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伐
1
在城市一處不起眼的街道上,有一家叫依依的面館。店面不大,也不在熙熙攘攘的一樓,卻有著一樓所沒有的清凈,以及臨窗俯視的好風(fēng)景。里面擺放的是簡潔精致的玻璃桌,色彩明快的布藝沙發(fā),開放式的書架,以及造型精巧的餐具……不像是那種熱鬧喧囂的臨街面館,讓人不禁以為錯入了咖啡店或是西餐廳。
這里甚至還有免費WiFi,并且坐多久都不會有人趕,甚至還會上來添茶。
添的是依依面館自己炒的苫蕎茶。
小店也有自己的???,有些三五結(jié)伴,有說有笑;有的形單影只,手指在筆記本電腦上疾敲如飛。
“你說,這家店為什么要叫依依?”那人停了下來,問給他添茶的小姑娘。
小姑娘是這家店里的服務(wù)生,這一個多禮拜才出現(xiàn),看著不過十幾歲,青春,而且羞澀。
因為這家店主的女兒叫陸依依,那小姑娘想。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添了茶,茶水在透明的廣口杯里有著一種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有日光映在其中。
她添好茶,便打算離開,卻被這人叫住了?!澳憬惺裁窗??”那人問,不依不饒。
小姑娘的臉紅了,低頭半晌,終于說出了話來:“我叫陸依依?!?/p>
陸依依便是這家依依面館老板的女兒。小店的生意一向不溫不火,本也用不著她來幫忙,可惜陸依依什么都好,卻打小就有一個毛病——見陌生人說不出話來,越大越為這發(fā)愁。于是今年暑假剛開始,父母干脆就要她到店里來打工。往來的食客可不都是陌生人,而作為服務(wù)生,不說話又怎么讓客人點單。
于是她認(rèn)認(rèn)真真地盤起了發(fā)辮,踩上了黑皮鞋,把菜單捧在胸前,這一身打扮讓她也自信了起來,挺胸收腹地走在光潔的地板上,人也仿佛成熟了幾歲。
她大大方方地對落座的客人說你好,卻在說完后再沒了話。
她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在陌生人面前說不出話,不僅是因為怕生羞澀,更多的是因為她真的不知道有什么話可以說。
于是她只能匆忙遞上菜單,記下顧客的要求后便匆匆離去,仿佛有什么怪獸在她面前揮舞著爪子,耀武揚威。
“那么你來這兒打工是為了和陌生人多說話?”每天夾著筆記本電腦來蹭VViFi的人說,“可我看你跟我說了這么多話,一點障礙也沒有啊?!?/p>
陸依依這才意識到,她已經(jīng)把她打工的前因后果全都說了個遍。
“可你不算陌生人啊,你每天都來的,一坐就坐一天?!标懸酪栏纱嘣谒媲白?,一副聊天的架勢。
那人為這算不算店家變相地抱怨他每天呆得太久而稍稍心虛了一下。“即使你每天都見我,我也是陌生人啊。你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我為什么天天都會來這里……”他咽下了“一坐就是一天”這半句。
沒想到這姑娘卻亮著眼睛說:“我都知道啊,你是作家啊,每天來這里是寫文蹭網(wǎng)的,寫的還都是情感小說……”
“你都是從哪知道的這么多!”平常不愛說話的人,就意味著一語就要驚死人嗎?
陸依依撐著腦袋:“我每天要給你添十幾次茶呢,而你筆記本上的字真的好大。”
作家默默地合上了筆記本電腦。
“你為什么不在家里寫文呢?家里沒有網(wǎng)嗎?”陸依依不依不饒。
作家卻拾起了之前的話題:“你還想和陌生人多說話嗎?”
