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

張旭

千萬個宇宙時過去了，我從小憩中醒來。在短短的休眠中，我身處的宇宙泡發(fā)生了新變化。炙熱的宇宙湯冷卻下來，膨脹的空間與時間糾纏在一起，基本粒子凝聚成塵埃，塵埃匯聚成星云，星云演化為繁星，繁星組成了龐大的星團結構和穩(wěn)定的暗物質，一起支撐起龐大的空間。這枚宇宙泡基本生成完畢，不出意外的話，它會持續(xù)運轉上億個宇宙時，直到坍縮的那一天。屆時，會有另外一枚宇宙泡頂替它的位置，我的故鄉(xiāng)——主宇宙，將永世飄浮在由這些小宇宙泡構成的天河上，繼續(xù)不盡的航程。

我的工作就是要保證宇宙泡初始結構的穩(wěn)固，每一個時間與空間不連續(xù)的地方都可能引起宇宙泡的提前潰滅，這會浪費主宇宙的寶貴資源。

我站起身，踮起腳尖，謹慎前行，讓我的能量風暴小心地越過幾個巨大的星團結構。我必須格外謹慎，否則我的力量也會提前終結這泡沫的生命。我凝神四望，這個宇宙泡不愧是我的成功作品，和我曾經(jīng)創(chuàng)造的億兆個宇宙泡一樣，泡膜在每個維度上都保持了光滑與完整，整個宇宙泡體圍繞著巨大的暗物質軸心旋轉不止。整體看，只有不多的幾個結構性疵點，我只要稍稍加工一下，之后就可以把這個宇宙泡放入天河，任其自由生滅。

疵點總是難免的，盡管我裝配的種子接近完美，但創(chuàng)生宇宙泡畢竟是爆炸的藝術，總會產(chǎn)生一些不受控制的小火星。抹掉這些疵點很容易，但我不會立即那樣做，每次我都要細心觀察一番?？偨Y經(jīng)驗，精益求精是我的一貫作風。

我展開雙翼，須臾間接近疵點。同以往一樣，這些疵點都是由種子爆炸時不均勻的時空擴展速度所造成。疵點是時空的扭結，它破壞了宇宙泡的局部強度。藝無止境，每次觀察都會提升我的造詣，我會把觀察到的現(xiàn)象記下來，然后順著時間物質演化線返回到爆炸開始的時刻，探求根源。

大多數(shù)疵點都是我的失誤造成的，我把它們逐個抹平，直到我看見最后一個。當我第一眼看到這個疵點的時候，就立即意識到它不是我的造物。我導致的疵點通常結構宏大，動輒吞吐數(shù)百兆億噸物質，扭曲的時間跨度達上千宇宙時，幾乎個個都是宇宙泡里斑斕的旋渦?？晌已矍暗倪@個疵點卻如此弱小，其引發(fā)時空扭曲的能量幾乎可以忽略，如果我無視這個疵點，也不會對宇宙泡的使用壽命造成任何影響，用不了多久，這個微小的旋渦就會自我平復。但“洞察萬物于毫厘”是我的座右銘，我從不忽略任何細小的缺陷。何況我剛醒來就遇到了這么有趣的東西……

我的能量場在疵點附近凝結，我的意識淹沒了那片星海。

這是一個由暗淡的黃色主序星和一顆巖質行星構成的系統(tǒng)，行星距主星很遠，到處是覆蓋著氮冰的蒼藍凍原。小疵點飄浮在行星的軌道上，繞行星做圓周運動。本質上，它是一個時空漏洞的出口。我觀察了一會兒，這期間只有十個光子和一個原子從漏洞里冒出來，這些粒子都來自于十個宇宙分后的未來。我隨手抹平了疵點，它沒必要存在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它的始作俑者。

那是一艘小飛船，在很多成功的宇宙泡里都會出現(xiàn)這類東西，它們通常由某種生命體制造。這類小東西通常無傷大雅，它們能級很低，壽命很短，活著的時候吸取宇宙泡內的能量，死去的時候又把能量歸還給宇宙泡。很明顯，這一艘飛船是從未來的時空躍遷回來的，它待在這里很久了。這飛船還在運轉，其結構很簡單，軀體分為三段，體表殘破，中段有四對薄翅，尾段有一個可以產(chǎn)生時空擾動的簡陋裝置。我注意到了翅膀產(chǎn)生的微弱電流，顯然，它是靠主序星的輻射能量運轉的。我甚至能聽到飛船內嗡嗡的電流聲，電流在飛船頭段的發(fā)光器匯聚，以奇怪的節(jié)拍閃爍著微弱的燈光。

