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漢譯的價值

晚清以來，西力東漸，西方文化思想的著作也大量譯成中文，最著名的如嚴復與林紓的譯著，影響了整個二十世紀中國的知識界與文學界，使得中國文化的思維脈絡為之丕變。除了西方思想經(jīng)典、文學與實證科學著作的翻譯，以實證方法系統(tǒng)化探討中國文史的域外漢學，也對中國學術思想界產生了莫大沖擊，改變了中國學術的著述方法與取向。

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結構，是按“經(jīng)史子集”四庫分類的，以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經(jīng)學為文化知識的砥柱，以史學為貫串歷史經(jīng)驗的殷鑒，至于子部與集部，則是作為保存文獻、擴大知識面的附帶知識，可以耽情冥想，可以悠游玩賞，卻都是邊緣化的知識，無關圣教的弘揚，無關文化精髓的宏旨。西方文藝復興之后的現(xiàn)代學術體系，在知識分類上，與中國傳統(tǒng)大相徑庭，講究系統(tǒng)分科，不同知識領域各有其客觀存在的價值，有其相對獨立的目的與標準。日本知識界在明治維新以來，鑒于東方文明落后于西方的船堅炮利，率先效法西方，在追求“文明開化”、“脫亞入歐”的過程中，為日本學術發(fā)展循著現(xiàn)代西方的體例，建立了哲學、文學、歷史學、經(jīng)濟學、法學、商學、物理學、化學、地質學、醫(yī)學、農學、工程學、植物學、動物學等等新型學科，企圖與西方學術齊頭并進，從而影響了中國近代學術體系的發(fā)展。

“近代海外漢學經(jīng)典叢刊”選印二十世紀上半葉出版的漢學譯著百種，分為三大類：“歷史文化與中國社會經(jīng)濟”、“語言文學與古典文獻”、“中外交通及邊疆史”，反映民國時期學術界重視西方及日本漢學研究的成果，借助他山之石，重新審視中國傳統(tǒng)歷史文化的意義，特別是開拓了傳統(tǒng)學術忽略的領域。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學者如蔡元培、胡適都提倡“整理國故”，以理性實證的方法，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做出系統(tǒng)化的研究，是與這些漢學譯著相輔相成的。這些譯著除了介紹域外漢學的成果，還引進了嶄新的學術研究方法與視角，有助于梳理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脈絡，重新整合知識結構與學術體系。雖然這些學術著作不是中國學者的成就，無法納入二十世紀中國文史學術的主脈，但是從中文譯本的影響而言，起碼也應當視為中國近代學術發(fā)展的支脈或潛流，不容忽視?？上У氖?，到了二十世紀下半葉，因為兩岸政治形勢的變化，這些漢學譯著，除了部分因王云五重新入主臺灣商務印書館，而得以在臺灣做了少量的重印，在大陸的出版界，則完全受到遺忘，甚至在許多新成立的大學圖書館中也不見蹤影。我們搜集了上百部塵封的漢學譯著，呈現(xiàn)給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學術界，一方面是為了銘記前人為推展學術而做出的努力，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提醒新常態(tài)時期的學人，學術發(fā)展有其歷史累積的脈絡，可以從中汲取歷史經(jīng)驗，溫故而知新。

說到“溫故知新”與這批早期漢學譯著的關系，可以從兩個方面來思考，以見翻譯域外漢學如何反映了時代精神，為融匯東西方學術思維，重新闡釋中國文化傳承，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一是域外漢學的研究對象，以中國歷史文化典籍為主，屬于中西文化碰撞期間興起的“國學”范疇，與五四新文化人物提倡的“整理國故”運動若合符節(jié)。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并賦予新的學術意義，是清末民初知識精英念茲在茲的心結。歷史發(fā)展走到一個環(huán)節(jié)，時代的狂風揚起了批判傳統(tǒng)的大旗，風中的英雄幫著推波助瀾，卻又無時或忘自己民族文化主體的未來，糾纏于“傳統(tǒng)”能否“現(xiàn)代”的困境。域外漢學的出現(xiàn)，以西方實證方法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綜合東西方各種語言文字材料，擴大了研究國學的眼界，即使無法打開中國文化傳統(tǒng)是否走到盡頭的心結，至少是提供了一個解惑的方向，在大霧彌漫的夜晚，看到了依稀渺茫的星光。

