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僅有一次的容器

陳璐

1

其實，最早的時候，神奇博士周山并不是一個很受大家歡迎的發(fā)明家，因為他發(fā)明的都是一些在大家看來稀奇古怪，而且又不知道有什么實際用處的東西。不過那些說他發(fā)明的東西沒用的，都是大人，小孩子們倒是非常歡迎他?？赡芤驗楹⒆觽儾恍枰裁从杏锰幍臇|西，只要有趣就好。

要是用“有趣”來衡量周山的發(fā)明，那他確實是非常成功的神奇博士了。我來帶你看看他的偉大發(fā)明吧！

你看，這個黑色的扁扁的像一塊狗皮膏藥一樣的東西，叫做“逆行器”。你只要把這塊膏藥貼在后背上，所有的行動就會倒過一個個兒來！人家都是從滑梯上面滑到下面來，你卻會從滑梯的最下面倒著滑上去；人家都是向前走，你是一邁開步子就向后退；人家看書是從書的第一頁開始翻，你卻要從最后一頁向前看。

這個發(fā)明聽起來很有趣吧，一開始它也特別受大家的歡迎，但是很快，就沒有人再想要它了。原因呢，主要是因為大家發(fā)現一旦戴上了逆行器，跟別人說話會有困難，吃飯喝水也難以順利完成，于是這個發(fā)明就漸漸被遺忘了。

再來看看這個一人多高、圓滾滾的、像是大洗衣機滾筒一樣的發(fā)明，它叫做“皮膚印花機”。使用它的時候，你只需要在它的程序里設定你喜歡的花紋樣式，還有顏色，就可以爬進大滾筒里面去了。

大滾筒一開動，人在里面滾來滾去地轉幾個圈兒，再爬出來時，全身的皮膚就都印滿了你想要的花紋！當然了，這個花紋過幾個月就會褪掉。

對了，還有這個無論怎么看都有點像馬桶的東西。這個白色的圓鼓鼓的家伙有半人高，它的肚子是一個抽水馬桶狀的瓷質容器，脖子卻是長長的炮彈軌道一樣的鋼管。它雖然外形不怎么樣，卻有一個很霸氣的名字，叫做“炮彈飛機”。

第一眼看到它的人都會很不屑，哈，明明是個馬桶，非說自己是飛機，這不是自欺欺人嗎？不過啊，這發(fā)明曾經一度是神奇博士周山最有名氣的作品呢。

你肯定有這樣類似的經歷：出門之前明明查看好了一切要帶的東西，可到達了目的地卻發(fā)現自己還是把重要的東西遺落在家里了。這個時候，不管是自己回去取，還是要家里人送過來，都很耽誤時間。

不過現在好了，你有“炮彈飛機”了！只要讓家里人把你需要的東西塞進它那個馬桶一樣的肚子里，再設定好你所在的地址坐標，按一下按鈕，東西就會“砰”的一聲從家里像炮彈一樣發(fā)射到你所在的地方了！

這個發(fā)明一經問世，就得到了城里所有馬大哈顧客的熱烈歡迎，他們覺得周博士簡直就是拯救自己生活的大英雄！

“炮彈飛機”也解決了很多懶蟲的實際問題。以前懶蟲們出門之前總是猶豫再三，有些東西不得不帶，但是背著很多東西走路又累得慌?，F在可好了，出門的時候兩手空空，等輕松到達目的地以后，再讓家里人一個炮彈把自己所有需要的東西都打過來。

“炮彈飛機”一時之間賣得脫銷，但遺憾的是，好景不長，很快人們就發(fā)現“炮彈飛機”除了帶來方便之外，也帶來了更多的麻煩。

先是有人發(fā)現，自己的重要文件并沒有按照設定好的坐標送達，報警以后才知道，城里有好多人都遇到了這種情況。原來有一些壞家伙，制作了架在半空中的漁網狀攔截器，專門攔截炮彈快遞，得手以后再去勒索東西的主人。

后來大家又發(fā)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使用“炮彈飛機”以后，天空里老是飛舞著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東西。有的時候一些物品的傳送路線重疊了，物品就會“乓”的一聲撞在一起，還會掉下來砸到行人。而且，天上總是飛著各種雜物看起來也很影響市容。

