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雷斯尼克
2131年1月
人曾經(jīng)是有翅膀的。
獨自坐在基里尼亞加山頂金色寶座上的恩迦賦予人類飛行的本領(lǐng),這樣他們便可夠到樹木最高枝上的多汁果實。但有一個人,吉庫尤的一個兒子,也是第一個人類,他看到老鷹和禿鷲在高空乘風(fēng)翱翔,便伸展翅膀,加入它們。他盤旋得愈來愈高,很快便遠遠凌駕于所有飛行生物之上。
這時,恩迦突然伸手抓住了吉庫尤之子。
“我做了什么,你要抓我?”吉庫尤之子問道。
“我住在基里尼亞加山山頂,因為它是世界之巔。”恩迦答道,“沒有哪個人的頭可以高過我的?!?/p>
于是,恩迦除去了吉庫尤之子的翅膀,也除去了所有人類的翅膀,這樣再也不會有人飛得比恩迦高了。
所以,吉庫尤的子孫后代看著鳥兒時,都會帶著一絲失落和嫉妒,他們再也無法吃到樹木最高枝上的多汁果實了。
我們這個世界按照恩迦居住的圣山命名為基里尼亞加,這里有很多鳥兒。我們獲得烏托邦議會的許可證之后,離開了肯尼亞,因為它對基庫尤部落的真正成員已不再具有任何意義,那時我們也將鳥兒和其他動物一起帶來了。我們的新世界是鸛和禿鷲、鴕鳥和魚鷹、織巢鳥和蒼鷺,以及其他許多種鳥兒的家園。就連我,蒙杜木古,看到它們斑斕的色彩也會感到喜悅,聽到它們悅耳的歌喉也會感到平靜。有很多個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博瑪前,背靠著一棵古老的刺槐樹。鳥兒們到蜿蜒穿過我們村子的小河里來喝水,我便欣賞它們的繽紛五彩,聆聽它們的優(yōu)美啼鳴。
就是在這樣一個下午,一個還沒到割禮年紀(jì)的小女孩卡瑪莉,沿著將我的博瑪與村子分開的漫長的崎嶇小路走來,手里拿著一個灰色的小東西。
“占波,柯里巴。”她向我問好。
“占波,卡瑪莉。”我回答道,“你給我?guī)裁磥砹?,孩子??/p>
“這個,”她說著,遞過一只小侏隼,它虛弱地掙扎著,想要逃離她的手掌,“我在我家的沙姆巴里發(fā)現(xiàn)的。它飛不起來了?!?/p>
“看起來它的羽毛已經(jīng)長全了?!蔽艺f道,站了起來。這時,我看到它有一只翅膀扭曲著。“??!”我說,“它摔斷了翅膀。”
“你能治好它嗎,蒙杜木古?”卡瑪莉問道。
她幫我按住小侏隼的頭,我簡單檢查了一下翅膀,然后我退后幾步。
“我可以治好它,卡瑪莉,”我說,“但我不能讓它重新飛起來。翅膀會痊愈,但永遠不會強壯到足以支撐它的體重的程度。我想我們應(yīng)該殺掉它?!?/p>
“不要!”她叫道,一把將侏隼抱回懷里,“你治好它,我會照顧它的!”
我盯著小鳥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它不會想繼續(xù)活下去的?!蔽易詈笳f道。
“為什么?”
“因為它曾經(jīng)乘著溫暖的風(fēng),飛得很高?!?/p>
“我不明白?!笨ì斃虬欀碱^說。
“一旦鳥兒觸碰過天空,”我解釋道,“它就再也不會滿足于在地面消磨時光了?!?/p>
“我會讓它滿足的。”她堅決地說,“你來治好它,我來照顧它,它就會活下去。”
“我可以治好它,你也可以照顧它,”我說,“但是,”我補充道,“它不會活下去的?!?/p>
“你要開什么價碼,柯里巴?”她問道,突然變得像在談生意。
“我不收小孩的錢?!蔽艺f,“我明天去見你父親,他會把報酬付給我的?!?/p>
她頑固地搖搖頭,“這是我的鳥,我來付?!?/p>
“好吧?!蔽液苄蕾p她的精神,因為大部分孩子——以及所有成年人——都很怕他們的蒙杜木古,從來不會公開講反對他的話。“那你每天早晨和下午都要來打掃我的博瑪,為期一個月。你要鋪好我睡覺的毯子,給我的水瓢打滿水,保證我的火堆有足夠的柴火。”
“很公平。”她考慮了一會兒之后說道,隨即又補上一句,“如果鳥兒在一個月結(jié)束之前死了呢?”
“那你就會明白,一個蒙杜木古比一個基庫尤小女孩懂得要多?!蔽艺f。
她咬住牙?!八粫赖摹!彼D了一下,“你現(xiàn)在能治療它的翅膀嗎?”
“可以?!?/p>
“我來幫你?!?/p>
我搖搖頭,“你得給它做個籠子,它的翅膀要是太早活動,就會再次折斷,那樣我就必須殺掉它了?!?/p>
她把小鳥遞給我?!拔疫@就回來?!彼隽吮WC,然后便朝她的沙姆巴跑去。
我把侏隼拿進小屋。它太虛弱,沒怎么掙扎便被我綁住了喙。然后,我便開始慢慢用夾板把翅膀固定在它的體側(cè),確保翅膀無法動彈。我正骨的時候,它痛得叫了起來,剩下的時間它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十分鐘不到治療便結(jié)束了。
卡瑪莉在一個小時之后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小木籠子。
“這個夠大嗎,柯里巴?”她問道。
我拿起籠子察看了一下。
“有點太大了。”我答道,“得讓它在痊愈之前無法活動翅膀?!?/p>
“它不會活動翅膀的。”她保證道,“我會整天看著它,每天都看著。”
“你會整天看著它,每天都看著?”我覺得很有趣,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
“是的?!?/p>
“那誰來打掃我的小屋和我的博瑪,誰來給我的水瓢添水?”
“我來的時候會帶著籠子?!彼鸬馈?/p>
“籠子里有鳥的話會重很多。”我說。
“等我長大了,我要背重得多的東西,因為我得給我丈夫的沙姆巴種地撿柴,”她說,“這是很好的鍛煉?!彼D了一下,“你笑什么呀,柯里巴?”
“我不習(xí)慣聽還沒受割禮的小孩說教?!蔽椅⑿χ鸬?。
“我不是在說教?!彼龂烂C地說,“我是在解釋!”
我伸手遮擋著午后刺眼的陽光。
“你不怕我嗎,小卡瑪莉?”我問道。
“為什么要怕?”