二是翻譯域外漢學，有一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吊詭作用，逐漸化解了中國文化思維中的自大心理與封閉心態(tài)，讓唯我獨尊的國粹基本教義派解除武裝到牙齒的盔甲，轉而吸收并接受西方實證研究的學風。民國期間新式教育制度的推行、學術體系的變化、大學學術專業(yè)的創(chuàng)建，具體到北京大學國學門的成立、中央研究院規(guī)劃歷史、語言、考古的研究領域，都與翻譯域外漢學背后的旨意是息息相關的。因此，重新閱覽這批民國期間的漢學譯著，對二十一世紀的現(xiàn)代學人來說，溫故而知新，不但可以窺知民國學人追求新知的心理狀態(tài)，也會刺激吾人反思，認真思考學術研究方法與中國學術發(fā)展的前景，更進一步，探索文化傳統(tǒng)的重新闡釋與新知介入的關系。知識體系的變化當然與傳統(tǒng)的重新闡釋有關，是外因的影響大呢，還是內因變化的成分居多？

《論語·為政》記載孔子說：“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睔v代解經(jīng)，對這個“為師”的道理，有兩種相近似但又取向不同的解釋。朱熹《四書集注》說：“故者，舊所聞。新者，今所得。言學能時習舊聞而每有新得，則所學在我而其應不窮，故可以為人師。若夫記問之學，則無得于心而所知有限，故《學記》譏其不足以為人師，正與此意互相發(fā)也。”雖然朱熹把知識分為“舊所聞”與“新所得”，強調的卻是“學而時習之”，從中生發(fā)新的心得，也就是從詮釋舊典中得到新知。這個說法與朱熹在鵝湖之會以后，作詩唱和，寫給陸九淵的詩句，“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yǎng)轉深沉”，異曲同工，是一個意思，萬變不離其宗，舊學與新知是同一個脈絡的知識學理。

然而，有些朱熹之前的經(jīng)學家，解釋“溫故知新”，卻有不同的取向?；寿墩撜Z義疏》就說：“故，謂所學已得之事也。所學已得者則溫燖之不使忘失，此是月無忘其所能也。新，謂即時所學新得者也。知新，謂日知其所亡也。若學能日知所亡，月無忘所能，此乃可為人師也?！被寿┟鞔_說到，“故”指的是過去所學的知識，而“新”則指的是新近學到的知識，新舊結合，相互發(fā)明，就可以“為人師”了。邢昺《論語注疏》循著皇侃的思路，也說：“言舊所學得者，溫尋使不忘，是溫故也。素所未知，學使知之，是知新也。既溫尋故者，又知新者，則可以為人師也?！边@里講的“素所未知”，就不只是研讀舊學，有了新的體會，從過去的傳統(tǒng)中發(fā)展出的“新知”，而是從來沒聽過、沒想過的新學問了。這種“素所未知”的新學問，結合“舊所聞”，對習以為常的知識框架，就會產生巨大的沖擊，而出現(xiàn)飛躍性的結構變化。知識內容或許大體沿襲傳統(tǒng)，知識結構卻得以重新整合，出現(xiàn)嶄新的認知系統(tǒng)，重新審視自己文化傳統(tǒng)的意義，打開文化傳承的新局面。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漢學譯作，就發(fā)揮了這樣的作用，促使中國學者放棄自我中心的文化態(tài)度，從各種不同側面，探知中國歷史文化的光譜，以域外（或是全球）的角度觀測中國傳統(tǒng)，搖動了文化的萬花筒，看到七彩繽紛的中國。

