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百歲上將一生善謀

王瑋

他是最后一位開國中將，國防大學首任校長，78歲任軍委副主席

生逢“一戰(zhàn)”烽煙，跨越兩個世紀;參加五次反“圍剿”，走過萬里長征;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的戰(zhàn)火中立下赫赫軍功;78歲任中央軍委副主席。張震的履歷，厚重如軍史。“他既嚴肅又風趣”，一位熟悉他的晚輩這樣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而媒體和民間對張震則有“一生能參善謀”的說法。

2015年9月3日，最后一位開國中將與世長辭。張震的一生，就是一部傳奇。

長壽鎮(zhèn)上的哀思

張震去世的消息很快傳到他的出生地——湖南省岳陽市平江縣長壽鎮(zhèn)。張震家鄉(xiāng)的本家晚輩張水波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張震一直是他們家族的驕傲，如今他去世了，鄉(xiāng)親們都非常悲痛。長壽鎮(zhèn)政府機關院內(nèi)設立了追思廳，干部群眾紛紛前往吊唁。縣史志辦還召開了座談會，追思老首長。記者致電平江縣史志辦原主任吳定邦，他一口濃重的平江口音，說話緩慢，似乎還沒從悲傷中走出來。

吳定邦稱張震為表叔公，與張震有多年交往和接觸，更因工作關系研究過張震事跡。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張震出身貧寒，父親是篾工。張震原名張見生，因為欽佩岳飛精忠報國，見岳飛的幾個兒子名字里都有“雨”字頭，就自己改名“震”。他自幼好謀，12歲在兒童團時，接到任務去禁煙。張震將小伙伴分作三五人一組，把兒童團旗藏在懷里，分頭聚到煙館門口。隨著一聲號令，他們亮出旗子一齊沖入。隨后，將繳獲的大煙澆上煤油當街燒掉，自此打出了威風。

1930年7月，彭德懷率紅3軍團去打長沙，途經(jīng)平江，補充兵員，16歲的“紅小鬼”張震參加了隊伍，分到特務大隊做宣傳工作，后轉(zhuǎn)到戰(zhàn)斗班。張震打仗愛琢磨。第一次反“圍剿”時，他領人攻打一個“土圍子”。敵軍火力猛，他們利用夜色挖了一條近20米的暗道，通到“土圍子”底下。然后用棺材裝上炸藥，炸開一個10多米的口子。第五次反“圍剿”時，他派聯(lián)絡員深入敵陣，用“窮苦人不打窮苦人”的宣傳打動對方。敵方不再攻擊紅軍，督戰(zhàn)隊來了也只是朝天放槍。張震還練出一雙“火眼金睛”，有一次，100多敵人穿紅軍軍服、哼紅軍軍歌走過來，他一看那大搖大擺的架勢，判斷是敵人假扮，就下令狠狠地打。

時任紅3軍團第4師政委的黃克誠對有勇有謀的張震印象很好。一天，黃克誠忽然來到后方醫(yī)院，指名要負傷后正休養(yǎng)的張震跟他回部隊。張震傷口還在化膿，怕拖累部隊，黃克誠說：“你腿還能走，到了前線也能養(yǎng)傷?！焙髞聿胖?，這一走就踏上了長征路。黃克誠是特意來帶他走的。

紅軍到達陜北后，張震被任命為紅1軍團第4師12團參謀長。此后，他在多個部隊擔任參謀長。新中國成立后，作為總參作戰(zhàn)部部長，他長期與彭德懷、聶榮臻等老帥一起工作。彭德懷曾和他談軍委機關的工作方法，告訴他對下面的指示不要涉及戰(zhàn)術問題，要發(fā)揮下級的積極性、機動性。下級已明確的，不要重復，有分歧時，才予以說明、點破。張震把這些都記在日記里和腦子里，之后運用，受益匪淺。