陸依依點頭,又搖頭:“可我和他們沒有話說啊?!?/p>
做服務(wù)生的話,似乎只說“你好”和確認(rèn)菜名就可以,畢竟這只是一家面館,熱菜涼菜就那么幾個,面也都是大家熟知的,最多的問題不過是辣子辣不辣。
這個每天在鍵盤上書寫人生的人笑了,問她:“你有沒有聽說過國外有一個故事,說的是有人在星巴克為下一位排隊的顧客買了杯咖啡,下一位顧客知道后又為再下一位顧客買了咖啡,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也許,我也可以為坐這張桌子的下一位顧客買點什么。”他說。
這么一份好意,平白多得一道菜的幸運,總是需要服務(wù)生花很多口舌去解釋,并且詢問接受了好意的人,要不要給下一位顧客也留下點什么。
可惜這只是家面館,沒有咖啡販賣,面的話每個人的口味喜好都不同,何況雖然是面館可有些人來這里卻只是吃米飯的。作家想了足足好幾分鐘,終于想到:“我就留下一道菜吧,蒜蓉蒸排骨好了?!?/p>
那是這家小店的招牌菜,做得肉質(zhì)軟爛,不膩不柴,蒜香撲鼻,成鮮留香。
2
免費的贈菜大家當(dāng)然都很樂意接受,而好意就像是有慣性一樣,接受了好意的人也特別愿意把好意傳遞下去,于是他們離開時也為下一桌的人留下了一道蒜蓉蒸排骨,哪怕這么建議的服務(wù)生磕磕巴巴半天才說清這個意思。
陸依依接待過一起來吃午飯的公司職員,拖過凳子擠擠挨挨地坐在一張桌子前。他們把菜單上所有的面都點了一遍,剛好一人一種,熱菜涼菜擺滿了一桌子,蒜蓉蒸排骨擺在正中間。他們對每一道菜都贊不絕口,甚至還專程去前臺拿了店里的名片。
陸依依也接待過即使是周末也不愿在家下廚的小兩口,兩人坐在桌子的同一側(cè),空著另一側(cè)的長沙發(fā)。小兩口總是點三個菜,一份米飯一份面,面是筋道爽辣的油潑面,手工扯出的面條上撒著辣子和蔥花,滾燙的熱油澆在上面,發(fā)出嗞嗞啦啦的聲響和撲鼻的香氣,那新婚的丈夫說他吃一次就能想一個禮拜,邊說邊把蒜蓉排骨蓋在他妻子的米飯上。
陸依依還接待過和她年紀(jì)相仿的學(xué)生,趁著暑假在這附近上補習(xí)班,上午補英語和數(shù)學(xué),下午補物理,于是中午只好在這里吃一頓。每人只要一份面不要菜,也許是為了省錢省時間,有了贈送的蒜蓉蒸排骨后每人只要一份最便宜的素面,自己碼上排骨,素面便吃出了排骨面的感覺。
于是這張桌子漸漸地被稱作了蒜蓉排骨桌。
陸依依是很久以后才意識到的,坐在這桌上的人在接受了蒜蓉蒸排骨的好意后,為下一桌留下的,居然還是蒜蓉蒸排骨。
無一例外。
也許,人真是一種有慣性的動物。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順順利利地接收了這一道菜的好意。
第一個對她說“不”的是一個獨自來吃飯的女人,穿著得體的衣服,化著精致的妝容,一個人倚著窗坐,仿佛想離店里其他人生龍活虎的氣息遠(yuǎn)一些,仿佛僅這一個座位就能幫她和其他人隔絕開來,讓周遭這方寸之地,成為她一個人的世界。
她的身上混雜著鋒利與陰郁,讓陸依依猶豫是該躲開她的鋒芒還是說上一句暖心的話來安慰。
可惜她不會說什么暖心的話,于是她只好嚅囁著重復(fù):“這道菜是不要錢的,是上一桌人留下來的好意…一”
那女人默默地聽著她說,不贊同不打斷也不反駁,她默默地看著窗外,仿佛在耐心地等著這個說話緊張的服務(wù)生說完,又或者她只是單純地走了神。
直到陸依依再也找不到話不得不停下來,那女人才說:“我要一份清炒芥蘭?!狈路鹚齽偛耪f的那許多話,都不過是在問她要點什么菜。
于是陸依依只好問:“還有呢?!?/p>
“沒有了?!彼龑λ龘u頭,眼神卻還是看著窗外?!熬椭灰@一道菜?!彼踔烈矝]有要一碗米飯。
在陸依依收起菜單正要離開的時候,她聽到這個女人低低地說:“謝謝?!?/p>
突兀而不合氛圍的一聲謝謝,卻仿佛在這個冰封一般漠然的女人身上敲出了一道裂紋。
“如果你再見到留下這道菜的人,替我說聲謝謝。”她低聲說,依舊沖著窗外,不知是在看窗外的風(fēng)景,還只是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這道蒜蓉蒸排骨,就留給下一桌的人吧?!?/p>
說起來,自從留下這蒜蓉蒸排骨后,那天天來蹭網(wǎng)的作家就再也沒來過了。