于是，“炮彈飛機”被市政府出面叫停了。甚至有人傳言，要以“擾亂公共安全罪”逮捕周山博士。不過好在這只是傳言，市政府最終只是不允許周山再制作和出售炮彈飛機而已。

雖然沒有被抓起來，但是周山還是非常傷心。他原本只是想給大家做出一些既有趣又能帶來方便的發(fā)明，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果。

從那以后，周博士在城市里消失了。有一些了解內情的人說，他是閉關了，立志要給大家制作一種更厲害、更偉大的發(fā)明。還有人繪聲繪色地向大家轉述周博士閉關之前說的話：“我一定會發(fā)明出一個可以改變人類生活，讓大家更幸福、更快樂的產品出來！”

2

就在人們已經淡忘了神奇博士周山和他的那些神奇發(fā)明時，城里的消息靈通人士忽然發(fā)布了一條信息：神奇博士周山回來了，還帶著他那項可以“改變人類生活”的偉大發(fā)明！

市民們歡欣鼓舞，熱切地關注著周山博士何時會將發(fā)明公之于世。同時也有很多人在給大家潑冷水：“難道你們已經忘了他那些所謂的發(fā)明給大家?guī)砹硕嗌俾闊﹩?？大家千萬不要再被他迷惑了，應該團結起來一起抵制他的發(fā)明！”

幾周之后，神奇博士周山的新聞發(fā)布會，在他家門外的一個小咖啡館里低調召開。盡管周山只邀請了為數不多的好友和支持者，但是聞風而來的新聞記者和熱心群眾，還是把咖啡館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人們嘈雜的議論聲中，周博士懷抱著自己的最新發(fā)明登場了。在一陣亮得刺眼的閃光燈頻閃下，周博士舉起了手里的發(fā)明，“這就是我的最新發(fā)明——神奇容器！”

觀眾席里發(fā)出了一陣驚嘆。這個抱在周博士懷里的神奇容器，長得很像一個大碼的游戲手柄。它外表是銀白色的，長度有兩個罐裝可樂連在一起那么大，兩端各有一個半尺長的乳白色手柄。大家仔細觀察，在每個手柄上都有一枚紅色的按鈕。

在周博士的介紹中，大家了解到，這個容器的神奇之處在于，它可以儲存一個你最美好的記憶或者感覺，然后在想重溫這個記憶或者感覺時，只需要按動容器按鈕，就可以回到當時的場景！

周博士邀請一個大嗓門的男觀眾上臺來體驗，那個男人就像中了頭獎一樣興奮地沖上舞臺。

男人在周博士的指導下，雙手握住容器，按下了左邊的按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男人抬起了手指，轉而按下了右邊的按鈕。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臺下的眾人發(fā)現，男人本已平靜下來的情緒迅速又回到了剛才被選中時的興奮，繼而滿臉通紅，兩眼放光！

男人放下神奇容器，先是在震驚中不知所措地停頓了一會兒，然后大聲喊起來：“真的是一模一樣！真的跟之前經歷的一模一樣！我看到了聽到了，就連肌肉的抽動和鼻子聞到的味道都跟剛才一模一樣！天吶！”

臺下的人們立刻沸騰了！大家紛紛驚呼，這絕對是劃時代的發(fā)明啊！

激動的人們沖上舞臺，想要爭搶下一個體驗機會。

人類對于記憶的保存總是充滿了熱情的。從最初的畫像、書寫，到后來有了攝影、攝像。現在，終于可以把想要保存下來的記憶原封不動地一次次重溫了。

唯一遺憾的是，每個神奇容器只可以儲存一個美好的記憶。而且，每個人只能擁有一個容器。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美好的記憶，只有一個可以保留下來怎么夠?。康谴藭r，激動萬分的人們還來不及去想這些。

神奇容器很快投入生產，工廠日夜開工，還是無法滿足人們的需求?，F在，每個家庭里，可能沒有書柜、冰箱、洗衣機，甚至可能沒有電視，但是一定會人手一個神奇容器。唯一的問題就是，人們想要更多的神奇容器。

大家想要儲存的記憶和感覺也是多種多樣的。有的人儲存了考試得了雙百分大家圍著他慶祝的場景，有的人儲存了讓自己總是念念不忘的一種香甜氣味，有的人儲存了臨出遠門前家里人的溫暖擁抱，有的人儲存了得知自己作品得獎那一刻的興奮之情。