“因為我是蒙杜木古。”
“那只說明你比其他人聰明。”她聳聳肩答道。她把一塊石頭丟向正在靠近籠子的一只雞,雞嚇跑了,惱火地尖聲叫著?!坝幸惶煳乙矔湍阋粯勇斆鞯摹!?/p>
“哦?”
她滿懷信心地點點頭,“我數(shù)數(shù)已經(jīng)比我父親厲害了,而且我能記住很多東西?!?/p>
“什么樣的東西?”我問道。一陣熱風(fēng)在我們周圍吹起一陣塵土,我微微偏了偏頭。
“你還記得雨季前,你給村里孩子們講的蜂鳥的故事嗎?”
我點點頭。
“我能把這個故事背一遍?!彼f。
“你的意思是你能記住這個故事?”
她使勁搖搖頭,“我能把你說過的每個字都背下來?!?/p>
我盤腿坐下來。“背給我聽聽?!蔽艺f道,望向遠方,瞥到兩個小伙子正在照料畜群。
她弓起背,做出一副又老又駝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我自己一樣,然后模仿著我的嗓音和手勢,開始講故事。
“有一只褐色的小蜂鳥,”她說道,“樣子像麻雀,而且也和麻雀一樣友好。它會來到你的博瑪,召喚你,你一靠近,它便會飛上天,指引你前往蜂巢,然后在一旁等待著你拾草生火,用煙把蜜蜂熏出來。但你必須——”她強調(diào)著這個詞,就和我講的時候一樣,“給它留點蜂蜜。如果你把所有蜂蜜都拿走,下次它就會把你引向菲西,也就是鬣狗的利爪,或者帶你到干旱的沙漠里去,那樣你就會渴死?!惫适轮v完了,她站起身,朝我微笑著,“你看吧?”她自豪地說。
“我看到了?!蔽艺f著,揮走落在我臉上的一只大蒼蠅。
“我講得對嗎?”她問道。
“講得對。”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也許等你死了,我就會成為蒙杜木古?!?/p>
“我看起來那么像快要死的人嗎?”我問道。
“呃,”她說,“你很老了,又駝背,還有皺紋,睡得也很多。不過你不馬上死的話,我也會很高興的。”
“我會盡量讓你也很高興?!蔽抑S刺地說,“現(xiàn)在帶著你的侏隼回家吧?!?/p>
我正要告訴她怎么照顧侏隼,她卻先開口了:
“它今天肯定不想吃東西。從明天開始,我會給它喂大個的昆蟲,還有每天至少一只蜥蜴,還要保證它一直有水喝。”
“你很細心,卡瑪莉?!?/p>
她又對我微笑了,隨后朝她的博瑪跑過去。
第二天清晨,卡瑪莉回來了,隨身帶著籠子。她把籠子放在陰涼處,然后拿一個碗從我的水瓢里盛了些水,把它放在籠子里。
“你的鳥今天早上怎么樣?”我坐在火邊問道。雖然烏托邦議會的行星工程師讓基里尼亞加的氣候和肯尼亞差不多,但清晨的空氣還未被陽光曬暖。
卡瑪莉皺起眉頭,“它還沒吃過東西。”
“等到足夠餓的時候,它就會吃的?!蔽艺f著,把毯子又往肩頭拽了拽,“它更習(xí)慣從天空猛撲獵物?!?/p>
“不過它喝水了?!彼f。
“這是個好兆頭。”
“你不能施個咒語,讓它一下子痊愈嗎?”
“代價太高了。”我說道,我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她的問題,“這樣更好。”
“有多高?”
“太高了?!蔽抑貜?fù)道,想要結(jié)束這個話題,“現(xiàn)在,你不是有活要干嗎?”
“是的,柯里巴。”
隨后,她開始為我撿柴火,去河邊打水。她又走進我的小屋,把它打掃干凈,鋪平我睡覺用的毯子。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手里拿著一本書。
“這是什么,柯里巴?”她問道。
“誰告訴你可以動蒙杜木古的東西的?”我嚴厲地問道。
“不動它們我怎么打掃整理呢?”她毫無畏懼地答道,“這是什么?”
“是書?!?/p>
“書是什么,柯里巴?”
“這不是你應(yīng)該知道的東西,”我說,“把它放回去?!?/p>
“你想知道我覺得它是什么嗎?”她問道。
“告訴我?!蔽艺f道,很好奇她會怎樣回答。
“你擲骨頭求雨的時候不是要在地上畫符嗎?我認為書里有各種符?!?/p>
“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小姑娘,卡瑪莉?!?/p>
“我告訴過你了?!彼f著,很不高興我沒把她的說法當(dāng)成不證自明的事實。她又打量了一會兒書,然后把它舉起來,“這些符是什么意思?”
“各種不同的意思?!蔽艺f。
“什么意思?”
“基庫尤人沒必要知道?!?/p>
“可是你知道?!?/p>
“我是蒙杜木古。”
“基里尼亞加還有其他人懂這些符嗎?”
“你們的酋長柯因納格,還有另外兩個酋長,他們也能看懂?!蔽掖鸬?,現(xiàn)在開始覺得她真不應(yīng)該把我卷入這場對話,我猜到它會如何發(fā)展了。
“可你們都是老頭兒了?!彼f,“你應(yīng)該教我,這樣等你們死了還有人能看懂這些符?!?/p>
“這些符不重要?!蔽艺f,“它們是歐洲人創(chuàng)制的。歐洲人到肯尼亞之前,基庫尤人并不需要書。基里尼亞加是我們自己的世界,我們在這里也不需要書??乱蚣{格和其他酋長死后,一切就會回到很久以前的樣子。”
“那么它們是邪惡的符嗎?”她問道。
“不,”我說,“它們并不邪惡。它們只是對基庫尤人沒有意義。它們是白人的符?!?/p>
她把書遞給我,“你能給我念念其中一個符嗎?”
“為什么?”
