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牛氣的資本從何而來

張鳴

【摘要】對古代的官僚制而言，嚴格的等級體制是必須的。這種禮儀制度保證了官員對上級恭敬的程序和規(guī)范，但真正讓官員對上級恭順乃至諂媚的，其實是一級管一級的權力。1949年之后，帶有傳統(tǒng)痕跡的舊官僚體制遭遇了顛覆性的摧毀。最高領導人也特別注意防止官僚主義，但是，過多的政治運動將這種防止官僚蛻變的努力最終都消解掉了。改革開放之后，運動式的權力泛濫得到了遏制。但是，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轉換，依靠權力推動的市場化改革，不可避免地逐漸實現(xiàn)了權錢的結合。有了大筆金錢的權力，在新的形式下變得更加驕橫。

【關鍵詞】 傲慢 原因 治理 【中圖分類號】D602 【文獻標識碼】A

官員傲慢的深層次原因

一個官員要想坐得穩(wěn)，走得好，表面上的溫和與謙恭是得有的，這就是所謂的官德

雖說不是所有的官員都傲慢，但官員傲慢卻是留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刻板印象。有的時候，越是小官越是牛氣，不好打交道，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搪”，說的就是這種情況。當然，官員的傲慢，一般來說，都是對下不對上的。偶爾能出幾個傲上的官員，如果不是特別有來頭的話，基本上在官場上混不太久。同樣一個人，在他的上司看來，興許低調(diào)、靦腆，甚至說話還臉紅，但在他的下屬或者外面的百姓眼里，則口氣好大，張狂得不得了，眼高于頂。多少年來，民眾反映的機關門兒難進，臉兒難看，事兒難辦，或多或少，都跟官員的傲慢有關。

傲慢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牛氣。官員牛氣，因為有牛氣的資本，因為人家身份貴。秦漢以來，中國進入了官僚帝制時代。在這樣的時代，官僚是替皇帝治理天下的，是皇權的代表，皇帝的統(tǒng)治全靠官僚階層來操辦。所以，在社會上，以往說了算的貴族不得不退居二線甚至三線。在多數(shù)朝代，貴族身份只是官僚的一種錦上添花的點綴，封侯固然榮耀，但不封侯也不礙事。一個人的身份地位，關鍵看他是什么官職，有何種權力?？婆e制度的實行更加強化了官僚的地位。不管出身如何，是否是王侯之家，只要不通過錄取官員的考試，就會被人們所鄙視。除了極個別的朝代之外，所謂的王侯，如果沒有官職的話，在朝廷命官面前根本不算什么。連一般的平頭百姓也只買官的賬，尤其是那些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整個社會對科舉的癡迷，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個制度可以讓白衣致卿相?！俺癁樘锷崂?，暮登天子堂”，理論上，除了下九流人等，人人都有機會，這個機會就是升官發(fā)財、光宗耀祖。盡管經(jīng)商也能致富發(fā)財，但是做官帶來的財富，卻比經(jīng)商不知多多少榮耀，同樣是錢，做官得到的錢財，好像格外地令人艷羨。

官員是為皇帝服務的，也是皇帝給了他們權力。盡管皇帝經(jīng)常也對官員濫用權力感到不安，但皇帝卻沒有辦法不給官員權力，畢竟，他只能依靠官員來治理國家，維護自己的江山。官員是在為皇帝牧民，權力只能來自皇帝。就算是科舉考試，中試者也會對皇帝感激涕零，其次感激錄取自己的考官。正因為如此，盡管管理地方的官員人稱“父母官”，他們也有這個自我感覺，感覺自己是民之父母，但是，這樣的父母卻嚴重缺乏父母的慈愛和關心，更多的是傲慢和嚴苛。其實，他們真正的身份是牧民之官。換言之，他們不是百姓的父母，百姓只是他們的牛羊。牛羊提供肉、奶和皮毛，而牧者負責管理牛羊，長久穩(wěn)定地供給，別出亂子，既不能逃亡，也不能死亡太多，以至于危及供給。