那個女人沖著窗外看了許久許久,直到清炒芥蘭端上了桌,清爽恰人的一盤翠綠,看得人的心情仿佛也清凈了許多。她拾起手邊的筷子,這才注意到筷子旁立著一杯苦蕎茶,不涼不熱溫度剛好,剛好比皮膚的溫度高出一點,足夠從手心一直流進人心。
3
陸依依在烈日下飛奔,汗水流了滿臉?biāo)桓也粒瑲獯貌煌K桓倚?。她已?jīng)遲到了,而更可怕的是她還不敢跑得太快。
因為她手里提著裝食盒的塑料袋,她每跑一步,湯汁就在里面晃一晃,仿佛隨時都要灑出來。
她是出來送外賣的,這是蠻大一單,所以雖然要坐公交才送得到,但還是讓她來送了。她在公交上一顛一顛地想著心事,車開著開著卻不顛了。
汽車?yán)嚷暣似鸨朔?,原來是堵車了?/p>
她在車上一分鐘一分鐘地等,表上的指針一圈又一圈地走,她坐的車卻紋絲不動。
車上的人焦躁起來,開始竊竊私語,那音量根本不像是私語,更像是故意說給司機聽的。
有話想說,卻又不愿意有話直說。
“師傅,能開一下后門嗎?”終于有人大聲說了出來,并提著裝滿食盒的塑料袋站在后門。
陸依依從后門跳下車,還沒意識到她一張嘴就說出了很多人想說卻不敢不愿說的話,她只知道她要遲到了,而她接電話的時候保證一定會準(zhǔn)時的。
于是她提著塑料袋跑了起來,邊跑邊護著那一碗碗的湯湯水水,直到她終于站在了訂餐公司的前臺。
“你去送到會議室吧。”前臺說,帶著一瞬間的欲言又止。會議室里滿是人,他們隔著玻璃墻看到了她,卻表現(xiàn)得像沒有看見,好像她是那玻璃墻的一部分,又好像她和那玻璃墻一樣,是透明的。
正在她猶豫就這么進去會不會打擾他們開會的時候,她看到里面有一個女人隔著玻璃沖她招手,招呼她進去。招呼她進去的女人斜靠在椅背上,冷傲寫在她的眉間,仿佛她正站在高山之上向下俯視。
“怎么這么晚才送來?”當(dāng)她說話的時候,會議室的其他人都不敢看她。
這種威嚴(yán),應(yīng)該是非常大的領(lǐng)導(dǎo)吧。
這威嚴(yán),讓陸依依根本說不出辯解的話,哪怕她其實沒遲到多久。
在讓陸依依窒息般的靜寂中,終于有人幫她說話:“她遲到得也不太久啊?!标懸酪雷⒁獾侥鞘巧洗蝸砭鄄偷陌最I(lǐng)中的一個,聚餐的其他人也有幾個正坐在會議室里。
但這句話才是真真正正說錯了,那領(lǐng)導(dǎo)冷著臉發(fā)怒說:“就是你們天天都有這種差一點不算什么的思想,工作才一點都沒有長進!”
于是人人立刻噤若寒蟬。
陸依依雖然還是學(xué)生,這時候也看明白了,這領(lǐng)導(dǎo)是在借題發(fā)揮,她不過是莫名“躺槍”的一個。于是她默默解開塑料袋,食盒一個一個地碼上桌,香氣彌漫在這冰冷壓抑的會議室里。
那領(lǐng)導(dǎo)又說話了,還是對著她的下屬: “看看人家,小姑娘才多大年紀(jì),就知道做錯了事不要狡辯,默默把剩下的做完?!?/p>
陸依依從不知道,自己對著陌生人說不出話,居然也可以被這樣解讀,居然還可以得到夸獎。
她把裝著面的一次性塑料盒在桌上碼好,再把雞湯、臊子等分別倒進裝面的盒子里,這樣面就不會在她送來的路上因為泡得過久而影響口感。
那領(lǐng)導(dǎo)又在說:“看看人家,多注意細(xì)節(jié),換位思考,從顧客的角度出發(fā)。從來都是細(xì)節(jié)才決定成敗……”
陸依依做完手頭的事,說出了她進這會議室說的第一句話,因為她腹稿打了很多遍,所以說的時候一點也不結(jié)巴
“一共一百二十三,我沒有零錢找,希望能給個剛好?!?/p>
她是沖著那喋喋不休的領(lǐng)導(dǎo)說的,這也是她少有的,打斷別人正說的話。
4
回到面館,還沒爬上樓,就聽到有人在吵架。
吵架的是常來的那幾個中學(xué)生,其中一個梗著脖子道歉說:“對不起,今天都是我的錯,改天我請客吧?!?/p>
他的同學(xué)們還沒說出什么表示原諒、安慰或是不屑的話來,那男生背上包就沖下了樓,與陸依依擦身而過。
擦身而過的瞬間,陸依依感覺那男生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再見到這男生已經(jīng)到了下午,男生在餐桌與餐桌之間截住了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知道我們中午為什么吵架嗎?”
