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脊背我的家

紅雨 王俊聰

在所有人眼里，先天性腦癱的她是根草，可奶奶卻堅信她是塊寶。

她在奶奶的背上長大，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奶奶，為了她開設(shè)了一個人的“移動課堂”，給她當老師。中學(xué)時，奶奶給她當同學(xué)，陪她讀完了初中和高中的課程。她的異想天開，被奶奶當成“金點子”，并用最后的力氣助推她的生命開花：憑借一部又一部小說，她先后加入了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和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曾被評為“中國驕子”和“天府榜樣”，并受邀到成都各大高校演講。

2014年，她以唯一能活動的左手食指，敲出13萬字的《云上的奶奶》，短短兩個月，銷量就躍至各大圖書銷售網(wǎng)站前二十名。

奶奶建成“小教室”

陳媛，1983出生于四川省都江堰市，母親在銀行上班，工作繁忙。斷奶后，她便交由奶奶照顧。

一歲多，別的孩子基本都能爬會走了，可陳媛卻連坐都坐不穩(wěn)。家人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帶著她來到成都市兒童醫(yī)院檢查。最終，陳媛被確診為先天性腦癱。

回家的路上，奶奶緊緊地抱著陳媛，淚流不止。母親把孩子搶過去，哭著說：“孩子得了這病，以后咋辦，等我們不在了，誰又能來照顧她，不如現(xiàn)在扔了，也許被哪個好心人撿去了，還有條活路?！?/p>

奶奶聽后，狠狠地發(fā)了一通火：“你瞎說什么，別說是個孩子，就算是個小貓小狗，也是條生命，扔了你良心何安，你不要我要，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養(yǎng)她一天。”

此后，陳媛便與奶奶相依為命。為了照顧陳媛，奶奶提前兩年退休，并帶著她四處求醫(yī)。陳媛四肢無力，站不穩(wěn)，不管去哪奶奶都得背著她，奶奶的背就是陳媛記憶中的家。在外治療了幾年，陳媛的病情絲毫沒有好轉(zhuǎn)，眼看著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可沒有一所學(xué)校愿意要她。奶奶沒法子，只得自己教，她特意隔出一小間房子，打造成小教室，上面有黑板，下面有桌椅。怕陳媛在椅子上坐不住，奶奶便把她綁在上面。

老人只有小學(xué)文化，只能從最簡單的開始教起。有時，一個簡單的漢字要教幾十遍上百遍，可她依然不厭其煩地教。在家里，任何東西都被奶奶當成了教學(xué)工具。吃飯時老人會問：“一個人吃飯需要兩支筷子，那三個人吃飯需要幾支筷子？”

“六支?！?/p>

“2+6等于幾？”被奶奶這么一問，陳媛有點蒙了。

奶奶啟發(fā)她說：“三個人需要六支筷子，如果再加一個人，多加兩支筷子，共有幾支？”“八支?！本瓦@樣奶奶用筷子教會了陳媛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

在椅子上坐久了，陳媛屁股上起了一層老繭，一碰椅子就疼。為了讓孫女學(xué)得舒服些，奶奶背著她來到野外，配合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來教她讀書識字，一改以往死記硬背的學(xué)習方法。

在大自然中，陳媛就像一只出籠的鳥兒，高興得手舞足蹈。奶奶指著小花教她：“花開了春天就到了，一年有四個季節(jié)，春夏秋冬。”到了池塘邊，奶奶又教她認識魚，認識水，認識天上的云。

