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

楊邪，1972年生于浙江溫嶺。中短篇小說作品先后散見于《山花》《江南》《大家》《當(dāng)代》《廣州文藝》《百花洲》《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芙蓉》等文學(xué)期刊，部分為《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所轉(zhuǎn)載。著有詩集《非法分子》、中短篇小說集《到金茂大廈去》。

晚飯后我下樓散步，到了底樓走出電梯時，她與我交臂而過。一股熟悉的香水味，讓我忍不住回頭。她剛走入電梯，轉(zhuǎn)身向門口時，對我粲然一笑，然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伸手擋住了正要關(guān)閉的梯門，喊住了我。

“哎，你會看水表吧？”她說。

“看水表？”我說，“會，我會呀！”

“噢，那好，麻煩你到我家來一下！”她另一只手提起坤包，向我揚了揚。

我搬入這幢大廈的新居，是在結(jié)婚前，差不多有五年時間了。這么多年來，不知有多少次，我和她一起乘電梯上下樓，但我們之間除了偶爾相互點頭示意，卻從未說過一句話。

我大步邁回到電梯里，由于突然的驚喜，胸口怦怦直跳起來。

她伸手去摁按鈕，被我搶了先，因為我就站在按鈕邊，比她方便，而且我知道她住在二十三樓，就在我家的上一層樓。

她看著摁亮了的按鈕，放下手，沖我會心地笑笑。

她是個異常漂亮性感的少婦，而她的笑是那種能讓人心旌搖曳的笑。我看到，壁鏡里的自己紅了臉，神情很不自然起來。于是我趕緊后退，靠上梯壁，躬身讓屁股靠坐在扶手上——聞著她的體香，看著她生動絕倫的臀部和高聳鼓脹的胸脯，我感到自己下身的鳥開始雀躍起來，甚至按捺不住幾乎振翅欲飛了！

我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話來，我說：“對了，你家是幾零幾號？”

“就在你家的頭頂上?。　彼Υ?。

“噢！”我一愣，隨即奇怪起來，“你知道我家的房號？”

“不知道，”她又笑，“不過我知道我的腳，它肯定經(jīng)常踩在你的頭頂上！”

她笑得有些詭異，而我更迷糊了。這時，電梯經(jīng)過了二十二樓，二十三樓馬上就到了。

出電梯，她朝右邊走。

“哈，”我笑了，指指左邊，“我家在那邊！”

“是嗎？”她不置可否，與我并肩在走廊里走。

雖然只有一樓之隔，但這么多年來，我卻從未到過這一層樓。

我們經(jīng)過的每一家門口都緊閉著。這些門口也不盡相同，有的裝了防盜門，有的沒有，加裝了防盜門的，它們的顏色和樣式又各各不同；而有的門口貼了春聯(lián)，有的沒有，貼了春聯(lián)的，它們就更加各各不同了。但這家家戶戶不盡相同的門口，倒與我家的那一層樓比較神似，或者也可以說無論與哪一層樓都比較神似吧。

她和我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最后在那個沒加裝防盜門也沒貼春聯(lián)的門口停了下來。

開門進去的時候，我為房間的裝潢的簡陋和老土而詫異，因為我覺得這與她身上的時尚的打扮是多么格格不入。而她沒有理會我的詫異，把我?guī)肓伺P室，在一只老式衣柜上輕輕一推，衣柜滑開了，露出了一扇暗門。

當(dāng)她打開暗門，我大吃了一驚。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廳，接著我發(fā)現(xiàn)，這大廳連著一個個房間——敢情，這二十三樓的所有房間都是相連相通的！

我感覺自己幾乎置身于一個古怪的迷宮中了，倏忽之間，變得恍恍惚惚起來。

她穿過大廳就隱身不見了。我在一個個房間穿走著，覺得自己仿佛來到了會議室、辦公室、攝影工作室、保齡球館、美容廳、按摩房、健身房、食堂、工廠模具車間、印刷車間、配電房、電腦監(jiān)控中心，甚至，我還看到了超市、家具城、銀行儲蓄所、醫(yī)院門診室和游泳池……

后來，當(dāng)我在觸摸那個奇怪的電燈開關(guān)時，她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后，并出聲阻止了我。