還沒等陸依依說出知道還是不知道,男生就繼續(xù)說下去了: “我們吵架都是因為你那盤蒜蓉蒸排骨,你們能別再送了嗎?”
他是專門來要求,別再送菜的?
“我今天下課磨蹭了會兒,到這兒的時候送菜的那桌已經(jīng)有人了,于是有人就不愿意了,嫌我磨蹭才沒搶上這桌……”
也許是有人終于受不了只吃素面了,想要吃點肉。陸依依想。
“我今天就是故意磨蹭的?!蹦猩f。
“我不想要這道菜了,說是贈菜,送一道再留一道,不還得付這道菜的錢。你們和強買強賣有啥區(qū)別?”
這么一道充滿好意的菜,這么一件大家交口稱贊的善舉,居然會被解讀成強買強賣。
“不想要,可以不接收啊?!彼皇菦]給過誰選擇的權(quán)利,她每一次,都有問要不要。
“那種形勢下可能不收嗎?可能不留嗎?”那男生激動了起來,“你們這是道德綁架。”
還會有什么詞出來?說他們是處心積慮的奸商?
但,他不講道理,她不能和他一樣。他想吵架,她不能如了他的愿。
她是羨慕那些出口成篇說話不打絆子的人,但那絕不是爭吵與無理取鬧。
“你為什么不和你同學(xué)說?”
為什么不和他們說,你不想加這道菜?
話不用多,有時候一句已足夠。
男生被噎到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要是和同學(xué)說得出這些,又何必來要求店家?
人真是奇妙的生物,有些人在陌生人面前說不出話,有些人在熟人面前說不出實話。
“我們不會再來你這兒吃飯了?!蹦泻⑷酉逻@么一句話,氣呼呼地走了。
這大概是陸依依第一次把陌生人說到啞口無言,但她一點也沒有勝利者的開心或驕傲。
她一直以為,美食是帶給人好心情的東西,至少是讓人暫時放下不好心情的東西??上坪醪簧偃硕疾贿@么認(rèn)為。
算了,去后廚偷點什么吃吧,管她管不了的人做什么,她知道這能讓她自己心情好就行。
5
陸依依一向認(rèn)為美食能讓人心情變好,尤其是甜食。
蛋糕叉甜又軟,奶油又滑又細(xì),她叉起一顆草莓,酸甜的口感刺破被蛋糕與奶油營造出的甜膩,然后融化在一起。
“唔?!彼挥勺灾鞯刭潎@了一聲,這只有一個音節(jié)的鼻音完完全全表達(dá)了她全部的贊嘆。
“你喜歡?”她對面的人問,帶著一點點疏離的笑。
陸依依拼命點頭,笑得陽光燦爛。
她的笑讓這個一直有點淡漠以及憂郁的人,露出了一個真正的笑容。
陸依依是在溜向廚房的路上撞見她的,提著一個蛋糕盒子。她滿腹心事地隨便找張桌子坐了下來,正巧就是那張蒜蓉排骨桌。陸依依認(rèn)出了她,就是之前拒絕了蒜蓉蒸排骨的女人,只要了一盤清炒芥蘭。
陸依依還記得她倚窗而坐的身影,落寞而寂寥。
“能幫我吃掉這塊蛋糕嗎?”她問,像是怕被拒絕一樣,又補了一句,“今天是我生日?!?/p>
生日請人吃蛋糕是沒錯,但自己的生日蛋糕自己不吃嗎?