由于官員這種牧民者的身份，所以，皇帝一定要保障他們有足夠的威勢，以足夠的暴力后盾和懲治手段，來維持他們的尊嚴、地位和面子。無論官員犯了多大的錯誤，貪贓枉法或者橫征暴斂，懲罰他們的只能是皇帝。如果民眾自行采取行動，哪怕僅僅出于自衛(wèi)，都是死罪。再小的官衙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再小的官員也比富甲一方的富商和土地主尊貴。官員出行，哪怕僅僅是個七品知縣，也是儀仗威嚴、地動山搖。不僅不好的官兒如此，清官也是如此，如果清官的儀仗不威風排場，民眾都不答應。

正因為如此，對古代的官僚制而言，嚴格的等級體制是必須的。這個等級首先是要分隔官民，官無比尊貴，民則什么都不是。其次，官員之間的等級必定森嚴，不同官階之間，服飾、居所和車馬都各不相同，而相配套的禮儀制度更是神圣不可輕易被觸動。對于官員來說，最大的罪過其實不是貪腐，而是失禮，尤其是對皇帝失禮。明清之際幾位被處罰的重臣，無論是嚴嵩還是年羹堯、和珅，幾十條大罪之中，最致命的都是失禮。

當然，這種禮儀制度只是保證了官員對上級恭敬的程序和規(guī)范，真正讓官員對上級恭順乃至諂媚的，其實是一級管一級的權力。即使是再狂傲之人，只要還想吃這碗官飯，就不能不對管自己的人表示恭順。按王朝的制度，除了極少數(shù)的朝代，一般來說，下級官員見上級官員，即使被人直接管著，也是用不著下跪的。但是，跪上級官員的現(xiàn)象卻比比皆是，越到王朝末期，這樣的現(xiàn)象就越是普遍。自然，對下級傲慢的官員也就越發(fā)傲慢了。

讓自己的官員十分尊貴的皇帝，存在一個內(nèi)在的悖論。他的統(tǒng)治一方面要靠官員為之維持，但王朝的運轉畢竟得靠民眾的供養(yǎng)。說官員牧民，但民眾畢竟不是牛羊。真的當牛羊來驅使，弄不好就把事兒弄砸了?！懊癃q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边@個道理不僅唐太宗李世民懂，其他的皇帝也懂。所以，皇帝都自稱是民之大父母，民眾都是他的子民。進而要求官員一定要愛民如子，不可過分苛待。當然，傲慢這個詞兒，在皇帝那里也不是個好字眼，如果哪個官員被認為傲慢，哪怕是對民眾傲慢，對下屬傲慢，都會有大麻煩。所以，在王朝政治還能正常運轉的時候，官員的傲慢是要受到節(jié)制的。無論對下屬，還是對民眾，至少在表面上，不能過于張狂，不能動輒就公開施展自己的淫威。自古人們都說“滅門縣令”，但縣令如果真的動輒滅人之門，自己的仕途也許就走到頭了。一個官員要想坐得穩(wěn)，走得好，表面上的溫和與謙恭是得有的，這就是所謂的官德。

但是，由于民眾對于官員的反制能力相當?shù)娜?，即使非常橫暴的地方官，民不堪命了，一般只能通過鄉(xiāng)紳出頭，反映到監(jiān)察官員那里，然后才可能有效果。如果這個官員來頭足夠大，或者監(jiān)察官不樂意出頭，那么，這樣的反制就一定會落空。所以，無論哪個朝代，官員對民眾的傲慢都是存在的，沒有可能出現(xiàn)根本性的改觀。

防止官僚蛻變的努力經(jīng)常被消解

依靠權力推動的市場化改革，不可避免地逐漸實現(xiàn)了權錢的結合。有了大筆金錢的權力，在新的形式下，變得更加驕橫

1949年之后，帶有傳統(tǒng)痕跡的舊官僚體制遭遇了顛覆性的摧毀。新建立的官僚科層制雖然從形式上與舊的官僚制差距不大，但由于大量的底層人士進入，帶有了強烈的平民色彩。而最高領導人也特別注意防止官僚主義和官僚習氣的反彈。不僅特意開黨的全會，作出決議來防范自身掌權之后的蛻變，還抓了幾個典型的官僚主義事例嚴肅處理，以警示體制中人。