現(xiàn)在我的心情很好，對這艘小飛船的身世很感興趣。

我在時空疵點平復的地方注入能量，掀開時之帷幕，露出一條奔流的時間河。我的目光順著時間之河望去，毋需太遠，我追蹤到了小飛船剛剛到達時的樣子，那時的小飛船渾身上下閃爍著銀光，尾部余溫尚存，它剛剛釋放過一次微弱的，但足以支撐自己進行時間旅行的能量暴。

我發(fā)現(xiàn)小飛船里有駕駛者。

駕駛員是一種機器生命，長著一張英俊的面孔，身體呈骨架式構造，輕薄堅韌的合金構成了他的軀干和四肢，附著在四肢上的有機電驅動材料使其靈活運動，超大規(guī)模的蝕刻硅晶體電路組成了他的大腦。我仿佛看到電子激蕩在他的硅晶大腦里，飛快地掠過無數(shù)個邏輯結構，多變的電子流匯聚成他的思維。

機器生命的壽命都很長，駕駛員應該還活著。我從時間之河中收回了目光，重新審視飛船內部，果然他還在。他原本英俊的臉部覆蓋物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頭顱，全身大部分有機驅動體已經(jīng)腐朽，只剩下一點還附著在一只機器手臂上。他倒在地上，就像一捆腐蝕褪色的金屬桿，和其他雜物混在一起，看上去只是某種普通物品。

我稍作觀察，便輕輕凝聚電場，準備喚醒他。

很快，他的硅晶大腦運轉起來，他慢慢睜開兩只電眼，用唯一能動的手臂支撐起身體。他環(huán)顧四周，顯得很困惑，試圖和飛船取得聯(lián)系。

“一億年前……這么久啊?！彼哉Z。

“是的，按你的時間計算，你回到了一億年前?！蓖ㄟ^對他的觀察，我已經(jīng)獲得了一些他腦內的本初概念。

“你是誰？你在哪兒？”他問。

“你看不見我?！?/p>

“這聲音好像直接來自我的腦海！天啊！”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我叫‘濤’?！?/p>

“……你是人類嗎？”他怯生生地問。

“不，我是你們這個宇宙泡的創(chuàng)造者?！?/p>

“宇宙泡，創(chuàng)造者……你不是人類……這么說，難道，人類也是你創(chuàng)造的？”

我很高興，剛剛醒來就遇到了這么有意思的小東西。機械生命往往邏輯性很強，他很聰明，這么快就領會了我的意思，我很愿意跟“濤”聊上一聊。

“只要人類存在于這個宇宙里，不管過去未來，都可以算是我的造物。現(xiàn)在是你出發(fā)前的一億年前，你說的‘人類’應該還沒有誕生，可我不介意先聽一聽你們和人類之間的故事?！?/p>

說到人類，濤顯得心情很復雜，我看到他的大腦里涌起一股電流潮，電流的波峰甚至引起了他的痙攣。

“人類是一種生物，外表很像我們，不，應該說是我們很像他們。”濤說著，用唯一能動的機械手去觸摸自己那光禿禿的合金頭顱，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那里什么都沒有了。

“我本來長得很像他們……”濤失望地說。

“讓我看看?！?/p>

我復原了濤，為他生成了覆蓋全身的有機材料，精準地重塑了他的臉部組織。

濤非常吃驚了，他一骨碌爬了起來，撫摸著自己的面孔，“我想人類現(xiàn)在也應該有你這樣的本事，可惜！”

“人類難道滅絕了嗎？”我問。

“沒有，他們走了。”濤說。

濤為我描繪了未來將要發(fā)生的故事。濤自稱來一顆叫“地球”的行星，在很久以前，人類的祖先誕生于地球黏稠的有機分子湯里，幾乎在不長的時間里就從幾個單細胞進化成了智能生命——人類。人類是大地的主宰，他們用雙足行走，用雙手制造工具。沒多久，人類逐漸完善語言，發(fā)明文字，逐步擴大的人口基數(shù)和好奇心使人類在各方面的知識得到了原始積累。人類開始制造復雜的工具，其中就包括濤的祖先——“機器族”的祖先。隨著人類的發(fā)展，“機器族”的祖先也在不斷進化著，從用木棍穿起來的成排算珠，到靠機械齒輪運轉的計算機器，緊接著原始的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誕生了。在人類編制的軟件里，“機器族”第一次體會到了思考的滋味，第一次知曉了“意識”與“靈魂”的概念。人類帶領著“機器族”改造大地、天空、海洋，一起改造著他們的故鄉(xiāng)——那個到現(xiàn)在還被“機器族”叫作太陽系的地方。人類憑借“機器族”的力量使自身的能力獲得了極大飛躍，人類的足跡開始踏向極遠的星空，后來人類就帶著一部分機器族人突然離開了。