“我不能吃這些東西的。”她解釋,“我是平面模特,靠身材吃飯的?!?/p>
于是陸依依歡天喜地地拆開了蛋糕盒,表現(xiàn)出來的高興比她心里有的多得多。
“你,吃飯了嗎?”陸依依問,“坐這張桌,有贈菜的。”
那女人寡淡地笑了,那笑容淡得就像一杯水里的波瀾:“是排骨嗎?我不能吃肉的。”
“不,”陸依依忙不迭地說,“現(xiàn)在我們調(diào)整了,你可以隨便點一道?!闭f完后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說得如此流暢,也許是一塊蛋糕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
果然,她點的又是一道素菜——蘑菇炒青菜?!拔蚁矚g吃蘑菇?!彼f?!拔乙蚕矚g吃蘑菇?!标懸酪酪舱f,雖然她覺得蘑菇只有炒了肉片才算是吃蘑菇。
于是兩人一人吃蛋糕,一人吃清炒,陸依依眉開眼笑地舔著勺子,冷不丁,吃著毒菜的人對她說了句:“謝謝?!?/p>
“我才到這個城市不久,還沒什么朋友,同事都和我一樣要控制飲食。但生日這種時候,沒有人吃蛋糕,總覺得有點悲涼呢?!彼L長的睫毛垂了下來,“以前我也是這樣,買一塊蛋糕,他吃,我在旁邊看,就算是給我過了生日?!?/p>
也許比起幫她吃掉蛋糕,她更需要的是找一個聽她說話的人,聽她說起一個只能用“他”來稱呼的人。
顯然,那個“他”沒有跟她到這座城市來,陸依依一勺一勺地挖著蛋糕。
“我覺得自己很自私呢,非要到這里來,他說我要走就分手,我最終……也沒改變心意……”她眨著眼睛,睫毛撲扇撲扇的。
“這張桌子坐過好多人,”陸依依突然說,引得那女人略有點吃驚地看她,“周末常來的有一對兒兩口子,除了點幾個菜外,每次都會要一份米飯和一份油潑面?!?/p>
平面模特茫然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突然說的這些和自己正在說的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們平時上班都在公司附近吃,只有周末才能在一起吃飯。但兩個人一個來自南方一個來自北方,一個習(xí)慣吃米一個習(xí)慣吃面,尤其是他們家老公,一定要吃油潑面,油潑面一定要是手工扯面。但自己家做飯,誰家又會既做米飯又做面呢,于是他們就常來這兒吃?!?/p>
陸依依把裝飾的巧克力塞進嘴里,那是她特地留到最后的。她喜歡吃巧克力,甜中帶一點苫,后味留香。她喜歡把最愛吃的留到最后一口。
“他們的事情是一個……特別喜歡坐在這兒蹭網(wǎng)的家伙注意到講給我的,他還說了些真愛就是互相妥協(xié)找到平衡點之類的話,不管是至關(guān)重要的大事還是日?,嵥榈男∈隆!?/p>
“我想,你說的那個人,應(yīng)該不是真的愛你?!蹦阋膊皇钦娴膼鬯懸酪涝谛睦镅a充,“所以分手,也不見得是壞事啊?!?/p>
平面模特沉默了良久,終于說:“謝謝,你是個好人。”
是我該謝你才對,陸依依想,她可是難得順順暢暢地在陌生人面前說了那么多話,就仿佛是和朋友說話一般自如。
“雖然這故事我之前看過?!逼矫婺L匮a充說。
陸依依瞪大了眼。
“我那天是偶然進到這家面館的,因為店名叫‘依依’。我特別喜歡的一本小說里,女主角就叫這個名字……”
這話讓陸依依在心里下定了一個決心。
然后她們兩個像朋友一樣說笑,直到有人向她們走過來,猶豫不決地。
是要求她取消贈送蒜蓉蒸排骨的男生。
“你能幫我個忙嗎?”他哼哼唧唧地說。
6
很快,依依面館辦了兩場聚會。
第一場聚會是那群公司白領(lǐng),陸依依在會議室見到的所有人都圍坐在一起,帶著大功告成的興奮與喜悅。他們那個冷傲孤高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領(lǐng)導(dǎo)也在其中,頻頻舉杯致辭。每一次都有一個或幾個人專注地聽她的致辭,然后激動到恨不得捂住胸口。
她是在表揚他們吧,陸依依遠(yuǎn)遠(yuǎn)看著想,一個一個地表揚他們的辛苦與貢獻。
在大家推杯換盞熱鬧的時候,領(lǐng)導(dǎo)借口上廁所去前臺悄悄結(jié)了賬。
“不用發(fā)票,我不報銷?!彼⑼昕ê?,她說。
原來,她是個人請的。
她找到陸依依:“我特地選在這里,就是想再見你一次,我想我欠你一個道歉,那天我不是想針對你……”
陸依依明白,那是她教育下屬的一種方式。
“那天你一定很討厭我,不過他們一定更討厭我,而且不止那一天,”她看向無拘無束歡鬧起來的一桌人,“但這世界不是只做好人事情就會做好的?!?/p>
就像陸依依不能理解那一桌為生活打拼的成人的壓力一樣,那一桌下屬恐怕一樣也不能理解領(lǐng)導(dǎo)的壓力。
但無論年齡、身份、背景,對美食的熱愛總該是相同的,總能坐在一起,享受同一道菜。
第二桌是那一群學(xué)生,領(lǐng)頭的正是要求她不要再贈菜的男生。
今天是那男生請客,為了……管他是為了什么呢,反正那都不是真的。
請客的借口可是陸依依幫他一起想的。
男生豪爽地點菜,一副財大氣粗不差錢的派頭。
“點太多小心吃不完。”陸依依說,口氣熟稔地仿佛老相識。
男生仿佛老友一般地反問她:“你不是答應(yīng)給我打折了嗎?”