從當學員到當校長

張震愛讀書。紅軍時期，他就希望能去紅軍大學深造。到延安后，機會來了。

1937年2月，張震到延安抗大學習。他聽毛澤東親自講授《唯物辯證法》，累計授課100多小時。張震曾回憶：“毛主席講課很活，是啟發(fā)式、研究式的，就像談心一樣。我原以為唯物論、辯證法很深奧，但經(jīng)他一講，好懂好記?！彼矏勐犞斓轮v課。有一次，朱德講黨的建設，但大家遞條子要他講國際形勢。朱德比較隨和，就講開了，結果講黨的建設時間不夠，只好照本宣科。朱德妻子康克清站起來說：“不要念稿子，念稿子我也會?！焙髞?，張震和其他學員在支部會上批評康克清，說“你們夫妻關起門怎么講我們不管，作為學員還是要尊重教員”。張震很看重這段學習經(jīng)歷。后來，因組織安排，他沒等到畢業(yè)典禮就離開了抗大。他還寫信給抗大校務部長周文龍索要畢業(yè)證書，周文龍給他寄去證書，開玩笑說他“開學晚來，畢業(yè)早走，無始無終”。

1954年，張震到南京軍事學院學習，成為戰(zhàn)役系第一期學員。院長是劉伯承，他要求很嚴?？吹綄W員們坐的是皮沙發(fā)凳子，他說：“慈不掌兵。當學員的，就是要坐硬凳子，屁股那么嬌貴呀？”后來就都換成了硬凳子。張震外出作業(yè)時，常背著圖囊，提著馬扎。戰(zhàn)役系學員都是軍以上干部，1955年授銜時，學員里有5個上將，22個中將，軍銜遠高于教員。系黨支部專門研究決定，將軍學員們要向教員先敬禮。有個炮兵教員，是張震在新四軍4師當參謀長時的譯電員。他給張震上課時總有些拘謹，張震以身作則，鼓勵他大膽地教。

3年學習結束，張震留任南京軍事學院副院長，主管教學。從副院長到院長，張震一干就是12年。他說：“我跟軍校有著不解的情緣，后來有些軍校成立，只要請我去，我都去，不請我去，我也去?！?/p>

“文革”中，張震受到?jīng)_擊。后來，他任武漢軍區(qū)副司令員，解放軍總后勤部部長，副總參謀長等職。

1985年，71歲的張震已經(jīng)過了退休的年齡。但他身體很好，每天4點多起床鍛煉，步行一個多小時。他也期待退休后的生活，計劃讀完二十四史，每天行走七八公里。老伴馬齡松更是高興：“過去你忙，今后我們可有時間聊天了?！?/p>

當年3月，時任軍委副主席楊尚昆在一次會議后把張震留下，詢問他對合并軍事、后勤、政治三大學院，成立國防大學的意見。張震有點納悶：這個問題在軍委會議上議過多次，自己也發(fā)表過意見，為何還要單獨問呢？4月3日，楊尚昆再次找到張震，明確表示：“這個任務交給你，怎么樣？”

張震“下馬”不“卸甲”，再度當上了校長?！八斝ｉL的時候，國防大學發(fā)展得很好?！眹来髮W第一期學員、《張震回憶錄》的責任編輯倪齊生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能來國防大學學習的學員，在單位大都是中高級干部，但張震要求他們以普通黨員、學員的身份學習，每天還要出早操，自己打掃衛(wèi)生、挑水燒水。倪齊生說，張震常說的一句話是：“你是來學習的，其他沒什么特殊的?！蓖瑫r，張震要求全校做到的，自己身體力行。雖然家離學校有幾十里，張震堅持每天提早半小時到辦公室，如果去學員隊聽課，也總是爭取第一個坐在講堂里。對教學，張震也很重視。倪齊生說：“校長的教學理念是‘高、深、寬、新，根據(jù)新的戰(zhàn)略任務和戰(zhàn)術的轉(zhuǎn)變來教課，不限專業(yè)，軍事、政治、后勤、作戰(zhàn)指揮都要學，推行討論式、研究式的教學方式。那時上課，都是討論著來，氣氛很活躍?！睆堈疬€提倡開門辦學。解放軍原副總參謀長熊光楷上將是張震聘請的第一位兼職教授。熊光楷曾說：“有時我去講課，他不但親自主持，還坐在課堂上認真聽課。”在國防大學，熊光楷一教就是二三十年。