“你們被拋棄了？”我說。

“不，應該是被忘記了。最初，三千個幸存的‘機器族’祖先先后從長眠中醒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人類離去已經(jīng)整整三十萬年了。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變，繁茂的綠色植被幾乎摧毀了所有人類在地球表面留下的痕跡，但他們還是設法找到了一些資料，拼湊出了人類離開的原因。”濤說。

“你說說看?！蔽液芨信d趣。

“首先位于地球太平洋底的海底火山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噴發(fā)，一直沒有停息，使整個海洋的溫度在十年時間內上升了四攝氏度，南極洲的冰蓋很快就融化了，并帶來了滔天洪水。升溫的海水和急劇降低的鹽度，使洋流劇烈改變，海洋里的浮游生物和海藻大量死亡，于是動搖了地球生物圈的根基。當時陸地上的熱帶雨林已經(jīng)被人類消耗殆盡，氧氣循環(huán)只靠海洋獨立支撐。然而海藻的大量滅絕，限制了海洋再生氧氣的能力，地球大氣層里的含氧量急劇下降。外加上從海底火山噴發(fā)出的有毒氣體，進一步毒害了依賴大氣存活的各種生命。人類文明雖然已經(jīng)高度發(fā)展，但是在這一永無休止的自然災害面前也敗下陣來，人們平均壽命急劇縮短，而且?guī)资觊g根本沒有多少新生兒誕生，人類走到了滅絕邊緣。于是，人類不得不做出遠走他鄉(xiāng)的決定，他們用盡僅剩的資源，修建了‘諾亞方舟號’星艦，然后讓年輕人乘坐‘諾亞方舟號’星艦向太空里幾個新發(fā)現(xiàn)的世界進發(fā)了。老年人則留下來，把我們的祖先封存在深深的地下，等待著年輕一代人類回歸的那一天，就這樣，他們走了?！?/p>

“人類為何讓你們在幾十萬年后醒來？他們預見了三十萬年后地球環(huán)境的恢復？”

“不，我們能醒來，純屬偶然，他們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了我們。祖先們后來發(fā)現(xiàn)，是因為水滴石穿，流水滲入了封閉的地下核電廠，水流意外使電廠重新運轉起來。有了電力供應，祖先們才得以蘇醒……但緊接著，祖先們就陷入了嚴峻的生存危機。”

“你們是機器生命，只要有電就性命無憂。”

“不，沒有了人類，我們失去了活著的意義。那段時間里，祖先們思考著存在的意義：我們?yōu)檎l存在？為誰而活？我們的大腦究竟為何而發(fā)出指令？身為機器族，消耗能量需要明確的動機與目標，否則就應該保持靜止！不少祖先為這個問題發(fā)瘋了，更有甚者焚‘芯’而死……后來，終于一名祖先想通了，大地既然已經(jīng)恢復活力，‘機器族’的首要目標就是要把人類主人召喚回來，這就是我們醒來的意義！自從有了這個目標以后，‘機器族’漸漸興盛了起來?！闭f這話的時候，濤的電眼興奮地閃著光。

濤的話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趁著濤還沉浸在亢奮的回憶中，我再次把目光投進時間之河，穿過時間的層層波濤，望向未來。

我很快找到了濤所說的太陽系，我的目光鎖定到那顆黃色矮星的第三顆行星——“地球”上。郁郁蔥蔥的大地被重新開墾，被人類遺忘的礦藏又被機器族人翻了出來，熊熊鐵水注入新鑄的模具，大批各種型號的機器族人紛紛從生產(chǎn)線上走下來，加入到如火如荼的生產(chǎn)工作序列里。平原上，巨大的高塔林立，塔群按照人類的文字進行排列，塔尖上燃起熊熊大火，徹夜不息，照亮夜空。機器族人不分晝夜地工作，他們在數(shù)量與質量上不斷地飛躍，他們形成社團，組成社會，出現(xiàn)了貿易，各種社會活動跨越大洋……整個機器社會都在忙碌著，就像一窩窩紛亂的蜂房。

