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故宮的活字典

周瓦

今年10月10日，是故宮博物院建院90周年。

夕陽西照的紫禁城，更加宏偉壯麗。它是一部濃縮的中華5000年文明史，它是一座取之不竭的文化寶藏，它是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

在此，我們向故宮文物的典守者致以崇高的敬意！

故宮是一部大書，能全卷通讀的有幾人？能讀懂的又有幾人？

朱家溍不僅通讀了，而且讀懂了，有的篇章還讀得很精。恢復(fù)宮中陳列，識別宮中用品，整理造辦處史料，對文物古器的鑒定……他對故宮的角角落落都能講得清清楚楚。

因此，他被視為國寶級人物，被稱為“故宮的活字典”。

故宮情結(jié)

1943年，朱家溍第一次到故宮當臨時工。由于父親朱文鈞是著名金石學家，他從小就對文物耳濡目染，十幾歲就接觸金石書畫，但是把它真正當做工作還是第一次。他說：“我覺得這個工作有一種魅力籠罩著你，能給你很大的快樂?！?/p>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朱家溍正式成為故宮博物院的工作人員。從此，他與故宮結(jié)下了半個多世紀的緣分。故宮里的九百多間房屋他都去過不止一次。他如入寶山，目不睱接。在參加“提集”、“編目”、“陳列”、“庫房整理”等工作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未曾見過的文物實在是太多了，要把它們從生疏變成熟悉，需要一生不懈的努力。

朱家溍在書畫方面的研究成果令人矚目。如他主編的《歷代法書著錄目》，是繼美國福開森《歷代繪畫著錄目》之后的一部力作，法書、繪畫相配，堪稱姐妹篇。此書作為工具書，需收集大量的著錄書籍，進行細致的資料整理，工作繁雜，故幾十年來，無人敢問津。朱家溍為補此空缺，不辭勞苦，正常工作之余，兼干此事，積10年之功乃成。

朱家溍在明清宮廷史方面的研究，在故宮堪稱權(quán)威，在國內(nèi)也屈指可數(shù)，尤其對故宮的宮廷原狀文物，可謂了若指掌，如數(shù)家珍。

1998年，故宮博物院進一步復(fù)原太和殿，尤其是復(fù)制已毀的乾隆所題匾額和左右對聯(lián)，形制和書體的依據(jù)是一張照片。有人提出書法按照片勾摹，但照片太小，字跡又不甚清晰，難度很大；有人就主張請專門仿學乾隆字體的書法家來臨仿。朱家溍果斷拍板：“臨摹原跡！”文?？萍疾磕‘嫿M遂幾番逐步放大臨摹，最終得以圓滿完成，掛上太和殿后頓增宏偉氣勢。

在調(diào)整其他宮廷原狀陳列時，如養(yǎng)心殿和西六宮、坤寧宮洞房以及恢復(fù)乾隆太子宮重華宮時，承辦人員都曾向朱家溍請教過，遂使之盡量接近了歷史原貌。在朱家溍的指導(dǎo)、推動下，現(xiàn)今已正式成立原狀陳列科，并有專人從事研究，為宮廷史開辟了一個新的研究領(lǐng)域。

朱家溍在晚年出版的《故宮退食錄》，囊括了他在故宮工作與碑版書畫等的鑒定，琺瑯、牙角、雕漆、書籍等器物的研究，先世遺澤，清宮禮俗，有關(guān)宮廷生活的作品正誤，宮廷和貴胄演戲情況，四時府邸園林，有關(guān)故宮博物院諸事，京劇及一些名家，方言及飲食等等，一應(yīng)俱全。

著名學者張中行贊曰：“有關(guān)清代掌故，巨至朝政，細至禮俗，有問題，有爭論，要人家朱家溍說了算?！?/p>

寰宇鑒古

朱家溍選編的《養(yǎng)心殿造辦處史料輯覽》，是清代宮中制作行業(yè)的原始資料選編。造辦處設(shè)于康熙初年，所有皇帝交辦與制作的相關(guān)事情，通過造辦處的長官分發(fā)至各加工部門。在此類工作程序中所留下的大量原始記錄，直接影響著古代歷史和古代藝術(shù)史研究者的認識，被視為“入寶山之路”。