“我很想知道白人創(chuàng)造了什么樣的符。”
我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努力下定決心。最后我點頭同意了。
“就這一個?!蔽艺f,“下不為例。”
“就這一個?!彼硎就?。
我把書翻開,這是一部伊麗莎白時代詩歌的斯瓦西里語譯本。我隨便選了一首詩,念給她聽:
來和我住在一起,做我的愛人,
我們將一起體驗
山谷、樹林、丘陵、田野、
森林或是高山的一切美好。
我們會坐在巖石上,
看牧羊人放牧,
坐在小溪邊,
聆聽鳥兒婉轉(zhuǎn)的情歌。
我會為你用玫瑰鋪床,
還有數(shù)以千計的芬芳花朵,
一頂花帽,和一條長裙,
繡滿桃金娘的葉子。
還用稻草和常春藤花蕾鋪床,
珊瑚作扣,琥珀為釘,
如果這些美好打動了你,
那么來和我住在一起,做我的愛人。
卡瑪莉皺起眉頭,“我不明白?!?/p>
“我告訴過你你不會明白的?!蔽艺f,“去把書收起來,把我的小屋打掃完。除了這里的活兒,你還要在你父親的沙姆巴干活。”
她點點頭,回到了我的小屋里,可幾分鐘后便又興奮地沖了出來。
“它是個故事!”她叫道。
“什么?”
“你讀的那個符!里面有很多詞我不懂,但它講的是一個戰(zhàn)士向一個姑娘求婚的故事!”她頓了一下,“你能講得更好,柯里巴。這些符甚至都沒提到菲西,也就是鬣狗,還有曼巴,也就是鱷魚,它住在河邊,會吃掉這個戰(zhàn)士和他妻子。不過它仍然是個故事!我本來以為會是蒙杜木古用的符咒?!?/p>
“你很聰明嘛,能知道這是個故事。”我說。
“再給我念一個吧!”她滿懷熱情地說。
我搖搖頭,“你不記得咱們剛才說好的了?就這一個,下不為例?!?/p>
她低下頭沉思著,然后燦爛地抬起頭,“那,教我怎么讀這些符吧?!?/p>
“這是違反基庫尤人的法律的?!蔽艺f,“女人不可以認字?!?/p>
“為什么?”
“女人的責(zé)任是種地、搗米、生活、織布,給她的丈夫生孩子?!蔽掖鸬馈?/p>
“但我不是女人。”她說,“我只是個小姑娘?!?/p>
“但你將會成為一個女人?!蔽艺f,“女人不能認字?!?/p>
“你現(xiàn)在教我,等我長成女人的時候就會忘記怎么認字了?!?/p>
“老鷹會忘記怎么飛翔嗎?鬣狗會忘記怎么殺戮嗎?”
“這不公平?!?/p>
“是不公平?!蔽艺f,“但這是正確的。”
“我不明白。”
“那我來給你解釋?!蔽艺f,“坐下,卡瑪莉?!?/p>
她在地上坐下來,和我面對面,向前傾著身子,專注地聽我說。
“很多年前,”我開口說道,“基庫尤人住在基里尼亞加山的影子里,山頂則住著恩迦?!?/p>
“我知道,”她說,“后來歐洲人來了,開始建立他們的城市?!?/p>
“你打斷我了。”我說。
“對不起,柯里巴。”她說,“但我已經(jīng)聽過這個故事了?!?/p>
“你沒有聽過完整版本?!蔽掖鸬?,“在歐洲人到來之前,我們與土地和諧共存。我們照料牲口,耕種土地,有人因為衰老、疾病或與馬賽人、瓦坎巴人和南迪人的戰(zhàn)爭死去,我們正好有足夠數(shù)目的兒童來補充。我們的生活很簡單,但也很充實。”
“后來歐洲人來了!”她說。
“后來歐洲人來了,”我表示同意,“他們帶來了新的生活方式。”
“邪惡的方式。”
我搖搖頭,“它們對于歐洲人來說并不邪惡?!蔽一卮鸬溃拔抑?,是因為我在歐洲人的學(xué)校學(xué)習(xí)過。但它們對于基庫尤人、馬賽人、瓦坎巴人、恩布人、基西人和所有其他部族并不是好的生活方式。我們見到了他們穿的衣服、他們建的房子、他們用的機器,我們就想和歐洲人一樣。但我們不是歐洲人,他們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我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也不為我們干活。我們的城市人滿為患、污染嚴重,我們的土地變得貧瘠,我們的動物死了,水變得有毒了,最后,烏托邦議會同意讓我們搬到基里尼亞加這個世界來,我們便離開了肯尼亞,按照古老的方式生活,這是對基庫尤人有利的方式。”我頓了一下,“很久以前,基庫尤人沒有書面文字,也不知道怎么認字,既然我們要在基里尼亞加建立一個基庫尤人的世界,那我們的人民就不應(yīng)該學(xué)習(xí)認字或?qū)懽帧!?/p>
“但不會認字有什么好處呢?”她問道,“我們在歐洲人到來之前不認字,并不等于認字就是壞事啊。”
“認字就會讓你意識到還有其他的思考和生活方式,然后你就會對基里尼亞加的生活感到不滿。”
“可是你認字,你并沒有不滿意。”
“我是蒙杜木古?!蔽艺f,“我的智慧足以讓我知道,我讀到的東西都是謊言?!?/p>
“但謊言并不總是壞事。”她堅持道,“你一直在講述謊言。”
“蒙杜木古不會對他的人民撒謊?!蔽覈绤柕卮鸬?。
“你管它們叫故事,比如獅子和野兔的故事,或者彩虹起源的故事,但它們都是謊言?!?/p>
“它們是寓言?!蔽艺f。
“寓言是什么?”
“故事的一種。”
“是真實的故事嗎?”
“在某種意義上是?!?/p>
“如果它在某種意義上是真實的,那在某種意義上也是謊言,不是嗎?”她答道,還沒等我回答便又說了下去,“如果我可以聽謊言,為什么不能讀謊言呢?”