望著天上的云，奶奶問陳媛：“你看，云像什么？”陳媛仔細地看了看后說：“像奶奶的臉?！蹦棠毯呛堑匦α耍骸澳棠桃窃凭秃昧耍涂梢杂肋h陪著媛媛嘍?！?/p>

每天，祖孫倆早早地就出門，有時直到下午才回來。在野外課堂上，陳媛的學(xué)習能力突飛猛進。

陳媛9歲的一天，奶奶背著她來到近郊的一處山上認識昆蟲。下山時，山坡很陡峭，老人背著幾十斤重的陳媛，一個不小心，被藤蔓絆倒，祖孫倆都滾下了山。

因為被奶奶護著，陳媛只是受了輕傷，可奶奶卻崴了腳，一用勁就疼。

這座山，平時來的人很少，陳媛嚇哭了。奶奶一下子呵斥住了她：“別哭，哭有啥用，你放心，奶奶肯定會帶你出去?！崩先擞秒S身攜帶的手絹把腳腕處緊緊包扎住，然后，把孫女緊緊摟在懷里，連抱帶拽地往山下挪去。

每走一步，奶奶的腳就像刀割一樣疼，可她一直忍著。陳媛伏在奶奶懷里，小聲抽泣著，她天真地問奶奶：“奶奶，我們會死嗎？”

奶奶笑著回答道：“不會，只要奶奶活著一天，就一定不會讓你出事?！弊焐线@樣說著，可奶奶的心里卻一陣心酸，她不知道自己有天走了，誰來溫暖孩子的心。

回到家后，奶奶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腳才有所好轉(zhuǎn)。她感到自己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以后的路還得孩子自己走。于是，在學(xué)習文化知識的同時，奶奶對陳媛實行了嚴厲的肢體訓(xùn)練，每天都逼著她步行幾百米，甚至要求做出跳躍、單腿蹲下等高難度動作。

一開始，陳媛雙腿一用力就疼，不知摔倒過多少次。兩年后，陳媛不僅可以自己走路，而且還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

從老師變成同學(xué)

很快，陳媛十歲了，奶奶覺得自己文化水平有限，決定把孩子送回到父母身邊。

一家人終于團聚，陳媛整天都是笑嘻嘻的?？珊镁安婚L，父母因為感情不和決定離婚，陳媛跟著媽媽生活，這就意味著她得跟奶奶分開。

一想到要離開奶奶，陳媛哭成了淚人。奶奶送給她一個本子：“如果想奶奶了，就在上面畫個小人，畫滿一百個小人，奶奶就去看你。”，陳媛因為想奶奶常在夜里哭醒，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畫小人。

12歲那年，母親托關(guān)系才讓陳媛進入小學(xué)。老師先對她進行了一次摸底考試，她門門功課都在90分以上，這讓老師大為驚奇。

小學(xué)幾年，因為有奶奶事先打好的底子，陳媛學(xué)起來很輕松，可初中的課程難度超出了陳媛的想象，因為消化不了老師教的知識，陳媛成績一直墊底。雖然自己能走路，但先天性的殘缺，讓她走路十分吃力，不管去廁所或者食堂，身邊總?cè)辈涣巳?，給身邊人添了不少麻煩。學(xué)校經(jīng)過再三考慮后決定勸其退學(xué)。

那一刻，陳媛覺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如果不能繼續(xù)上課，她上大學(xué)的夢想怎么實現(xiàn)。一連幾天，她不吃不喝地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眼睛都哭腫了。

奶奶知道后，連夜趕來，推著陳媛找到校長，哀求學(xué)校再給孫女一次機會：“以后我陪著孩子上課，孩子上課，我就在外面守著，絕不給學(xué)校添一點麻煩?！?/p>

校長同意陳媛再試讀一段時間。奶奶立即收拾了幾件衣服，和陳媛住到了一起。

白天，陳媛上課時，老人就在操場上守著;陳媛一下課，奶奶就趕緊趕過去帶她去上廁所。有時沒事，老人也會偷偷地趴在窗戶邊聽老師講課。

半個學(xué)期下來，陳媛因為心理負擔重，成績一直沒有起色，自尊心極強的她不愿再給老師添麻煩，決定主動退學(xué)。

奶奶安慰她：“沒事，只要想上學(xué)，在哪都能上，以前奶奶給你當老師，現(xiàn)在奶奶跟你作同學(xué)，陪你一起學(xué)?！标愭掠只氐搅四棠碳遥鸵郧耙粯又貜?fù)起了祖孫倆的小課堂。