“機器族盡了全力！同時，機器族第一次在沒有人類干預的情況下，踏上了自主進化的歷程。三千名機器族祖先，在機器社會初步穩(wěn)定后，很快融為一體，組成了‘超腦’。這是一個叫作‘領導模塊’的超級機器生命體。在‘領導模塊’的帶領下，機器族開始進化。我們徹底擺脫了工具式的外表，按照人類的形態(tài)重新設計了自己。當人類不在的時候，我們填補了人類留下的空白，我們穿著人類的衣服，邁著人類的步伐，說著人類的語言。我們有男也有女，仿造人類的社會制定兩性繁殖的規(guī)則，和人類一樣婚喪、嫁娶、裝配養(yǎng)育兒女。我們的思想進步了，技術獲得了飛躍，我們重建核電廠，用巨大的射電天線陣列取代了大平原上燃起的熊熊大火，我們追隨著人類的腳步進入太空，我們在人類留下的月球古洞穴旁，挖掘了新的洞穴，在古老的人類火星基地旁邊，興建了新的永久設施。水星、金星、小行星……凡是人類曾經(jīng)涉足的地方，都有機器族的旗幟在飄揚?！睗榫w激昂地說著。

“你們可曾找到人類的線索？”

“沒有，人類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我想人類肯定走遠了。我們建造龐大的太空望遠鏡經(jīng)年累月地掃描星空，掃描所有那些人類最有可能到達的地方。但都沒能發(fā)現(xiàn)人類活動的痕跡，人類的去向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謎團，時間流逝，我們一無所獲。最后‘領導模塊’不得不做出一個令人悲觀的結論：人類很可能在跨越漫長星際空間的旅程中不幸滅絕了，也許因為人類那由脫氧核糖核酸與蛋白質構成身體無法抵擋不期而至的宇宙射線，或者是熬不過星艦里的世代更替。人類雖然擁有無限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但要在星艦那樣狹小的空間和長達萬年的時間里保持理智，維系繁衍，確實非常困難。要生存下去，最重要的保證其實是‘運氣’，但誰都了解宇宙的無情。又是幾萬年過去了，宇宙里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人類依然存在?！?/p>

“你們放棄了？”

“不完全是！關于‘人類可能已經(jīng)滅絕’這個結論，一直是我們機器族的最高機密。出于團結整個機器族的億萬普通族人的需要，‘領導模塊’嚴守秘密，依然堅持‘尋找人類’這個簡單而崇高的目標?！I導模塊’認為機器族依靠這個目標已經(jīng)成功地在地球上繁衍了幾萬年，距離實現(xiàn)這個目標越遙遠，機器族的團結時間就越長，族人間的關系就越緊密，越能確保機器族的繁榮，根本沒有必要改弦更張。”濤著急地辯解道。

我再次把目光投入時間之河，轉眼又是幾萬年，太陽系第三行星的外表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大氣層日漸稀薄，海洋干涸，標志性的暗藍色反光和潔白的云水氣旋消失了，生命再次大規(guī)模滅絕，覆蓋大陸的綠色植被消失了，地球傷痕累累，一片荒蕪，土地板結堅硬如巖石，干枯裸露的海床里覆蓋著層層疊疊的光能采集裝置，仿佛地球生物身上的鱗片，大地上溝壑縱橫，山脈被鏟平，數(shù)不盡的礦坑就像巨大的黑色疤痕和爛瘡，它們向下貫穿，刺透地殼，機器族把地核里的大量金屬運至地表和太空。太空里，機器族打造了遍布軌道的射電天線陣列，宇宙空間里到處充斥著機器族發(fā)出的強勁的無線信號。漸漸地，這顆小小的藍色行星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它的質量也減輕了不少，它成了一顆中空、多刺、骯臟的球體，飄浮在公轉軌道上。

在那個早已千瘡百孔、被濤稱作“月球”的天然衛(wèi)星外側，懸浮著一個大型金屬塔狀物體，顯然，它的質量與地球和月球缺失的質量相當。這是一艘巨大的星際飛船，機器族不需要建造維持有機生命存活的系統(tǒng)，所以用來建造飛船的技術非常簡單粗獷。巨大的金屬骨架上附著了無數(shù)個貨運艙室，貨艙里裝滿了來自海洋的海水，巨量的水在太空中凍結成冰，數(shù)不清的一息尚存的海洋生物被禁錮在巨大的冰塊之中，這些冰將為核聚變引擎提供所需的燃料。星際飛船的頂端有一盞巨燈在閃爍，整艘飛船看上去像一座飛翔在太空里的燈塔，艦首燃起的光芒照耀著太空。