“哎！這個你不能碰它！”她說。

她已經(jīng)換了一身打扮，腳上趿了一雙繡花鞋，身上罩著薄紗般的睡袍，剛才用頭絹扎起的長發(fā)披散著，金色和黑色相間的發(fā)絲蓬蓬松松的，神情慵倦，似乎是早晨剛剛起床的樣子。

“你家的水表呢？”我在手上呵了口氣，使勁揉搓著兩頰。

“我們?nèi)フ艺铱矗　彼焓峙雠鑫业氖直?，示意我向前走，“對了，我說我的腳經(jīng)常踩在你的頭頂上，沒錯吧？”沒等我回答，她又補了一句：“不管你是二十二樓的哪號房間，它的頭頂都是我的家！”

她的嘴角露出一絲明顯的傲氣，而我腦子里翻騰的卻是，曾經(jīng)有多少次在夢中，她投入了我的懷抱，她親吻著我的胸膛，她在我的身下快樂地呻吟甚至大聲尖叫……

可是我的遐想馬上被她打斷了。

“我真的記不起水表是在哪個房間了，”她說，“這樣吧，我?guī)闳ヒ娢依瞎?，他絕對知道！”

太意外了，原來她老公也在家！

我們走進某個辦公室，一個看上去有些靦腆的中年胖子正坐在一張寬闊得很是過分的經(jīng)理桌后面，手指在桌屜里的電腦鍵盤上打得飛快。

“哪來的貨？”他抬了抬眼睛，然后又盯著桌上的電腦。

“樓下?！彼钢改_下的地板。

“OK！”他沒再抬頭，說，“讓他等一下。”

我有點懵懂。

“哎，你老……”我沖他不快地說，“你……你夫人說，你知道水表在哪個房間？”

這回他站了起來，像打量一個怪物一樣打量了我一遍，把目光轉(zhuǎn)向他老婆。

“水表？”他樂呵呵地對著老婆笑，“嗬！水表！虧你想得出！”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好好好，水表，”他揮手示意我們退下，“就算是水表吧，你先熟悉熟悉這兒的環(huán)境，讓我想想是在哪兒！”

把我?guī)У介T口，她朝門外指指左右的房間說：“你先隨便過去看看吧！”

我覺得有點窩火，沒吭聲，便朝隔壁的一個房間走去，但是我的聽力一向很好，我邊走邊在聽辨著她老公與電話那頭的談話。

“哎呀，我忙啊，整天團團轉(zhuǎn)……哪有時間……哦，對……什么會？……算了，我就不參加……跟玩泥巴沒多少……哎，你們?nèi)グ桑?

“對，你讓小楊主持，這種……以后……

“對呀對呀，能控制局面就……好，我放心了……不用，有這必要？

“嗯，這個呀，我想想……

“嗯，手腕要硬……必要的時候……

“喀嚓！呵呵，好，這個喀嚓好……凡事……是，得喀嚓！

“正是啊，所謂當(dāng)機立斷！”

他特別有磁性的聲音逐漸弱下去，而我來到的房間，那里的場面讓我驚訝得目瞪口呆！

房間里有三個人，他們都聚精會神于面前的電腦和機器，對于我的到來視若不見。看樣子，這里好像與影樓的洗印室差不多，但是我看到，那兩臺電腦里顯示的圖片并不是照片，而分別是百元大鈔的正反兩面！我來到那臺類似于大型洗印機的跟前，看見它的顯示屏上亮著左右兩個移動的光點，正向位于中心的一個打開的文件夾里行進，當(dāng)兩個光點分別進入文件夾，文件夾合上了，而機器那頭發(fā)出嘟的一聲，接著，傳輸帶那頭出口的縫隙里出來了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這張鈔票被緩緩送到我的眼前，然后準(zhǔn)確地落下——我這才注意到，就在鈔票落下的位置，放著一只銀行里常見的金屬箱子，這只大箱子，它幾乎已經(jīng)裝滿鈔票了……

被她牽拉出去，再拽進了她老公的辦公室時，我仍沉浸在自己的震驚之中——就在鬧市區(qū)的這幢大廈的二十三樓，就在我家的頭頂上，竟然藏匿著這么一家明目張膽私自印刷鈔票的地下工廠！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而她正在掩口竊笑。