“我已經(jīng)給你解釋過了?!?/p>
“這不公平?!彼貜?fù)道。
“是不公平,”我表示同意,“但這是正確的。從長遠來看,這是為了基庫尤人好?!?/p>
“我還是不明白這有什么好?!彼г沟?。
“因為我們是僅剩的基庫尤人?;鶐煊热嗽?jīng)想變成別的樣子,但我們并沒有變成住在城市的基庫尤人,或者壞的基庫尤人,或者不快樂的基庫尤人,而是一個全新的部族,叫作肯尼亞人。我們到基里尼亞加來是為了保存從前的生活方式——如果女人開始認字,有些人就感到不滿,她們就會離開,有一天基庫尤人就會不復(fù)存在?!?/p>
“但我并不想離開基里尼亞加!”她抗議道,“我想受割禮,給我的丈夫生很多孩子,給他的沙姆巴種地,有一天由我的孫輩來照顧我。”
“這就是你應(yīng)該有的想法。”
“但我也想讀有關(guān)其他世界和其他年代的故事?!?/p>
我搖搖頭,“不行。”
“但是——”
“我今天不想再聽你說這件事了?!蔽艺f,“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你還沒干完這里的活兒,你還要在你父親的沙姆巴干活,而且下午還要回來干活?!?/p>
她沒再說一個字,站起身去干活了。干完之后,她拿起籠子回她自己的博瑪去了。
我看著她離開,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打開電腦,要求維護部對軌道進行調(diào)整,因為天氣很熱,已經(jīng)有將近一個月沒下過雨了。他們表示同意,過了一會兒,我沿著長長的曲折小路來到村子中心。我慢慢坐下來,把裝在袋子里的骨頭和符咒在面前攤開,召喚恩迦下一場中雨,讓基里尼亞加涼快下來,維護部已經(jīng)同意下午晚些時候提供降雨了。
隨后孩子們圍在我身邊,每次我從山上的博瑪來到村子里時,他們都會這樣。
“占波,柯里巴!”他們喊道。
“占波,我勇敢的小戰(zhàn)士們?!蔽掖鸬?,依舊坐在地上。
“你今天上午為什么到村子里來,柯里巴?”男孩中最勇敢的恩德米問道。
“我來請恩迦用他同情的淚水澆灌我們的農(nóng)田。”我說,“因為這個月都沒下過雨,莊稼口渴了?!?/p>
“既然你和恩迦講完了,能給我們講個故事嗎?”恩德米問道。
我抬頭看看太陽,估算了一下時間。
“我的時間只夠講一個故事的?!蔽掖鸬?,“然后我得穿過農(nóng)田,給稻草人施新的符咒,讓它們繼續(xù)保護你們的莊稼?!?/p>
“你要給我們講什么故事,柯里巴?”另一個男孩問道。
我四下看看,看到卡瑪莉和女孩們站在一起。
“給你們講個豹子和伯勞鳥的故事吧?!蔽艺f。
“我還沒聽過這個故事?!倍鞯旅渍f。
“難道我已經(jīng)老到?jīng)]有新故事可講了嗎?”我問道,他低下了頭。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我便開口講了起來:
“從前有一只非常聰明的小伯勞鳥,因為它很聰明,所以它總是向它的父親提問題。
“‘我們?yōu)槭裁匆岳ハx?’有一天它問道。
“‘因為我們是伯勞鳥,伯勞鳥就應(yīng)該吃昆蟲?!赣H答道。
“‘但我們也是鳥?!〔畡邙B說,‘老鷹之類的鳥不是吃魚嗎?’
“‘恩迦并不想讓伯勞鳥吃魚?!赣H說,‘就算你足夠強壯,能捉到魚,殺死它,吃魚也會讓你生病的?!?/p>
“‘你吃過魚嗎?’小伯勞鳥問道。
“‘沒有?!赣H答道。
“‘那你怎么知道?’小伯勞鳥問道。于是那天下午它飛到河上,找到一條小魚。它把魚捉住,吃了下去,然后病了整整一個星期。
“‘現(xiàn)在你學(xué)到教訓(xùn)了嗎?’小伯勞鳥康復(fù)之后,它父親問道。
“‘我知道了不能吃魚。’伯勞鳥答道,‘但我又有一個問題?!?/p>
“‘什么問題?’它父親問。
“‘為什么伯勞鳥是鳥兒中最膽小的?’小伯勞鳥問道,“‘只要獅子或豹子一出現(xiàn),我們就飛到最高的枝頭去等它們走掉?!?/p>
“‘如果可能,獅子和豹子就會吃掉我們,’它父親說,‘所以我們必須躲開它們。’
“‘可是它們不吃鴕鳥,鴕鳥也是鳥啊?!斆鞯男〔畡邙B說,‘如果它們攻擊鴕鳥,鴕鳥就會踢死它們。’
“‘你不是鴕鳥,’它父親說道,厭倦了回答它的問題。
“‘但我是鳥,鴕鳥也是鳥,我也要學(xué)會像鴕鳥一樣踢走敵人?!〔畡邙B說道。接下來一周,它一直在練習(xí)踢開擋路的昆蟲和樹枝。
“有一天,它遇到了楚伊,也就是豹子。豹子靠近時,聰明的小伯勞鳥沒有飛向最高的枝頭,而是勇敢地站住不動。
“‘你很勇敢,竟然敢這樣直面我?!诱f。
“‘我是一只很聰明的鳥,我不怕你,’小伯勞鳥說,‘我練習(xí)了像鴕鳥一樣踢,如果你再靠近,我就會踢死你?!?/p>
“‘我是一只老豹子,已經(jīng)不能再捕獵了?!诱f,‘我快要死了。過來踢我,讓我結(jié)束痛苦吧。’
“小伯勞鳥走上前,照著豹子的臉踢過去。豹子只是笑著張開嘴,一口吞下了聰明的小伯勞鳥。
“‘真是一只傻鳥,’豹子笑道,‘竟然想要假裝是別的動物!如果它和其他伯勞鳥一樣飛走,我今天就得挨餓了——但想要成為它永遠無法成為的東西,那它就只能用來給我填肚子。我覺得它也沒那么聰明嘛。’”
我停下來,徑直看向卡瑪莉。
“故事講完了嗎?”另一個小姑娘問。
“講完了?!蔽艺f。
“為什么伯勞鳥認為它能成為鴕鳥?”一個小一些的男孩問道。
“卡瑪莉大概可以告訴你為什么?!蔽艺f。
所有孩子都看向卡瑪莉,她想了一會兒,然后給出了回答:
“想要成為鴕鳥,和想要知道鴕鳥懂些什么,這是兩回事?!彼f著,徑直看著我,“小伯勞鳥想學(xué)東西并沒有錯。錯在它以為自己能成為鴕鳥?!?/p>
有那么一會兒,孩子們都在琢磨思考她的回答,四下里一片寂靜。
“是這樣嗎,柯里巴?”最后恩德米問道。
“不?!蔽艺f,“因為伯勞鳥一旦知道鴕鳥懂得什么,它就會忘記自己是伯勞鳥。你們必須永遠記住自己是誰,但懂得太多東西就會讓你們忘記這一點?!?/p>
“你能再給我們講個故事嗎?”一個小姑娘問道。
“今天上午不行?!蔽艺f著,站起身,“不過,等我今晚來村里喝彭貝看跳舞的時候,可能我會給你們講公象和聰明的基庫尤小男孩的故事。好了,”我補充道,“你們難道沒有活兒要干嗎?”