還有一些喜歡搞怪的人，他們儲存的都是些正常人不想再次重溫的感受。有的儲存了第一次心臟病突發(fā)渾身顫抖的感覺，有的儲存了不小心踩空跌進了臭水溝里渾身沾滿臭氣和臟水的記憶，有的儲存了自己被戀人狠心拋棄后嚎啕大哭的情景。

神奇容器在大受歡迎的同時，也招來了很多的投訴和不滿。人們的不滿主要是，大家想要記錄下來的感覺和記憶實在是太多了！周山博士規(guī)定的每人只可以擁有一個容器這怎么夠用呢！周博士每天都要收到大量的電話和郵件，全部都是要求他放開限制，讓人們可以想購買多少就購買多少。

來的電話和郵件里，有些人是好聲好氣地建議和勸告的，但也有些人根本就是來恐嚇和威脅周博士的。不過周博士對于所有要求，都是一樣的堅定回絕。他對大家說，人不該濫用自己的美好記憶，否則非常危險。但是沒人聽得進去，大家都覺得他不過是囤積居奇，通過限制購買來提升神奇容器的價格罷了。

3

在這個國家里，雖然懂得自己去發(fā)明創(chuàng)造偉大產品的人不多，但是會研究和復制別人產品的人可就多了。一些人看準了神器容器大受歡迎的商機，想盡各種法子，要山寨出一個類似的產品。

沒過多長時間，就有一家工廠推出了一款叫做“神器容器二代”的產品，樣子簡直就是神器容器的翻版。不過因為他們沒能破解周山博士發(fā)明里很多精妙的技術，所以“神奇容器二代”只能儲存簡單的記憶場景，而記錄不了氣味和觸覺。

但是這個山寨產品有個最讓人無法抵擋的優(yōu)勢：廠家絕不限制購買，只要你有錢，想買多少就有多少。所以，這個山寨貨一下子火了起來。

周山博士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神奇容器二代”不僅跟自己的正牌產品毫無關聯，而且還侵犯了自己的知識產權，要把廠商告上法庭。

周山博士的話招來了臺下人們的一片噓聲。大家都說，誰讓你自己不肯把神奇容器放開限制呢，就算告倒了這一家，肯定很快就會有另外一家來賣的，說到底，還是怪你自己！

周山博士聽到這種話更著急了，他大聲疾呼：記憶是美好的，但是如果濫用記憶，它就會像毒品一樣侵蝕人們的生活！

根本沒人愿意聽他說這些，大家還是覺得，周山這么激動，是因為生意被別人搶去了。

新聞發(fā)布會最終不歡而散，周山博士黯然離開。據說，他去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生活了。

沒有人再追究仿冒者的責任，很快，又有各種工廠相繼推出了神奇容器三代、四代、五代。

到了第五代產品，終于有人攻克了最難的技術問題，讓這個山寨容器能像正牌容器一樣儲存氣味和觸覺了。人們陷入到毫無節(jié)制地購買神奇容器的狂熱當中。

現在熟人們在街上見了面，相互問候的話都不再是：“嘿，吃了嗎？”而是變成：“嘿，今天儲存了什么記憶？”

家長們對孩子的愛，表現為給孩子買大量神奇容器，讓他們隨身帶著。這樣一旦孩子有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或者是值得紀念的事情出現，就可以立刻把這個場景記錄和儲存起來，以備日后回顧。有的人家不得不辟出專門的倉庫，來存放日益增多的神奇容器。

就連朋友們在一起的聚會，最主要的話題也變成了討論誰家有多少神奇容器，都儲存了什么好玩的內容。

“啊，你怎么連你家貓咪生孩子這種事兒都要存下來啊，又不是你生孩子，有什么值得紀念的！”

“哎呀你懂什么啊，真是沒有愛心。還說我呢，你不是還存了便秘拉不出屎這種無聊事兒，你比我惡心多了！”

“去你的，那才不無聊呢，我從來都不便秘的，那是值得紀念的。要說惡心，還是小C比較惡心，他家堆了那么多的神奇容器，全是他和他女朋友的，真是巴不得每個細節(jié)都要存下來?！?/p>

“還說小C呢，你看他現在都不出來聚會了，看那架勢要跟容器在一起過一輩子了。還有老D，也是那個樣子，總也見不到他人?！?/p>

“說的是啊，我想，上次見到他還是在我存到容器里的一次聚會上！哈哈哈哈?！?/p>

人們如愿以償地得到了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神奇容器，商人們也賺得缽滿盆盈，唯一失落的只有神奇博士周山。