嚴復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改良變法思想風起云涌之時，開始大量翻譯西方思想經(jīng)典著作，是有感于國人（特別是傳統(tǒng)文化孕育的知識精英）思維系統(tǒng)封閉，企圖介紹實證新知，引進邏輯思維的方法，以破除儒學之道“一以貫之”與“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虛妄。他翻譯《天演論》，在序文中提到，有人歸納東西方學術思想，認為中國文化重精神，是形而上之學，立意高超，而西方文化重物質，是形而下之學，只追求功利的回報。他認為，這種自以為是的蒙昧態(tài)度，陷入傳統(tǒng)舊學的框囿而不自知，沒有自我反思的能力，無法吸收“素所未知”的新知識，也就無法開展并弘揚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嚴復非常清楚他翻譯西方經(jīng)典的目的，是為了介紹新知，打破中國傳統(tǒng)思維的封閉性，但是，作為披荊斬棘的拓荒人，他深知思想封閉者的頑固心理，必須因勢利導，以免遭到盲目衛(wèi)道之士的攻訐。嚴復有其防身的策略，不會像許褚戰(zhàn)馬超那樣赤膊上陣，而是以桐城文章譯述赫胥黎、斯賓塞、穆勒、亞當·斯密、孟德斯鳩，博得晚清知識精英的贊許，由文章深閎而傳入了新知義理。從文化變遷的角度而言，通過翻譯，以迂回戰(zhàn)術來介紹西方思想，得到巨大的成功，產生了改變傳統(tǒng)思維體系的實效，是中國近代思想史上影響深遠的大事。以此類推，民國時期大量翻譯域外漢學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思想史課題。

關于清末民初西方學術思維沖擊中國知識精英，顛覆傳統(tǒng)文化的知識結構，錢穆在《現(xiàn)代中國學術論衡》的序言中，從中國文化本位的立場，發(fā)出深刻的感慨，做了籠統(tǒng)的批評：“文化異，斯學術亦異。中國重和合，西方重分別。民國以來，中國學術界分，務為專家，與中國傳統(tǒng)通人通儒之學大相違異。循至通讀古籍，格不相入。此其影響將來學術之發(fā)展實大，不可不加以討論?！卞X穆所指出的問題，是傳統(tǒng)知識體系強調“通”，文史哲不分家，最崇尚通儒，而現(xiàn)代學術講究專業(yè)分科，各司其職，以至于讀不通古籍呈現(xiàn)的整體性知識思維。姚名達在撰寫《中國目錄學史》的時候，對西力東漸，西潮帶來的翻譯著作及新知新學，也有類似的感慨：“‘四部’分類法，不合時代也，不僅現(xiàn)代為然。自道光、咸豐允許西人入國通商傳教以來，繼以派生留學外國，于是東西洋洋籍逐年增多。學問翻新，迥出舊學之外。目錄學界之思想不免為之震蕩?！边@種對學術體系發(fā)生重大變化的觀察，反映了中國學人從晚清一直到民國，夾在東西方兩種不同思維體系的沖突，身歷其境的切身感受，因此感觸良多。

二十世紀上半葉最能代表中國學術的通儒是王國維與陳寅恪，他們浸潤了經(jīng)史子集的四部知識傳統(tǒng)，承繼乾嘉篤實的考據(jù)學風，卻都經(jīng)過西洋邏輯思維與實證科學的洗禮，參與中國知識結構的轉型。對西方現(xiàn)代知識結構如何在中國生根發(fā)芽，不但再三致意，并且以自己的學術實踐來努力促成。王國維早在一九○二年就寫信給張之洞，反對把經(jīng)學列為大學分科之首，而主張效法西方與日本的大學，設立哲學科，明確指出知識結構的分類不可因循傳統(tǒng)，而必須另起爐灶。陳寅恪在一九二五年就清華大學建制的問題，寫了《吾國學術之現(xiàn)狀及清華之職責》，指出大學的職責在于學術之獨立，而中國學術界的情況令人十分不滿，必須認真效法西方學術的體制及實踐。他說：“蓋今世治學以世界為范圍，重在知彼，絕非閉門造車者比?！边@兩位國學大師，對西方與日本的漢學研究十分注意，都是以開放態(tài)度對待域外漢學研究，集思廣益，以成其大家。