孩子們四散開,回到自己的沙姆巴和牧場去了,我在西博基的小屋停了一下,把治關(guān)節(jié)炎的油膏給他。每次下雨前,他都會犯關(guān)節(jié)炎。我還去看了柯因納格,和他一起喝了彭貝,和長老會討論了村里的事務(wù)。最后我回到自己的博瑪,每天最熱的時候我都會睡個午覺,而且還要等幾個小時才會下雨。
我回去的時候,卡瑪莉也在那里。她已經(jīng)撿過柴火打過水了,我進博瑪?shù)臅r候,她正在給我的山羊喂飼料。
“你的鳥兒今天下午怎么樣?”我問道,看了看小侏隼,它的籠子被小心地安放在我小屋的陰涼中。
“它喝水了,但還是不吃東西,”她用擔(dān)憂的語氣說,“它一直盯著天空看?!?/p>
“它有比吃飯重要得多的事情?!蔽艺f。
“活兒干完了,”她說,“我能回家了嗎,柯里巴?”
我點點頭,在小屋里收拾著毯子。她離開了。
接下來一周,她每天早上和下午都過來干活。第八天,她眼里含著淚對我說,侏隼死了。
“我跟你說過是這樣的?!蔽覝睾偷卣f,“一旦鳥兒乘風(fēng)翱翔過,它就無法再生活在地面上了?!?/p>
“如果不能再飛了,所有的鳥兒都會死嗎?”她問道。
“大部分都會。”我說,“有一些鳥兒會喜歡安全的籠子,但大部分都會因為心碎而死,因為它們無法忍受失去飛翔的本領(lǐng)?!?/p>
“如果籠子不能讓鳥兒感覺好一點,那我們?yōu)槭裁匆龌\子呢?”
“因為籠子會讓我們感覺好一點?!蔽掖鸬馈?/p>
她想了一會兒,說:“雖然鳥兒死了,但我會信守諾言,給你打掃屋子和博瑪,給你打水撿柴。”
我點點頭,“這是咱們原本達成的協(xié)議?!蔽艺f。
她的確信守諾言,接下來三周每天都會過來兩次。第二十九天,她干完早上的活兒之后回到她家的沙姆巴去了,她父親恩喬羅沿著小路來到了我的博瑪。
“占波,柯里巴?!彼蛭覇柡?,面露憂慮。
“占波,恩喬羅。”我沒有起身,“你為什么到我的博瑪來?”
“我是個窮人,柯里巴。”他說著,在我旁邊蹲下來,“我只有一個老婆,她沒有生兒子,只有兩個女兒。我的沙姆巴比村子里大部分男人的都小,這一年來,鬣狗已經(jīng)殺了我家三頭母牛了。”
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看著他,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雖然我很窮,”他繼續(xù)說道,“想到等我老了,至少能拿到兩個女兒的彩禮,就感到一絲安慰?!彼A艘幌拢拔覐膩頉]做過什么壞事,柯里巴。這算是我應(yīng)得的吧?!?/p>
“我沒有反對過這一點。”我答道。
“那你為什么要訓(xùn)練卡瑪莉當(dāng)蒙杜木古?”他問道,“大家都知道,蒙杜木古不能結(jié)婚?!?/p>
“卡瑪莉?qū)δ阏f她要當(dāng)蒙杜木古?”我問道。
他搖搖頭,“不。自從她開始來打掃你的博瑪之后,她就再也不和她媽或我說話了。”
“你弄錯了。”我說,“女人不能當(dāng)蒙杜木古。你為什么會覺得我在訓(xùn)練她?”
他把手伸進基科伊的褶子里,掏出一張角馬皮。上面用炭筆寫著:
我是卡瑪莉
我十二歲
我是女孩
“你看這些字?!彼?zé)備地說,“女人不會寫字。只有蒙杜木古和柯因納格這樣的酋長會寫字。”
“把這事兒交給我吧,恩喬羅?!蔽艺f道,把角馬皮拿了過來,“讓卡瑪莉到我的博瑪來?!?/p>
“我的沙姆巴需要她干活,她下午之前都沒空?!?/p>
“現(xiàn)在。”我說。
他嘆了口氣,點點頭,“我會叫她過來的,柯里巴?!彼A艘幌?,“你確定她不會成為蒙杜木古?”
“我向你保證?!蔽艺f著,在手上吐了口唾沫以表誠意。
他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回他的博瑪去了。沒過一會兒,卡瑪莉沿著小路走來了。
“占波,柯里巴?!彼f。
“占波,卡瑪莉?!蔽掖鸬?,“我對你很不滿意?!?/p>
“我今天早上沒撿夠柴火嗎?”
“撿夠了?!?/p>
“水瓢里沒有盛滿水嗎?”
“盛滿了?!?/p>
“那我做錯了什么?”她邊問邊漫不經(jīng)心地推開一只靠近她的山羊。
“你沒有遵守答應(yīng)我的事?!?/p>
“我遵守了?!彼f,“雖然侏隼已經(jīng)死了,但我每天早上和下午都來了?!?/p>
“你答應(yīng)我不再看書的?!蔽艺f。
“自從你不讓我看之后,我沒再看過書?!?/p>
“那你解釋一下這個?!蔽艺f著,舉起她寫過字的那張角馬皮。
“沒什么可解釋的?!彼柭柤?,“是我寫的?!?/p>
“你要是沒再看過書,那你是怎么學(xué)會寫字的?”我問道。
“我是跟你的魔法盒子學(xué)的。”她說,“你沒說過不讓我看魔法盒子?!?/p>
“我的魔法盒子?”我說著,皺起眉頭。
“那個會發(fā)出嗡嗡聲、有很多顏色的盒子?!?/p>
“你是說我的電腦?”我驚訝地問。
“你的魔法盒子?!彼貜?fù)道。
“它教你認字和寫字了?”
“我自己教的自己——不過只有一點點?!彼桓吲d地說,“我就像是你故事里那只小伯勞鳥——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聰明。認字和寫字很難。”
“我告訴過你不許學(xué)認字?!蔽艺f著,忍住了沒有夸獎她,因為她顯然違反了法律。
卡瑪莉搖搖頭。
“你告訴我不許再看你的書?!彼B固地答道。
“我跟你說過了,女人不可以認字?!蔽艺f,“你沒聽我的話。那么你就必須受到懲罰?!蔽蚁肓艘幌?,“你要在這里再干三個月的活兒,還要給我兩只野兔和兩只野鼠,必須是你自己捉的。明白了嗎?”