作為校長，張震也重視對外軍的研究。1987年，他率團訪美，時任美國防長溫伯格安排他參觀了艾森豪威爾號航母，但指揮系統(tǒng)、火控系統(tǒng)等都蓋得嚴嚴實實。張震當晚在美方舉行的宴會上說，今天參觀了貴軍航母的部分設備，并有意強調(diào)了“部分”兩字。美方聽出他的不滿，次日安排他參觀了阿帕奇武裝直升機，并說這是連夜請示的結果，是首次允許中國軍方代表團參觀該機。后來，張震到軍委工作，還專門講過武裝直升機的戰(zhàn)術應用。國防大學設立國防研究系，用一定時間到國外參觀學習，也是吸收了外軍院校的經(jīng)驗。

“你比我小10歲，還能再干一屆”

1992年，張震已近杖朝之年，參加完黨的十四大，就要退休了。當年9月，有同志過來給他吹風，說鄧小平有意要他參加中央軍委領導工作。張震“一個晚上沒睡好覺”。他后來在回憶錄里謙虛地表示，自己擔心的是“年紀大，知識儲備、文化水平也不是最高，這個工作，不曉得做不做得來？”但既然是小平同志的建議，是中央做出的決定，應當無條件服從。

10月19日，張震被任命為中央軍委副主席。第二天，88歲的鄧小平接見十四大代表，張震在列。鄧小平由秘書攙扶著走到他身邊，特意停下，拉著他的手問：“你今年年紀多大了？身體還好不好？”張震一一回答。鄧小平點頭道：“你比我還小10歲，還可以干一屆。一定要協(xié)助江澤民同志，用3年左右的時間，把我軍各級領導班子調(diào)整好，建設好?！?/p>

“干實事，少出面，不越權”，是張震在軍委5年間為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每年，他有3到4個月時間都在下部隊。到青藏高原視察時，張震已經(jīng)80歲，缺氧、疲勞連年輕人都頂不住，但他硬是堅持過來了。有時為了趕路，一天要跑三四百公里，甚至顛簸得舊傷復發(fā)，也咬牙忍著。

1937年1月，張震（二排左四）等紅四師干部在陜西三原合影

當時，部隊出現(xiàn)了一些蛻化變質(zhì)的干部。張震常用老家俗話“家神不正引鬼來”，提醒領導干部要嚴以律己。在有關會議上談到軍隊不能經(jīng)商的道理時，他特別講了一個故事：淮海戰(zhàn)役中，國民黨決定棄守海城、連云港。徐州“剿總”總司令劉峙在海城有幾家鹽店，因怕蝕本，竟將這個軍事秘密透露給經(jīng)紀人。劉峙后來被打得大敗。張震說：“經(jīng)商，必然引起軍隊的腐敗。腐敗的軍隊是沒有戰(zhàn)斗力的?！?/p>

張震也很關心軍人的生活，而且管得很細，想“蒙”他可不容易。每次下部隊，他既聽安排好的匯報，也臨時出題讓回答，既同領導干部談，也和基層戰(zhàn)士談，還到處轉(zhuǎn)。有一次到某部隊，安排他看一個連隊，內(nèi)務搞得很好。但他發(fā)現(xiàn)連隊從暖水瓶到廚房用具都是新的，覺得不太正常，就轉(zhuǎn)到另一個連隊，發(fā)現(xiàn)部隊缺這少那。部隊領導臉紅了。張震了解到，部隊經(jīng)費確實困難，就讓總后勤部幫他們解決。