再回到“溫故知新”的歷代經(jīng)解，說說文化傳承的闡釋學意義。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指出，上古之時，文化知識是上層統(tǒng)治精英的家學，不再治理實際政事的長者可以傳遞德行的知識，可以為人師。“溫故而知新”，就顯示長者不忘舊時所學，且能吸收新知，繼承并發(fā)揚這種學術與政治合一的傳統(tǒng)。到了孔子之時，時代出現(xiàn)了變化，士大夫不見得能夠謹守家法，弘揚德行，也不一定能夠“為師”了。孔子之后，世變日亟，“道術為天下裂”，文化知識不再為少數(shù)統(tǒng)治精英所壟斷，也不必然與治理政事有關，學術在民間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但是，學術知識發(fā)展的脈絡基本未變，仍然是要溫故知新，進德修業(yè)。從劉寶楠不經(jīng)意的闡釋中，可以看到時代變遷影響了學術文化的內容，改變了知識結構的體系，但其內在發(fā)展的理路仍舊，還是需要舊學與新知的融合，才能有所發(fā)展。

劉寶楠還引述了劉逢祿的解釋：“故，古也。六經(jīng)皆述古昔、稱先王者也。知新，謂通其大義，以斟酌后世之制作，漢初經(jīng)師皆是也?！眲氶澇蛇@個說法，并指出，漢唐人解釋“知新”，大多數(shù)都沿用此意。也就是說，舊學是傳統(tǒng)的知識結構體系，新知是時代變化出現(xiàn)的新知識，必須相互斟酌，才能發(fā)揮得宜。至于如何對舊學“通其大義”，就見仁見智，各有說法了。從這個通達的詮釋來討論近代西學東漸的情況，我們可以看到，“溫故而知新”在民國學人的心底，是產生“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糾葛的心理陷阱，不易跨越。若依照朱熹的說法，“學能時習舊聞而每有新得，則所學在我而其應不窮”，雖然在哲理上可以模模糊糊說通，但在清末民初的具體歷史時代環(huán)節(jié)，西學的新知屬于完全不同的知識體系，在原有的舊學脈絡中，根本無從立足，如何“其應不窮”？所以，真要放之四海而皆準，提升“溫故而知新”的普世意義，以理解域外漢學譯著與近代學術知識體系變遷的文化史意義，我們認為，皇侃、邢昺，一直到劉寶楠的闡釋，是比較合適的，并與現(xiàn)代文化闡釋學的說法相近的。

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在他的名著《真理與方法》中，說到認知理性與文化傳統(tǒng)的關系，特別指出，人們通過理性，來判斷歷史文化中事實的真相，但是人的理性與生存環(huán)境息息相關，與傳統(tǒng)所衍生的豐富文化底蘊有關，不可能完全超越文化傳統(tǒng)的思維脈絡。他認為，人生活在文化傳統(tǒng)之中，就不可能“遺世獨立”，以全能超越的抽象思辨來認識傳統(tǒng)，甚至是批判或顛覆傳統(tǒng)。傳統(tǒng)是歷史文化延續(xù)與傳承的表征，不會一成不變，而我們的認知理性也會因時代變遷，而不斷重新詮釋傳統(tǒng)。伽達默爾的闡釋學以西方文化傳統(tǒng)為例，說明新知如何納入傳統(tǒng)，而使文化傳統(tǒng)生機不斷，生生不息，與中國歷代經(jīng)學家的說法（朱熹除外），有異曲同工之效。以此觀照民國時期的漢學譯著，我們認為，這批學術新知傳入中國，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繁衍與發(fā)展，實有承先啟后之功。

道術之存亡，全在人心之向背。這批民國漢學譯著重新問世，對我們生長在承平之世的學人，應當有激勵的作用，為學術研究多盡分力，讓中國學術發(fā)展更上一層樓。

（“近代海外漢學經(jīng)典叢刊”，鄭培凱主編，山西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