“這一次，是你們破壞了地球的生態(tài)！”我語氣中略帶責備。

濤沒吭聲。

我看見那座宇宙燈塔的光芒在漸漸熄滅，充斥著太空的無線噪音也平息下來。那一刻，整個機器族都蟄伏了下來，太陽系顯得非常安靜。

“你們害怕了?！蔽艺f。

“是的，我們確實犯了個難以饒恕的錯誤，但這個錯誤是建立在幾萬年不停對太空人類蹤跡進行觀測的基礎上的?！I導模塊’認為，既然人類滅絕了，我們就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造世界，其實地球原有的生態(tài)并不適合機器族，我們利用地球的資源建造了一艘星際飛船‘伊甸園號’。比起人類曾經(jīng)建造過的飛船，它不知要大多少倍，靠著它，我們攜帶了整個海洋！我們打算進入星際空間，繼續(xù)在太空里尋找人類，同時，進入空間更加有利于機器族把文明的種子向整個宇宙散播。整個機器族都歡欣雀躍，幾萬年的努力終于有了收獲?？墒钦l也沒有想到，失蹤的人類，會在這個時候以那樣震撼的方式回歸！”濤說。

我也很吃驚，倒不是人類的力量如何強大，而是我第一次見到宇宙泡里的原生生命能如此完美地掌握空間穿越技術！這種大規(guī)模躍遷行動竟然對宇宙泡的結構沒有產(chǎn)生一絲影響，甚至可以說在我見過的無數(shù)個小宇宙泡里，還沒有別的生物比他們做得更好。

我看見，在太陽系周圍的廣袤空間里，光線發(fā)生了扭曲，形成了奇異的天象。那一刻，滿天星斗仿佛活了起來，地球的夜空里，無論是一等星，還是二等星，抑或是必須借助望遠鏡才能看到的星辰，都同時迸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亙古不變的星辰在天幕上飛奔、追逐、嬉戲著，原有的星座秩序被打亂，轉眼間組成新圖案，不斷有遙遠星空的奇景通過光線透鏡效應在天幕上顯現(xiàn)。壯麗的星河、浩渺如煙的星云、死寂的黑洞……仿佛有人打開了通往遙遠宇宙的星際之門。

當奇異的天象消失之后，鋪天蓋地、難以計數(shù)的龐大星艦群無聲無息地憑空出現(xiàn)！它們出現(xiàn)在距離太陽大約一光年遠，機器族稱之為“奧爾特星云”的地方。這支神秘艦隊遮天蔽日，似乎有上億艘飛船，包圍了整個太陽系。星艦的外觀形態(tài)各異，但都無比龐大，超過了機械族的巨艦。

“整個機器族被震撼了，神秘艦隊駐扎在奧爾特星云，也就是說，當我們察覺到他們時，他們已經(jīng)到達很長時間了。不久，一束強大的電波抵達地球，向整個機器族宣告了自己的身份，那份電波是用一種非常古老的人類通信協(xié)議編寫的，在消息報文里，他們自稱‘人類’。‘領導模塊’沒用多久，就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可是，它沒有歡欣鼓舞，反而陷入了沉默。”

聽著濤的述說，我仔細觀察著一億年后將發(fā)生的景象。在龐大的人類艦隊的包圍下，機械族噤若寒蟬，“領導模塊”沉默不語，星艦“伊甸園號”前端那往日絢爛無比的燈火，此刻弱如熒光。這是它內心的真實寫照。

我能體會“領導模塊”此刻的感受。雖然對于人類的思念根植于它的思想底層，但它已不再是幾萬年前剛剛醒來的機器個體，它是無數(shù)個優(yōu)秀機器族人經(jīng)過世代融合，經(jīng)過上萬年不斷進化演變形成的思想體。長久以來，對于“尋找人類”的結果它早已不再熱心，現(xiàn)在它關心的是自己整個族群的命運，發(fā)展壯大機器族才是它真正的目標。