“明白了?!?/p>
“現(xiàn)在跟我進屋,還有件事你得明白。”
她跟著我進了屋。
“電腦,”我說道,“啟動。”
“已啟動。”電腦的機械聲音說道。
“電腦,掃描小屋,告訴我屋子里除了我還有誰?!?/p>
電腦感應(yīng)器的鏡頭亮了一下。
“屋子里除了你還有一個小女孩,卡瑪莉·瓦·恩喬羅?!彪娔X答道。
“如果再見到她,你能認出她來嗎?”
“可以?!?/p>
“以下是一個高優(yōu)先級指令,”我說,“你不準(zhǔn)再以語音或任何已知語言與卡瑪莉·瓦·恩喬羅對話?!?/p>
“明白,已存檔。”電腦說道。
“關(guān)機。”我轉(zhuǎn)向卡瑪莉,“你明白我剛才做了什么嗎,卡瑪莉?”
“是的?!彼f,“這不公平。我沒有不聽你的話。”
“女人不可以認字,這是法律?!蔽艺f,“你違反了這條法律。不準(zhǔn)再違反它了?,F(xiàn)在回你的沙姆巴去吧?!?/p>
她走了,高昂著頭,后背挺得直直的,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我去忙自己的事了,教年輕小伙子如何為即將到來的割禮儀式裝飾身體,為老西博基施一個防御咒(他在自己的沙姆巴里發(fā)現(xiàn)了鬣狗糞,這是薩胡,也就是詛咒的確切跡象之一),讓維護部再對軌道進行一次微調(diào),好讓西部平原的天氣涼爽一點。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準(zhǔn)備午睡時,卡瑪莉已經(jīng)來過又走了,一切都井井有條。
接下來的兩個月,村子里的生活平靜如常。莊稼已經(jīng)收了,老柯因納格又娶了個妻子,我們跳舞喝酒,慶祝了兩天,短暫的降雨如期來臨,村子里新添了三個孩子。就連抱怨我們把老弱人口丟給鬣狗的烏托邦議會也沒來打擾我們。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窩鬣狗,殺掉了三只幼崽,等鬣狗母親回來時把它也殺了。每次滿月時我都殺一頭母?!皇且恢簧窖?,而是一頭又大又肥的母?!源烁兄x恩迦的慷慨,為基里尼亞加帶來了富饒繁榮。
在此期間,我很少見到卡瑪莉。她早上來的時候,我在村子里用骨頭占卜天氣;下午來的時候,我在用符咒給人治病,和長老們商討大事——但我總是知道她來過了,因為我的小屋和博瑪整潔無瑕,水和柴火也源源不斷。
在第二次滿月之后的那天下午,我向柯因納格建議了怎么解決土地爭端,然后回到自己的博瑪。一進小屋我便發(fā)現(xiàn)電腦屏幕亮著,上面滿是奇怪的符號。我在英國和美國學(xué)習(xí)的時候?qū)W會了英語、法語和西班牙語,而且我當(dāng)然也會基庫尤語和斯瓦西里語,但這些符號并不來自任何一種已知語言,盡管里面也有數(shù)字、字母和標(biāo)點,但也不是數(shù)學(xué)公式。
“電腦,我記得我今天早上把你關(guān)掉了。”我皺著眉頭說,“為什么你的屏幕是開著的?”
“卡瑪莉把我打開了?!?/p>
“她走的時候忘記把你關(guān)掉了?”
“是的?!?/p>
“我想也是?!蔽谊幱舻卣f,“她每天都打開你嗎?”
“是的?!?/p>
“我不是給過你一條高優(yōu)先級指令,讓你不要用任何已知語言和她對話嗎?”我迷惑地問。
“是的,柯里巴。”
“那你能解釋一下,為什么你違反了我的指令嗎?”
“我沒有違反你的指令,柯里巴?!彪娔X說,“我的程序讓我無法違反高優(yōu)先級指令?!?/p>
“那我在你的屏幕上看到的是什么?”
“這是卡瑪莉的語言?!彪娔X答道,“它不符合我記憶庫中的一千七百三十二種語言和方言,因此并不在你的指令范圍內(nèi)?!?/p>
“是你創(chuàng)造了這種語言嗎?”
“不,柯里巴。是卡瑪莉創(chuàng)造了這種語言。”
“你是否給她提供了任何幫助?”
“不,柯里巴。我沒有?!?/p>
“它是一種正確的語言嗎?”我問道,“你能理解它嗎?”
“是的,我能理解它。”
“如果她用卡瑪莉語向你提問,你能回答嗎?”
“是的,如果問題足夠簡單就可以。它是一種很局限的語言?!?/p>
“如果你的回答要求你將答案從某種已知語言譯為卡瑪莉語,這樣做是否違反我的指令?”
“不,柯里巴。不違反?!?/p>
“你是否已經(jīng)回答過卡瑪莉向你提出的問題?”
“是的,柯里巴。”電腦答道。
“明白了?!蔽艺f,“待機,等待新指令?!?/p>
“待機中……”
我低頭沉思著這個問題。這個卡瑪莉的確很聰明,很有天分:她不僅自學(xué)了認字寫字,還發(fā)明了一種有邏輯的連貫語言,可以讓電腦理解,還能用這種語言與她交流。我給出了指令,她竟然能不直接違反它們,而是繞過指令。她并沒有惡意,只是想學(xué)習(xí),這本身是令人欽佩的。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
另一個方面是,我們在基里尼亞加努力建立起來的社會秩序面臨威脅。男人和女人清楚各自的職責(zé),而且樂于接受它。恩迦把長矛給了馬賽人,把弓箭給了瓦坎巴人,把機器和印刷術(shù)給了歐洲人,但他給基庫尤人的是挖掘棒,還有神圣無花果樹四周的基里尼亞加山坡的肥沃土地。
許多年以前,我們曾經(jīng)與土地和諧共存。然后出現(xiàn)了書面文字。它先是讓我們成為奴隸,后來讓我們成了基督徒,最后又把我們變成士兵、工人、修理工和政客,總之,它讓我們獲得了各種原本不屬于基庫尤人的身份。它曾經(jīng)發(fā)生過,也有可能再次發(fā)生。
我們到基里尼亞加的世界來建立一個完美的基庫尤社會,一個基庫尤人的烏托邦。一個聰明的小姑娘有沒有可能蘊藏著毀滅我們的種子?我不確定,但聰明的孩子的確會長大成人。他們成了耶穌、穆罕默德,還有喬莫·肯雅塔——但他們也成了有史以來最有名的奴隸販子提普·提普①和屠殺同胞的伊迪·阿明②。或者,更常見的是,他們成了本身很聰明的弗里德里希·尼采和卡爾·馬克思,他們又影響了智力和能力都差一些的人。我是否應(yīng)該袖手旁觀,寄希望于她對我們社會的影響會是積極的,盡管一切歷史都表明更有可能是相反的情況?