4

然而，故事沒有到這里就結束。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開始察覺到生活好像有那么一些不對勁了。

最先，是那些容器狂熱分子的家人和朋友們。他們發(fā)覺，那些狂熱分子手里無時無刻都要攥著一個容器，生怕漏掉了什么值得記錄的好事情。

家里種的樹長出果子了，存一個！

朋友遠行回來大聚會了，存一個！

新生的小寶寶叫爸爸了，存一個！

孩子終于考上好大學了，存一個！

不管有什么大事小事出現，你會發(fā)現身邊每人手里都抓著一只神奇容器，噼里啪啦地狂按按鈕。

于是有人開始大聲疾呼，不要再使用神奇容器啦！人們是為了生活本身而生活，不該是為了把生活記錄下來而生活啊！

這種呼聲雖然此起彼伏的，可還沒有形成什么氣候。神奇容器還是人們生活里最重要的東西之一。

但是很快，又出現了另外的情況。

城里的好多人，尤其是很多青年，都開始不愛出門了！他們整天耗在家里，不工作不學習也不交際，每天唯一愛做的事情，就是抱著神奇容器回顧過去的記憶。要是你硬逼他出門，他就會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無精打采，對什么都提不起勁頭來。倒是一回了家，抱起了神奇容器就立刻精神煥發(fā)。

“新的生活有什么意思？過去那些記憶才是最好的！”他們這樣說。

這下可不得了了，城里的失業(yè)率迅速攀升，更嚴重的是，整個城市都彌漫著一種頹廢的氣息，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充滿生機了。

醫(yī)生們宣布：這些人是得了“神奇容器過度使用綜合征”，俗稱“容器病”。

于是，城里掀起了一陣轟轟烈烈的“消滅神奇容器”運動。人們迅速分裂成兩派，一派要求堅決消滅城里所有的神奇容器，一派則堅決捍衛(wèi)自己的神奇容器。

就在城里四處彌漫著一觸即發(fā)的火藥味時，神奇博士周山再次出現了。

周山博士是開著一輛大貨車回來的，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來結束這場混亂。他也知道，現在自己的處境很危險。因為不管是消滅派還是捍衛(wèi)派，都想要抓到他。

消滅派的人認為所有這些事情都是因周博士的發(fā)明而起，周博士才是罪魁禍首。捍衛(wèi)派的人認為是周博士不負責任地離去，才造成了神奇容器的仿造和泛濫，罪不可脫。只有不多的人還替他說話：“周博士早就警告過大家，但是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人聽！”

一個深夜，周博士把貨車開到了城市最中央的廣場上。他坐在空無一人的廣場，回想自己的各種發(fā)明，以及最后不盡如人意的結果。

他現在終于想明白了，人類最大的快樂，就是可以自然地經歷各種事物，不管那是快樂的、悲傷的，還是平淡的。歸根結底，技術是不會給人帶來快樂的，只有人們自己去經歷才有意義。

想到這里，周山爬進貨車，按下了一個按鈕。貨車的車頂緩慢打開，一枚碩大的禮花炮被發(fā)射到城市的半空中。

禮花炮在空中炸開后，從花炮的中間迅速流散出一股味道淡淡的氣體，很快就飄到了城市的各個角落。這是神奇博士周山此生的最后一個發(fā)明。

所有人在聞到了這個氣味以后，都冷靜了下來。他們的腦子里就像過電影一樣，閃過了以前的生活和現在的生活。有的人哭泣起來，有的人羞愧得低下頭來，有的人懊悔感慨。

天亮以后，斗爭兩派的人們握手言和，互相道歉。在經過了心平氣和的商討以后，人們決定，將城里現有的所有神奇容器全部收回，交給周山博士集中銷毀和改造。經過周博士的改造以后，神奇容器又回歸到原來的樣貌：每個人只能擁有一個，每個只能使用一次。

現在，人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走到哪里都要隨身帶著神奇容器了。他們只會把它擺在家里，提醒自己，那里保存著自己的一個美好記憶，但是自己最該做的，是去經歷未來無數的美好。

插圖/胡嫄嫄

發(fā)稿/莊眉舒

“中華好漢字”答案：魚。這個字看起來像張著兇猛大口的魚，造字本意是“有鰭、鰓和流線體形的冷血水生脊椎動物”，魚是水中生物，魚尾與燕尾相似，很多與魚相關的字，都采用“魚”字作偏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