“呵呵，沒有嚇壞你吧？”她放下嘴上的手說。而她老公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向他桌前的兩張轉(zhuǎn)椅一攤手，對我說：“你坐！”

我向前挪了挪，他的手機響了。

“哪位？”打開手機，他一面又向我招手，然后手指做了個下壓的姿勢，示意我先坐下。

“哦，這個呀……好說……嗯，沒問題……哪里哪里，別客氣啦……對，捐款……是，這種公益性的行為，本人向來大方……哈，你說得好，做慈善也就是積德嘛！好啦，就這樣，待會兒我把支票……哎，忙啊……都是為了……建設(shè)嘛！再聯(lián)系……再見！”

在他與對方談話的過程中，我看到他背后的墻上，掛貼著各種各樣的錦旗和銅牌，由于燈光太強烈，錦旗和銅牌上的字跡反而不大容易辨認，但是根據(jù)片言只字，可以猜測，這些錦旗大多是下級和兄弟單位贈送的，而銅牌則來自上級部門的認證之類的行政行為——奇怪的只是，這些錦旗和銅牌應(yīng)該不是屬于一個單位或者個人的，卻又統(tǒng)統(tǒng)集中在了一起。

等他關(guān)上手機之后，我察覺身后有點異樣，回頭驚異地看到，她的身邊多了兩個人，一個是保姆或鐘點工模樣的小姑娘，另外一個竟是身穿制服手持警棍的保安或警察。

她笑吟吟地看著我，我再回過頭來，看見她老公臉上也堆滿了這樣的笑意。

“小梅呀，你帶他去你房間，找一找那只水表！”他向小姑娘擠了擠眼。

小姑娘抬頭向著他，沒有反應(yīng)。她靠過去在小姑娘耳邊嘀咕了幾句，小姑娘才噢了一聲。隨后，我的手又被她牽拉了一下，轉(zhuǎn)交到了小姑娘的手里。

“走吧！”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拉住我的手往外走。那保安或警察隨后推了一下我的后背。

踉蹌著出了門，我聽見，在房間里，她和她老公發(fā)出了別有意味的笑聲。

小姑娘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扣得生痛。到了一個門口，我的后面被踹了一腳，我撲進門去。小姑娘放開我的手，轉(zhuǎn)身去關(guān)門。

我的手腕紅了一片。

“水表呢？”我說，“你們這么多人，大家都看不懂水表？”其實，我在說這話的一刻，心里充滿了懊悔和隱約的恐懼，我想如果不是剛才后面跟著個拿警棍的，我一定掙扎著逃跑了——我真多事，真是鬼迷心竅，不，是色迷心竅——要不是上來看水表，這會兒我早散完步了！

可是小姑娘坐到了單人床上。

“我們開始做吧！”說著，小姑娘脫下上衣，露出一身丑陋的黑乎乎的肥肉，而乳房小得可憐。

“你干什么？”我說。

“做呀！”小姑娘說。

“做什么？”我覺得從下身開始起了雞皮疙瘩。

“快過來呀！”小姑娘又脫下了鞋和褲子，“別磨蹭了，你想吃花生米？”

小姑娘赤裸著過來，把我拽上床，三下兩下，就扒了我的衣褲。

“你不想做，馬上就得吃花生米！”

“花生米？”

“傻瓜，是子彈！勃朗寧牌的！”

“……”

“快，快點啦！”

“……”

