外了，它們大概是怕吵醒我，我沒有獲得一丁點征兆。

S城今年大概是沒有雪的，我猜測過這兒不久也要迎來一場大雪，我站立在飄滿雪花的水鄉(xiāng)，眸里搜尋一座古橋，一艘瘦船……

后來，是熙攘的幾場夜雨在回應(yīng)我，雨里夾著散落的雪粒，雨和雪打架，雨水贏了。彼時，我正在和一個遠(yuǎn)方的姑娘通話，她的聲音環(huán)繞我枕邊，這樣的溫暖真美麗，我偷偷告訴她，我閉眼就看到她的影子了。當(dāng)然我也在說，外面下雨，雨夾雪。

S城之于我，我還是無法認(rèn)清我與它之間的聯(lián)系，大概是我把問題想復(fù)雜了———它只是我暫時年輕的歲月里，如往常無有不同的一處停泊處———我還是怕冷，我又想起以往，那更年輕的年月里，年輕的長發(fā)。我還是過于悲觀，可即便如此，熟人邀我為他們的孩子取名，我想到的都是一些蘊藏美好的詞，希望多有動人的浮光留宿人間。可盡管這樣，我還是有想不出好聽的名字的時候，往往這時，路遇一個漂亮的小孩我就很開心了，看看他們稚嫩的臉龐，哪還需要什么名字啊。

那一次你問我在S城什么地方，我說我沒在市區(qū)，你也就沒多問，后來你告訴我，當(dāng)時你就在S城。你說我考上教師了，你想去見見我，好啊我說，最好是假期，我可以帶你去北盤江，我也沒去過，我只知道它在我們晴隆，那兒有座老鐵索橋。我只想回到舊路，可我也明白，即便我考回晴隆，晴隆也不屬于我，只不過是有了一個安身的地方，以后出門歸來，不用找旅館了，在晴隆會有一個角落屬于我；我也想過，那樣是不是就開心了……可我再也找不到其他想去的地方，我的籍貫，每一次我都要寫“貴州晴隆”四個字；別人問起，我都明白無誤說我是貴州晴隆人。

你說起過，女生比男生要悲哀得多，我不解，你說只要嫁人，那她們就得帶著自己的故鄉(xiāng)遠(yuǎn)行，可是故鄉(xiāng)能帶走嗎？你問我，我沒有回話。換我來考慮它們，故鄉(xiāng)，就是生長的地方吧，呆過的地方，縮短在某一地域的自己的生活范圍。剛才我提到的晴隆，它是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真不知道，晴隆很小，可是它又太大了，離我的出生地大新寨和童年寄居在我外婆村里的那個山坳———小王寨，也還很遠(yuǎn)。如果真是，我最后入住在那個叫晴隆的小山城，是不是就安心了，離家近，離小王寨也近———這當(dāng)然只是相對外地來比較。

這些年，我一直處于漂泊和寄居的狀態(tài)，無論是換學(xué)校還是換行程，我也都習(xí)慣了獨處的岑寂年月。溫情還是有的，但你知道，我的布依語，一個人的時候就只能封存它作為自身民族的符號意義了，不說那就不開口，張口了就說說晴隆方言，更遠(yuǎn)一點，出省去就說普通話。我確實在意過自己的少數(shù)民族身份，它們與我的經(jīng)驗記憶分不開。小時候，除非去鎮(zhèn)上趕集，說幾句方言，平時在村里我們都是說布依話。

不知是否告訴過你，我們的稱呼習(xí)慣，我們習(xí)慣在名字的前面加一個“阿”字———阿誰，當(dāng)然，一般是單字的名前面加“阿”字無疑，而名字是兩個字的，為了引起對方注意，對方離我們遠(yuǎn)一點，我們才叫阿誰誰。

很久沒有人在我面前叫我阿成明了。

北方的一個友人問我，我喝醉的癥狀是什么樣子?！鞍Y狀”二字用得合乎我心。一瓶酒，還有三分之一沒喝完，我不得不和她道別。我想我醉了的模樣，是只會看天花板的吧，除非醉得實在不行。一年中有一兩次醉到剛好，多少還是理想的。燈還開著，靜靜看天花板，發(fā)呆，靜靜想一些事，心里可能有一大堆話，任其自行消磨；燈關(guān)了，閉上眼睛躺下，還有什么是不好的呢，夜雨自行漏掉……

雨聲過于明顯時，我們是不用去搭理外面的一切了。

兩年前我就想去沈園看看，可我要等的感覺還沒有到來，我害怕感覺到唐婉，又怕感覺不到她。在A鎮(zhèn)，我多次路過古鎮(zhèn)，每次我都會對那條狹窄的小弄長久注目，仿佛我要等的誰就在那頭。