“無私無畏，無求無失”

張震一生，吃過的苦數(shù)不勝數(shù)。但他有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蠻”的韌勁，無論什么時候都能夠咬牙忍著。在第二次反“圍剿”時，張震受傷，子彈從右眼角邊上打進，從頭右后側(cè)穿出，差點就沒命了。傷口沒好，他又患上瘧疾，一陣冷一陣熱。他硬是挺了過來。長征過雪山時，他一直吐血，不知道原因也不在意，解放后才查出是陳舊性肺結核。1945年，張震在戰(zhàn)斗中負傷，子彈在身上留了10年。后來，他將子彈交給夫人保存，作為留給兒女們的“遺產(chǎn)”?？姑涝瘯r，他在朝鮮戰(zhàn)場遭遇車禍，車輪軋過腰部，昏迷3小時，醒后仍繼續(xù)工作。

1998年，84歲的張震脫下戎裝。曾擔任張震秘書的鄧天生透露，張震“每天上午一頭大蒜一個雞蛋一個饅頭一碗小米粥，然后散步，飲食與生活習慣非常好”。倪齊生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說：“95歲之前，老將軍的精神狀態(tài)都挺好的。”張家院落不大，但花草滿園，他在院子里偶爾與老伴打打撲克牌，與小輩聊天，或向他們學習上網(wǎng)，這都成為張震新的生活內(nèi)容。

張震一門六將星，三子張海陽是上將，長子張小陽、次子張連陽、四子張寧陽和女婿壽曉松都是少將。張震為人敦厚，侍母恪盡孝道。他1930年入伍，1938年才回到老家與母親見了一面。后來戎馬倥傯，他與母親失去聯(lián)系。新中國成立后，他寫信給時任湖南省委書記的黃克誠，請他幫助尋找母親。很快，當?shù)赝驹谝粋€破碉堡里找到了老人，她以行乞為生，精神已經(jīng)有些失常。原來，張震父親去世后，母親無依無靠，家產(chǎn)變賣一空。張震想把老人留在南京安享晚年，老人住不慣城市，待了半年就回了家鄉(xiāng)。1961年，母親去世，張震痛哭不止。他托付表兄吳誕生：“母親身故，心中很悲痛，但因工作不能分身，只能盡忠報國，難以盡孝，請代為安葬?！焙髞?，老家來信說，要不要替他修繕一下父母的墳墓。他寄回1000元錢與一封信，說：不同意公家出錢修墳。“若鄉(xiāng)親要在墳地上種菜，就將我父母深埋，上面種菜?！?/p>

對權與情的界限，張震一向看得分明。吳定邦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1959年，張震回鄉(xiāng)時曾對他說：“你要好好干，不要打我的牌子?！崩蠈④姷脑?，他一直記到現(xiàn)在?！拔矣幸粋€親戚要我找將軍為其子找工作，我沒敢找。”有一年征兵，一位表侄托張震安排自己的女兒當兵，張震回信說：“根據(jù)規(guī)定，只征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你女兒初中畢業(yè)不符合條件?！?p>

1982年2月28日，時任解放軍副總參謀長的張震和少先隊員一起擦拭金水橋欄桿

但張震非常關心家鄉(xiāng)建設。吳定邦說，當年平江要修水庫，張震出面請水利部支持。他還捐款幫助建設家鄉(xiāng)的中小學。

2015年9月9日，張震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舉行。當天新華社播發(fā)了張震生平，其中一段評價道出人們對這位老將軍的崇敬之情：“他淡泊名利，以‘無私無畏，無求無失為座右銘……他清正廉潔，生活簡樸，對家屬子女和身邊工作人員要求嚴格，教育后人‘要無愧于先烈，無愧于歷史，保持了共產(chǎn)黨人的政治本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