但是，過多的政治運動將這種防止官僚蛻變的努力，最終都給消解掉了。很多的政治運動、政治批判都不是民眾樂見的，所以都得靠黨政體制自上而下動員和發(fā)動，換言之，得靠權力的杠桿來撬。這樣一來，黨政權力只能越來越大，權力越來越專橫。為了給運動讓路，所有的制約機制都得靠邊站。運動來的時候，越是不講道理，越是胡來，權力越是任性，就會得到更多的獎賞。凡是節(jié)制的、溫和的官員，就逐漸被淘汰，靠邊站。不幸的是，這種狀況在黨內(nèi)長期存在，久久得不到糾正。凡是試圖抵抗或者勸諫的人，都會被新的運動吞沒。

結果，越是搞運動，官僚主義就越是泛濫。至少，作為動機之一，為了遏制這樣的官僚主義，最高領導人最終發(fā)動了文革。而文革中崛起的新貴，權力的橫暴更是無法無天。人們稍有不滿，就會被打成反革命，甚至置之死地。被新的權力侵犯的人，不僅是一般老百姓，甚至擴大到黨的高層和他們的家人。到文革末期，最高領導人也悲哀地發(fā)現(xiàn)，權力的私用和泛濫已經(jīng)到了一個無法無天的程度，以權謀私泛濫成災。

改革開放之后，運動式的權力泛濫得到了遏制。但是，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轉換，依靠權力推動的市場化改革，不可避免地逐漸實現(xiàn)了權錢的結合。有了大筆金錢的權力，在新的形式下變得更加驕橫。很多地方官、實權官員，或者權力很大的壟斷國企老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幾乎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由于中國經(jīng)濟高速的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是靠行政權力拉動的。為了維持高速的發(fā)展速度，沒有人樂意放棄這樣的路徑。所以，一把手的全權負責制泛濫，一把手可以干好事，也可以干壞事，無論干什么，都沒有機制能遏制他們。中國特有的信訪制度，其建立的用意就是讓民眾通過民告官，有反制官僚的能力，借以防止官僚主義滋生。但原來作為民眾反制的信訪制度，越來越有名無實，有的地方，信訪甚至變成了截訪。而各種監(jiān)督機構不是失效，就是蛻變?yōu)榉址蕶C構，根本擋不住一把手的濫權。官員的腐敗增加，傲慢的程度也增加。很多地方，一把手的傲慢已經(jīng)到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實際上就是土皇帝。當然，他們治下的民眾就更加被無視，被肆意地剝奪權利，呼告無門。

官員的傲慢以及傲慢里夾帶的貪腐，讓民眾的被剝奪感更加強烈。心理學家告訴我們，一個群體、一個地方，官民矛盾的尖銳化，每每跟被剝奪感的強度有關。民憤極大的官員，每每都是專橫傲慢的官員。如果這樣的官員在公開場合，還反復強調(diào)自己是為人民服務的，那么，反差就會更加強烈，人們的被剝奪感也就會更強烈。

中國是一個具有兩千多年官本位傳統(tǒng)的國度，在這樣的國度，官本位已經(jīng)深入人心，滲透到民俗文化之中。官員的傲慢在本質上跟官本位的文化和制度有關。打掉官員的傲慢，是非一朝一夕所能奏功的。釜底抽薪的辦法就是要逐漸消減官員的權力，真正讓市場決定資源的分配。然后，逐步增加在官員選拔任命過程中民眾的發(fā)言權，讓民眾對官員的權力濫用有反制能力。這期間，法治的建設是不可缺少的，讓司法機構成為協(xié)調(diào)官民矛盾的一個機制。這個過程當然會是一個比較長的時間段，但只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官本位還是有可能被消解的。沒有官本位，那么官員的傲慢，即使有的話，也無非是個人性情問題，也就無足輕重了。嚴格地說，“民不聊生”和“官不聊生”都不正常。傲慢在古今中外，都不是一個好品質。官民之間需要的是和諧相處、和諧相待。官不傲民，民不傲官，互相尊重。如是，國家幸甚，民族幸甚，官民幸甚。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參考文獻】

①李世民：《貞觀政要》，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4月版。

②錢穆：《歷代政治得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7月版。

責編/劉瑞一 美編/于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