朱家溍就是從這些檔案資料中做出了諸多文物制造的考證。如：清代傳世的大量家具是沒有款識的。過去古物鑒定專家根據(jù)家具的造型風格，大致劃分清代家具為清初、乾隆、嘉道以下、晚清四期。凡制作新穎，質(zhì)美工精的家具都稱為“乾隆造”。趨于一般化而木質(zhì)做工較為遜色的，則認為是嘉道以來的制品。

朱家溍通過查閱檔案發(fā)現(xiàn)，清代的家具和其他工藝品一樣，都有它的發(fā)展規(guī)律，發(fā)展到乾隆年達到高峰，過此逐漸下降。更確切地說，清代家具新的做法、造型、裝飾在雍正時已經(jīng)具備。傳世的清代家具，過去定位“乾隆造”的，其中不少應(yīng)該是“雍正造”。

自1914年在北京故宮西華門內(nèi)的武英殿后浴德堂內(nèi)舉辦了“香妃畫像展覽”后，香妃就轟動了國內(nèi)外，成了一位令人矚目的人物。當時社會上流傳著一張“香妃戎裝像”。

這張畫像源自避暑山莊的畫屏，后來民國時故宮辦古物陳列所，就將其調(diào)入宮中。朱家溍發(fā)現(xiàn)畫屏背后并無應(yīng)有的記載簽子，所以畫中人究竟是誰無從得知，怎么能說她是“香妃像”呢？他就此進行了縝密的考證。原來當避暑山莊的文物運到北平后，民國政府內(nèi)務(wù)部一位朱姓總長看到了該畫屏順口說：“這大概是香妃像吧？”不負責任的故宮工作人員就這樣確認下來，造成積非成是幾十年。

參觀故宮博物院的觀眾很想知道，在當時沒有現(xiàn)代科技的殿堂，皇帝是如何度過炎熱夏天的？

朱家溍在這些生活小事上也有一番考證。他發(fā)現(xiàn)在乾隆御制夏日養(yǎng)心殿齋居詩中，有一句“深沉彤殿暑全祛”，就是對皇宮建筑居住感受的描寫?；蕦m實際和北京大住宅也差不多，例如前廊后廈的北房可稱得上是冬暖夏涼。因為北京的天氣夏季早晨和夜間都是比較涼的，早上9點鐘就把堂簾支窗放下來，這樣，外面的熱氣進不來，可保持室內(nèi)涼爽（堂簾是按廊檐每間面闊尺寸制作的大竹簾）。到下午6點鐘太陽西下，再把堂簾卷起，支窗支起，涼風就進到屋內(nèi)。

還有一樣設(shè)備，也是皇宮和大住宅都有的，就是在室內(nèi)陳設(shè)的“冰桶”。從前北京夏季民間用冰，有什剎海冰窖、安定門外冰窖、阜成門外冰窖?；蕦m內(nèi)用冰自明代即取之于皇城內(nèi)“御用監(jiān)”冰窖（在北海東墻外），清代還沿襲使用這個冰窖?！氨啊笔悄局啤㈠a里、外有銅箍，約一尺五寸高，二尺見方，下有約一尺高的木座，上有兩塊帶透空錢式孔的木蓋，把天然冰擺在“冰桶”內(nèi)來降溫。故宮博物院至今還保存有這種“冰桶”。

擺放在太和殿正中的雕龍寶座是明清二十四代帝王權(quán)力的象征。然而，1915年袁世凱登基稱帝后，把那把雕龍髹金大椅不知挪到何處去了，在屏風前面安設(shè)一個特制的中西結(jié)合、不倫不類的大椅。椅背極高，座面很矮。據(jù)說因為袁世凱的腿短，但又要表現(xiàn)帝王氣派，所以采用西式高背大椅的樣式。

那座至高無上的帝皇寶座就這樣退出了歷史舞臺。于是，朱家溍用了四五年尋找它的下落。

他回憶說：“我終于在一個堆積著破爛房料，梁啊棟啊以及花牙子什么的地方，找著一個破椅子，我看它像。等于是三間的寶座，四個柱子裹著龍，這都破了，這么立起來，還是像個圈椅似的。同時我看見一個日本人照的相，是庚子年他們占領(lǐng)者在這兒照的相，照的就是這么一個椅子。當時斷定，它可能是失蹤的那個寶座。后來又從康熙皇帝畫像里看見有一個坐寶座的像，坐的也是這個寶座?！?/p>