我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但并不艱難。
“電腦,”我最后說道,“我要下達一個新的高優(yōu)先級指令,覆蓋之前的那個高優(yōu)先級指令: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你都不準(zhǔn)再與卡瑪莉?qū)υ?。如果她啟動你,你要告訴她,柯里巴已經(jīng)禁止你與她有任何形式的接觸,然后你要立即休眠。明白嗎?”
“明白,已存檔。”
“很好,”我說,“現(xiàn)在休眠?!?/p>
第二天上午,我從村子回來時,發(fā)現(xiàn)水瓢是空的,毯子也沒有疊好,博瑪里滿是山羊糞。
蒙杜木古是基庫尤人中最有權(quán)勢的,但他也不是沒有同情心的人。我決定原諒卡瑪莉這次幼稚的耍脾氣,所以我沒去找她的父親,也沒讓其他孩子不理她。
她下午也沒有來,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一直在小屋旁等著她,想向她解釋我的決定。最后,暮色降臨,我叫恩德米去幫我打水和整理博瑪。盡管這種事情是女人的活兒,但恩德米也不敢違抗他的蒙杜木古,可他的每個動作都表現(xiàn)出了對我派給他的這些活兒的鄙夷。
又過去了兩天,卡瑪莉還是沒來。我叫來了她的父親恩喬羅。
“卡瑪莉違反了對我的承諾,”他抵達時我說,“如果她今天下午不來打掃我的博瑪,我就不得不給她施個薩胡了?!?/p>
他看起來很迷惑,“她說你已經(jīng)給她施了一個詛咒了,柯里巴。我正要問你,我們是否應(yīng)該把她趕出我們的博瑪?!?/p>
我搖搖頭,“不,”我說,“不要把她趕走。我還沒有給她施薩胡——但她今天下午必須來干活?!?/p>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足夠的力氣,”恩喬羅說,“她已經(jīng)三天沒吃沒喝了,就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我妻子的屋子里。”他停了一下,“有人給她施了薩胡。如果不是你,也許你能施個咒語把它解除。”
“她已經(jīng)三天不吃不喝了?”我重復(fù)道。
他點點頭。
“我去看看她?!蔽艺f著站起身,跟他沿著曲折的小路前往村子。我們抵達恩喬羅的博瑪時,他領(lǐng)我去他妻子的小屋,把一臉憂慮的卡瑪莉母親叫出來站在一旁,我進去了??ì斃蜃陔x門最遠的角落,倚著墻,下巴靠著膝蓋,雙臂環(huán)繞著一雙細腿。
“占波,卡瑪莉?!蔽艺f。
她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你母親為你擔(dān)心,你父親對我說你不吃不喝。”
她沒有答話。
“你也沒有信守諾言,來打掃我的博瑪?!?/p>
一片寂靜。
“你忘了怎么說話了嗎?”我說。
“基庫尤女人不說話?!彼酀卣f,“她們不思考。她們只管生孩子、做飯、撿柴火、種地。這些事不需要說話或思考?!?/p>
“你這么不高興?”
她沒有回答。
“聽我說,卡瑪莉?!蔽衣卣f道,“我的決定是為了基里尼亞加好,我不會撤銷這個決定。作為基庫尤女人,你必須按照規(guī)矩生活。”我停了一下,“但是,無論是基庫尤人還是烏托邦議會,都不是沒有惻隱之心的。如果我們社會中有誰想要離開,那他可以這樣做。根據(jù)我們獲得這個世界時簽署的許可證,你只要走到庇護港區(qū)域,維護部的飛船就會來接你,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p>
“我只了解基里尼亞加?!彼f,“既然我被禁止了解其他地方,我怎么選得出新的家園呢?”
“我不知道。”我承認道。
“我不想離開基里尼亞加!”她又說道,“這里是我的家。這里的人是我的同胞。我是個基庫尤女孩,不是馬賽女孩,也不是歐洲女孩。我會為我的丈夫生孩子,耕種他的沙姆巴,我會給他撿柴火,給他做飯,給他織布做衣服,我會離開我父母的沙姆巴,和我丈夫的家人住在一起。我會毫無怨言地做這一切,柯里巴,只要你讓我學(xué)認字和寫字!”
“我不能這么做?!蔽冶瘋卣f。
“為什么?”
“你認識的人當(dāng)中,最有智慧的是誰,卡瑪莉?”我問道。
“村子里最有智慧的人一直都是蒙杜木古?!?/p>
“那你就必須信任我的智慧。”
“但我感覺就像那只小侏隼?!彼穆曇糁辛髀冻鐾纯?,“它的生命都用來夢想乘風(fēng)翱翔了,我則夢想看到電腦屏幕上的字。”
“你和侏隼一點兒也不一樣?!蔽艺f,“它是無法再成為它原本的樣子,你是無法成為你原本就不是的那個樣子。”
“你不是壞人,柯里巴?!彼龂烂C地說,“但你錯了。”
“就算如此,我也得接受?!蔽艺f。
“但你是在要求我接受,”她說,“這是你的罪過?!?/p>
“如果你再說我是在犯罪,”我嚴厲地說,因為沒有人可以這樣和蒙杜木古說話,“那我就要給你施一個薩胡了?!?/p>
“你還能干什么?”她苦澀地問。
“我可以把你變成鬣狗,不潔的食人者,只能在黑暗中潛行。我可以讓你的肚子填滿荊棘,這樣你的每個動作都會充滿痛苦。我可以——”
“你只是個人?!彼>氲卣f,“你已經(jīng)做了最糟糕的事?!?/p>
“我不想再聽了。”我說,“我命令你把你母親送來的食物吃了,把水喝了,你今天下午要到我的博瑪來?!?/p>
我走出屋子,讓卡瑪莉的母親給她送去香蕉泥和水,然后去了老本尼馬的沙姆巴。水牛踐踏了他的田地,毀壞了他的莊稼,我宰了一只山羊,消除了降臨在他的土地上的薩胡。
之后,我在柯因納格的博瑪停了一下,他請我喝新釀的彭貝,抱怨他剛?cè)⒌睦掀偶ê退亩掀攀婷茁?lián)合起來對付大老婆瓦布。
“你可以把她休掉,讓她回娘家的沙姆巴去吧?”我建議道。
“她花了我二十頭牛和五只山羊呢!”他抱怨道,“她家會把它們退回來嗎?”