不知你是否贊同，有時喝酒并不是因為有多想喝，也不是心情有多差，大概是因為某一個姿勢在引誘，一種情懷需要我們執(zhí)瓶傾訴。這些私事都是寂靜為之，于我，還是有些荒謬了。我不喜歡酒，只是在S地例外———“紅酥手，黃藤酒”。我常常想起唐婉。我不認(rèn)識她，甚至她的模樣我都想象不出。我一向認(rèn)為，我善用抽象思維活過當(dāng)下。眼下，我的年齡已經(jīng)開始反叛，我還沒二十五已經(jīng)二十六了。虛歲是以繁衍的艱辛和親情恩澤為記的，惶恐之余我已默然接受。

身不由己。

前幾天，通過網(wǎng)絡(luò)聊天工具很意外地在“附近”看到兩個女孩，她們的交友宣言吸引了我，一個說———“我想有一個家”，另一個則說———“要‘那樣的交易明說，別浪費時間”。

想有一個家的那位女孩，我在她空間把她的說說翻看了一遍，她空間大多都是她的陌生人，從恭維她和別有用心的話語可以看出，她活在一個陌生世界，只有她自己熟識自己———而她聲稱的幾個閨蜜，大概也是在異鄉(xiāng)結(jié)識的———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她從徐州來，我大概和其他陌生人一樣只知道這件小事。偶爾，她會發(fā)幾張性感的圖片，但她從不理會那些透露欲望的評論，她的那些照片，她明確表明，自戀之余為了等待未來的那個他。讀到這些我竟然略微心疼。

那是一雙修長白皙的小腿，白色浴巾遮住她的腿根，她說她的腿被蚊子叮著了———那是她的左腿———和我一樣的許多陌生人只看到她圓潤的雙腿，浴巾很好地阻擋了想要多瞅更多地方的人的目光；另一張照片，同樣是她擅長的自拍美腿照，她撩起左邊的裙擺，露出淡藍(lán)紫的平角鏤空蕾絲———目力及閱歷限制，我還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貼身小物件。這怪異的雷同，前面說的那張照片和不知蹤跡的某只蚊子，這令女孩的左腿總是率先入侵我的瞳孔……

最后說的這張照片只是她的背影，她站在江畔看江水緩慢流淌，江邊，靜滯的高樓寂靜如她：她的右肩挎著一個時尚的皮包，黑色上衣白色裙子，黑色桶靴稍微接近小腿肚，沒有穿絲襪，她給予她的雙腿“留白”恰到好處。我并非過分夸贊她的著裝，而是她的那條說說，她說：只想漫步鄉(xiāng)間小路，等一個人，等到一個人。

等到一個人。這句話觸動了我，相對她的明確，我明顯是隱蔽的。

我默默給那一個背影“點贊”后離開她的網(wǎng)絡(luò)空間。

另一個我要說的姑娘，進(jìn)她的空間我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她少量的照片全暴露了她身材上的優(yōu)勢，可是她的眼角，如果不是錯覺，我是不是真的捕捉到了她的冷漠與孤獨。她女性的上圍傲立之余仍顯孤單，隱現(xiàn)的溝壑替欲望發(fā)聲的同時潛藏痛楚。她的某一條說說，她在抱怨一個變態(tài)的男人在這樣的冷冬叫她穿絲襪出去。

她的黑色絲襪只是稍微覆蓋她的部分大腿，大概出于考慮別樣的情趣，她迎合別人的同時也相宜地折磨了自己。在她的空間，最平靜的一條說說，她說：再過幾天，包夜就要五百了。

我沒有給她“點贊”就離開她的空間了。

此后，我沒再因消磨光陰而接近別人的“附近”。我們永遠(yuǎn)在別人的遠(yuǎn)處。

去年我記下過一句話，它出自一個陌生人的口中，一切按我的想象，那個陌生人站立在一場早逝的陰雨前開口：每個生命中，有些雨必將落下，有些日子注定要陰暗慘淡。

此刻，外面仍在下雨，它已經(jīng)下了整整三天了。

前些天，我把頭發(fā)剪了。剪了也好，有些被放大的疼痛似乎就是從發(fā)尖逃竄出去的。有時，我從燈下揪出一個自己來；有時，我把眼里的柵欄打開放一個自己出去。

二〇一五年二月

寫給阿你（四）

我醒來時，看到南方友人凌晨在網(wǎng)絡(luò)空間寫的一個觀影小記。

“你還有時間讓自己感慨，多好的事情。”我想留下這樣的話。寫下前半句，我卻刪掉了。

每次路過三號樓，我總有這樣的錯覺，那一排槐樹挺立著腰身輕晃它們毛茸茸的腦袋，它們是小時候我與之逗鬧過的小狗，原先伏在地上看到我過來就躍起前腳，歡快地蹦跳著。如今我的膽怯———我再多看眼前愈漸繁茂的槐葉，卻也未曾想要停留眷顧一下它們，多贊美這日漸蔥郁的生機(jī)。最近，我自忖心里有話，又覺語義微渺，不說，不敢。隨著危機(jī)感的到來，突然蹦出的幾句倉皇的話（可我是這么認(rèn)真，也多像認(rèn)真的樣子）———“我想”“我認(rèn)為”———很快，我又自慚所有底細(xì)就這樣交出去。