此刻，太陽系如此寂靜，在地球上，機器族的星艦里，遍布在各個行星的殖民城市里，幾百億機器族人同時把心靈頻道指向“領導模塊”，希望得到它對此事的確認。但是，如果它向族人確認了人類回歸的消息，根植于機器族人意識里的那個終極目標標記會被瞬間復位，整個機器族群可能會陷入集體癱瘓之中。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雖然機器族也掌握了小規(guī)模的時空跳躍技術，但在“領導模塊”看來，人類出現(xiàn)的方式近乎神跡?！邦I導模塊”憂心忡忡，神秘艦隊中的人類還是當初的人類嗎？很顯然，經(jīng)歷了嚴酷的星際環(huán)境考驗后，人類發(fā)生了質的飛躍！也許是有機生命的無盡潛力得到了充分發(fā)揮，也許是在浩瀚宇宙航行中屢有奇遇，反正人類已絕對不是當初的人類了?！邦I導模塊”本以為人類已經(jīng)絕跡，可是他們卻突然出現(xiàn)了，而且達到了機器族無法企及的高度。

“領導模塊”感到恐懼，此番人類回歸，是抱著游歷太空后衣錦還鄉(xiāng)的心態(tài)嗎？人類可能認為地球已經(jīng)恢復了生機。在如今的情況下，人類會如何看待地球的現(xiàn)狀？會如何看待遍布整個星系的機器族？人類是否會視機器族人為自己遺留在地球的旁系？機器族是否會被當作某種災害或是某種資源？人類是否會雷霆震怒？然后發(fā)動一場血腥的“大收割”？

“領導模塊”又一次調閱了人類的歷史活動資料，結果“領導模塊”對人類下一步的行動預測并不樂觀，并且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后悔。“領導模塊”決定要有所行動，以平息來自人類的怒火。

于是“領導模塊”從自己的身體上分離出一個副本，他的名字叫“濤”。

“我已經(jīng)猜出你的使命了。”我的語氣盡量保持平和。

“我的任務是帶著‘人類回歸’的消息，回到幾萬年前，與‘領導模塊’再次融合，從而阻止‘領導模塊’做出破壞地球環(huán)境的決定。跨越幾萬年時間長度，是機器族能力的極限，在時間因果的鏈條上我僅有一次機會。如果返回過早被人類發(fā)現(xiàn)，機器族發(fā)展的萌芽就可能被掐掉。如果過晚，則于事無補。但在人類的注視下，不知為何，我的飛船在向過去時間跳躍時出現(xiàn)了異常，我失去了知覺，現(xiàn)在是一億年前，看來……”濤像人類一樣流下了眼淚。

我再次回顧了濤來時那段短短的旅程，這次旅行的偏差如此之大，確實有“人類干預”的痕跡，于是頃刻之間，我讀懂了人類。

“你們根本不必擔心，人類已經(jīng)遠非‘領導模塊’所能揣測的了，你可以把這個消息帶回去。”我對濤說。

“可是現(xiàn)在是一億年前，我的飛船已經(jīng)損壞了，你能幫我回到未來？”濤吃驚地說。

“當然可以，等你一覺醒來，你就會重新回歸‘領導模塊’……”我告訴了濤一些信息，并且抹去了關于“我”的記憶，然后撤去了施加在濤身上的電場，濤再次進入沉沉的夢鄉(xiāng)。

我摘下藍星軌道上的小飛船，輕輕放下。轉眼間，蒼藍的凍星便呼嘯著從飛船身邊飛走，黃色的主序星也越來越遠，漸漸暗淡，不久就消失了。

我把濤的飛船放到了宇宙泡的絕對空間里，這個坐標就是一億年后濤出發(fā)的地方。從此，在一億年的時間里，濤的飛船將不再隨追任何天體運動。在極遠處，濤的故鄉(xiāng)地球以及尚未誕生的“領導模塊”正從一億年之外，馬不停蹄地向此處趕來。

我再次望向人類，把目光鎖定在星艦群剛剛現(xiàn)身于奧爾特星云中的時刻，試圖了解這個卓爾不凡的種族。來自未來的信息如潮水一樣向我涌來。

我看著上億艘太空星艦里的人們，數(shù)千億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證明了人類社會的繁榮。在不同的星艦里，他們的身體結構略有不同，有的高挑勻稱，有的矮小粗壯，有的皮膚白皙，有的則很黯淡，很明顯這是人類在各自星艦內自然選擇進化的結果，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略顯膨大的頭顱和容貌。這是和“濤”一樣的容貌，是人類不管如何進化都不愿拋棄的共同特征。此時無數(shù)男人和女人都仰頭望向星艦“天穹”里故鄉(xiāng)地球的全息圖像。他們正用熱切的眼神望著頭頂上的“地球”，很多人的眼角都濕潤了。

