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chuàng)
我辜負了春,不是春辜負了我。
避難期間的交通員
磚塔胡同61號,這幢舊式的四合院熱得像剛揭了鍋蓋的蒸籠,大槐樹耷拉著樹冠,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倒是枝椏間有一只蟬躲在陰涼里底氣十足地叫,歡脫得像新科狀元。
許羨蘇并不覺得熱,拎著掃帚抹布里里外外一陣風似的忙著,把一小段紹劇哼得起伏有致。1923年7月的這個午后,許羨蘇恍惚覺得,自己成了半個主人。
許羨蘇是左翼作家許欽文的四妹,是魯迅的同鄉(xiāng),也是魯迅三弟周建人在紹興女子師范學校的學生。1920年初,剛到京師的許羨蘇居無定所,便投靠恩師周建人,住進了周宅。
芳齡20的許羨蘇心靈手巧,又溫柔可人,深得魯迅母親魯瑞的喜愛,一口地道的紹興話更是讓周母感覺親切。不久之后,許羨蘇考入北京女子師范大學,便住到學校里去了。但深居老宅的周母早已習慣了燕子般左右翻飛、活潑可愛的許羨蘇,每次她來周宅,周母都要細細叮嚀下個周日要早早地來。
自然而然的,新式女青年許羨蘇的驚鴻倩影便落到魯迅眼中。每當許羨蘇和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聊天之時,魯迅雖然不插話,卻難得地溫柔微笑。做為孝子,能哄母親開心的人,都是魯迅欣賞的人。而許羨蘇的開朗純情,加上新式青年的外向和早熟的思想,都與魯迅極其合拍。
在北京女師大學了一年數(shù)學之后,許羨蘇感覺數(shù)學無法救國,便想轉學生物。同樣由學醫(yī)轉行的魯迅大力支持,他當時在北師大和女師大兼課,于是自告奮勇地替許羨蘇辦好了這件事,并資助了她一部分日用開銷。
1923年7月間,魯迅與周作人發(fā)生了激烈爭吵,并開始閉門不出,與家人隔絕。三天后,許羨蘇放假,照常來周宅看望周母,并帶來了同學捎來的紹興梅干菜。周母則一改往日的歡顏,悶悶不樂。許羨蘇再三追問之下,周母告之魯迅兄弟不和的情況,并提及了魯迅有找宅子搬出去的想法。
隨后,許羨蘇介紹,將同學俞芬名下的空房轉租給魯迅。幾天之后,魯迅便帶著母親搬到了位于磚塔胡同的四合院,暫住了幾個月。此后,許羨蘇仍然常去周家,因為周母實在離不開她,其日記里記載,“太師母告訴我:‘大先生不在家,北京話聽不懂,你就不要走了吧!’”
1925年,許廣平因躲避學潮,住進了魯迅家里。因為魯迅及許廣平都是當局的敏感人物,除了家務之外,一些與外界溝通的事務,便全落在許羨蘇身上。這樣許羨蘇就住在魯迅家南屋的客室里,白天陪周母解悶,晚上照顧好一家人后,又能跟住在隔壁的俞芬一起散步。每周,她抽出兩個半天時間,把魯迅的手稿整理好拿給報社,“開始充當了魯迅先生避難期間的交通員”。
魯迅為了躲避當局的調查,每天足不出戶,寫作后就在大槐樹下的竹桌上沏壺茶,看著許羨蘇和周母伺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漸漸的,魯迅也一改往日不茍言笑的嚴肅,開始與許羨蘇有說有笑,并時不時送書給她,教她練字,講局勢和國情。幾個人其樂融融。
文字中難得的纏綿
“三·一八”慘案中,劉和珍、楊德群命歸天國,許羨蘇第一時間將消息告之一直深居簡出的魯迅,魯迅憤然寫下著名的《紀念劉和珍君》。幾天時間里,魯迅不吃不睡也不說話,終于一病不起。許羨蘇衣不解帶十余天,精心服侍,魯迅才漸漸好起來。
隨后魯迅因文字獄被當局通緝,先去激進派的莽原社,后又住進日本人的醫(yī)院里,躲避當局的追捕,并每日奮筆不止。這期間許廣平已遠避廣東,許羨蘇不僅照顧魯迅的起居,甚至還要充當保鏢角色,同時不住地在魯迅與周母之間傳送消息、文稿、吃食和衣物。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許羨蘇寸步不離,關心備至?!皬募彝t(yī)院,從醫(yī)院到學校;也訪友也購書,又寫文章又看報,總之一天到晚工作著,并且快些做快些做,畢竟被全中國的人催著大先生的時間?!?/p>
魯迅的小說《頭發(fā)的故事》《從胡須說到牙齒》等文字里,多次提到這個倔強的短發(fā)女學生。若是細細分辨,依稀讀得出一份纏綿感,這個骨頭剛硬的漢子在提到這個女孩的時候,文字里難得地透出些許少見的溫柔和憐愛。
有人說,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愛,甚至在涉及到許廣平的文字里,都讀不到。
1926年北京局勢愈發(fā)緊張,魯迅為避風頭,決定遠走廈門。臨行前魯迅請許羨蘇照料母親,并于8月26日與許廣平結伴南下。此后,魯迅幾乎每周都給許羨蘇寄信,詢問京城政局及周家情況,并不厭其煩地叮囑其照顧好母親,指導她“有空就讀點書,學點文化的”。許羨蘇也每信必回,一一告之。
離京第二年,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同居,此間與許羨蘇仍是書信不斷。11月初,許羨蘇給魯迅寄去了圍巾和一副棉手套,月末又寄去親手織的毛衣,這些在魯迅的日記里都有據(jù)可查。
未破土的情感
1929年5月,周母病重,魯迅離開廣東回京探親。周母見到兒子,劈頭一句:“你是不是娶了你那個女學生?”魯迅否認,但隨行的許廣平已有身孕。許羨蘇面色不改,依舊笑若春風,只是規(guī)勸魯迅不要再惹母親生氣。魯迅便于當晚將許廣平勸離北京。
第二年2月,許羨蘇在河北謀到了工作,她把魯迅寄給她的一捆信件交給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4月初,她從河北捎信給魯迅,“革命是第一的,大先生應該屬于國家,而我開始凋零了,若那些花兒,不敢爭著便開。遲了,說什么都是遲的,我只知道你灶上的伙食還熱不熱,不知道革命,讀不懂沾了血的饅頭吃與不吃有怎樣的隱喻。于是就這樣吧,我辜負了春,不是春辜負了我。”
信中沒有留下回信地址。
同年年底,她與同校生物教師余沛華結婚。余下的時間里,她在江北、浙江、上海輾轉生活,幾年后遷回余沛華的老家成都,從此一直在成都的中學教課。
這個女人比許廣平更早地落入魯迅眼簾,雖然近水樓臺,卻沒有月光普照?!凹娜嘶h下”的陰影,讓許羨蘇始終懷著感恩之心無怨無悔地付出,缺乏許廣平那樣的膽氣和直率。她坐在愛情里不敢起身,只是怯怯地閉上眼睛。
葉子終要歸于泥土,就像花,終會沉睡。一生守著一份回憶,已是彼岸的幸福。船還在,撐船的人卻老得拿不動篙了,只是,那歲月之河的微波深處,依舊淺藏有一個青蔥少女,未破土的情感故事。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