卑微的應(yīng)承性話語，它們太輕。

我想過，要好好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用“規(guī)劃”二字在我現(xiàn)有的經(jīng)驗記憶里，它們是那般唐突。前日，我甚至開口說出一些個人美好的愿景，“可你，也別只是說說呀”———我明白，我們怎樣才會去擔(dān)心一個人。

小小的一句話，很輕，很輕。

我很久沒有好好寫字，也很久沒有認(rèn)真思考，有的只是一天莽撞的心緒亂飛。我總是把實情想得比現(xiàn)有的矛盾深切，這樣的好處是我時刻感受到，我面臨的問題它就在面前，不用觸碰，它就在眼前切斷所有不切實際的爛漫與天真。

前幾天，因為文字，朋友哂笑我關(guān)注女生比男生多一些。我說，我喜歡關(guān)注女人。我一直認(rèn)為，無論是精神性的還是生理性的，以年紀(jì)虛無的意義籠統(tǒng)規(guī)約，男人總是比女人容易，男人的承受力也總是比女人強(qiáng)一些。我明白，這含混的界定，同樣是倉皇的?？梢簿瓦@些，它們決定今后我寫字的方向（如果有），考慮精神上的困境比現(xiàn)實的不安多一些。

可這一切，現(xiàn)在說來是多么奢侈。去年七月后，我就沒有好好地搭理文字了，我的理想———如果有，會不會是寫出滿意的文字———這一切是如此的不合時宜。我也未曾對它們多加關(guān)心。

去年我說過這樣的話，文字（語言），真的可以任人臆測我們的事境；行動（作為），常使人妄揣我們的初衷?，F(xiàn)在我都可以自我持疑了。對旁人的舉動，多事的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即可對他拋擲閑言，自己也可以不負(fù)任何責(zé)任自我詰問。這時候就會想起“意義”的話來，這個年代，“意義”，那種游離的……

此時，又要想起“信仰”的話題，我什么時候有過信仰嗎？

忽略意義也就有意義，曾經(jīng)我很好地如此自我安慰著。

作家阿乙對己陳情的那句，同樣適合我———“燃燒的文學(xué)激情來自持續(xù)焦慮帶來的懲罰。”

很早我就明白，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作為一個彷徨的個體以蝙蝠慌亂之態(tài)亂飛，沿途惶惑搜尋命運的豁口。

如今面對所有頹敗，我改變主意了，我是可以妥協(xié)退讓的，惟其如此，我才能更好的虛設(shè)未來。更何況我曾經(jīng)用另一種方式虛度過生命的三分之一：曾經(jīng)的墮怠與麻木。不能管的就忽略，不能搭理的依舊不搭理。

可你不同。你一定要比我更加熱愛生活。

今早的陽光依然從你喜歡的東方照射過來。

這讓我想起另一種溫暖，我見過最美的月亮分別是：去年最后一個秋夜，透過圖書館樓頂鋼架，圓形玻璃樓蓋，我在熟悉的月色里取到暖光；再一次，我沒有經(jīng)過穹宇的同意私自讓目光躲在一個玻璃棚蓋下，窺視一枚月亮和一束星光相依。

世界多么美好。

我總希望，每一個有月的夜晚，月下你的影子，都能邁動每一個稱心的步子，抬頭，月亮在對你微笑。

我似乎看到一個朋友，他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含淚凝視。他見不得有人比他難過。他說，未知是公平的。朝前，總會有一條路自行出現(xiàn)在眼前。同樣，換一個方向，你也能發(fā)現(xiàn)你昔日沒有注意過的星粒，你一抬眼就看見它了。

關(guān)于星星，我只是熱衷于尋找北斗七星的下落。以往，我總認(rèn)為，我的對面就是北方，不管我面向哪一個方位；時常是，我明確知道自己背對北方了，我才會坦然自我暗示，南方就在前面。對方向的把握，我總是這般遲緩，不愿對其認(rèn)真分辨。這像我熱衷于浸泡在制造病句的氛圍中不愿蘇醒。過去某一個平常的下午，我獲悉赫拉巴爾也有制造病句和亂用符號的私人習(xí)慣。彼時我有找到同伴的感覺，瞬間覺得自己也是可愛的。

我的長椅下，黑色的蟻群仍舊在隨意地擴(kuò)散。

我既擔(dān)心有冒失的幾只會爬到椅子上來，同時又希望一兩只有禮貌地過來問候我。

我們的朋友她打電話給我了。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