初中知識難了，奶奶自己教不了了，就去上門找附近文化高的年輕人，請他們給自己講解，自己理解了再回去給孫女講。每天晚上，孫女睡著之后，老人都得備課，她要提前把第二天學(xué)習的課程復(fù)習一遍，這樣才能跟得上進度。

轉(zhuǎn)眼間，到了期中考試，祖孫倆互相給對方出了考試卷。怕打消孫女的積極性，奶奶出的卷子不難，同樣，陳媛給奶奶出的卷子也不難。期中考試，兩人都考出了高分。看著試卷上的“√”，祖孫倆樂得哈哈大笑。

就這樣，初中三年，奶奶給陳媛當同學(xué)，和她一起學(xué)習。隨后，陳媛還自學(xué)了高中課程。

一個人閑在家的時候，陳媛就喜歡趴在窗子上看云，那一朵朵像棉花糖似的云，就像奶奶的臉，慈祥和藹，她感覺心里似乎有很多話想說。陳媛便把這些話整理出來，一開始是打油詩，后來變成幾句簡短的小詩，到最后，她的詩越寫越好。她告訴奶奶：“我希望有天能成為一名詩人，或者成為一名作家，把心里所想的全都寫出來，那就是我的世界?！?/p>

奶奶聽后欣喜不已：“只要你敢想，就一定能實現(xiàn)，奶奶就怕你不敢想?！?/p>

每月，奶奶都會從生活費中抽出一部分錢給陳媛訂各種書刊，她還帶著陳媛寫的小說、詩詞去向附近有學(xué)識的老師請教，然后再把他們的修改意見轉(zhuǎn)告給孫女。

陳媛沒有辜負奶奶的期望，她的散文、詩歌開始在《山花》、《草地》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耗時三年，她又完成了25萬字的小說《殘愛的祈愿》。起點中文網(wǎng)率先轉(zhuǎn)載，當月就躍至“暢銷小說排行榜”前十名。憑借這部小說，陳媛收獲了一大批粉絲，并且獲得了一筆稿費。

每天晚上，陳媛寫東西時，奶奶就在身邊守著，陳媛寫多晚，她就陪多晚。因為常年熬夜勞累，奶奶病倒了。

奶奶病后，陳媛整夜整夜地守著她。當她輕輕靠在奶奶懷里，感受著她輕微的呼吸時，她才覺得自己如此孤單，她不敢想象如果奶奶走了，她還能擁抱誰。

奶奶被陳媛的眼淚驚醒，她輕輕地撫摸著孫女的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媛媛，還記得奶奶以前問過你，云像什么？你說像奶奶的臉。如果有天奶奶離開了人世，你別怕也別哭，那是奶奶變成了天上的云，在天上看著媛媛。晴空萬里，那是奶奶看著你在笑，下雨了沒有云，那是奶奶在偷懶休息。奶奶可以偷懶，你卻不行，如果你真喜歡寫東西，就一定要堅持下去。”

“嗯，我答應(yīng)你，我一定好好寫?！?陳媛重重地點點頭。

2005年7月，奶奶離開了人世。送走了奶奶，陳媛坐在院子里，看了整整一天的云。每一朵云，都變成了奶奶的臉，看著她在笑，所以她不孤單，她要努力活著，活出最鮮活的自己。

腦癱女孩夢想成真

奶奶走后，陳媛又回到了媽媽身邊。

她先后發(fā)表了多部中長篇小說以及詩歌散文，加入了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和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成為一名女作家。2011年9月，她還如愿考上四川省電視廣播大學(xué)社會工作專業(yè)，圓了自己的大學(xué)夢。

