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雙眼睛與一個天平

謀殺電視機

《十二怒漢：大審判》 ?2007年 俄羅斯

在西方許多古老的司法建筑前，你會看到一尊正義女神的雕像，一手持劍，一手持天平，但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蒙著的眼睛。這可謂人類對法律的終極向往——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一視同仁。但有時，正義女神不得不摘下自己的眼罩，才能防止天平傾斜。正因為有了這種博弈，才有了《十二怒漢》這部反映陪審團制度的影片。

1957年，與許多從電視熒屏轉(zhuǎn)戰(zhàn)大銀幕的新好萊塢導演一樣，西德尼·盧麥特選取了一個場景相對單一，卻富含強烈戲劇沖突的話劇改編劇本——《十二怒漢》，作為自己的電影處女作。這部影片也為后半個世紀的諸多跟隨者奠定了不少敘事的基準：十二名陪審團成員，必須得出一致的結(jié)論，他們大致代表了社會的成分組成，起先是大家一邊倒，但會有一名意見相左的陪審員，讓所有的成員不得不對證物、證詞和現(xiàn)場進行推演和論辯，最終找到各自的真正立場，實現(xiàn)結(jié)果的逆轉(zhuǎn)。

有限的時間，一個看似無法逆轉(zhuǎn)的悲劇，案件在抽絲剝繭中逐漸浮現(xiàn)出本來的樣貌......這些元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類似律政題材的模板，而《十二怒漢》有如此眾多的改編作品，大抵也是因為這種模式會很大程度地吊起觀者的興致。

不過每個《十二怒漢》版本之間的區(qū)別，也是《十二怒漢》各翻拍版本的精髓所在。盧麥特版的《十二怒漢》是一曲美國法制體系的頌歌。第一個鏡頭展現(xiàn)的就是法院大樓門口一排堅實而厚重的大理石柱，鏡頭緩慢上搖，止于一個仰視的構(gòu)圖，畫面正上方有一串鐫刻在門楣上的文字：The True Administration of Justice is the Pillar of Good Government。結(jié)尾，眾人在雷陣雨交加的氛圍中激辯結(jié)束后，還是在這排石柱下相互道別。

這些圣殿般的建筑，似乎成了整個制度的外化象征，成為影片成立的邏輯根基。因此才衍生出了《十二怒漢》的一個重要概念——合理的質(zhì)疑。

西方的司法觀念歷來“以善為先”，即便你作了天大的惡，在發(fā)表最終審判結(jié)果前，你依然是個良善之人。即便陪審團成員中有不少對嫌疑犯的種族、出身和動機存在高度固執(zhí)的偏見的人，也不會否定這個判斷前?！昂侠淼馁|(zhì)疑”，讓這些各異的人物在一個共識體系內(nèi)完成他們的使命。

所以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部《十二怒漢》中的成員，始終是圍繞案件的細節(jié)在爭論，不同種族和階層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裂痕，要么以隱性的形式存在（對自己兒子的怨恨），要么在變成顯性時會遭到所有人的一致抵觸（某陪審員發(fā)表對低下層人士的偏見言論時遭到了所有人的孤立）。十二名陪審員雖然個個“憤怒”，但怒火終究還是被那幾根沉重的大理石柱給壓制了。

不過，在三谷幸喜改編（編?。┑摹妒€溫柔的日本人》中，我們看到了一種在原有基礎上更深入一步的思考：影片中陪審團的成員不再是清一色的“怒漢”，還有了不少溫柔的“和事佬”和賢良淑德的女性代表;定罪過程也讓天平經(jīng)歷了一次搖擺，先是大家推定無罪，但有一人認為有罪，到后來很多人覺得有罪，直到后來，連那些隨大流的老實人也被激起了斗志加入辯論之后，我們才看到了少數(shù)人堅持的結(jié)果：嫌犯其實是無罪的。

三谷幸喜關心的不再是眾人借法律的權柄行善的酣暢淋漓，而是利用這場會議去檢視這一體制本身的紕漏。溫良謙恭的日本人素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在某些場合，能言善辯的演說家可能在會利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影響了那些容易隨大流的陪審員。不過，十二人必須一致同意的機制設定，反而成了本片得以出彩的預設前提，正因如此，那幾個本想息事寧人的“小人物”最后都被逼到寬容的臨界點，絕地反擊，促成了案件的最終逆轉(zhuǎn)?！妒€溫柔的日本人》于是成了一部諷刺劇，一種直戳國民痛點的溫和挑釁。

現(xiàn)今所有版本中，我想沒有一部會比俄羅斯導演尼基塔·米哈爾科夫的《十二怒漢：大審判》更具視野和容量，這部影片里沒有了公義的法律基石，而是滿目瘡痍的車臣戰(zhàn)場，十二名陪審員多數(shù)來自社會的高層，他們要在接下來的會議中決定一名車臣年輕人殺害自己養(yǎng)父的罪名是否成立。

在這部作品里，眾人的討論中心已經(jīng)脫離了案件的細節(jié)，因為他們知道，用現(xiàn)有的法理去說服對方幾乎是徒勞的，每個陪審員在表明自己的立場時，用的是一個又一個他們在漫長而復雜的人生中經(jīng)歷的那些于法不容、于理可容的奇特故事。影片還把原先逼仄的會議場地遷移到了一所學校的體育館：被鎖在囚籠里的鋼琴，變了形的籃球，時有時無的供電系統(tǒng)，還有那些用了40年的廢舊管道。一群“中年人”就在這個“少年”的場所里，決定著一名“年輕人”的生死。

影片最令人震撼的處理在于：當大家得出了無罪的結(jié)果之后，在這個體制腐敗近乎崩壞的地域，我們?nèi)绾稳ケＷC正義得到貫徹？這時候，甚至連那個開始提出異議的陪審員都猶豫了。

不過，米哈爾科夫用一個曖昧的比喻來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最后的體育館里剩下了一只小雀，關鍵的那名陪審員打開了所有的窗戶，窗戶外面飄著鵝毛大雪，他對小雀說：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亂中取治，導演也明白路漫漫其修遠，但即便在亂世，各人總能找到讓自己行善的理由，那可以是一個個影響了他們的故事（經(jīng)歷），也可以是一張圣母像（宗教）。

這或許就是十二雙眼睛和一個天平的故事，每個人都有一雙校準天平的目光，盡管它并不一定永遠處于平衡狀態(tài)。聽聞最近中國導演也煞費苦心地整理了一部叫《十二公民》的電影，不過恐怕我的態(tài)度是兩個字：冷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