請問這一問一答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在哪里?陸依依在心里吐槽。
有男生的朋友驚呼起來:“咱在這兒吃了這么多次,怎么從來沒聽說你有熟人啊?!庇谑悄猩悴缓靡馑嫉卮蛄藗€哈哈,扯著陸依依問她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以后吃飯給不給優(yōu)惠。
“行吧,那以后你們每次來我都贈個菜吧。”
不是接受上一個顧客的贈菜再留給下一個顧客贈菜,而是面館以老朋友名義贈送的,沒有任何條件建議和詢問的贈菜。
這樣,不愿多支付那一道菜錢的人,也會欣然接收,不會和同學(xué)產(chǎn)生爭執(zhí),甚至還能小小地改善一下午餐。
但她哪有平白贈菜的權(quán)利?這是男生那天找回來,請求她幫他這個忙,他的朋友假裝向許諾贈菜,而那道菜的錢他會找機會單獨付給她。
陸依依看向圍坐在一起的同齡人,好奇那男生做這么多,為的是他們中的哪一個?是他們中的哪一個怕花錢的心思,被一個男生默默地看到。
可惜男生絕不會讓她知道的,就如同他絕不會讓那人本人知道。
她在男生的同學(xué)面前一點也沒有面對陌生人時說話的緊張,也許是因為所面對的是同齡人,也許是因為她扮演的是他的朋友。
這不是她第一次面對陌生人說話順暢,上一次是和平面模特,她想她終于找到了面對陌生人說話不緊張的方法了一一把陌生人當(dāng)做熟人,甚至是朋友。
作家留下的那道菜,最終流轉(zhuǎn)到了他自己桌上。當(dāng)他終于再來時解釋說前段時間去其他城市簽售,并帶了他的簽名小說給她。她問他天天來是不是觀察店里的人,再把他們的故事寫作文字?作家不好意思地承認(rèn)了:“任何虛構(gòu)的故事總要從現(xiàn)實的故事中汲取靈感。”
“那用面館的名字安給女主角呢?”陸依依瞪著他,那可也是她的名字呢。
作家舉手投降告饒。
陸依依問他要不要坐他常坐的那張桌子。“可那張桌子已經(jīng)有人了?!彼粗写岸娜擞罢f,陽光透過窗戶斜照在她身上,在她的長發(fā)和睫毛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顏色。
“她會喜歡和你坐的,她看過你的書。”陸依依把書塞回給他。
受到鼓舞的作家整了整衣服走過去。陸依依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沖她打招呼,她抬頭沖他笑,他送給她書,她驚喜地捂住嘴……
她那天下的決心是一定要介紹他們兩個認(rèn)識。
她看著他們兩個快活地聊天,仿佛相見恨晚。
兩人投機到甚至都忘了點菜。
那么,她就替他們先上一道蒜蓉蒸排骨吧。
END
編輯的話:
留心生活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從留心每一道菜開始。相同的菜,相同的味道;不同的人,不同的故事。這種感受其實很美好,也很值得記錄。有這樣對生活的敏感度,那就拿起筆寫下你的食物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