拿到通知書那天，陳媛特意讓媽媽陪著去看望了奶奶。墓地四周是金黃的稻田，風吹過，傳來沙沙的聲音，就像是奶奶在低聲輕語。陳媛摩擦著奶奶的墓碑，淚，無聲落下，沒有奶奶，就沒有她的現(xiàn)在，可等她稍微有能力來回報奶奶時，最愛的那個人卻不在了。

回到家，陳媛決定親自為奶奶寫本書，把她和奶奶的故事記錄下來，讓所有人都知道，奶奶一直在云上陪著她。2011年12月12日，《云上的奶奶》開始動筆——

“小時候，冬天特別冷。奶奶怕窗戶灌風凍著我，特意在窗戶四周蒙上了塑料布，夜里，冬風吹來，塑料布‘呼啦啦’地響，像是一首有節(jié)奏的歌。在寂靜的夜里，我依偎在奶奶懷里，聽著這聲響，竟然覺得如此溫馨。有時候，奶奶會給我哼唱幾句京劇，那帶著方言的濃濃韻味，在我聽來，就是最好聽的歌?，F(xiàn)在想想，那些年的冬天，竟然是我最懷念的。”

2012年春天，陳媛因為長時間寫作勞累，病情加重，被確診為肌張力疊加綜合征，需長期服藥。藥物副作用大，使人精神時而興奮狂躁，時而萎靡不振，一旦吃藥根本無法寫作，可醫(yī)生說如果不吃藥，發(fā)展到最后便是癱瘓，而且她的雙手也會失去活動能力。

母親知道后，把她的電腦藏了起來，每天逼著她吃藥。陳媛咬著牙就是不吃，她哭著求媽媽：“如果我活著，僅僅只是吃飯睡覺，那么活著對我來說也沒多大意義，我希望能把送給奶奶的禮物完成，這也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見女兒如此執(zhí)拗，媽媽只能抱著她痛哭。

停藥后，陳媛病情迅速加重，雙腿癱瘓，只能坐在輪椅上，只剩下左右食指可以活動，她就用這唯一僅存的一根手指去敲擊鍵盤。

“有一次，我因為被人嘲笑在外面哭了很久。奶奶聽見后，立即把我背了回去。一到家，奶奶就讓我把所有委屈都哭出來，然后告訴我：‘眼淚只能流給自己看，如果在外面流，就算換來別人的同情也只是暫時的，你需要別人尊重你，而不是同情。’此后多次我想哭的時候，我就看看天上的云，我的眼淚只讓奶奶一個人看見?！?/p>

“奶奶去世前夕，我一個人守著她，別人問我怕嗎？我說怕啥，那是我奶奶，是從小把我背大的奶奶。給奶奶梳頭時，我輕輕地靠在了奶奶背上。如果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想說是背奶奶一次?！?/p>

“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于我的奶奶，小學(xué)時，她是我的老師，中學(xué)時，她是我的同學(xué)，我想如果她活著，她會和我一起上大學(xué)。我總是好奇，奶奶身上哪來那么多的力量，她小小的身軀怎么能肩扛起我的未來。細細想來，奶奶是把一生的力氣都花費在我身上了，她就像是跟上天打了一個賭，賭我有一個美好的未來，而賭注是她成為一朵云。”

2014年年初，《云上的奶奶》終于完稿，13萬字。2014年7月1日，北京時代華文書局正式出版。陳媛被稱為中國版“海倫·凱勒”。讀者看后，評價它：“一個女孩用單指敲出的治愈圣經(jīng)！像《偷影子的人》一樣治愈，比《小王子》更真實動人。”四川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新加坡理工大學(xué)、四川水利工程學(xué)院等多所知名大學(xué)邀請陳媛去做現(xiàn)場簽售報告會，學(xué)生們都希望從她身上汲取人生的正能量。

2014年10月2日，重陽節(jié)。陳媛帶著書去看望了奶奶。晴空萬里的天上漂著朵朵白云，陳媛知道，那是奶奶在笑呢！