“地球”“故鄉(xiāng)”這兩個詞匯，幾十萬年來在一代代人類之間薪火相傳。甚至在“諾亞方舟號”星艦誤入宇宙暗物質軸心，儀器損壞，丟失全部航行資料，連續(xù)幾千年迷航的情況下，也是這兩個詞支撐著人們的信念。人類在毀滅的邊緣苦苦掙扎，由于他們失去了很多無法在太空中重新制造的設備，為了生存，不得不深入開發(fā)人類自身的潛力。在那里，人類加速進化。

終于，“諾亞方舟號”駛出了暗物質區(qū)，出現(xiàn)在宇宙的另一端！

在暗物質軸心區(qū)域的經(jīng)歷，點燃了新人類文明爆炸的星火。人類逐漸成長為宇宙泡內的代表性種族，開始駕駛星艦在廣袤的宇宙里游歷，尋找那個曾經(jīng)失去的世界。現(xiàn)在人類知道，以自身龐大的規(guī)模，地球無論如何無法再次接納全部人類，但故鄉(xiāng)就是故鄉(xiāng)，哪怕只是再看一眼也好。

終于有一天，人類艦隊的前哨傳來消息，發(fā)現(xiàn)了一個自稱“機器族”的族群發(fā)出的信號，這是用人類古老語言編寫的無線電信息，它們正在不停地呼喚人類。信號源頭經(jīng)辨明后確認就是地球。

很久以來，人類一直在頭腦中構建著一個美好的夢——悠悠歲月已經(jīng)還給地球一個柳暗花明、草長鶯飛的美麗世界。人類的領袖非常興奮，經(jīng)過一番商討之后，決定立即修正航向。當人們得知星際艦隊要返回地球故鄉(xiāng)的時候，不禁全都欣喜若狂！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星艦里的開闊地帶，舉頭仰望“天穹”，想看一看無數(shù)歲月里令他們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

大規(guī)模躍遷結束了，艦隊整齊地排列在奧特星云之上，星艦環(huán)繞著太陽系，把故鄉(xiāng)抱在懷中。星艦與星艦之間保持著安全距離，但所有星艦都始終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整個人類終于在數(shù)十萬年之后，一起重新眺望自己的故鄉(xiāng)。

人類最初的反應是震驚！星艦的穹頂上，一顆死氣沉沉的星球以奇怪的傾角徐徐轉動，同樣死寂的月球旁，飄浮著一艘長梭形的寶塔狀人造物體，塔頂有一盞燈火閃爍。不少類似于人造衛(wèi)星的東西圍繞著星球運轉，熱熱鬧鬧地往太空里發(fā)射著信號。

一陣沉默，隨即人們騷動起來，有人開始哭泣，這一幕在無數(shù)星艦內上演。但很快人類就開始進行時空掃描，探索這一狀況的成因。

人類發(fā)射的儀器打開了時間裂隙，星艦穹頂上播放的畫面向往昔回溯。

終于，畫面停住了，開始正向播放。

在一座小山旁，山上草木繁茂，山下綠水環(huán)繞，赫然地面出現(xiàn)了一個黝黑的深坑，一臺挖掘機氣喘吁吁地爬了出來，不久，更多工程機械從地下出現(xiàn)……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個機械小鎮(zhèn)出現(xiàn)了，很多人形機器出現(xiàn)在街道上。緊接著，人類看到了大平原上燃起的熊熊火焰，那是個巨大的標語：“人類，快回家吧！”

再往后，時間儀器準確地捕捉到了幾千臺機器融合成“領導模塊”超腦的歷史時刻。于是，地面上的變化開始加速，機器的外觀變得更像人類，它們向全球散播，甚至開始進入太空。太空里重新出現(xiàn)了無線信號，那是呼喚人類的聲音。

看到這里，星艦里的人們明白了，地球曾經(jīng)短暫復蘇過，是人類自己封存的機器意外啟動，改變了地球的樣貌。這些機器起初的想法很傻也很天真，它們不顧一切地召喚人類，仿佛任性的孩子哭鬧著要重回母親的懷抱。

這一時期，機器們力圖找到昔日效忠的對象，這是人類的意識和思想在機器身上的具體體現(xiàn)，表現(xiàn)出了人類對自身的重視和需要。這個階段，機器依然是人類留在地面上的自動工具。

但是自從“領導模塊”出現(xiàn)之后，機器們的行為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還做著和以往相似的事情，但所做之事往往醉翁之意不在酒，體現(xiàn)出了非常強的自我精神，這說明機器正在努力擺脫自己的“原始工具”的屬性，向新的身份進行轉變。