“不會?!?/p>
“那我就不會休掉她?!?/p>
“隨你便?!蔽衣柭柤纭?/p>
“而且,她很有力氣,也很漂亮。”他繼續(xù)說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別再和瓦布吵架?!?/p>
“她們吵些什么?”
“誰去打水,誰給我補衣服,誰來修我的小屋的茅草屋頂。”他停了一下,“她們就連我晚上該去誰的小屋都要吵,就好像這事的決定權(quán)不在我自己一樣?!?/p>
“她們對觀點也會吵嗎?”我問道。
“觀點?”他茫然地重復(fù)道。
“比如書里的那些觀點。”
他笑了,“她們是女人,柯里巴。她們要觀點做什么?”他想了一下,“話說回來,咱們當(dāng)中有誰需要觀點?。俊?/p>
“我不知道?!蔽艺f,“我只是好奇?!?/p>
“你看起來有點心煩。”他說。
“肯定是彭貝鬧的?!蔽艺f,“我年紀(jì)不小了,這酒可能勁兒太大了?!?/p>
“那是因為瓦布教吉波怎么釀酒的時候她沒好好聽。我的確應(yīng)該休掉她——”他看了看吉波,她年輕體壯,正背著一捆柴火,“但她這么年輕漂亮?!彼哪抗馔蝗辉竭^他的新老婆,看向村子,“??!”他說,“老西博基終于死了?!?/p>
“你怎么知道?”我問道。
他指向一縷輕煙,“他們在燒他的小屋。”
我看向他指的方向。“那不是西博基的小屋。”我說,“他的博瑪更靠西邊?!?/p>
“還有誰又老又弱,死期臨近了?”柯因納格問道。
我突然知道了,而且很確定,就像我確定恩迦坐在圣山頂?shù)膶氉弦粯樱ì斃蛩懒恕?/p>
我盡可能快地向恩喬羅的沙姆巴走去。我抵達時,卡瑪莉的母親、姐姐和奶奶已經(jīng)在哭號著亡靈之歌,淚水從她們的臉頰上流下來。
“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走向恩喬羅,問道。
“你為什么要問?不是你毀掉了她嗎?”他苦澀地答道。
“我沒有毀掉她?!蔽艺f。
“你不是今天早上剛剛威脅過要給她施薩胡嗎?”他繼續(xù)說道,“你這么做了?,F(xiàn)在她死了,我只剩一個能帶來彩禮的女兒了,還得燒掉卡瑪莉的小屋。”
“別管什么彩禮和小屋了,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否則你就會知道被蒙杜木古施詛咒是什么樣了!”我怒斥道。
“她在自己的小屋里用水牛皮上吊了?!?/p>
隔壁沙姆巴的五個女人來了,也開始唱起哀歌。
“她在自己的小屋里上吊了?”我重復(fù)道。
他點點頭,“她至少可以找棵樹上吊啊,這樣她的小屋就不會變得不潔,我也不用燒掉它了。”
“安靜!”我說著,想要整理自己的思緒。
“她是個乖女兒?!彼f,“你為什么要詛咒她,柯里巴?”
“我沒有給她施薩胡。”我說著,心里琢磨著這是不是真話,“我只想拯救她。”
“有誰的藥能靈過你的呢?”他敬畏地說。
“她違反了恩迦的法律?!蔽掖鸬?。
“現(xiàn)在恩迦復(fù)仇了!”恩喬羅恐懼地呻吟著,“他接下來要干掉我們家的誰?”
“沒了。”我說,“只有卡瑪莉違反了法律?!?/p>
“我是個窮人,”恩喬羅謹慎地說,“現(xiàn)在更窮了。我要付多少錢,才能請你讓恩迦懷有同情和寬恕之心,收下卡瑪莉的靈魂?”
“不管你付不付錢,我都會這么做的?!蔽掖鸬?。
“你不收我的錢?”他問道。
“不收?!?/p>
“謝謝,柯里巴!”他激動地說。
我站在那里,看著燃燒的小屋,努力不去想屋里小女孩的身體正在灼燒的樣子。
“柯里巴?”經(jīng)過一陣長久的寂靜,恩喬羅叫道。
“還有什么事?”我惱火地問。
“我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處理那塊水牛皮。它帶有你的薩胡的印記,我們不敢燒掉它?,F(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恩迦的印記,不是你的,我就更怕觸碰它了。你能把它帶走嗎?”
“什么印記?”我說,“你在說什么?”
他抓住我的胳膊,領(lǐng)著我繞到燃燒的小屋正面。那里的地上,離門大概十步的距離,放著卡瑪莉用來上吊的那塊水牛皮,上面刻著我三天前在電腦屏幕上看到的那種奇怪符號。
我伸手撿起那塊皮子,轉(zhuǎn)向恩喬羅,“如果你的沙姆巴真的受到了詛咒,”我說,“我會把恩迦的印記拿走,清除它,帶走它?!?/p>
“謝謝,柯里巴!”他說著,看起來明顯放心了。
“我必須走了,去準(zhǔn)備施法。”我突然說道,開始踏上回到我自己的博瑪?shù)穆L路途。到家時,我把那塊水牛皮拿進了小屋。
“電腦,”我說,“啟動?!?/p>
“已啟動?!?/p>
我把那塊皮子拿到它的掃描鏡頭前。
“你能識別這種語言嗎?”我問道。
鏡頭亮了一下。
“是的,柯里巴。這是卡瑪莉語。”
“它的意思是什么?”
“是兩句詩:
“我知道籠中的鳥兒為何死去——
“因為,和它一樣,我已觸碰過天空?!?/p>
下午,整個村子的人都來到恩喬羅的沙姆巴,女人們當(dāng)晚和第二天整天都唱著哀歌,但沒過多久,卡瑪莉就被遺忘了,因為生活還要繼續(xù),而她說到底只是個基庫尤小女孩。
自那天起,每當(dāng)發(fā)現(xiàn)翅膀折斷的鳥兒,我都會努力嘗試治愈它。但它們總會死掉。我便把它們埋葬在曾是卡瑪莉小屋的土堆旁。
每當(dāng)我葬鳥的時候,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又想起了她,這時,我便會希望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只用照料牲口,照管莊稼,像平常人一樣想些瑣事;而不是蒙杜木古,必須背負由自己的智慧所帶來的后果。
【責(zé)任編輯:姚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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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伊迪·阿明(I di Amin Dada,20世紀(jì)20年代-2003),東非國家烏干達的前軍事獨裁者(1971-1979),任職期間曾驅(qū)逐8萬名亞洲人出境,屠殺和迫害國內(nèi)的阿喬利族、蘭吉族和其他部族達10-30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