小姑娘幾乎是在牽著我了，可是我不行。不僅是遭遇突如其來的恐懼，而且我身下的胴體也太丑陋了。

“快呀！”小姑娘呻吟起來。

我忽然急中生智，頭腦里出現(xiàn)了她的身影——性感的身體裹在薄紗般的睡袍里，金色和黑色相間的長發(fā)蓬松披散，眼神惺忪迷離，臉蛋上碧波蕩漾。

我使勁悶吼了一聲……

我睜開眼的時候，看見了頂上的無影燈，然后是一個戴口罩的大夫，他的茶色眼鏡片后的眼睛好熟悉。

我想，我怎么躺在了手術(shù)臺上？我剛動了一下腦袋，眼角就被什么東西抵住了——是她，她用手里那把很小巧的白色的手槍，逼在了我的眼角。

“別動！”她笑著呵斥。我感覺我被剃光了頭發(fā)，因為我的頭頂摩擦到了她的睡衣，并且進一步摩擦到了她那溫暖柔軟的小腹。

“張開你的嘴，大點兒！”這是她老公的聲音，但我看不到他。

大夫拿著個手電筒，用手扣我的嘴角，我的嘴巴自動張開了。當(dāng)鋼針刺入牙床時，我才意識到，剛才他拿的不是手電筒而是針筒。

針筒里裝的一定是麻醉藥了。我感覺，隨著藥液的進入和擴散，從嘴巴開始，一直往下，我的身體一寸一寸地失去了知覺。最后，我感覺腦袋也動不了了，只是眼珠始終可以轉(zhuǎn)動，還有就是沒有喪失聽覺和沒有停止思維。

“你們來看！”大夫說，一邊好像在踩動什么，而我的視線里升起了一臺電腦顯示器，“好家伙！這幾個零件都很棒哦！”

她和她老公從我頭頂這邊圍了過去。我從她的腋下剛好可以看清楚顯示器里的畫面——畫面一幅一幅滾動著，但我駭然看到，它們除了夾雜進了那小姑娘的一些身體部位，其余竟都是我的身體部位和我剛才的身體姿勢與動作！

“硬盤的質(zhì)量怎樣？”她問大夫。

“對呀，主要是他的硬盤能為我所用！”她的老公說。

“沒問題，硬盤沒有壞區(qū)，也沒感染過任何病毒，絕對經(jīng)久耐用！”大夫側(cè)過臉對她和她老公微笑，眼神很是曖昧，“不過他的心肺脾胃和肝臟的功能也都不錯的，你們以后也可能用得著哇！”

“那太好了！”她朝老公抿嘴一笑，而他胳肢了她一下。

“他是干什么的？”大夫一邊問，一邊就動手了。我感到自己的內(nèi)褲被剪開，隨后大夫拿起了一把雪亮的刀。

“這不清楚?！彼诳谛α艘幌?，“我就知道他有點好色！對了，他有個兒子，大概三四歲吧！”

大夫切割下了我的根莖。我感到下體一陣涼快，像是一個悶熱的地窖被一下子掀開了蓋子，而涼風(fēng)灌了進來。

她發(fā)出了夸張的尖叫，同時俯首，用流光溢彩的兩眸看著我的驚恐的眼睛。

我正想集中自己所有的仇恨惡毒的眼神去與她四目相對的當(dāng)兒，只聽她老公對大夫說：“快！再把眼珠子摘了！”

大夫從下體移向小腹的手術(shù)刀剜向我的眼睛——世界瞬息黑暗，我聽見兩顆東西相繼掉到托盤里，發(fā)出了像乒乓球一樣的蹦跳聲。隨后，手術(shù)刀從喉下一路劃開了，劃至臍下，我想此刻我的身體應(yīng)該是像一頭開膛的豬玀了……

我的意識可能模糊了好一陣子吧，當(dāng)我清醒過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是一具虛空的架子，躺在了窗口外的花架上。

我的腳似乎架在一個花盆上，這使得我擺放的姿勢有點腳高頭低。

也許是空空的胸腔里還有一些血液吧，它們往低處流，緩緩流向我的喉嚨，然后經(jīng)過向外側(cè)著的嘴巴，滴了下去——大約也是滴到了下一樓那戶人家窗外的花架上了吧，它們落在不銹鋼管和花盆邊沿上，發(fā)出了清脆的打擊聲。

“呀！下雨啦！”隨即，一個孩子好奇地呼喊。

哦，那是我兒子的聲音，它就傳自我這具空架子下面幾尺處的窗口里！

“別喊，大灰狼來了，快閉上眼睛睡覺！”我的妻子在嚇唬著兒子。

“爸爸呢？媽媽，爸爸怎么還不回來？”兒子問。

“爸爸去散步了，他馬上就回來了?！逼拮哟?。

“爸爸走在路上，他是不是讓大灰狼給吃掉了？”兒子天真的聲音。

妻子語塞。

又一大股血液經(jīng)過我的嘴巴滴了下去，我聽見我的兒子又嚷起來——

“噢！媽媽！下雨啦下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