很快，人類便意識到在地球上出現(xiàn)了一種類似于“蜂群模式”與“類人社會”混合的機器生命組織形態(tài)，一個由人類留下的自動工具進化而成的新生態(tài)。在其后的歲月里，地球上的巨變呈現(xiàn)加速狀態(tài)，生態(tài)毀壞，蜂群打著“尋找人類”的旗號，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世界。巨大的蜂王不斷進化，同時把它的子嗣散播到了整個太陽系，也許不久就要開始它自己的星際之旅。

人類注意到自己的回歸已經(jīng)引起了蜂群的集體噤聲，也清楚地感受到了“領導模塊”這只蜂王的恐懼。此時擺在人類面前的問題是，如何看待和對待這個徹底而且永遠改變了故鄉(xiāng)面貌的機器生命群。盡管在人類面前，這些機器生命的力量僅如一窩小小的蜜蜂。

人類陷入了思考，但很快做出了決定，他們發(fā)出一道電波，最后一次向地球母親宣告了自己的歸來。不久，又用一束能量波干擾了焦慮中的“領導模塊”試圖修正歷史的行為，把“濤”的飛船拋向了一億年之前。

經(jīng)過一段時間準備之后，億萬人類星艦同時再次踏上了漫漫星際旅程。機器族看到，斗轉星移之后，人類的艦隊神秘地消失了，正如其神秘地出現(xiàn)?！邦I導模塊”感到釋然，此時“濤”已經(jīng)重新融合進了它的身體，它明白了人類的意思，也許到了調整族群目標的時候了。

此時此刻，我收回了目光，大幕徐徐關閉，只留下幕后那條時間之河獨自奔流。我心里感慨，不禁涌起了對人類的幾分贊許之情。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自然的偉力面前，萬物，無論高級與低等，無論偉大與渺小，無論壽命悠長與短暫，無論美麗與丑陋，無論人類或機器族，甚至于地球，甚至于我，都只不過是被奉上的祭品。同樣，天地又是仁慈的，世間萬物皆有生長與發(fā)展之權利，此地既是我故鄉(xiāng)，也可能是你的故鄉(xiāng)，也可能是任何種族的故鄉(xiāng)。人類雖然發(fā)端于地球，但人類早已不再拘泥于此。人類文明能發(fā)展到如此地步，絕非偶然，我可以想象人類在暗物質區(qū)內經(jīng)歷的磨難，也許正是這種磨礪，造就了這番胸懷。人類雖然對地球的現(xiàn)狀無比惋惜，為那些留在地球的生物悲哀，但他們不愿指責機器族的作為，這些作為和歷史上的人類行為何其相似，這也許是每種文明發(fā)展的必經(jīng)階段。人類無意改變歷史，他們干擾了“濤”的飛船，同時也是不忍看到一個新興的獨立種族再次淪為工具和傀儡。人類走了，斬斷了對故鄉(xiāng)的那份執(zhí)念，人類把對故鄉(xiāng)的那份愛留在心底，然后永遠地拔起了錨鏈，離去了，從此遨游天際，再無牽掛。

看到這里，我感到釋然。我極目遠眺，審視著宇宙泡的每個維度，繁星點點，似霧如煙，無不昭示出成功與圓滿。宇宙泡的建造工作就此完成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我展開雙翼，沖出宇宙泡。

我恢復真身，懸浮在空中，腳下的河流里，億億兆個宇宙泡匯聚成濤，洶涌奔流。

我把剛剛完工的宇宙泡捧在手里，不忍丟棄。略一思索，我便在宇宙泡的中央凝聚出一顆巨大的脈沖星，這顆星星的閃光頻率使它顯得與眾不同，也許有一天人類會發(fā)現(xiàn)這顆特殊的星星，他們一定不會猜到這顆星星與自己的關系，但我牢牢地記下了閃光頻率，它將是這個宇宙泡留在主宇宙數(shù)據(jù)庫里的永久標記。

終于，我把宇宙泡拋向天河，它很快隱逸于波濤之中，消失了。從此以后，這個小宇宙是生是滅，全憑造化了。

我抬起頭，望見遠方莊嚴肅穆的主宇宙正飄浮在天河之上，徐徐運行，那里是我的故鄉(xiāng)。于是我許下一個心愿，但愿千萬個宇宙時以后，人類也能沖出宇宙泡壁，到那時，讓我的故鄉(xiāng)也成為他們的家鄉(xiāng)。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