1964年9月，這件龍椅修復(fù)后陳列在太和殿的寶座上。

皇帝后妃居住在什么地方，也是參觀故宮博物院的觀眾十分好奇的。紫禁城內(nèi)東西六宮在明代是妃嬪們居住的地方，到了清代妃嬪們都被指定居住在東西六宮的其中一個宮內(nèi)。

屬于西六宮之一的咸福宮，建于明永樂年間，原名壽安宮，嘉靖十四年改為咸福宮。

朱家溍通過資料文獻發(fā)現(xiàn)，咸福宮也并非后妃居住的宮殿。乾隆死后，嘉慶在咸福宮守孝，還寫詩紀念這段日子，如《御制春日咸福宮詩》中寫道：“敬恭守遺訓，此志永無移”。道光也在詩歌里寫道，自己守孝在咸福宮。道光死后，咸豐也是在咸福宮守的孝，孝滿以后，還經(jīng)常在此居住。

捐贈家藏

朱家溍一直住在北京東城區(qū)父親買的兩間平房里，并將啟功先生親筆題寫的“蝸居”二字掛在墻上。然而，他卻為國家捐贈了上億元文物。

朱家溍父親朱文鈞為相國世家，書畫之余，酷愛金石，博學精鑒，名重一時。他生逢亂世，民國早期市面上文物流散頗多，為了保護這些珍寶不流失國外，遂傾家產(chǎn)盡力搜羅，并與當時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先生約定，待社會安定之時，即化私為公，將所藏悉數(shù)獻給國家，以圖永久保存。

1953年，朱家溍的母親將丈夫生前有意將所藏碑帖捐給故宮之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母親對朱家四兄弟說：“你父親曾經(jīng)有這個諾言，我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時候了。就用你們兄弟四人的名義，辦理捐贈手續(xù)吧?！庇谑?，兄弟四人寫了一封書信給文物局，全部碑帖共700余種無償捐贈。

1976年，母親已去世十多年，大哥朱家濟也已去世，由朱家溍提議，兩位哥哥同意，將家藏家具和多種古器物無償捐贈給承德避暑山莊博物館。這些明清國寶級文物中尤以宮廷家具為重，包括黃花梨、紫檀、楠木等制作的大型多寶槅、條案、幾案、寶座及床等一級文物，其中乾隆紫檀疊落式六足畫桌等3件為國內(nèi)僅存。

同年，朱家兄弟又將父親兩萬余冊歷代古籍善本捐諸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圖書館。其中宋本唐人文集六種：《李長吉文集》四卷、《張文昌文集》四卷、《許用晦文集》二卷拾遺二卷、《孫可之文集》十卷、《司空表圣文集》十卷、《鄭守愚文集》三卷，皆為藏書中之冠冕。

1994年中秋佳節(jié)，中國最早建館的博物館之一浙江省博物館新館開放。這一天，在書畫館展出了4件稀世珍品：北宋名家李成的《歸牧圖》、許道寧的《山水》、南宋畫院四大家之一夏圭的《山水》及宋人畫《邃堂幽靜》。這是朱家溍向國家捐獻的第4批珍貴文物，除上述4件外，尚有11件歷代法書、繪畫等精品。

當時，中國的文物市場已經(jīng)開放，古文物價格動輒數(shù)10萬、百萬。朱家溍這次捐獻的總價可達上千萬。

朱家4次捐贈文物后，朱家溍說：“我家自此與收藏無緣?！?/p>

在朱家溍的攝影畫冊里，有一張題為“泰岱晴嵐”的照片，是朱家溍在85歲那年，攀登泰山之巔拍下的壯麗景色。他一直將其掛在小屋墻上。在這幅攝影作品下面的墻圍擱板上，端立著一方精致的小畫框，其內(nèi)是他夫人趙仲巽的玉照。

記者要給朱家溍留影，他站起來，回身看了看“泰岱晴嵐”，在愛妻的相框上邊擺了兩朵紅絹花，然后轉(zhuǎn)過身來說：“照吧?！?/p>

這是2003年2月，朱家溍89歲。7個月后，朱家溍辭世。●

（責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